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膽怯,多半是因為在乎。只有真正的無所謂,才會無所畏懼。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結結實實地鬧騰了一陣子,除了破壞性地深入挖掘了一下自己的潑婦潛質,倒也沒有更多的收穫。而且她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無論動口還是動手,就算程少臣有心要讓着她,她也很難贏過他,而且到了後來,她越鬧騰,他就越樂在其中。
擅於自我總結與自我批評是沈安若很大的一個優點。一旦發現她把自己累得夠戧,卻只娛樂了程少臣一個人,於是很快地收斂了虛張聲勢的爪子,基本上算是恢復了她往日的優雅嫺靜,他不惹她,她也不主動找碴,只是彆扭依舊。
那幢別墅除了週末其他時候她根本就不去,也不願意跟他出去吃飯,他的邀約基本上她會拒掉到50%以上,所以程少臣就常常回來住,大概因為有應酬,一般是吃過飯後再來,來之前會先打電話,也有時候他早早地過來,待了不足一小時,接到電話又走了。這樣的相處有點偷偷摸摸的意味,令沈安若覺得十分的有意思,於是有一回笑着説,這算不算所謂的職場裏齷齪的“潛規則”,程少臣竟然反問什麼是“潛規則”。
真是太沒有與時俱進的娛樂精神了,沈安若只好耐心地解釋:比如説女部下如我,因為那種種可説不可説的原因,為董事長您提供工作之外的特別服務。
程少臣悶在枕頭裏竊竊地笑:“按這個定義,被潛規則的應該是我吧?提供服務的人難道不是我?”
沈安若又被氣到,把他蒙進被子裏整整憋了兩分鐘,後來看他一動不動完全不掙扎,怕真把他悶壞了,才放他出來,結果程少臣邊大口喘氣邊繼續笑:“其實我還可以再憋一分鐘。”
這樣他們每週仍有大半的晚上是在一起的。自從沈安若不再努力找碴,他們也就沒多少話可説,在一個屋檐下各做各的事情而已,相處得安靜又默契,倒很像回到了結婚之前的那段日子。
晚上沈安若又縮在沙發裏看半世紀前的老電影,程少臣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裏,專心致志地在看一本厚厚的外文説明書,每翻幾頁就展開一大頁圖紙。他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因為她看清了書目,只看他的表情會以為他在看漫畫書。
真是無聊。沈安若憶起他以前也會抱着外文大詞典看得入神,卻從來沒見他讀過什麼小説。結果程少臣卻在此時抬頭看了一會兒她正在看的碟片,也撇了撇嘴:“真是無聊,這麼大了還看這個。”
她正在看《茜茜公主》的第一部,年輕的公主邂逅了英俊的皇帝,心已經淪陷了才知道那本是她姐姐的未婚夫。那時的羅密·施耐德只有十七歲,跟片中角色差不多的年紀,青春逼人,人生的上升期,燦爛的前景,未知的命運。
她斜他一眼:“你要工作就到樓上去。”
“我沒礙着你吧?”
“你影響我看片的情緒。以前是誰説過,把工作帶回家是多麼蠢的行為。”
“我才沒工作,我只是覺得看圖紙非常有意思,像小時候看小人書一樣。”果然如此,這人的娛樂方式可真是不一般的惡趣味。
程少臣又看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們有一年小學暑假夏令營,靜雅就是為了看電視上播的這個片子,假裝腳扭了,害得我因為送她回家錯過了跟另一個班打羣架的好戲。”
“我也為看這個片子逃課,不過那時候我故意吃了三支雪糕,最後肚子痛,就沒辦法去上暑期班的美術課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牀上看電視。”他們許久沒有正經聊天過,聽到靜雅的名字,沈安若覺得親切。
“原來你從小就自作聰明。”程少臣越想越覺得好笑,“這麼幼稚的劇情,有什麼好看的,真是搞不懂你們。”
“這片子成就了每個女孩子心中的夢想,你們男人當然不懂。”
“夢想?歷史上的這兩個人其實根本……”他説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妥,聲音漸漸低下去,又低頭看他的比漫畫書更好看的圖紙。
“夢想歸夢想,現實是現實,誰會傻到要混作一談呢。”沈安若無視他打住話題的意願,又存心地補充了一句。
傳説歷史上這一對真的不是模範情侶,貌合神離,同牀異夢,另有所愛,最後那高貴的女子意外地早逝,連共白頭都沒等到。而電影卻拍得這麼美好,看起來這樣的相愛,令年幼時的她們以為,這兩個必定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沈安若覺得有點恍惚,連一直在鬧洋相的波克上校又出場都覺得沒那麼好笑了。
片子的結尾是婚禮,富麗又典雅,隆重而盛大,女主角那長長的頭紗需要一羣孩子才託得住。婚禮儀式很機械,她並不喜歡這一段,低了頭去挑下一張碟,耳邊傳來程少臣的聲音:“我們再結一次婚吧?”
沈安若的手頓在原處停留了一秒鐘,然後她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程少臣。他的表情本來很閒適從容,雖然沒笑,但臉上仍現出很深的酒窩,但是看到她的臉色,卻漸漸地斂了笑渦,表情漸漸凝重。想來自己的臉色不太好看。
都怪她反應遲頓,她本可以馬上説“你做夢!”或者“你説什麼?”把場面搪塞過去,但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沈安若覺得自己必須説句話,不然場面似乎很冷。她想來想去,總算又想出一句話,於是勉強地笑一笑:“你為什麼要想不開?我們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
程少臣盯着屏幕看得出神,電影其實已經演完了,只有一排排的字幕在滾動。“既然我們仍然相處得很默契,為什麼不試着繼續我們的婚姻呢?”
沈安若垂下眼睛,她沒有太多的勇氣與他直視:“我記得結婚之前我們也處得不錯,甚至比現在更友善。你難道不怕我們再重複當初的戲碼?你有勇氣再去彩排一遍,可我懷疑自己還有力氣去參與。最近大概真的老了,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不如就這麼着吧。”
“你不覺得我們當初分得莫名其妙嗎?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我們有什麼必要走到這一步,當時明明我就沒打算……”程少臣説到一半,似乎也被她疲累的狀態感染,漸漸地停下來。
“我們當年從相識到結婚都是莫名其妙的,後來的那種結果,倒也可以算負負得正。
程少臣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只是看着她,眼瞳深不見底。沈安若突然就生出怯意,幾乎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要去弄宵夜,你想吃什麼?”她都忘記了她為了跟程少臣賭氣,只要他來她就根本不下廚房,如果在家裏吃一律叫外賣。
“什麼都可以。”過了好幾秒鐘,她身後才傳來程少臣悶悶的聲音。
冰箱裏東西不多,沈安若只簡單地煮了西紅柿雞蛋麪,其實也麻煩,熱鍋爆炒最後加水下掛麪,煮得非常爛,快做好的時候意識到,這是他最愛吃的口味。如果換作她自己吃,只用速食泡麪就可以應付。泡麪是程少臣最討厭的垃圾食品之一,以前她都沒法當着他的面吃。莫非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很過分所以想補償?她努力排斥這個念頭。
將面端出來時,程少臣已經坐在餐桌邊。他小口小口地吃,一貫的斯文,但也吃出一頭的汗,沈安若隔着餐桌沉默地給他遞紙巾。這場景有些久違,連她自己都恍惚。
後來她去洗碗,擦乾手出來時,見程少臣還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方向,不知坐在那裏看了多久。沈安若立在廚房門口,也不説話。他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有些像在對峙,但表情淡然,氣氛很微妙。
時間一秒秒地流過,程少臣終於打破沉默,靜靜地説:“一個人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根本記不清分手的原因,卻只記得你係着圍裙在廚房裏忙碌的樣子,所有的飯菜都沒有你做的那種味道,還有……”他似乎在思索,很顯然他非常不擅長這樣講話,停了很久又開口,“有些東西一旦形成習慣,想要改掉就非常的難。有時從很熟悉的場景中醒來,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沒有什麼習慣是改不掉的,如果你想改。”沈安若淡淡地説,“我也常常記得這小區裏那位保潔工王大媽清掃樓梯的樣子,去年年底她得病過世了,我難過了好幾天。”
程少臣盯着餐桌上的一隻銅燭台看得出神,那是一羣小天使的造型。
“你説得對,沒有習慣改不掉,可能只是不想改,怕等習慣了改變,就真的什麼都忘記了。”他嘆氣。
沈安若知道這樣的對話讓他累。很奇怪,她就是知道。
“也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你完美的人生出現瑕疵。你一向比我清醒又聰明,所以我們究竟怎樣分開的,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你這人大概一生中都沒遭遇過什麼挫敗,而這一樁你覺得順理成章不需要耗費什麼心力的婚姻,卻恰恰失敗得很有損你的格調,令你希望能夠修補,以免再過很多年後回頭看時會覺得遺憾。”
程少臣注視着她的眼睛,眼神幽深:“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解讀我的動機嗎?”
沈安若張了張嘴想説話,又閉上,室內又是一片沉默。她知道既然他的話她沒答,那麼他就決不會主動再説下一句,所以即使艱難,沈安若還是再度開口:“程少臣,你對我一向都很好,從過去到現在,或許還包括將來,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從不排斥與你在一起,這你也知道。但是你難道不覺得,相處與婚姻,其實根本就是兩回事?男人與女人只有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候,才會選擇分手或者結婚。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有什麼必要改變呢?”
程少臣的話很慢,似乎每個字都在嘴裏咀嚼一番:“我記得有人説,婚姻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誠意與承諾。”
“關於這兩樣東西,你很久以前就給過我了。”
程少臣這次真的無言以對了。
過了半晌,沈安若又開口。她一直站在離程少臣一米之外的距離,那樣的距離他伸手夠不到,又站得比他高,令她覺得安全。
“程少臣,我從小就喜歡收集彩繪的木頭玩偶,那時候我收集了很多,可以擺滿一面牆的格子架,應有盡有。後來我弄丟了一組木頭小貓其中的一隻。其實那不是最貴最漂亮的,也不是我最喜歡的,可我就是念念不忘,即使我還有其他的那麼多,甚至後來我又收集了更多的木頭小貓,但我就是放不下,總覺得缺少了那一隻,我的收藏再也不完整,我的快樂也打折扣。我牽掛了很久,後來我們家重新裝修,收拾房子時,我終於找到它了。”
程少臣看着她,對於她突然開始講故事,眼睛裏困惑又瞭然。
“你不想問問我,現在它們哪兒去了嗎?”
他不説話,於是沈安若自己説下去:“後來我對收藏木頭玩偶不再感興趣了,就把它們全都送給了我的鄰居小姑娘,包括那一隻我找了很多年的小木貓。你看,一旦我找回了我曾經怎麼也放不下的東西,它就跟其他東西再也沒什麼兩樣了。”
深夜萬籟俱寂,空氣一時都有些凝固。沈安若也覺得累,他們好像從來沒有在一起説過這樣多的話,現在彼此應該都後悔得想快快退場了。與其把一切糾結攤到表面來,倒不如吵吵鬧鬧地粉飾太平,混一天算一天。
沈安若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説話。程少臣也看她,然後出乎意料地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沈安若,你還是繼續彆扭地跟我找碴吧。你突然好聲好氣地跟我説話講故事,我都沒法適應。”他的聲音恢復成平時的冷冷清清。
“我也不適應你突然變得一本正經。”
因為這場毫無建樹的失敗的交流,後來他們好幾天都不講話,因為沒有人願意開頭。他倆一直有語言交流障礙,從來就不能夠討論正經事。所幸除了語言,還有別的交流方式,比如身體。四肢糾纏,汗水淋漓,喘息平復後,一小時前還在僵持的關係總會緩解許多。
以前程少臣就在私下裏逗她,説牀是她彆扭程度最輕的場所。沈安若也很不情願地承認,這真是他們交流障礙最少的方式。因為此時此刻他通常專注而積極,不再隱藏情緒,而她也變得簡單又直接。如果程少臣令她難堪又不舒服,她就抓他咬他讓他也疼,但是如果他温存體貼,那麼她也樂得柔軟順從如小白兔。
其實因為那一晚的對話沈安若自己很心虛,畢竟程少臣真心實意地求婚,而她存心把局面給攪黃了,所以她連續幾天都姿態柔順,但程少臣並不領情,倒常常給她臉色瞧。
男人們果然寵不得讓不得,給一點陽光他們就燦爛。沈安若越發覺得自己的抗拒雖然很不識好歹,但是完全是正確選擇。她連那一點心虛的感覺都索性棄了。
比如這一晚,程少臣又在全神貫注地看他的圖紙,大幅圖紙攤滿了沙發前的矮几。沈安若在廚房裏將西瓜瓤一勺勺挖出來榨成汁,探出頭來問:“西瓜汁你要冰的還是不冰的?”
半晌也沒有動靜。她再問一句還是無應答,於是只好又問:“那你要葡萄汁嗎?”雖然葡萄汁比較難榨,如果他真要她會很費勁。結果仍是沒有聲響。
沈安若終於一肚子火氣地走到他身邊,推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喂!”
這次程少臣有回應了:“別碰我的頭。”他很討厭別人動他的頭以及頭髮。
“耍什麼大牌啊,心胸狹窄的小氣鬼。”
“被拒絕的又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裝大度。”程少臣頭都不抬,繼續研究圖紙。
沈安若切一聲:“你可真委屈啊,好像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遭過拒絕似的。”
“被拒當然是有的。但被一個人接二連三地拒這麼多次,你還想讓我興奮地笑啊?”
“你若不平衡,也拒絕我好了。”
“做你自己的事去,別搗亂我,怎麼這麼無聊。”
“你到底喝西瓜汁還是葡萄汁?”
“都不喝。”
“你看,你也拒了我好幾回了,我都不跟你計較。如何?心情舒暢多了吧。”
程少臣終於抬起頭,斜了她一眼:“一點也沒覺得。我現在被你鬧得更鬱悶了。”
沈安若的媽媽打來電話問她小長假是否回家,閒聊一番後突然問:“少臣回國也有不少日子了,你應該能常跟他見面吧?”
沈安若心虛了半秒鐘:“媽,您提他做什麼?”
“他們安凱最近收購的那家飯店,是不是你工作的那家啊。”安若媽説完又很八卦地加了一句,“怎麼就會那麼巧呢?這孩子可真有心。”
“您什麼時候改看財經新聞啦?您以為他為了我去收購我們公司呢。您又不是金母雞,怎麼可能生出那麼值錢的女兒。”
安若媽呸了她一句:“陰陽怪氣的臭孩子,你跟人家沒關係了,就不許我關心一下他的消息?好歹也做過我的孩子。”又補充説,“少臣可比你懂事多了,在國外的時候都會偶爾打電話問候一下我們,前陣子還問你爸等再過幾個月退了休,願不願意到你們那兒去幫他朋友的忙。他朋友開船廠,想找造船監理。工作壓力比你爸現在的工作小多了,給的薪酬非常高。”
“不累又高薪的工作,哪來這樣的好事?爸好不容易退休了,就讓他在家清閒嘛,你們又不缺錢。再説還有我呢。”這傢伙,安的什麼心。
“你爸那種人哪裏閒得住,讓他在家裏沒事做,會悶死他。再説,離你也近啊。多細心的孩子啊,就你不識好歹。”
沈安若從落地窗向外看,程少臣正在別墅的花園裏與任叔説話,見她在看他,朝她招招手:“你下來看,這株花開得奇怪。”
真要命,儘管她迅速捂住手機,但耳聰目明的沈媽媽還是問:“剛才誰啊?那聲音好像……”
“同事。我在公司值班。”沈安若迅速回答,又把話題小心地轉移了。還好今天有風,那聲音從風中傳來,又隔了那麼遠的距離,總是不真切。
過了幾天安若媽又打電話告訴女兒不用回家了,因為她要跟安若爸一起出去旅遊。這老兩口什麼時候這麼浪漫有情調了?沈安若滿腹疑惑,總覺得是程少臣在搞鬼,但又沒找出什麼破綻。
三天的假期,沈安若只好跟程少臣待在一起。他們去了鄉下,大片的金色麥田,一畦畦綠色玉米地,沿路有哨兵一般筆挺的白楊林與無數的梧桐樹,開了滿樹淺紫色的花。他們白天出來玩,晚上住在村子裏。非常幽靜的小院落,兩層樓,小巧精緻,石砌的牆,有長長的迴廊與落地窗,木地板,傢俱家電一應俱全,與她想象中的村子甚為不同。屋主是一對白髮夫妻,慈祥又熱情,對程少臣甚為謙恭。他們住的房間所有用具都像是嶄新的,連窗簾都過於鮮豔像新裝上的,弄得跟新房一樣。
坐井觀天的沈安若對所有東西都覺得稀奇,白天戴了寬寬的太陽帽在田邊看收割機割麥子,一看就是半天。後來她看到麥田邊斜長的麥子沒有被割走,心疼得很,一直念,程少臣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鐮刀給她,看着她笨手笨腳地費了半天勁只割好一小捧,只是笑,也不幫忙。那些麥子後來被她抱回去當花插,因為穿的短衣短裙,胳膊和腿上被莊稼劃出一道道淺淺的白痕,人也有點中暑,睡了一下午。
所以第二天他們不再去曬太陽,而是開車去了山上的果園,這邊陰涼多了。
紅櫻桃已經下季,黃色的水晶櫻桃一串串晶瑩欲滴地掛滿枝頭。偌大的櫻桃園裏,沒有幾個人,沈安若邊摘邊往嘴裏塞,因為別人也是這樣。程少臣看得直皺眉,捏着一瓶礦泉水,堅持要洗過才讓她吃,龜毛得要命。她也往他嘴裏塞,但他緊閉了唇抵死不從。這人既不摘也不吃,溜溜達達像在視察果樹生長情況,就是來掃興的,令別人的樂趣也打折。
他們又去蘋果園,大多數水果已經套上袋子,不好看。還沒套袋的幾棵樹,果子也小小的,青綠色。沈安若仰着頭睜大眼睛想找摘幾個漂亮的回去作紀念,突然聽程少臣在她背後幾米的距離細聲細氣地説:“別動,有蛇。”
她那一瞬間覺得呼吸停止血液凝固,也不敢回頭,緊緊閉了眼,顫顫地問:“在哪一邊?”她簡直要嚇哭了。
沈安若能感覺到程少臣慢慢走近她,她安心了不少,突然他拍她一下肩膀,沈安若尖叫一聲,彈起來,轉身跳進他的懷裏,死死地摟着他的脖子,簡直要勒死他。
程少臣樂得不行,一邊輕輕拍她一邊笑:“膽小鬼,逗你玩呢。”
沈安若又氣又窘,並且驚魂未定,全身發軟,仍死死地抱着他不鬆手,並且使勁捶了他很多下。程少臣只好打橫抱起她往山下走,路上遇見果園的主人,朝他們豪爽地笑:“年輕人,真浪漫啊。不過這麼熱的天還抱那麼緊,不怕中暑?
“她腳扭了。”程少臣鎮定地説。
山上有一處峭壁,十幾米高,山下有水流過。程少臣抱了她站在離邊緣不足一米的地方站住,作勢要扔她下去,沈安若縮了一下。
“你怕什麼?你不是不恐高?”
“但是你恐高不是?稍稍頭暈眼花一下,我就要遭殃了。這高度大概死不了人,只能把人摔成傻子,更可怕。”
“那給你兩個選擇吧。回去後跟我去登記,不然我真的把你丟下去。十秒鐘,快點決定。”
沈安若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説:“快扔快扔,看看咱們倆是不是會一起掉下去。”
程少臣退後了幾米,真的鬆了手,險些讓她摔跤。沈安若揪住他的衣領才站穩,順便踢了他一腳。
“你還真不是正常女人。按説哭着鬧着要名分這種事情,應該由女人來做比較合理吧。”
“我是誰啊,我是聰明優秀的程先生打算娶兩次的女人,你怎麼能把我跟那些平凡普通的女人放在一起比較。”
“你拍馬屁和自我吹噓的水準都不怎麼高,我聽得一點也不舒服。”
晚上沈安若照例換了牀睡不好,而另一側的程少臣睡得安靜乖巧。
氣温不算太高,開着窗,但是沒有風,空氣很悶。
他倆一直有一些很相似的習慣,比如不喜歡空調與風扇,不到熱得受不了時,能不開就不開,這也算溝通障礙之外難得的一致。
她翻個身,碰到程少臣,覺得黏黏的,摸一下,他睡出一身汗,額頭、脖子都是濕的。反正也睡不着,沈安若爬起來,拿了枕邊的扇子,藉着月光替他扇着涼風。
“有時候你真像我外婆。”程少臣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嘟囔了一句。
沈安若覺得自己龜毛被捉現行,很無趣,丟開扇子重新躺下。
他甚少提家人,但她印象裏對這位不曾謀面的外婆似乎甚為熟悉。她問了一句:“老人家何時過世的?”
“很久了,初中三年級。腦溢血,很突然,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不會受很多苦,就一下子。”
“我爺爺也是這個病過世的,也是我初三的時候。”沈安若看天花板,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她有點感慨,“最近有好幾個相熟的朋友都出事了,癌症,車禍,還有遇劫的。我上兩週一共去了三趟醫院探病。活着可真不容易。”
她都漸漸有了睡意,又聽見程少臣説:“你師兄最近也住院了。你知道嗎?”
“誰?”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江浩洋。”
這名字每次從他嘴裏説出來,感覺都極其怪異。沈安若停了一下説:“哦”。想了想又問,“你怎麼知道的?要緊嗎?”
“沒你其他的朋友嚴重。”他直接忽略她第一句話。
沈安若不再做聲。
“你明天要不要早點回去看他?”
“好。”
“我們上午走。”
“你明天不是在這裏還有事嗎?你按原計劃留下吧,我可以自己回去。”沈安若翻身背向他,決定睡覺。
大概過了很久,沈安若半睡半醒,有點迷迷糊糊,聽到程少臣不冷不淡的聲音,似乎在自言自語,但低低地傳進她的耳朵:“氣焰囂張。”
她本想裝沒聽見,但睡意已經全無,索性回身蹬了他一腳:“你找碴啊。以前你跟某位紫嫣小姐花前月下時,我説過什麼沒?”
“你亂栽贓,誰跟誰花前月下了?”
“哼。”沈安若從鼻子裏發出一個音。
程少臣坐起來:“我跟她只是朋友而已,我跟你説過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他半睡半醒的時候聲音總是低低的沙啞,很令人舒服的聲音,但最後他偏偏要再加一句,“比你跟你學長還單純。”
沈安若也迅速地爬起來,一肚子氣想發作,張了張口,還是忍住了。室內沉默的空氣壓下來,最後她説:“你那女同學去哪兒了?很久沒她的消息了。”
“回法國了,長期定居。”
“哦,怪不得。”沈安若低聲説,重新躺下。
“沈安若,你什麼意思?”
“我是説怪不得我很久都見不到她,以前我們經常會偶遇。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我又不聾,你那麼大聲做什麼?快睡覺,我不要跟你吵架。”
這麼一折騰,完全沒了睡意。空氣比剛才更悶了許多。沈安若閉着眼睛數自己的心跳,程少臣也翻了身,大約也沒了睡意,語氣比平時柔和又模糊:“我一直在想……沈安若,你當時堅持要離開,難道真的與秦紫嫣有關嗎?”
她其實想裝睡,權當沒聽見,但終於發現原來裝睡比回答問題更難。
“難道你覺得我們倆最後分開,是因為別人嗎?雖然我也曾經懷疑過,也曾經不舒服……但以我對你的瞭解,還不至於分辨不出,你和她,就算有過什麼,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説我有介意,大概就如你以前所説過的那樣吧,我需要一個藉口。”
“你要離開我的藉口?你這藉口找得可真……”程少臣刻意地忽略她最後那句話。
“你不也一樣,明明知道我跟江浩洋根本沒什麼,但就是喜歡拿他當藉口來消遣我。因為只要刺激到我,你自己就高興。”
屋裏的空氣真的很壓抑。他們倆就像在下棋一樣,每説一句話都思忖半天。
“為什麼要離開呢?我以為你過得自得其樂,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在乎,很乖巧,偶爾鬧鬧小別扭。我一直覺得那就是我們最正常的狀態。”
“你那樣想嗎?可我覺得我們的婚姻越來越無趣,每一步像踩在棉花堆裏,周圍全是肥皂泡,真是夢幻又虛無的狀態,還要彼此羈絆。縱使我對婚姻從來沒有過幻想,也覺得不該像我們那樣。我一度試着改變,後來覺得越要改變反而越糟,倒不如離開,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
“你想成全什麼?”
“成全我重新得到自由,不被一張紙束縛住。也成全你,可以再找一個能全心全意接受你的好意,把你當做生命全部的女人。”
“你可真善解人意到了極致。你又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女人?”
“你需要一個能乖乖地在家裏等你的人,不用太美,不用很聰明,不吵不鬧,不要讓你費心就成。其實你想要居家感覺的時候,一個月裏也不過就那麼一兩天,但為了你這心血來潮的一兩天,你也一定要把把這準備工作做得萬全。”
“沈安若,你把我娶你的動機解構得可真夠齷齪。”
“哪裏齷齪,我明明是在誇你。你這個人,一定要將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你的掌握之中,根本不能容忍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
“過獎了。其實意料之外倒也有,不多而已。”程少臣的聲音根本聽不出情緒來。
“比如説,你大哥沒娶秦紫嫣。”半晌後沈安若説。
當室裏安靜下來時,便是沉寂,沈安若覺得壓抑,只好用講話來緩解。
“靜雅跟你説過這個?”程少臣的聲音終於有了一丁點的起伏。
“何必用她説,我有眼睛跟腦子。”
“……紫嫣她家,跟我家有一些很複雜的關係,複雜到……爸媽不能容忍她進我家門。大哥一向比我聽話得多,從不違逆他們的意思。那是他這那麼大做過的最叛逆的一件事,但最終還是屈從了。雖然……總之,紫嫣到底是無辜的,我們一家都很虧欠她。”
“她喜歡的是你吧,至少曾經喜歡過。大哥可以不介意,爸媽他們卻不能容忍,這才應該是他們要反對到底的原因。而你呢,大概拒過她,或者負過她,覺得有些對她不起,也替大哥不值,所以索性以她作藉口跟家裏鬧翻,反正你本來就想自由,而且這樣一來你心裏就舒坦多了。你做每一件事情的背後總會有不止一個目的。”
“沈安若,你不去當編劇真可惜。”
“可我猜對了,是嗎?”
“你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又為什麼要離開?”
“我跟你説過了,我們分開跟別人沒有關係,你怎麼總不明白呢?我介意的不是你跟誰誰的關係,而是你的態度。你是多厲害的人,就是有辦法把別人的生活攪亂,然後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對你覺得是障礙的人,你可以像撣灰塵一樣把他們輕易地甩掉。對我的方式,你也像在馴養寵物,想起來時就逗逗我,想不起來時就當我是隱形人。我鬧一鬧,你要麼任着我自己去鬧個夠,反正鬧累了我自己就消停了,要麼就耐着性子安撫我幾下,等我變乖了,你又把我甩一邊。或許這就是你理解中的婚姻,但卻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婚姻之於你,不過是可以拴住我不要亂跑的繩子而已。”黑夜可以很好地隱藏緊張,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在説給自己聽,還是説給程少臣聽。有些東西,她並沒有真正在心裏想過,或者不願意想,彷彿只有一個小小的萌芽,但温度與水分合適,竟然就破土而出了。
“你不能換更好一點的事物來形容嗎?比如風箏和線。我還以為我給了你足夠的自由。”
“對,很自由,你對我一直很好,我從來沒否認過。所以其實我們最終離婚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發酵質變。換作別人興許就甘之如飴,但我當時就是存了心想讓你也不痛快。”
這樣的對話真是令人抓狂,沈安若十分後悔不該開這個頭。而程少臣最擅長把氣氛搞得更加壓抑。他會一直默不做聲,令人鬱悶又緊張,等差不多覺得這話題該結束了,終於鬆口氣,他卻突然又出聲。
“你心裏一直有委屈吧,直到現在還有。你心裏有氣的時候,口才就會變得非常好。”
“我才沒委屈,我好得很。而且我口才一直很好,你不知道而已。”
程少臣想去抱她,手已經碰到她,卻又收回來,最後只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肘,她瘦,只一隻手就能圈過來。他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説:“我是真的覺得對你非常的抱歉,也對我們後來的結果遺憾,所以希望可以彌補。”他説得慢,一字字地斟酌,最近他説話常常這樣,“我們……尤其是到了最後,是我任性和衝動了。我一直覺得婚姻裏的女人偶爾任性衝動一下,算調劑,甚至很有趣,但男人一旦這樣,就很容易造成嚴重後果。我明明那麼清楚,甚至還去勸誡過別人,竟然還是犯了這種錯誤。比如,強迫你做不喜歡做的事,還有,關於……那件事,不想去聽你的解釋,其實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你明明已經是準備要跟我説,我完全應該體諒,卻偏偏要把本來可以扭轉的事情搞僵。這兩件事,後來我怎樣為自己開脱也沒有辦法釋懷。”
“你何必放不下,其實我都沒介意。關於那一晚,我們已經做過那麼多次,也不差那一次,除了失了點面子,你也沒真的傷到我,我沒必要記恨。雖然我一直矯情,但不至於要裝到那種程度。至於後果,就當是我們失誤了一回好了。至於後來……其實你沒冤枉我,你見到的那張手術預約單又不是假的,我本來就打算瞞着你去做,只是因為身體狀態不好沒有做成而已,如果沒有那麼多意外,其實你根本沒有機會知道這件事。”
程少臣又不説話,但他的呼吸有一點點沉,像在隱忍着什麼。
“你實在沒必要這麼坦誠。”他終於開口,帶出沉沉的呼吸。
“我只是想減輕你的負疚感。”
“那可真要謝謝你。”
“不客氣。”
這場溝通會可算到了尾聲了,其實應該鬆口氣,但沈安若覺得累,而且不安,似乎他們之間的太平日子又要被她攪和到頭了。出於職業習慣,她覺得這樣結束話題好尷尬,索性再加一個結語:“你看,我們哪裏有什麼誤會,完全是性格使然而已。你決不會為誰改變,我也從來都不想妥協。所以,你哪來的信心,我們只要重新開始就可以一切相安無事?”
“睡覺吧,我累了。”
“程少臣,我不是在試探拿喬,我説的每個字都很認真,縱使你會聽得不舒服。”
“我知道。其實我寧可你在試探以及拿喬。”
她除了工作,其他時候都極少説這麼多話,竟然真的累到有了睏意。迷迷糊糊間覺得程少臣起身下牀喝水,然後再無動靜。她睜開眼看他坐在藤椅上,整個人浸在淡淡的月光裏,似在想事情。她喃喃地説一句:“給我也倒杯水吧。你幹嗎不睡?”
他把盛水的杯子放在她的牀頭:“太熱,睡不着。我要再去洗個澡。”然後轉身離開。
沈安若是被奇異的温度弄醒的。程少臣從背後摟了她,嘴唇灼燙着她的後頸與耳垂。但他分明洗了冷水澡,全身都是冰涼的,貼着她的身體,害得她在這炎夏裏打冷戰。
“別鬧了,我困。”沈安若用臂肘推他。
但程少臣不肯放過她,把她的兩隻手抓到一起握住,空着的另一隻手執意地撩撥着她身體的每一處,不只是手,還有他的唇和身體。每到這時候她都恍惚覺得他有人格分裂,一邊是專制地掌控全局的大男人,另一邊則是撒嬌依賴她懷抱的小男孩。前者她無力抵擋,後者她不忍推拒,總之結果都是她輸,丟盔棄甲,屈從投降,完全居於下風。
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量佔領她。一旦他得逞,小孩子的偽裝就全然不見。此時他只是侵略者,強勢霸道,佔據着她全部的感觀。就在幾分鐘前她竟然還對他心軟,真是沒記性極了。
早先那番對話一定令他極度不痛快,他在牀上一向不怎麼隱藏情緒。他從後面半抱她與她親密地融成一體,並沒壓住她,但過於強勢的動作還是讓她覺得難以承受。沈安若試着掙扎,此刻這種奇怪的姿勢令她全身沒有着力點,好像被懸在崖邊,他一鬆手他就會掉下去,令她害怕。但他牢牢地限制了她不讓她有行動自由的可能,她只好徒勞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點什麼做支撐,胳膊又一次落入他手中,被他折到不會礙事的地方後,他探過身子,唇貼上來,一口咬住她的胸,好像要將她一口吃掉。他一路地吮咬,一直到她細嫩的脖子,她抽痛了一下,大概他在那裏留下了記號,他的手也停在他們身體最親密的地方,揉搓着她。他把她當做橡皮泥玩具,捏來揉去,沈安若終於忍不住喊出聲來,隨即她的呼叫聲也被他吞入口中。
“我根本沒説錯吧,你就是容不得局面不受你控制,被猜中心思,於是惱羞成怒。”他終於肯放過她後,沈安若蜷在他的懷裏,有氣無力地指控。
“你存心把我們的關係搞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在路上遇見我時當我是空氣,甚至不願與我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你是不是覺得這種非法的關係很刺激,比我們之前更有趣?”他把熱氣全吐到她耳朵裏,害她又發顫。
“對,就是這樣。你不覺得?”她存心要氣死他。
“我只覺得你根本就是拿我當你的姦夫,不負責任地利用我。”
他在變相地罵她是YIN婦,她再笨也聽得出來。沈安若用蹬在他腿上的腳趾使勁撓他的小腿,因為她的手被他鉗制了:“你裝純潔。難道你沒利用我?你把我當你的攻堅項目,所以其實你自己也玩得有趣極了。現在裝出這副委屈樣子,不過是進度沒有如你所願,心理不平衡而已。”
“你別把你的工作術語搬到牀上來。”
“結婚之於你就是一條可以鎖住我的鏈子,讓我跑不掉,然後你又可以安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這樣整天費神費力地看住我。”沈安若一鼓作氣地説完。
“好好,如你所願,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好了。以後不要再提結婚這個話題了,我的頭已經被你繞暈了。”程少臣被她噎了有足足半分鐘,意興闌珊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