5-命都是天生的
銜玉出世的貴公子,也有自己的隱痛。
韋之弦與友人聚會時,席間有人憤憤説了一句:“同人不同命啊,有人天生銜着玉出世。”她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她的老闆鄭諧。
鄭諧的確是好命,有官位不低的父親,與出身商業世家的母親,再往前追溯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革命紀念館與歷史文獻中都分別找得到記錄。
這些都罷了,偏偏又生得一副惹事非的好皮相,一顆遭人妒的好腦袋,連性情都不太容易找出幾樣像樣的缺陷。別人羨慕到眼紅都無力,偏偏他根本就沒當回事,既不肯加入母系這邊龐大的家族產業,又不遠不近地與父親保持着安全的距離,回國後揣一筆不大不小的風險投資老老實實地挖自己的第一桶金,只用了五年的功夫就把公司的規模擴了上百倍。
固然他的出身背景使他甚少遇上大的阻礙,但她一路陪同他走來,他在這其中所付出的心力,以及成功的關鍵,她看得最是明白。
按説世間萬事總得講求個平衡,有得有失,偏偏鄭諧這樣的完美無瑕順風順水,韋之弦只能感慨一聲,鄭諧的祖上為他積德可謂足夠厚重。
當然,銜玉而生的人們,倒也少了另一種人生體驗。
如鄭諧的一干朋友,從來不識柴米油鹽,大好的青春好像都蹉跎於吃喝玩樂。又如她所認識的朋友蘇荏苒,在錦衣玉食中幾乎得了抑鬱症,後來在福利院的孤殘孩子那裏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幾乎把全部空閒時間都留給了那裏。
不過鄭諧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生活十分健康,飲食講究,堅持鍛鍊,作息規律,有一點點軍人作派,雖然他沒當過兵,但據説年少時學了多年武術,假期也總在少年訓練營中度過,想來是從小磨練的結果。
如果非要給他找點碴,那麼好吧,他在感情方面的心態極度地不健康。
其實根本稱不上“感情”,韋之弦可不認為,鄭諧那些總也過不了三個月見習期的“女性朋友”與他之間的關係可以用得上這個莊重的字眼。鄭諧的女性朋友很多,多到她常常需要查了備忘錄才憶得起某個人的模樣,因為他總是換,而且通常是成批的換,一般頻率是隨着服裝發佈季節,一個季度一換。也有時間更短的,比如一星期,這種情況非常少,因為鄭諧識人通常很準,他鎖定的女人,容貌身材暫不提,性情不至於差得太離譜。
他找那麼多“女性朋友”,都各司其職,有宴會女伴,這其中又分盛大宴席女伴與普通飯局女伴,有遊玩女友,甚至還有專門用來應付長輩的女伴等等。當然不是帶去見長輩,他長輩眾多,七大姑八大姨,時時突襲來訪,那應付長輩女友,便專門用來抵擋突如其來的相親安排。
鄭諧的這些女朋友,韋之弦都一一記錄在案,比如:劉海琴小姐喜歡淺藍色、GUCCI和粵菜;孫曉琳小姐會日、德兩國語言,食素主義者及動物保護主義者。因為鄭諧自己從來記不住,總要韋之弦盡職地提醒:鄭總,今天陪您出席李總夫人生日宴的是楚小姐,她不吃海鮮,最怕別人説她胖。
當然,禮物啊鮮花啊甚至大多數的邀約啊,都是她在一手包攬。至於約會之後他老闆還做了什麼,那就超出她的管理與監控權限了,恕她無可奉告。
她很奇怪,鄭諧明明有好到了家的記憶力,員工名冊看過一遍後,能清楚地説出第0810號員工的姓名和年齡,偏偏記不住他認識的女性的習慣和愛好。哦,除了筱和和。
筱和和的大小事情,他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雖然接到筱和和的電話和短信,他總是作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卻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比如看着她剛為他的宴會女友備好的禮物説:這個更適合和和,換一套。或者第一次光顧一家飯店,簽單準備離開時,突然對她説:讓他們把剛才的那種點心裝兩份給和和送去。
她必須承認,好命有很多種,不光只有“銜玉而生”。筱和和也是令她連嫉妒都無力的其中一種。
鄭諧一個人開車在路上慢慢地行駛着,雨仍然很大,攪得人心煩。和和在郊區便下了車,説要到蘇荏苒家去看剛出生的小貓,蘇媽媽答應要送她一隻。
那一瞬間他很想攔住她,話湧到嘴邊卻只變成一句怪聲怪氣的挖苦:“你連自己都養不好,還養貓呢。”
和和朝他吐舌頭:“大男人怕貓,丟臉啊丟臉。”説罷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途中接了哥們兒的電話:“阿諧,新開的那家望鄉閣品味甚好,服務員個個水靈得不得了。出來混一混吧。”
“沒興致,改天。”他草草地斷了線,又撥電話給韋之弦:“幫我在第七街公社訂個房間,只我一個人,不許有人打擾。下午把我的所有來電都轉接到你的手機上。”
鄭諧在那家清淨的會所裏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時已是萬家燈火,雨也停了,滿天星光。他試着撥了筱和和的電話,聽到那邊亂哄哄,和和説:“我跟荏苒在夜市吃燒烤。”
他放棄了與和和一起吃晚餐的打算,自己打電話叫了餐。
屋內花瓶裏插着香氣馥郁的白色玫瑰。鄭諧不喜歡鮮花的味道。他將那束花全撥出來打算丟進垃圾筒,想想覺得不妥,放棄了那個念頭,而是讓服務生拿走了。
鄭諧很佩服和和母女倆,本來她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林阿姨這些年來過得安靜從容,從不提及當年事,彷彿那些事情根本不是發生在她身上的。
同樣從容的還有筱和和,除了因為父親忌日的緣故,和和從小就沒有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陽光而健康,從不曾覺得自己比別人缺少了什麼,彷彿人一生下來就該沒有父親。
但是他卻忘不掉,25年了,當日情景依舊曆歷在目,日久彌新。這件事彷彿他自己的潘多拉盒子,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弱點,譬如懦弱,膽怯,憤怒,怨恨,懊悔,自憐,都集於此,小心翼翼地藏着掩着,生怕被別人發現。而他的媽媽,也在那一次的事件之後便一直體弱多病,直到離開人世。
那日鄭諧跟着媽媽一起在百貨公司的兒童玩具專櫃挑禮物,因為他在幼兒園剛得一朵小紅花,受到媽媽獎勵。
鄭諧正抓着一把玩具衝鋒槍愛不釋手,旁邊一男子聲音洪亮:把那個娃娃拿給我看看。男娃娃,不不,兩個都要,我還不知道我孩子是男還是女。
鄭諧抬頭看,那男子身材高壯,濃眉毛,大眼睛,像電視中的大俠,偏偏兩隻腋下各夾了一個大號的毛絨娃娃,很不協調,他看着這男子嘻嘻地笑了。
那男子也看着他裂開嘴笑,朝他打個響指:“小鬼,別挑食,多吃點青菜,再過幾天你就比這槍高了。”臨走前還摸了他的頭一把,鄭諧躲閃不及,差點咬他一口。
後來事情是怎樣開始的,他也不清楚,只聽到一片驚叫聲,間雜着有粗嘎的嗓門喊:“都趴下,不許動!”慌亂之中有巨響,不是他的玩具槍的聲音,而像電視裏的槍聲,空氣裏有刺鼻的氣味。
留在這一層的,包括服務員在內,都是婦女與兒童,有人尖聲哭起來,很快更多的人開始哭。另一個聲音喊:“再哭老子崩了你!”
鄭諧不知被誰摟住按在地上,按住他的人自己抖得像篩子一樣。而他只意識到一件事,媽媽剛才去付款,而現在按住他的人不是他的媽媽。
縱使他年紀幼小,也隱隱地明白,他不可以大叫,免得自己和媽媽都成為壞人的目標,而且,剛才那壞人的聲音他聽得非常清楚,這説明壞人離他非常的近。
他怕得厲害,緊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卻赫然聽到一聲尖叫,正是他的媽媽。
他抬頭看時,見一個壞人正揪住他媽媽的頭髮把她扯出來,因為她試着爬過人羣找自己的孩子。
鄭諧那聰明小腦袋裏的所有念頭都在本能的趨使下化為泡沫,他奮力掙脱了摟住他的人衝出來:“放開我媽媽!”
很久以後鄭諧才真正地理解事情的起因,兩個身上人命累累的流竄犯,在被警察圍追堵截的過程中,逃到了這座商廈的兒童專櫃,試圖挾持手無寸鐵的婦孺作人質實現突圍。在逃亡過程中他們甚至殺了一名警察,奪到一把手槍。
而當時,在幾名武警們衝上樓來時,鄭諧便成為歹徒手裏的第一人質,被他們掐住脖子,用冰冷的槍指着頭,與武裝警察們遠遠地對峙。
小小的鄭諧怕到了極點時,心中倒生出無所謂的念頭,清楚地記得已逝的爺爺曾經説過,男孩子什麼時候都不能哭,又想像着自己如果死了,就會上明天的報紙,不知道疼他的大人們會多麼難過。
他耳邊嗡嗡嗡,只聽到他們一直在講話,他被掐得快喘不過氣來,又瞥見媽媽已經倒在了地上,但並沒有血,可能是嚇暈了。這樣也好,這樣媽媽就不會親眼見到他被壞人打死的樣子了。
鄭諧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着時,在有人的驚呼中他的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隨後是火辣辣地疼。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卻聽到耳邊有窮兇極惡的喊聲:“你們再敢向前一步,我一槍打死這孩子!”
身後一陣風襲來,鄭諧的脖子突然得到自由,被慣性狠狠地摔到地上。他爬起來,見有人跟剛才拿槍指着他的壞人已經打鬥到一起。那人一邊朝他喊:“快跑!”一邊將壞人手裏的槍一腳踢飛,鄭諧看清了救他的人正是剛才買兩個大號絨布娃娃的高個子叔叔,但他還沒跑幾步,另一個人又抓住了鄭諧。
鄭諧記得那位叔叔衝上來一拳打倒抓住他的另一名壞人,一把舉起他揚手便扔了出去,喊了一聲“接住這孩子!”
這是鄭諧的救命恩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當鄭諧安全跌入幾個人為他托起的手中後,想看清那位叔叔的模樣,卻被人緊緊地捂住了眼睛。
壞人失了人質又失了槍,很快就被一湧而上的兩名武警制伏。鄭諧模模糊糊中聽到哭聲,喊叫聲,救護車的聲音。他被人抱着上車,媽媽也被抬上車。鄭諧傷勢很輕,只是被歹徒用槍托打破了額頭,而他的媽媽卻因驚嚇誘發了隱藏性心臟病。
那位救他的人,也是一名警察,這日下午本來請了假,穿了便裝,才得以折回時趁亂混進人羣。他在奪過鄭諧將他扔出去之後,便被一把沒有預料到的尖刀從後背刺穿了心臟。
傍晚時分,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到醫院,看了一眼已經脱離險情的妻子後,便抱着頭上綁了一圈繃帶的鄭諧穿過無數的樓梯與走廊。那是個和白天的商場一樣可怕的地方,有身上帶血的白大褂來來回回地走,有女人尖叫與小孩子大哭的聲音。
鄭諧閉着眼睛,伸手堵住耳朵,直到爸爸把他的手拉下來:“小諧,你睜眼看一看這個小妹妹,她下午才出生,她的爸爸就是今天救了你的那位英雄。”
那是鄭諧與筱和和的第一次見面。鄭諧看見一個皺巴巴的小動物,比他的小布狗更小。
他睜大眼睛看着她,想看清她的眼睛到底長在哪兒,她突然將眼睛睜開一半,扁着薄薄的嘴。
鄭諧以為她也要像他在走廊上聽到的那些小娃娃一樣哇哇大哭,卻沒有想到,那小動物將嘴唇彎成上翹的形狀,似乎在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