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麼時候被決定的?是什麼人替他配了對象,訂了日子?
他霎時遭人團團圍住,那可怕的恭賀聲像一把把鐵釘子灑在磨石子地上,刺耳驚心。他想叫停,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有人搞錯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邊,笑得千嬌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還禮,更是滿面的呵呵然──哦,惟剛有多久沒見到老人家這樣開過笑口了?
莫非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剛當眾高喊沒這回事,教老人家台階往哪裏下?面子往哪裏掛?何況還有梅嘉!
就連他那活像顯了靈,令晚突然在酒會出現的堂兄,惟則,也靠攏了過來,往他肩上一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結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剛卻彷佛馱了兩塊石頭墜下海去,一塊是梅嘉,一塊是叔叔,人情恩義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滿頭大汗,抬眼在人羣中拚命搜索──那道可愛的緞藍影子在哪裏?整晚上,他只想過去把她抱個滿懷,親她,吻她,把整顆心都奉給她。然而她飄飄忽忽地,一抹藍影子在人海里載浮載沉,愈蕩離他愈遠了……約露,他只能在心裏喊。
***約露只覺得宴會廳喧騰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連一杯,飲了多少雞尾酒,也不知道酒會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聲,腦中僅有一個念頭──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
這樣一對璧人呀,約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們──惟剛自然不必説了,而梅嘉更是華光照眼,一頭雲髻盤往頂上,開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紅鑲金葱禮服,搖搖嫋嫋,美得就像風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懷裏送。
她可不是在他懷裹嗎?笑得那麼富麗得意!一雙手彷佛還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雙,像麪包店架上的螺絲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剛死死纏住。
約露愈想愈是自慚形穢地生恨,慚就慚在梅嘉能夠理直氣壯地愛惟剛,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愛得見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樣蹁躚,只管恣意繞着惟剛鬧情意,不必掙扎,也不必虧心。一個人一生能夠拿什麼來換得感情的自由開懷?如果能換!約露是這樣自憐,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還有最愛的那男人。
***如果最後要逃出酒會,一開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則一手插在褲袋裏,徐徐踱過一座又一座寶氣燦爛的專櫃,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國,沒有通知一個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軒。居然就在下榻的飯店碰上「風華」的酒會。他按捺不住地過去探探,偏偏羅庸還是那麼眼尖,一把就給逮住!總算趁着所有人為惟剛的喜訊鬧翻天的當兒,給他逃了出來,竄入緊鄰的購物中心避風頭。
老天,他最恨交際酬酢,理由之一,他永遠沒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禮服,用一條僵挺的領帶把自己勒死。如果做個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輩子,他寧可不做。
不過名位可以不要,銀錢卻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則哪來的手頭買下一堆東西,引得售貨小姐們眉開眼笑的?遠企這一逛來,原本空空的兩手已多了一雙懶人鞋,一副皮吊帶,對筆手帕,拉拉雜雜,甚至還有一隻奧西丹的玫瑰香精!他豈好買東西?不過想逗逗站專櫃的女郎笑一個罷了。
看着時間不早了,「風華」的酒會也該散了。他放膽地往飯店走,卻在大廳的樓梯上瞥見一條影子,倚欄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藍翠藍的。
他認出那人兒,不覺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見她了。他走過去,低聲向她「嗨」了一聲。她慢慢回過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還夾着一隻空酒杯,像走丟了的人。他看着情形不對,皺起眉頭問:「-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酒會結束了吧?」她一句也答不上來,輕喘着,飄了股香檳酒味。惟則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牽着她去找櫃枱人員,問明「風華」酒會已經落幕,人員也都走盡了。
獨留這一個。
沒有名姓,也沒有住址。惟則嘆着氣,把她帶回十一樓他的房間,他不願把她交給別人處理,又懶得費事去查明她的住處,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雙密匝匝的長睫毛,梳到了醉後嫣紅的頰上。
惟則攙扶她上牀,猶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禮服褪下。
她穿着綢白連身底衣,肩帶下一雙白膩膩的手臂,綴一二淺淺的小雀斑,可愛,但更撩人。惟則洗了澡出來,聽見小醉美人竟打起呼來了呢。他抿住笑,過去把她的髮絲從腮邊拂開,端詳她半晌,然後熄燈上牀。
他在她身邊靜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燈起身,摸摸索索從購物袋裏搜出那隻玫瑰香精,拆了頭,捱到牀後,悄悄撩起她的頭髮,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幾滴。一股花氛從她的嬌軀上漫漫盪開來,千百朵玫瑰在-那綻放。
惟則重新躺下,這回他伸臂把身邊的人兒輕輕攬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進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隔日上午十時,惟剛把成經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飯店大廳的皮沙發座上,領着羅庸,徑上十一樓。電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輕微的昏眩。
那是他終宵未睡的緣故。酒會散後,他為了婚訊一事,和梅嘉纏鬥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軒房裏,當他的面把衣服脱得淨光,只剩一套紫緞子底衣褲,嘴上直嚷累了,要上牀睡覺,眼梢底卻一味瞄着惟剛的動靜。她打好了算盤,要嘛就把惟剛勾引下來,正好生米煮成熟飯,否則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個思考對策的餘裕。
她大約沒想到惟剛也有這麼強硬的片刻,被逼問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葉子的梳子一丟,惱着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會上宣佈,中秋節完婚,他的興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罷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來嗎?
他巴望你─什麼?為什麼沒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張羅好了,免得你公私兩頭忙,我們這樣為你,你還不懂嗎?」
惟剛姑且不迫究梅嘉這番説辭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訴她,他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對外人也就算了,對她及紹東,這個誤會可不能不解釋清楚。
梅嘉嚶嚶哭了一場,居然沒有平日潑辣的反應,惟剛也就帶了幾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後,她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撤消婚訊,也別對他叔叔提到,給她一點時間緩和緩和,她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身的,談論婚事這般出爾反爾,只給人看笑話!
惟剛嘆氣,這一點他是做得到的,他本來就不願傷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簽約合作開發旅遊精品的業務,十二點的飛機!
他才躍下牀,羅庸就來敲門,説是老太爺一早發現惟則沒有回家,很是氣急,要惟剛立刻去找人。惟剛匆促收了行李,趕到公司,多虧了施小姐的能幹機伶,不到半小時便查出惟則的下落。惟剛遂在趕赴機場之前,先繞到飯店去尋他堂兄,羅庸也跟了來。他足足花了五分鐘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門給敲開。惟則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紅的短褲,眉眼間還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條茁壯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剛跨入房間,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詭異的香氣,不該屬於這裏,卻又在這裏。他左右張望,一望見牀榻,頭顱內轟然一響。
牀際上那擁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唸的女孩嗎?
約露!
惟剛覺得整個腦子充塞着核彈爆發的蕈狀雲,渾沌無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動作。他一把揪住惟則怒吼,「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嘿,老弟,你瘋啦?」惟則訝然叫道,掙扎不開。
「她怎麼在這裹?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惟則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幸賴門外的羅庸趕進來,幫着把他發了狂的堂弟給拉開。他避向後去,説道:「冷靜,老弟,我沒對她做什麼,昨晚我在大廳碰見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會又已經散了,找不到人處理她,我只好把她帶上來,讓她睡一覺再説──情況很單純,什麼事也沒發生。」
牀上的約露早被這一陣喧嚷驚醒,抓着毯子坐起來,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人,駭異程度絕不亞於惟則。
惟剛一箭步跨過去,把她從牀上拖下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往外拉。「走,約露,我送-回家。」
約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門口,才霎時清醒過來。一清醒心頭便是一絞,想起惟剛與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賭氣地用力摔開惟剛的手。
「方社長,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回家。」
「約露─」惟剛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卻一閃,躲到惟則身後。惟剛的面色紫漲,忽騰騰望向堂兄,火氣再度攻向他。
「惟剛,這位小姐不會有問題的,你還要趕飛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羅庸一邊勸─邊拉,硬是把惟剛架出門去,又掉頭對房裏喊,「老大,我一會兒上來接你,老太爺在家裏等着。」
惟則揉着被堂弟擰青了的胳臂,籲一口氣,上前把門關上。他回過身,與約露隔了一道段落對望。那張在冷氣房初醒的臉蛋粉白粉白的,一雙眸子豔炯炯,黑裏透着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衫底衣,卻沒有忸怩的遮掩,只是莊重,嚴謹地肅立在那兒,像那些個希臘女神像,再是身無寸縷,也是尊貴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剛剛對惟──社長説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這兒睡了一覺?」她鎮定地問。
「句句實話──昨晚我見-傻傻站在樓梯上,話也答不上來,這才把-架上來,讓-歇一夜再説-一躺,就開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壞了,倒頭便睡,一覺就到天亮。」惟則這輩子是從來不需要向人費唇舌解釋什麼的,但這女孩立在那兒,等待他的回答。她臉上那份專注端凝,有種姿色所不及的美麗,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須以禮相待。他不是個欠禮數的人,但也從來也沒按過禮數做人。
「我睡覺才不打呼。」約露傲然回道。
「哦,-打呼的,而且還響亮得很。」惟則攤着手説。
約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駁斥,抓了她那襲披在椅上的緞藍禮服,徑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後她出來,向惟則道謝,並且告辭。
「讓我送-回去。」
「不,謝謝,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宿醉剛醒,還是讓人陪-回去比較好。」惟則説得誠懇,約露躊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牀邊坐了下來。
「我……我不能再麻煩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鬢,喃哺説。
她是宿醉剛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剛,想起自己的縱酒,甚至有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裏有些東西遺留在惟剛那裏,從此再也收不回─往後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悽惻地垂下淚來。
「嘿。」惟則走過來,伸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約露卻霍然起身。
「謝謝你昨天晚上的幫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後一次鄭重道謝,旋即離去。惟則覺得她走得像一片雲,挽留不住。
***兩天後,他去尋雲。他總有一種把握,沒有他挽留不住的東西,即使是一片雲。他在外頭無往不利,在見飛自己的地盤那更不在話下,三兩下功夫即把約露的種種打聽清楚,甚至仔細到知道這天中午的一點鐘,她會在哪塊站牌下出現。
他把車開到那個站牌去。
約露見到那輛黑色吉普,虎虎地、騰騰地駛到她面前,車身一股熱氣漫向她,是她熟悉的,愛戀着的惟剛的氣息。她的面龐在陽光下緋紅起來,立在那股熱氣中,探望車上的人。車上一個體態修長的男子,穿一件寬鬆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鏡,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約露一悟,心情由緊張而鬆弛,然後沉澱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湧上心頭。
但是車上的方惟則先生照舊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盤上,眉目舒展,在熙來攘往的社會,有股幾乎令人驚訝的優閒,就像他吊在抬頭上的墨鏡,蕩呀蕩地無所謂。如果她也能,也能有這麼一分半毫的無所謂,約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無聲的召喚中,上了他的車,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涼的井。
車內的空氣爽涼,而方惟則的笑臉更是怡人。
「很高興-身上沒有酒味了,」惟則調侃道,在頭上方的車鏡,瞥見約露臉上染了一抹飄忽的紅暈。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沒有麻煩吧?」
「還算順利。」約露輕嘆一下,回道。好在媽信了她和同事歡慶過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節。唯有身上一股濃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兒來的,她自己也説不出個名堂。惟則卻已經在眺望逶處的天空,不理會那天的事了。他是個不喜歡回頭的人。「陽光真好,温度適中──」他歡聲道,話頭一改。「-知道嗎?大屯山常有老鷹俯衝下來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氣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他把方向盤一旋。「也許我們該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點趕到士林採訪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變。
「這位教授有比-的自由重要嗎?」工作有比快樂重要嗎?屋子裏沒有陽光,我們應該到户外;大街太擁擠,我們應該到山上。」
約露知道他説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可是這些話在身受牽絆的人聽來,卻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過仍然一徑搖頭。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則。」
「方先生,我不能對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為什麼老是説不能?」他質問。
人生條件不同的人,説的是不同的話。約露卻沒有答辯,只是微笑。
「叫我惟則,拜託──不要讓我求。」他不看路,看着約露,老練之色全不見了,小孩似的,軟化人心的神情,很純,很真,沒有人抵禦得了。
「好吧,」約露輕籲一口氣。「不過只以私下為限,而且──我現在真的必須趕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許不比快樂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連快樂也沒有了。」「對於意志堅決的人,我們是必須尊重的。」惟則洋腔洋調的笑道,加快了那麼一些車速。
惟則把約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條街巷,車停在街口一樹鳳凰花豐茂的紅蔭下。兩個小時後,約露謝別訪問對象出來,見到人車竟還在蔭下,車身都被紅簌簌的花蕾覆滿了。
黑色吉普車在綠殷殷的陽明山道上馳騁,像一匹不願辜負草原的野馬。他們果然來到黃昏的大屯主峯,四方的山頭都成了兩面人,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約露沒看到老鷹,只瞥見遙遠的淡水河。惟則卻喊了起來。
「看,老鷹飛來了!」
「在哪兒?」
「來,我指給-看,」惟則站在約露身後,雙手扶住她的肩,臉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發誓的情人。「在那兒,」
「哪兒?我沒看見,」約露把頸子引得長長的。
「沒看見嗎?就在那兒呀。」惟則的聲音壓得極低,臉孔捱得極近,他説話的口氣呵在約露的耳根子上,温熱而潮濕。約露站直了不動,他用發誓的那隻手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兩人的嘴唇只有一發之隔;是會觸電的那種距離,是隻有情人才有的那種距離。約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後,她掙脱了惟則,跳到一邊大笑。
「好哇,你騙我!根本沒有老鷹。」
一股山風,吹亂了惟則服貼整齊的頭髮,他徒勞地把頭髮撥回去,咧開一口白淨的牙齒對她笑。他的臉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惟則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鷹而已,還有其他許多許多東西──天母喝小酒,美術館賞現代畫,雲採餐廳看萬家燈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兒挑古董耳環!
他不像闊別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從來沒離開過。他對這地方-如指掌,他對女人也-如指掌,他對人生所有幸福快樂的事都-如指掌。
他把那隻玫瑰香精送給了約露,解了她的謎。她認識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優雅的節目。她倒有點像朵養在香精裏的玫瑰,除了濃厚馥郁,沒有其他的味覺了。***惟剛坐在東京往台北的班機上,咒罵航空科學的落後。科學家的進度追不上影片製作人,誰不知道「企業號」上的光波輸送室是多麼有效率!還有呢,中國古代道長的那把拂塵,不也是往上一揚,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還在這裏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天,惟剛比一具被封在棺木裏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鬱、還要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
不是飛機不濟,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經遲了。遲了,遲了,他知道遲了;他的直覺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飛到約露面前,去確定,去挽救。
所以當飛機好不容易從異邦飛抵國門,而他好不容易趕回了台北,頭一個衝動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約露。要不是時間晚了,要不是顧慮着會打擾了梁母,嚇着約露,他一定去了。惟剛充滿挫折地吐一口氣,重重掉了頭。
回到策軒,是夜裏十時了,偌大的窗户透過歇息了的黯黃燈色。他疲倦地邁上台階,卻聽見廊側那一頭,傳來喁喁噥噥的人語。
他把皮箱擱在門邊,好奇地踅過去。草坪上兩個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兩個人的對話,更聽得清楚。
「喏,北極星在上頭呢。」
「真的?」
「來,我指給-看。」男的靠了過去。
「不要!你又要騙人,你頂愛騙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別開,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無限深沉地一嘆。
「或許吧;不過以前騙人,是為了自己,現在騙人,卻全是為了。」
女孩沒作聲,抱膝坐在那兒,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摟過去,漸向她的臉龐靠近。惟剛本來握住了的拳頭,猛地一使勁,指節發出喀喀的聲響,把草坪上兩個人驚動了。惟則回過頭,在月光下-眼看着。
「惟剛?你回來了,」惟則認出廊下的堂弟,便從草坪一躍而起,把約露也拉起來,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虧是見飛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剛每每不慣聽他堂兄講起應酬話,感覺是一款雪白無塵的法國藝術家具,糊了福祿壽喜幾個字的不搭調,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沒答腔,卻把兩道視線指向約露。約露張着兩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沒法子呼吸──她是沒法子呼吸,一見到他,那股不講道理的狂喜,便從她的腳底,她的指尖,她的心頭,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肌理冒出來,湧出來。她在這樣不可理喻的快樂中抽搐,筋骨疲軟得就像要往他的懷裏倒去。
老天,原來她是這樣的想念他!
「這麼晚了,-不該還在外頭遠留,-該回家了,約露。」
惟剛説。
約露一僵。他那口氣,孫叔叔的口氣,卻沒有孫叔叔的慈祥。實際上,約露感覺得出他在生氣,月白色的廊燈下,他的面色泛着鐵青,唇線抿成一道,像石頭刻出來的那麼峻厲。她的快樂被他的怒氣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則,他將她挽住。
「是的,時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則即攙着她往花徑走。
兩人愈行愈遠,幽黑中只見到約露銀亮的小皮包在微閃,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減去。惟剛聽着那遠去的車聲,嘴裏的兩排牙成了一齒一齒的青梅,溢出幾乎令他嗚咽的酸澀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經面臨過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帶以霏回策軒。他希冀叔叔在家,見見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則在。惟則已經提了泳褲要去游泳,卻留了下來。羅庸替三個年輕人備了蒜茸雞排,餐後還有銀耳櫻桃湯。惟則光憑几枚櫻桃做材料,便編了幾個笑話,逗得以霏發出成串成串鈴兒似的笑聲。
和惟則一比,惟剛總恨自己的嚴肅過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麼也學不來。適巧學校社團的學弟來電,商量新聞攝影展的細節。二十分鐘後,他放下電話,廳堂上卻不見以霏和惟則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兩條人影已下了花徑,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陽光裏,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個小時有餘,惟則才把他美麗的客人從林徑那頭帶回來。以霏是回來了,但也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緊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紅色老爺鐘,沉穩地響動起來──午夜十二點,是馬車變回南瓜,玻璃鞋墜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現出原形的時刻。在客廳已坐了兩個小時的惟剛,緩慢抬起抱在手心的頭。
他看到一雙上好的咖啡色懶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剛,惟剛,什麼時候了,你還不休息?你不該這麼消耗本錢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語調訓斥他。
十二點整。送約露回家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在等你。」惟剛直截了當説。
「我知道。」惟則嘆口氣,很是認命地坐了下來。
「她今天晚上怎麼會到這裏來?」
「今天是咱們的生日。」彷佛這一句就可以解釋一切。
兄弟倆心照不宣的對答。
「你從來不在家過生日。」而惟剛一向是連生日也不過。
「我或許有些變了吧。」惟則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沒告訴約露要到策軒,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來。三十一歲的生日,繁華尚未落盡,他卻有了一種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靜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帶回來的女孩共聚這麼一餐。他是變了。「你呢?三年不見,你是不是也變了?」惟則偏着頭觀測他堂弟──一張石刻的臉,三十年如一日,不變的剛毅和凝重,然而現在那張臉,卻好像一摔就會碎裂似的。惟則的語氣一改,單刀直入。
「你是怎麼一回事?」他問:「為什麼一見到她就這麼激動?在飯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對她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
惟剛久久沒答話,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銅鏡,對着惟則,想從他臉上照見什麼似的。「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誰,」到最後惟剛才回説,一字一句像打字機敲出來的那麼確鑿。「你呢?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回,輪到惟則緘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誰,我雖然從沒有見過她,但那晚在酒會上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麼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和她進進出出,」惟剛把身子向前一傾,咬牙切齒道:「帶她回飯店過夜,接她到家裏吃飯,這五天你還做了什麼?她知道你是誰嗎?──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則她絕不會還和你這樣有説有笑!」
他閉上眼睛,對空吁了一口氣。
「幾個月前她剛見到我時,簡直像要徒手把我殺了。」
「她認識你?」惟則盯着自己一雙交握的手問道。
「她説她是從她姊姊燒剩下來的日記和照片知道我的──她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當時不聞不問,害得她……」
惟剛的嗓子沙掉了,惟則抬起頭,兄弟倆對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見到痛苦之色,而惟剛的瞳眸還要來得更沉、更幽,像兩個永遠沒辦法填補的無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這樣沒完沒了的痛苦下去嗎?惟則不由得恨起他堂弟來了。有時他幾乎覺得這是惟剛的報復,惟剛不肯超脱,還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鍋。「約露完全不知道我,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儘可佯做沒事,什麼都不説,讓她像個小白痴似的在你身邊跟進跟出,」惟剛每一口呼吸都藴着怒氣。「或許你還要再來個編派,要我合作,索性瞞她到底,是不是?」過去這樣的例子可數不清了,惟則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幫點小忙,撒點小謊,收拾點善後,哪樣不是因為彼此是好兄弟的緣故?
惟則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會找機會好好向她説明,我會告訴她一切──不會瞞她,」他深吸一口氣,説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傷害,那就什麼都別説,什麼都別做。」
説罷,惟則離開客廳,上了樓去。
他太清楚了,惟剛絕不會拼着讓約露受到傷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軟。心軟多情總把他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