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兩人,小書和紀耕準備上班上學。
打開門,紀耕驚呼一聲,迎上前去。冠耘彎身抱住兒子,將他扛在肩膀上。
他來了?小書咬咬唇,蒼白臉頰泛起紅潮。
「我以為,我們昨天已經講好。」小書懊惱。
「講好什麼?講好我可以無限制吻-,因為-喜歡我的吻?」
這句話,他湊近她的耳畔説。對於教養兒子,在當父親的這幾天他學了不少。
「我……我解釋過了,你的聲音像他、你的懷抱像他,我是迷糊了,才……才……」她越説越語無倫次。
「隨-,反正我們現在關係不同,-必須對我好一點。」搭起她的肩膀,冠耘惡劣地利用起自己的身高優勢。
「你很無賴!」
「我還有更無賴的作法。小子,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後面那句話,他對紀耕説。
「好啊,你以後不回家嗎?」
「對,我沒錢繳房租,被房東趕出來,住你家好不好?」
「不可以,被人看見,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小書搶在前面回答。
「黃河水是濁的,想洗清談何容易?乾脆別理它,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冠耘大步邁進屋裏,接手鑰匙,將行李往房間一擺,出門,左攬右抱,他們一家團圓。
「放開我。」小書微微掙扎。
「-再動,我就告訴紀耕昨天我吻。」他吃定她,是從古時候就養成的習慣。
「你……」
「先別忙着罵我,我有事情宣佈,前天我和紀耕去壓馬路,順道參觀幾家美語補習班,紀耕看上其中一家,我去報名了,下星期開始上課。」
「我可以去?棒呆了。」摟住冠耘的脖子,紀耕送上一個大大的親吻。
「還有,我找到一個腦神經權威,明天的飛機飛台灣,我安排他幫-做檢查,重新評估開刀的可能性。」
「腦科權威?那要很多錢吧,我想……」
小書想到的,是現實問題,紀耕還小,她必須為他多存下一點教育基金,至於眼睛,她早已經習慣。
「不用錢的,-放心。」
「怎麼可能?你在説笑。」
「沒有,我答應給他一本簽名書。」事實上,除了醫療費用,冠耘還送他一張飛雲牧場的會員卡,從此住房觀光,終生免費。
「他是你的書迷?」小書半信半疑。
「可以這麼説。」
「媽咪開完刀就能看得見我嗎?」紀耕問。
「還不一定,要看醫生怎麼説,這陣子紀耕乖點,媽咪住院時我來照顧你,你要跟我配合。」
「好。」
「我很少看到像你這麼棒的孩子,將來你一定會變成偉大人物。」冠耘讚美兒子的方式很誇張。
「我會變成偉大人物……」紀耕樂於被洗腦。
「學校到了,拜拜。」
送走兒子,冠耘沒放手小書的肩膀;她微微掙扎,掙不出他的魔掌。
「別生氣,我有禮物要送給。」暖暖的氣呵在她耳邊,帶出心悸。
「我不要你的禮物。」小書鬱卒。
「不收不可以,這是我繳給-的房租。」他強拉小書的手,順開她的手心,將一枚染了顏色的菩提葉脈放進去。
「這是……」
「猜猜看。」
他勾出她的食指,輕輕順着它的紋路,慢慢撫過,小小的心在她腦中呈現,這是她熟悉的紋路啊!瞬地,小書熱淚盈眶。
「這是菩提葉。」帶着哽咽的聲音,她吸吸鼻子。
「不太正確,那是幹葉子,葉肉刷掉了,只剩下葉脈。」
他沒告訴她,在葉脈中央,寫着他名字的地方,圈起一顆心,那是他的心,他親手送進她織就的情網裏。
「你做的?」一個細心男人。
「我不是有耐心的男人,做不來這些刷刷洗洗的水磨功夫,這是一個女人送給我的。」
「既是別人送給你的禮物,你應該善加珍惜。」
「我有啊,就是因為珍惜,我才把它送給。」他的説法似是而非。
「你的作法會讓送你葉子的女孩傷心。」小書説。
沒錯,他是讓她傷過太多心,不過從此以後,他再不給她機會哭泣。
「喜歡嗎?」
「喜歡。」
「夾在這本書裏。」
冠耘取過她手中葉脈,夾進舊書裏,那是他從她書桌找出來的詩集,他從不曉得她愛讀詩,還以為她認不了幾個字。
「這本書是……」
「我的書。」
他當強盜當得很愜意,下次有機會,他不介意登台演演虎克船長。
「你的大作?要是我看得見,就能拜讀你的大作。」
「會有機會的。」
冠耘語帶玄機,握起小書的手,收起她的手杖,他討厭那枝棍子,討厭它提醒自己,對於小書,他有多失職。
「我很久沒有看見菩提樹了。」
「-喜歡嗎?我可以為-種幾棵。」在他每個牧場裏,在她的窗户邊。
「有個男人先替我種下了。」
「又是他?」
冠耘口氣裏有濃濃不屑,吃自己的醋簡直無聊,可他就是無聊,沒辦法,誰教她走不出過去,寧願沉緬在悲情裏。
「對,認真數數,那是他唯一為我做過的事情。我在樹下畫畫,在樹下想他,在樹下幻想與他有關的愛情。
「我經常做你口中的水磨功夫,每個季節來臨,我搜集最美麗的葉子,一片片刷出完整的心型網子,我想用密密麻麻的網子網住他的心,年復一年——我有了滿紙箱的葉子。
「有一天下午,我突發奇想,把葉子染出各種顏色,在葉子上寫下他的名宇,貼在牆壁,我在房間裏種下一棵菩提樹,從此每天睡醒,他的名字落入我的眼睛。」
他懷疑,為什麼事到如今,任誰都能看出她堅守的愛情不過是場悲劇,她卻還能説得沾沾自喜,彷彿幸福就在她眼前堆砌?
「他看見-的菩提樹嗎?」
「很遺憾,並沒有,那天夜裏我上街買畫具碰到搶劫,兩天後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之後我離開牧場,和他變成陌路人,現在就是他站到我面前,恐怕我也認不出他,至於他……恐怕早已經忘記我是誰。」
淺淺一笑,沒關係,紀耕代替他,彌補起她的遺憾。
「為什麼不恨他?」悶悶地,冠耘問。
她該恨他的,恨他的薄情負心,恨他只想在她身上獲取,從不付出真心。
「你知道不知道人類和動物一樣,都有兩種能力,一種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種是學習能力。而學習能力和動物的智商有很大的關係,比方你能教會黑猩猩使用工具,卻教不會他幾何代數和微積分。
「愛他,是我的本能,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他,就像你無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這個學問太艱難,不在我的學習能力裏面。」
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話次次讓他動容,她的心堅定得超乎他的想象。
「-為什麼不親口告訴他這些話?為什麼不用這些心事讓他感動,也許你們之間的發展會不同。」
「問題是,恨我是他的本能,愛我不在他的學習範圍內……」愁眉,他們之間是最最錯誤的組合排列。
不對,愛她是他的本能,他是被愚昧矇蔽,是讓憤怒掩心,他看不見自己的心、聽不見自己的愛、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感情。
擁住小書,不管這裏是不是大街小巷,不管有沒有來往行人注目,心盲了十幾年,乍地重見天明,冠耘心中充滿感激。
「這樣對你不公平……在你懷裏,我總以為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你的吻,和他的交疊,我甚至分不出來誰是誰……」
「我沒關係。」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吻她、抱她,不管他是故事先生或姜冠耘,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醫生説: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提高手術成功率。
醫生説:要讓身體多休息,才能有益開刀。
拿醫生的話當聖旨,「傅太太」放小書長假,要她視力恢復後再回來上班。
突然空出一大段時間,小書勢必無聊到極點?
錯,有人把小書的時間安排得豐富多采。
冠耘帶她上山下海,用感覺、用心體會大自然,他們做了桃花心木的葉脈書籤、做了黑板樹的葉子書籤,他要小書的愛情多樣多變,不侷限於菩提樹葉。
他不斷説話,就是她將他「誤認」為姜冠耘也無所謂,他拒絕小書的拒絕,這回他要為自己,也為小書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這是金黃色的大地,金黃色的向日葵、金黃色的陽光、金黃色的。」冠耘代替她的眼睛,為她描述情境。
「一定美得像天堂。」
小書的笑漾在嘴邊,從未有人為她的快樂盡心,一個故事先生,為她的生活編出許多關於快樂的故事,她感激,卻不能為他放下愛情,她的固執有時候叫人沮喪。
但也因此,冠耘認識她的心,明白他對她的所有指控皆是可惡的。
「對,美得像天堂。」
冠耘附和她,將剪下的向曰葵花,捧到她手中。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太陽在我身上跳躍。」花瓣輕拂過臉頰,柔柔的芬芳漬上她的心。
「它正在這麼做。」
伸手,他為她撥開頰邊散發,輕輕梳、慢慢攏,他終於享受到愛情帶來的歡愉。
「要是能看得見就好了。」嘆口氣,世事總有美中不足處。
「-可以的,過了明天、後天,手術成功後,-會看見。」
「萬一手術失敗呢?」她是悲觀主義者。
「-該擔心的是,手術成功後,-有多少事情要忙?比方,-答應要送我一幅圖,-得在最快的時間裏畫給我:比方-答應紀耕,要帶他出國,看看自由女神有多高:還有,-答應要幫我做一棵菩提樹,和送給『他』的那棵一模一樣。」冠耘説。
「我可以送你十張畫、一百棵菩提,也可以説給你一百個故事,可是我……」
冠耘接下她的話,這些天,他放棄吃醋,放棄贏過她心中的自己,人人都説愛情盲目,這點他在小書身上得到證實。
「-沒有辦法送給我-的愛情?我瞭解,這些話我聽到耳朵快長繭。放心,我不是那種非逼女人以身相許的男人,如果-見到我,發現我比-的『他』醜陋太多,給我一個不及格分數,我馬上掉頭走人。」
「不管你長得好不好,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這句話説偏了,既然我是美人最愛的英雄,-沒有道理推開我。」
「我們……當朋友不好嗎?」小書遲疑。
「我能説不好嗎?不要想太多,我答應-,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如此而已。」冠耘不想再替她製造壓力。
「我感激你為我做那麼多,也很抱歉……」
「好了別哭,知不知道就算美女哭起來,也會替自己的容貌扣分,不要哭,我喜歡-的笑容。」
湊上前,他為她拭去頰邊淚水。
他的動作極其温柔,暖暖的體温、暖暖的心,他把温情一——注入她身體。
真能不愛他嗎?
她動搖了、模糊了,對他的感覺迅速增生。可是……怎麼可以?搖頭、再搖頭,她只愛冠耘啊!
「等-手術拆線後,我安排一趟美國之旅,到時我們帶紀耕一起去。」
安排又安排,他要安排她的下半生歲月,教她對人生再無缺憾。
「為什麼去美國?」
「第一,這是-答應紀耕的,大人説話要有誠信;第二,有了視力,-要努力看、拚命看,把那些生命中的記憶找回來,還要為-的下半生增加無數新記憶。」
「萬一,手術不成功呢?」
「那麼更要出去走走,解放鬱悶。不過,-放心,一定會成功的,明天我會握住-的手,陪-進手術房。」
冠耘的保證很有效,迅速安撫了小書的不安。
「你總是那麼樂觀嗎?」
「我對醫生有信心,他不是普通權威。」
「我很難相信,如果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神經權威,為什麼肯到台灣來替我動手術?他非常非常喜歡你的書嗎?」
「對啊,而且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科權威,我也不是簡單人物。」
「是哦,一個繳不出房租,被掃地出門的享譽國際、知名大作家。」
「-看不起我哦!」
「你這種人哪裏需要人家看重,你已經很看重你自己了。」
即便看不見,小書也知道他是個自信自重的男人。媽媽曾説過,冠耘是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她相信眼前這一位不會遜色於他。
「沒錯,我看重自己,一如我看重。」
握起她的手,冠耘期待起她的反應,當她知道故事先生和姜冠耘是同一個人時,她會有什麼反應?他密切期待中。
遠處,「傅太太」、「博先生」帶着兩個小朋友跑過來,滿手的向日葵迎風招展。
「喂,你們客氣一點,不要把花弄爛,拿回台北可以賣錢ㄋㄟ。」
小題對兩個頑童喊話,她的喊話惹得小書笑開懷。
她笑彎腰,對冠耘説:「傅太太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也是滿腦子錢,三句話不離孫中山。」
「她像誰?」
「『他』的妹妹,小題。」
她回答得無心機,冠耘卻心中一凜,對於女人的直覺,不能小覷。
手術很成功,一個星期後,拆線的日期來臨。
滿滿一屋子人,冠耘和紀耕、亞豐和——、季揚和幼幼、小題和傅恆全圍在小書身邊。
那麼多人的呼吸聲,讓小書緊張到極點。
整個醫院的醫生都到場了嗎?大家都來觀摩權威醫師的「作品」?要是繃帶拆開,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呢?手抖得厲害,她並沒有自認為的勇敢。
感受到她的恐懼,冠耘握住她的手,緊緊。
「不要怕,我在這裏。」
冠耘判若二人的温柔讓幼幼、小題和——不敢置信。那是他嗎?一個會對女人温情的男人?
亞豐、季揚和傅恆則不覺得奇怪,他們相視一笑,愛情將剛強男子化為繞指柔的奇蹟,不單單發生在冠耘身上,這種經驗,他們都曾經歷。
醫生將繃帶拆下,幾道光線刺進小書眼裏,模模糊糊地,幢幢人影在眼前閃動,這算是……看見?
「-看到任何東西嗎?」
小書緩緩點頭,眨眨眼,想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見。
「告訴我,-看到什麼?」
「很模糊,很多人影在我面前晃。」
「好,閉眼睛休息一下,再睜眼看一次。」
她按照醫生指示,這回再睜眼,更清晰了,可是她居然看見……天,是他們!而「他」,就坐在牀邊,握住她的手,嚴肅地觀察她的表情。
笑容僵在嘴邊,小書無法理解眼前景況。
「對不起,我在作夢……」她喃喃自語。
「沒有作夢,-的確看到我們。」
冠耘的聲音響起,她分辨出來,他和「故事先生」有着相同聲音,卻有不同的語調錶情。
「為什麼?」縮回手,小書想把自己縮回被窩,可是,冠耘懷裏的小男孩,他們長得好象……
「媽咪,-看見我嗎?我是紀耕,媽咪,-有沒有看見我?」紀耕撲上來,抱住小書。
他是紀耕?她的心肝寶貝?想了五年、愛了五年的心肝寶貝呵!顫巍巍的手,圈住身前的柔軟。
「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你了,你長得真好,比媽咪想象中的更好。」
「媽咪,太棒了。」
是喜悦、是幸福,是無數感恩交織出來的興奮。
「沒問題了,大家可以放心了吧!走,我們帶小朋友去吃披薩,把這裏留給大哥和小書。」
那是傅太太的聲音啊……小書有些些紊亂。
小題從冠耘手中接過紀耕,牽着小予,一左一右牽出門,她一定,傅恆跟在她身後離開。
幼幼和——走到病牀前,輕拍她的肩膀。
「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説,希望經過這次,你們之間能夠平平順順,不再波瀾連連。」幼幼説。
「對啊,心平氣和地説話,不要吵架,大哥脾氣比亞豐好,-的命已經比我好很多……」——
話沒説完,就讓亞豐的怒吼聲制止。「要不要給-換個丈夫?」
「不要、不要,有你我很滿足了。」——忙奔到丈夫身邊,對小書揮揮手,要她自己保重。
房間空了,獨獨留下兩人,小書張眼四望,她在找人。
「-在找誰?」冷冷的,是他舊時語調。
可以説嗎?説在找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她怎會用這種荒謬的説詞?
「沒有。」她搖搖頭,現況讓她模糊難辨,她不曉得自己是莊生還是蝴蝶。
「-在找故事先生?」
小書執意不問他的名字,以為這樣就能拉遠兩人的距離,卻沒想到,勉強她、加入她的生活,他向來隨心所欲。
「你知道他,或者……」小書問。
「-沒猜錯,我就是他。」冠耘親口承認。
他為什麼那麼做?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切斷,不復續了呀!
他有事業、有婚姻,要什麼有什麼,何必冒充成失意的小説家,侵入她的生活中……
突然,紀耕坐在他懷中的情景躍上腦海,他是……他要紀耕?
所以他出現、他匿名、他以一種教人無法防備的方式闖入她的生活,讓紀耕自然而然接受他、愛他,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帶走紀耕變得理所當然。
那他為什麼要幫她醫治眼睛?對了,是補償!他要她欠下一筆,他給她視力,她理當還他親情。
怎麼辦?她要紀耕啊!那是她的命,她用盡全力留下來的呀!失去冠耘,她已心灰、心死;失去紀耕,她更是怎麼怎麼都活不下去了呀!
小書的表情瞬息萬變,冠耘皺眉,不曉得她在心中翻的是哪條思緒。
「你為什麼出現?」
小書垂眉問,未戰已輸。和他交戰,她從未嘗過勝利滋味。
她居然不要他出現?是她説:「愛他,是我的本能,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他,就像你無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這個學問太艱難,不在我的學習能力裏面。」
他將她每句話認了真,現在她又反對他出現,誰説女人心不是海底針?臉色難看,故事先生的温柔被-諸九霄雲外。
「我來拿回我的東西。」冠耘直覺回答。
果然,她沒猜錯,他要帶回紀耕,心在瞬間沉入谷底,心臟一分分冷卻。她要輸了,輸過一次又一次,現在她將輸掉人生中最後一份籌碼,從此翻身無望,人未死,心入獄。
「你有自己的婚姻、妻子、孩子,為什麼一定要紀耕?」怔怔地,她問。
他要走她的青春、她的愛情、她的心,他向她要東西總是要得氣壯理直,他們分手,她離開他的生命,再出現時,他又伸手向她索取。
「除了紀耕,我沒有別的孩子。」冠耘説。
他不只要紀耕,還要她這個連淚水化成苦澀咖啡,都會感覺幸福的女人。
他沒有其它孩子?是他有問題,還是蘇小姐生病?這是他出現的主因?
「你們再努力幾年,會有自己的孩子的,請你不要帶走紀耕好嗎?」
她沒向他要過任何東西,為了紀耕,她願意低聲下氣,開口央求。
「我和蘇真嬋之間沒有努力空間。」他一口氣否決掉她的話。
話到此,冠耘理解了她的傷心,原來,她始終介意蘇真嬋。
微微一笑,她的心結握在手中,他很惡劣地不立刻替她解開。
壞吧!沒辦法,從古時候起,他就以欺負她為樂。
「那麼嚴重嗎?現代醫學發達,也許……」
「沒有也許。」他強勢欺人。
小書深吸氣,在心底告訴自己,為了留住紀耕,不能害怕妥協,她可以失去自己,不能失去兒子。
「冠耘先生,對不起,紀耕不能給你。」
「他是我的兒子,不是-一句給不給,就可以決定他的未來。」
笑容更形擴大,只要她肯抬頭,就會發覺他的正確態度,可惜她不敢,她沒學習過正眼看他。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書,我獨立自主,我可以養活自己和兒子。」雙手扭絞被單,她力圖鎮靜。
「-連-自己都養不好。」
「這些年,我沒讓紀耕餓過。」
「卻也沒讓他滿足過。」
很好,懂得反抗,五年的社會教育的確讓她成長茁壯。
「他的精神是富足的。」
「是嗎?他想要一個父親,-滿足他了?」
「那是在你出現之後,之前我們從沒有這種困擾。」話激動,她拾眉,卻撞上他帶笑雙眸。
他在笑?那是她遙遠的記憶中才有的表情,那時,她躲在衣櫃裏,看着他對母親描繪未來時,就是這個笑容,教她瘋狂地崇拜他、教她愛上他,不悔不改……
「問題是我出現,紀耕離不開我了。」
「所以,你就要他離開我?」
冠耘的笑容緩和她的激動,心碎貼在臉上,她的人生無數分離。
「為什麼要他離開-?」口氣軟化,心疼她傷心的「故事先生」登場。
「你不是要帶他回牧場,和蘇小姐……」
「我和蘇真嬋離婚了。」
「離婚?為什麼?」這個消息讓她震驚。怎麼可能?他那麼喜歡她。
「我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和她睡在同一張牀上,無法容忍她當我的妻子。」
「這種話很過分,明明是你要娶人家。」
「我承認自己的決定很荒謬,我不應該為了反對誰,投向另一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書搖頭,疑惑寫在剛復明的眼睛上。
「-被搶劫那夜,我在牧場門口等-,我焦慮地來回踱步,害怕-離我而去;-回來時,滿身的狼狽,我認定-和其它男人,做了齷齪事情。於是我嫉妒憤懣,我把-和-母親聯想成一體,忽地驚覺自己又掉進同樣的陷阱。
「我愛上-了,愛上一個充滿謊言的淫穢女子,這個認知讓我憤怒,於是我用最殘酷的方式逼-離開我。」
這番話……是「故事先生」才會出口的話,從他嘴裏説出,恍若夢中。
他説愛她呵……她怎能相信、怎敢相信?會否一轉身,他又用嘲諷面容對她,冷冷譏評她——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後悔了,在-離開後的隔天清晨,推開-房間,五彩繽紛的菩提樹恥笑我的膚淺,我始終以為-想自我身上獲得什麼,就像-母親一樣,可是-一語不發,走出我的生命,不帶走任何東西,還留給我一棵記憶菩提。」
「你説後悔,為什麼不找我?」
「是該死的自尊心造孽,為彌補愚昧,我堅持娶蘇真嬋,妄圖用婚姻昭告天下,我是對的。然而,錯誤的事情不會因堅持而變得正確。
「婚禮當天,我抓起頭紗看見蘇真嬋的笑臉,-那間,我明白,自己無法和這個女人共處一室,於是,我排拒她,她痛恨我,我輸掉自己的婚姻。
「我花五年時間拚命工作,在美國各州開設十座飛雲牧場,我成了美國年度風雲人物,但這些虛名滿足不了我,我只想回台灣,安安靜靜待在-留給我的菩提樹下。」
他的話,小書聽得痴了。忘記痛楚、忘記傷情,她只想安慰眼前男人。
「我不斷自問,是-母親傷我較深,抑或我傷-較深?我自問難道多年來,始終無法忘情那場初戀?我不斷自問,不斷比較-我之間。」
「有答案了嗎?」
「有,我對-母親從未有過思念,不像-時時刻刻盤踞我心問;對-母親,我有憤怒卻無深刻仇恨。認真想想,我的憤怒來自於她的欺騙,還有她帶給我的自卑。」
「在我母親面前自卑?我不懂。」小書無從理解。
「當年我力圖離開家族事業,開創自己的人生時,我刻意擺脱父母的期待,做我想做的事情。開牧場是一件,自主婚姻是一件。
「我選擇-的母親,她的美麗令人驚豔,她的不拘世俗、她的天真爛漫是我從未見識過的另一種人生,卻沒想到這個決定是個諷刺,它狠狠摧毀我的自信,也昭告了我的牧場事業將和與她的婚姻相同,變成另一場笑話。於是我把-帶在身邊,時時提醒自己,我必須成功。」
「你成功了……」小書幽幽説。
「不,我失敗了,我失去一個十六歲就對我崇拜的女人,失去一個連為我思念、為我祈禱都會覺得幸福的女人,失去只要她不忘記我,我就在她故事中生存的女人,這樣的我,談什麼成功?」
「你……」他將她説過的話記得分分明明,淚潸然……
「小書,這些話-應該早點告訴我。」
「你不會相信的,你只會認定那是另一番謊言。」
「我這麼主觀任性偏狹,哪裏值得-用全副心力愛我?」
「值得,在我的愛情故事中,你永遠值得。」
不談原諒、不説過往,他的話已讓她受的苦全成為一篇篇值得。投入他懷中,契合的身心填充了滿滿喜悦。
她畢竟是小書啊!只要有愛他的機會,就算只有一點點,她也要盡全力維護。
「我的身分是假造的,我不是個小説家,-願意耐心教導我,寫出一篇優質的愛情小説嗎?」
冠耘走到窗邊,拿起櫃子上的詩集打開,一片畫了心、寫了名的菩提葉呈現眼前,他親自將他的心送到她手中。
接手葉片,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牢牢捧住,細細撫慰……
小書的春天終於來臨,從此思念不在夜半敲門,他不只在她的故事裏,也在她的生命裏。
這一年,小書二十九歲,幸福降臨。
【全書完】
編注:欲知姜亞豐與薛——的精采情事,請翻閲貪歡系列389《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一「甜滋味」。
欲知傅恆與姜小題的精采情事,請翻閲貪歡系列405《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二「辣滋味」。
欲品嚐酸溜溜的愛情滋味,請繼續鎖定《酸甜苦辣系列》四之四「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