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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們也該起來了吧?」

    一個硬邦邦的聲音,沒什麼音韻,卻極有節奏性的一再重複,比上了發條的鬧鐘還要固執。

    那麼多缺德事,他偏挑這一件做——在人家新婚的第二天,催人起牀!

    宛若在睡了一夜的暖香裏掙扎,腦子殘留著温暖的朦朧,身心是溶化的巧克力,還沒有凝固。

    「你們也該起來了吧?」又一聲,漸漸帶上了感情,一次比一次尖利。

    宛若恍惚咕噥:「那個人好煩呀。」

    李棄偎著宛若的肩膀,呻吟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應。「是呀,好煩呀。」一雙手臂喃喃地把她擁緊。

    兩個人在被子下是難分難解的姿勢,腿和腿是交纏的,身體和身體是相貼的,她依舊摟著他的腰,十指交叉成一個鎖,她自己則整個地被他困在懷抱裏。情人如何在這種高難度的動作下完成睡眠,始終是一個謎。

    門邊的人文攻不成,開始武嚇,拿鞋尖去敲門,叩叩叩地吵,吵得人心都碎了。宛若終於放棄新娘子可以賴牀嬌懶不起的權利,困難地睜開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李棄寬朗的額頭,秀長的眉,他的眼睛仍閉著似睡非睡,嘴角有輕微帶著性感的笑,從昨夜勾連到現在……李棄。

    李棄!

    宛若駭叫一聲,石破天驚的清醒過來,展開猛烈的掙扎,身上卻像突然長出了七手八腳,合力打結在一起,無法開脱。她整個腦子轟轟響著,她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新婚第二天醒來,枕邊看見的男人不該是李棄,他們不該在同一張牀上,天經地義,好像你是屬於我,而我是屬於你。

    「宛若,怎麼了?你在做什麼?」李棄驚問,還是初醒惺忪的嗓子,把她抓著,身體一挪就壓住她。

    她躺在紅木大牀上掙扎尖叫,痛苦地感覺到每一寸光裸的肌膚都在和他廝摩。「放開我——別碰我!」

    「你們這像什麼話?」門上霍然一聲厲叱。

    兩個人一僵,抬頭看見門口站了位身段高佻的女士,連著頭上的帽子穿一身黑,黑得卻極其豔麗,然而除豔麗外,宛若還覺得她眼熟得出奇。

    她聽見李棄用驚訝但是慢吞吞的調子説:「媽,『進別人房間請先敲門』,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那婦人不理會他,顧自寒著臉説:「我早交代過你,祭祖的日子你避一避,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裏鬧!回頭親戚看見了又要變成笑話,你不在乎,我還要做人呢!你趁早走,否則待會兒時間到了,我不罵你,你那些舅公姨奶奶也要罵你!」

    「一切聽您的吩咐,媽,」他譏嘲道,令天不想和他母親抬槓鬥嘴。「但是現在你得率先『避一避』,」他用下巴暗示他牀上的機密。「我保證我這裏一處理好,馬上就滾遠遠的,不給你添麻煩。」

    那婦人嘴唇翕動著,想説什麼,卻拿奇異的眼神望著牀上的這對年輕男女,彷佛那麼一下,臉上出現一絲深沉的表情,嚴厲的唇線放柔和了一些,然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拉上房門走了。

    宛若瞪著李棄説:「那個人不可能是你的母親——她是司法部長的夫人,李蘭沁。」

    李棄聳聳肩漫應道:「説真的,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宛若僵著身,眼珠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發抖地問:「我為什麼在這裏?我應該要到聖光教堂的。」

    「你一直沒有到達目的地。」李棄很遺憾的告訴她。

    宛若辛苦地回想,「立凡出了車禍,躺在醫院……你卻把我從醫院綁架了來!」她叫道。

    「這麼説也不為過,」李棄笑吟吟承認道。「故事的前半部比較驚險,好在接下來的就都是美好的情節。」他涎臉上前親她,她猛把臉別開。

    「我發誓我要殺了你!」宛若不能動,胸部卻喘得洶湧起伏像大浪,她咬牙羞怒道:「昨天晚上你趁我——趁我脆弱的時候,佔我便宜!」

    李棄馬上舉起雙手,一副天地良心,人神共鑑的模樣。「宛若,宛若,我發誓昨天晚上我比你還要脆弱!」

    「這是我的新婚之夜!」

    「的確是你的『新婚之夜』。」李棄慢吞吞道,一臉正派的表情,然而表情裏不知道什麼地方閃爍著狡黠的微笑。

    宛若氣極,當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沒有防備,身子一翻就跌下牀。

    她聽見他在牀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個子如何扳倒大個子』。」

    他還有心情插科打諢!宛若把一隻枕頭擲到李棄臉上,祈禱它把他悶死。似乎有點效果了,他被那隻肥胖的枕頭堵住聲息,躺在那兒,暫時沒有反應。屋裏頭忽然可怕地安靜下來,因而使她腦海裏的尖叫聲更是尖鋭,更是響亮——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怎麼會?怎麼會?

    宛若抓過另一隻枕頭壓住後腦,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覺,她重新作起昨夜那個夢,但是老天——那不是夢!

    夜裏的琴聲,鋼琴上的激情,紅木大牀上的旖旎,所有肌膚與肌膚的私語,男人與女人的纏綿,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鋒和熱浪兩個天氣系統同時在她體內運作,讓她的身體一半是熱,一半是冷,讓她想要臉紅,又想哭泣,讓她覺得快樂,又覺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兒,不知道自己冷熱交替有多久,她怎麼也沒辦法解釋這樣一個「新婚之夜」是怎樣造成的!到這地步,她真正體認到李棄是個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毀掉你,你還不願意殺了他!

    「就算你想殺了我,你也得先起牀才行。」李棄把她後腦的枕頭拿掉,他的頭從牀底下冒上來,一雙眼睛靠在牀邊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

    宛若牢牢把眼睛閉著,決定她永遠不要起牀,不要面對爆炸過後的現實,不要面對——

    立凡!她想到還躺在醫院可憐的立凡,還有文遠伯伯、麗姨和立芝——老天,他們怕不要急瘋了吧?

    李棄在牀邊——地製造聲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綢衣,非常恩愛地捱到牀邊説:

    「我來幫你。」

    宛若把被子裏在胸前,猛坐起來,伸手去爭奪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還給我!」

    兩人都抓著白綢衣,都看見裙面上一縷芳魂似的隔夜血跡,宛若大大地一震,李棄卻肅靜了下來。陽光過了窗户,照著兩個人面對面,反省似的,昨夜發生的事情,彷佛到這一刻才完全明白過來。

    「宛若……」李棄緊著聲叫,放手讓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連喉嚨都變小了,聲音很細的説:「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馬上要走。」

    這回,他曉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門口,他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言道:

    「我實在不能説我覺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殺了。」

    房門第二度關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綢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她勉為其難地挪動身子,這一動,感覺到她那身子有種異樣的敏感嬌嬈,不再是從前單純的軀體了,是歷經過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觸和清醒,自己的意志決定。

    她坐在凌亂的被褥上,羞紅著臉,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難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裝穿上了,從頭到尾不敢和鏡子打照面她知道只要一照鏡子,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她就走不出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火辣辣的感覺從小腹冒上來,現在,她連眼睛也不敢隨處瞄了,抓了頭紗,往門外衝去。

    李棄靠在走廊的牆上,宛若從他面前跑過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來,蕾絲手套依舊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領。

    他立刻表明態度,「我會負責到底的。」

    「閉嘴。」宛若説。「你馬上送我到醫院。」

    她放開他,即往前走,李棄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頭指點。「不要走前面——我們從後頭走。」

    走廊遠遠那頭,是道形跡可疑的暗樓梯,宛若觀了一眼,把李棄的手甩開。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讓他帶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別想再把我拐騙到別處去。」宛若嚴厲地瞪著他説,扭頭往廳堂的大樓梯去了。

    李棄雙手一攤,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樓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欄杆雕花,有一道彎。宛若把頭紗夾在腋下,兩手提著花籃一般膨大的裙子,顫巍巍只顧下樓,到了彎處才赫然發現大廳擠了衣冠楚楚一羣人,全都仰著頭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樓梯上的驢頭公主。

    「我叫你走後門的嘛。」李棄在她背後低聲道,活該她不識好人心。

    「他們是誰?」宛若咬牙問。

    「今天李家祭祖,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親戚,誰是誰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宛若還僵在那兒,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爺覺得胡塗了,吟吟哦哦問著左右,「今天是辦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婦呀?」

    一個把臉塗抹得粉光脂豔的嬸婆級婦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沒聽説辦什麼喜事。」

    「那上頭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爺務必要弄清楚。

    眾人仔細打量了,都説新娘子很眼生沒見過,但是後頭那個高大的年輕人,有人眼尖認出來,捱過去交頭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嗎?蘭沁從前的那一個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國去了?幾時回來討老婆?看來又不像。」

    「這我倒有聽説,」六老太爺眯住眼睛想著。「大房這個後生放了洋,後來還做了太空人不是?」

    這下眾人一致確定六老太爺已經老胡塗,忙把他攙扶到一邊去歇著。

    「喂,」宛若壓低聲音對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開來了沒有?我買一張票。」眼前她只求能夠立地升空,離開現場,賊船她也上了。

    李棄在咳嗽,但聽來更像笑聲,他湊到她的髮鬢邊説:「太空船沒有,不過摩西準備分開紅海了,你想走就跟上來吧。」

    他擠過她身邊,卒先下樓。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口袋裏,另一手則瀟灑地朝大廳揮動,連聲笑喊:「華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屬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紀雖輕,卻是輩分極高,親戚羣中有大半算來都是他的晚輩。這些上了年紀,在社會上又有點頭臉的,給他這麼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覺得索然無味,見他下樓一副要來六親相認的樣子,更是走避紛紛。他一個七十八歲的表弟行動略微遲緩了一些,被他摟住肩膀親親熱熱叫了聲「小表」,當著自己的兒孫面前,臉都綠了。

    李棄果然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使得大廳人羣自動裂開,讓出路來,宛若的視線固定在李棄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門廳。

    李蘭沁獨自站在一架玉石鳳凰屏風後方,靜悄悄望著白己的兒子,內心驀然起了一陣牽痛,回憶刺著那兒。二十八年前,同樣有個高大軒昂的年輕人不回頭的走出那扇大門,她站在二樓花台看著他走,一雙手把藍釉欄杆抓得都要斷了,眼淚流了一臉。

    是的,那時候的她還會流淚——她也認為她懂得愛。

    愛上郭牧濤那年她才十九歲,剛從第一女中畢業,新燙了頭髮,穿起嬌紅的絲絨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圍繞在她身邊的闊少貴公子多得數不清,然而見到郭牧濤第一眼起,她眼裏再也看不進別人。

    郭牧濤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十分寒微,當時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裏一名小小的侍衞官。剛開始半年,蘭沁想盡辦法折騰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氣,沒有給過他一點好臉色,他始終無動於衷。

    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濤開車送她回李宅。蘭沁在半路上故意將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車外,蠻橫地命令他冒雨去幫她拾回來。

    牧濤一言不發下了車,頂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開了車門,一把將蘭沁拉下車,在雨霧迷濛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兩個人打得一身濕透,蘭沁在牧濤懷裏冷得直打顫,然而她終於明白——牧濤老早就愛上她了。

    蘭沁瘋狂與牧濤相戀,卻嫌棄他的一切——他敗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傖的親戚,甚至是他那個從小訂了親、小家子氣的未婚妻。所幸這些不是不能夠整頓的,蘭沁對牧濤做了許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裏知道牧濤不是一個能被安排的男人;趙主席為人貪詐,他那裏的職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參謀一幫人,志不同道不合,他無法與之共事;重要場合裏他走避了,許多要人,他根本懶得去打交道。蘭沁白費了許多苦心,開始怪他是個沒有城府、不懂得經營前途的人,牧濤卻堅持他不願折腰,是有他的原則和作風。

    他的確有原則、有作風——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對於他的未婚妻始終過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經在他最拮据的時候,默默拿出私蓄幫他墊補家計,在他分身乏術的期間,留在老家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對他從來沒有怨言過,始終痴心地等待著……蘭沁討厭再見到牧濤那種歉疚的神情,更討厭他的委絕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來,讓那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在李宅氣派的大廳瑟縮坐了一個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妝下樓去見她。

    蘭沁沒花什麼力氣便讓那女孩明白自己一點機會也沒有,有的只是對牧濤前程的阻礙。後來聽説那女孩別了家人,悄悄進了山裏一座廟庵,她絲毫不驚詫,令她驚詫的是,牧濤竟然為了這件事對她勃然大怒,他指責她是冷血殘忍的女人,她則譏他優柔寡斷,沒有男人志氣。她給他下了最後通牒——拋開那女孩,斷絕和他那些窮親戚的往來,專心謀求仕途的發展,否則他就毫無資格跨入李家大門。

    牧濤站在那裏咬牙,咬得頸上的筋脈暴綻。他恨自己,恨自己在這個時候還愛這個女人,愛得無可救藥,然而他永遠沒有辦法像她那樣的殘忍、自私和無情。

    蘭沁眼睜睜看著牧濤走出李家大門,她想對他嘶吼,告訴他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但是她是從來不求人的,在種種的衝突裏,必須有人屈服,有人讓步,那應當是他,絕不可能是她。

    三個月後,進了廟庵的女孩正式落了發,牧濤決然請調到南太平洋一座孤島。蘭沁依舊坐在她的房間,等待牧濤跌跌撞撞回來求她原諒——她堅信他一定會回來,她替他留著肚裏的種。她用一條綢帶把日漸隆起的肚子死死縛住,卧牀不起,也不見人。

    然後消息傳來——牧濤死在基地後方荒涼的海邊,不知是殉職,還是自殺。

    蘭沁在慘烈的嚎哭聲中產下一名男嬰,隨即陷入昏迷,日夜哀叫牧濤的名宇,她足足休養了半年,才稍有力氣下牀。及至蘭沁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兒子,那眉目口鼻與他父親酷似的孽種,她發狂地撲過去要把那孩子掐死,好在一羣老媽子及時把她拉開,搶下孩子。

    然而那阻遏不了她對牧濤的怨毒——她恨他自始至終不向她低頭,她恨他竟敢撇下她一死了之,她更恨他讓她到了這種地步依然刻骨地愛著他。她把滿腔對郭牧濤又恨又愛又怨的情感,全部轉註到他的孩子身上。

    蘭沁對那孩子陰晴不定,經常十天半個月對他不理不睬,興起時逗他玩,然後把他打哭。她也學著屋裏人私下的戲稱,「棄兒棄兒」的喊他,最後索性惡毒地給他定名叫「李棄」,算是對郭牧濤身後做了最輕藐的侮辱。

    李棄漸漸大了之後,蘭沁發現她再也沒辦法從他身上得到報復的快感。他完全不同於他父親那種倔氣剛強他浪蕩敷衍,吊兒郎當,對任何加諸於他的褒貶沒有反應,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所以也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最後蘭沁不得不對她自己的私生子起了敬畏心——他比誰都要成功的做到了「沒心沒肝」這樣一種人。

    在她最後真正拋棄他之前,他已經先把她拋棄了。

    大門外驀地起了一陣喧囂,蘭沁一名侄親氣急敗壞衝進來嚷道:「他把我的蓮花跑車開走了,那小子就這樣把我的車開走了,姑姑,你也攔攔他呀!姑姑——」

    他在喊著她。蘭沁的臉色是凝固著沒有表情,她在玉石屏風後面悄悄轉身,從走廊避去了。

    李棄的事她是從來不管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能力去管。

    蓮花跑車下了青峯路,在交叉路口正要轉向,被宛若給喝住。「你要上哪兒?市立醫院明明要往前走。」她現在對他處處是猜忌不信任。

    李棄偏過頭,慢條斯理的上下瞄她一眼,説道:「除非你不怕招人側目,否則我建議你先回苗家,換套正常一點的衣服。」

    説著,他自顧自把車子轉了向,宛若繃著腮幫子沒再作聲,覺得自己很蠢。

    苗家空無一人,勢必都在醫院。宛若趕回房問,又撕又扯把新娘禮服重卸下來,順手一拋,它憔悴地摔落在牀角,像老掉了的白雪公主,宛若看著它,幾乎覺得歉疚。

    「不是故意折磨你。」她喃喃道,從衣櫃隨便摘下一件灰格子洋裝就往身上套,踢掉銀灰高跟鞋,趿了雙米白色涼鞋,胡亂收拾一個袋子,便又飛奔下樓。

    她重新上車,李棄看她一眼,立刻就不同意。他操著方向盤説:「沒有哪個新娘子結婚第二天穿這樣灰撲撲一身。」像個媒婆,嫌她不夠喜氣。

    「我根本沒有結成婚!」

    李棄也覺得自己很惡毒,還是忍不住説:「哦?婚沒結成,哪來的新婚之夜?」

    宛若再也受不了他這種惡劣的幽默了,咬牙切齒對他説:「不要再提『新婚之夜』這四個字!如果,」她的臉頓時成了一顆發育不全的青蘋果,有的地方暈紅,有的地方青慘。「如果你敢把昨晚的事泄漏出去我會殺了你。」

    李棄覷她一眼,咕噥道:「看得出來你不是在開玩笑。」他繼續開車,完全沒有料到宛若會猛然橫出一隻手,箝住他的手腕,那麼甜白撩人的玉手,箝起人來這樣痛!他好不容易才讓打滑的車子穩住,宛若不管,一味灼灼盯住他看。

    「我要聽你發誓。」她的聲音咬人似的。

    「這到底——」

    「發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説什麼,他用猜的,結果猜對。「我發誓——我不會把我們昨天晚上的……私事説出去。」

    那把箝子鬆開了,恢復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醫院建築,有著特意強調出來的光輝煥然,卻無法讓人感到快樂。越接近這團沉甸甸的白色龐然大物,李東越覺得躊躇——把宛若送回這個地方,他懷疑自己有沒有搞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綁走,帶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棄的強盜心思,或是不耐煩車子在醫院大門的車道上三心二意,躑躅不前,忽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來。

    她沒來得及跑進大廳,就在門口給李棄拿住,他抓著她兩臂,低頭看她。宛若鳥黑的一雙眼珠充滿驚惶,像被捕獲的魚苗在網子裏竄跳。李棄霎時完全瞭解——她曉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會把她留住,她不敢冒這種險,只怕會面臨猙扎,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棄卻沒有決斷的困難,勢要截下宛若。他哪裏不知道宛若優柔寡斷?這一進醫院,毫無防備,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喪氣的喪氣、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從中來,牽連拖累,徒讓一個原就拿不定主意、摸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會醫院大門口人來人往,只管抓緊她的胳膀,低聲命令,「不要進去。」

    宛若輕輕跺了一腳,悽愴而著急,也是低著聲説:「你別為難我了,立凡躺在醫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無用,他之於你無用——你又何必趟一渾水?」

    「怎能這麼説?我們是夫妻,本來就——」

    「你根本沒有嫁給他。」

    她又跺了一腳,嗓子裏帶上了淚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他目光凜凜看著她。「但是昨天出了意外,現在你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你是我的人,你屬於我。」

    門警在車道那一頭吹起哨子,過往行人側眼瞄他們,宛若開始掙扎,突然間恨起李棄來了,覺得他才是她最大的牽絆,最大的痛苦。

    「我不屬於你,我不是你的人,從頭到尾就都是——」宛若的口齒顛躓了一下。「你自己在一廂情願!」

    李棄猛地把她拉到胸前,鼻失幾乎要戳到她臉上來。「別讓我知道你沒有把昨晚當一回事。」

    宛若沒想到撒謊也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她艱難地説:「那不過是一場陰錯陽差,我才不把它當一回事!」

    説完,她推開李棄便跑,才跑了兩步卻又打住,回過頭來,人站在幽深的醫院大廳,臉像一張白紙,薄涼發顫。她對他説:

    「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再見到你,和你有任何瓜葛!」

    這一次,她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

    她先跑到護理站,問明立凡仍在原來的病房,道了謝要走,卻聽見護士小姐冒了句話出來:

    「你昨天那套新娘禮服真漂亮。」

    宛若望著她。

    櫃枱一側,另有一名護士正在整理藥瓶,也搭腔道:「那男人抱你走的時候,真是糟蹋了那禮服——那麼漂亮的裙襬整個拖在地上走!」

    她們全認得她!

    「工友還開玩笑,説你們幫了他的忙,他可以不用拖地了。」説這話的則不知是誰。

    宛若羞得無處可躲,早走得不見影子。

    她一頭奔到立凡房間,手扶著門框喘氣。躺在病牀上的不是立凡,卻是苗太太,豐胖的眉心攢成一團,側卧在那兒,顯得極不安穩。

    「麗姨,你怎麼了?你病倒了?」她趕過去,握住她的手急問。

    「宛若!」她睜眼見是宛若,立刻灑起淚來。「你要把我和你文遠伯伯給急死了!你讓那個什麼棄的人給帶走,沒有回家,也不知下落,我和你文遠伯伯又是擔心立凡,又是擔心你,一夜沒法子閤眼,我們正打算再沒你的消息,就要報警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她這一哭訴,萎靡的神色不見了,反倒顯得精神百倍。

    宛若嚥了咽,搪塞道:「我沒事,我回來了——立凡呢?他醒了嗎?他情形怎麼樣?」

    問到立凡,苗太太更是悲從中來。「人還是昏迷不醒,醫師説沒有變壞,可也沒有好轉呀。一早,又來把他推去,説要做電腦斷層——」

    「我去看看。」宛若移身想走,一來實在憂慮立凡,二來也真怕麗姨追問她昨夜的行綜。

    苗太太卻一把揪住宛若的手腕,好像怕她會像只小鳥飛走似的。「不必了,剛剛立芝回來過,説他們馬上回來,你留在這兒陪我。」

    宛若想走走不了,挨在牀邊兒,苗太太卻又語帶哽喳道:「宛若呀,你在咱們家這些年,我和你文遠伯伯一直把你當成自家孩子,對你,只怕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要心疼,我曾經向你文遠伯伯説過這女孩又懂事又貼心,改天出嫁了,我還真是捨不得!你和立凡決定婚事的時候,我可是滿心歡喜,能把你留在身邊,天天看著,天天關照,有什麼比這更讓我高興、更讓我安心的?對你父母,我也算是交代得過去了。」

    宛若鼻酸,點頭應是。

    苗太太一手仍緊抓宛若,用另一手抹眼角的淚。「誰知道立凡會出這種意外,他要是真沒有福氣,只能怪他自己,最怕就是把你給耽誤掉了——」

    「不,麗姨——」

    苗太太抬手製止她説話。「如今喜事變成了哀事,你文遠伯伯那身子你也知道,一急起來,血壓就竄高,人都支持不住。立芝那孩子又不爭氣,只知道哭,昨晚上哭哭啼啼找不到你,自己一個人不敢睡,鑽到我們房裏來——立凡倒下來,她還得要人照顧!而我,這副心臟就這麼不濟事,歪在這裏,這個家現在是亂成一團,麗姨唯恐是顧不到你,你人又單純,怕你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岔錯,這會比立凡出事還教我心痛吶,宛若!」

    一番話説得宛若羞慚心虛,萬箭攢心似的痛不過來,她抱住苗太太,趴在她身上哽咽道:「麗姨,麗姨,你別擔心我,我知道,我懂得,」事實上,經過了昨晚,她已經沒有把握她懂得什麼。「我在苗家長大,受苗家的關照,我一直把自己當成苗家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和你們在一起,盡心盡力,我不會逃避責任的」

    如此堅定的保證,苗太太彷佛這才滿意,幽幽嘆一口氣,撫著宛若的背道:「你聰明伶俐,這個家現在還真要靠你呢,你要是懂得,我可就放心了。」她這般順勢的,把責任交給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認該站的崗位上,絲毫沒有躊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醫師在他的腦部查不出明顯的傷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裏,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牀邊,另搭起一張小病牀——做悲傷的守候。就連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離,他們展現出堅決而團結的家庭之愛,緊緊地廝守在一處。

    然而這種全體動員的方式實在太沒有效率了,宛若卻無法讓他們瞭解輪番看護、輪番休息的意義。果然不出數日,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現在,宛若不單要照顧立凡,連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張羅打點。

    他們開始懂得要休息了,他們在立凡病房休息,對宛若發展出一種密切的關注,叮嚀她自己也別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宛若發現她每回離開病房,必定被詢問要到哪裏?要做什麼?只要她走到超過三間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電話,立芝一定豎起耳朵傾聽,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報告的。他們對她格外的叮嚀,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為了她好——這種虎視耽耽的關心,給宛若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

    要命的還不止這個——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蓮娜等人都聞訊趕來探視,他們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轉向隨侍一側的新娘,不住地搖頭嘆息。表面上他們説了許多安慰和祝福的話,其實私下已把立凡認定是一場悲劇,沒有希望了,因而對宛若充滿了憐憫。宛若真想對他們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這種同情!

    苗家的親戚來時,連談話的氣氛都變了。在病房一角,他們絮絮誇獎立凡是個多麼優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麼登對,話題於是轉到宛若身上,有意無意提到宛若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顧,撫養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等等,那沒有説出口,然而意思相當明顯的下半截話是——苗家這麼大筆的恩情,宛若該懂得知恩圖報,如今這種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麼表現!

    這種時候,宛若總感到特別消沉落寞——她自認不需要被人家用這麼不信任的態度來提醒,她知道她該做的。她坐在牀邊,握著立凡厚軟沒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來——只要他能好起來,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是立凡沒有好起來,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緊,她寧可相信這是一種關切,是苗家方式的關切,她應該習慣而且感激才對,不知為什麼她卻有種難堪、苦悶的感覺,像被塞進了一隻壓力鍋,在那裏煎著,熬著!

    這天下午,宛若到護理站取冰塊,不知怎地沒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離開——事實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對二名親戚太太講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與一位學校來的同事在門邊交談,立芝則和阿超——或是達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聲私語。

    宛若跨出房門,走超過三間病房的距離——沒有人喊住她,沒有人跟著她來。突然間,她體會到做一條漏網之魚的快樂,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這樣繼續走,走過長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這十二年的人生歷程——走向一個可以飛的未來。

    她到了廊窗前,遙遠的青峯路是山裏銀灰的一線,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坐落在盡頭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陣牽痛,跌入一股強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驚,從窗邊後退,急急迴轉。那股情緒,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護理站取了冰塊回病房,還沒踅過轉角,就聽見房門口一陣喧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説:

    「你們沒有權利不讓我見她!」

    眾人七嘴八舌的攔阻和反駁,有人喊著叫警衞,護士奔過來調解。宛若整個人驚悸起來,背貼著牆,雙手變得和那包冰塊一樣冰涼,一顆心卻像跑馬似地在胸膛裏衝撞不已。

    李棄仍在那頭堅持要見她,沸水似地激動。宛若想跑過去,又想躲起來。但是很快的她連自己做決定的機會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現在轉角,一發現她,立刻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蒼白緊張,猛對她搖頭。

    「爸爸媽媽叫你不要理那瘋子!」

    宛若被立芝緊緊抱住,然而她一直沒有動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對面光亮的瓷磚面上凍住了,只有李棄低抑的吼聲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個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脅,「叫警衞!叫警衞!把人攆走!」

    李棄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來!」

    她僵在轉角,一直到醫院的兩名警衞來把李棄架走,護士把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趕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醫院協調換房間。

    從那時候開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過關係把立凡轉入門禁森嚴且不對外開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嚴密的保護,除了待在病房顧守立凡、足不出户外,索性連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幫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暫時住到苗家一個親戚那兒,出入醫院皆由人護送,做得滴水不漏,絕不讓李棄有機會觸及宛若,再來干擾。

    宛若一心記掛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轉機,此外的種種全顧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沒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説她認同苗家的做法。

    她應該忘掉李棄,志掉曾與他有過的一切糾纏、温存和撕痛。她像個女權運動者那樣堅決自信,準備把一個她從來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結果很快就發現她被打敗。

    這天晚上九點多,親戚駕車載宛若回家,讓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歇一歇,她已在醫院足足待了一個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親戚把車駛人車庫,她連抬起頭來看看月彎兒的力氣都沒有。

    一部車幽忽開到宛若身邊,她只知道有個人俐落地自駕駛座跳下車來,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推進車裏。

    她聽見苗太太的表弟在車庫大叫,「喂,你做什麼?宛若!宛若……」

    車門「砰」一聲關上,宛若還在那兒昏頭昏腦地掙扎,引擎吼一聲,車子立即呼嘯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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