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威冷伏在地上,青草掃上他面頰,有些微的麻癢。六月的驕陽似火,曬得他頭皮發燙。而此時他心中的躁熱,卻似比那酷日還要灼烈幾分。他直直盯着二百步遠處的華城。華城如一個久歷戰亂的老將,滿身的傷痕雖已補了又補,卻終歸留下累累癭瘤。它軒昂堅毅如舊,可那掩也掩不盡的傷痕卻讓人不由得思忖:這城會毀於哪一次戰事之中?
華城的城牆是前朝覆亡前十五年所築,算是那位昏庸的末代皇帝在位時惟一説得上來的政績。當時的驃騎將軍立下大功,方得朝廷允可撥款重修此城。他曾放言:吾當築百年無人可破之城!可是上下剋扣百般刁難,他周旋其間耗思勞神,終於嘔血而亡。彌留之際,他留下遺言:華城若是得守,我朝或能再有三五十年安寧,你們一定要一定要。
他的兒子和部將終於遵他遺志,建成此城,也終於承他事業,戰死於城上。他們一門的英烈忠義沒能給這個朽沒的皇朝延命,只能將一腔噴湧的熱血、一段殘折的鐵槍,裹挾着末世忠良的壯烈,藏進史書中,供後人閒來指點江山、喟嘆興亡。
而此時,距華城的初次失守已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來江山幾度變主,城池數番換旗,這城牆上也不知不覺添上一道道的殺戮痕跡。人生離亂易老,連這無生命的石頭也過快地衰弱了,以至於不過三四十個春秋,華城便已支離破碎。築城的那位將軍若是能知曉這一切,也許就不至於為了這些石頭傾盡心血。
此時城頭旌旗微動,典字大旗上染了些污跡硝痕,顯得無精打采。釘子般站立的守軍們在烈日暴曬中依舊紋絲不動,手中的刀槍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牆面上乾涸的血跡引來大羣綠蠅,聚而不散。城頭蒸汽氲氤,堞牆嵯娥如牙,好似一張大嘴正在呼呼地喘着熱氣。
城裏定然熱得很了!風威冷憂心如焚,想道:往年這時辰都要接表妹到鄉下住幾日的。他以手搭蓬,虎目瞪得老大,恨不能看透眼前的青石牆。這處是東門,進門過三義街,上了靖安大道,經鐘樓,再拐進利民巷,倒數第五個門洞裏生着一株老槐樹。此時定然有一個嫺美的女子坐在綠陰裏頭,靜靜地做着女紅。
風威冷看了又看,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想過了,依舊沒能尋出半個偷進城裏的法子。他不由得長嘆一聲,躺倒在地。這才去了兩月餘,怎的南漢軍就已兵臨城下?眼前是緩緩起伏的草坡,一帶銀波在其間蜿蜒。河水清淺温婉,若不是水面上猶有銀鱗閃現,便似靜卧在那裏一般。數千馬匹被十餘個軍士驅趕着往河水裏跳去,赤黃青白的皮毛經水一浸,愈發顯得光鮮,馬嘶水響一時熱鬧得緊。看那兵丁號衣,卻是南漢軍。馬羣中有四五騎越羣上岸,騎者手中馬鞭高揚,似在指點着什麼。風威冷留心一看,他們好像正對着城頭議論。那當先一騎雖只着葛衣青巾,背影卻十分魁梧,這人忽然回頭往風威冷這邊掃了一眼。風威冷覺得那目光有如雪晨孤星一般亮得冷心,這大太陽底下,卻讓他通體生寒。
那葛衣騎者與風威冷之間隔着百步之遙,當中又有兩三個緩坡起伏,他顯是沒有發覺風威冷,便又轉過身去,與邊上的人談説。風威冷不由噓地抽了一口涼氣,心道:這人好厲害的眼神,必定是南漢軍中的要緊人物,偷窺城防來了。嘿嘿,他膽子也不小,南漢軍帳尚在三里之外,此處距東門卻不過百步,若是被城上的人發覺了,遣一支精騎衝出,立馬就能擒了他去。雖説這般想,風威冷卻絲毫沒有興致給城頭守軍報警傳信。天下大亂幾十年,士民百姓早已沒了什麼臣屬之心,總之不論哪家打來,照舊庸租絹調便是。
風威冷也不再留心那幾人的動靜,拔了一根甜草含在嘴裏。回想起兩個月前出城之時,表妹就送他至此處。那時草地上正綻放着星星點點的野花,陽光和煦,河上清風徐徐送來花草幽香。表妹低着頭,面頰經太陽一曬愈發紅豔,一條粗辮子貼着面頰垂到胸前,泛着烏油油的亮光。風威冷很想把那辮子攥到手裏把玩一下,卻見表妹轉過眼來,睫毛忽閃,又深又黑的雙眸正正地看向了他。風威冷只能吐了吐舌頭,把手收了回去。
記得表妹道:冷哥,你這一去得多少時日?北方聽説又要起戰火了。她眼神很是憂鬱,日光雖亮,卻驅不去她面上的那一重陰霾。風威冷揮了揮手,不經心地道:沒事,從金雞關到這兒有十來重關城,哪有這麼容易便打到華城來。我這一去不過個把月,回來後咱們再收拾一下避開不遲。可唉!表妹走開幾步,遙望着他將去的方向,良久才道:這一趟非去不可麼?
表妹是風威冷長舅之女,自幼指腹為婚的。三年前北疆鏖兵,舅母死於亂軍之中,舅舅帶着弱女千里投親,方至華城也一病不起。風威冷父母亡得早,家中雖算殷實,卻頗冷清。表妹一到,空屋裏便現出些生意來,他幾乎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未婚妻子。
風威冷柔聲哄她道:朋友所託,不去不成的。待回來,你的孝服也除了,那時我二人便這話沒説完,表妹就已跺了腳跑開,大聲向他啐道:走吧走吧,沒一點正經!風威冷哈哈大笑了幾聲。那時的笑聲彷彿還在河上飄蕩,可眼下這情形,卻讓他再也笑不出來。
嗖嗖!幾聲鋭響從風威冷頭上掠過,風威冷不由一驚。抬頭看去,只見幾點火星在河岸燃了起來,這時馬匹多已上岸啃草,受這驚嚇不由得起了一陣騷動。火箭接連射過來,看不見火點,惟見白煙漫天,端的是聲勢駭人。箭枝雖有不少落入河中熄去,大半卻還是撞入草地裏。不多時,岸邊已是烈焰熊熊,燃起一道火牆。這火箭之中定然有硝磺火油之屬,若不然縱是天乾物燥,火勢也不能如此之快。風威冷不由得跳起來,身下草地突然震動起來,再抬頭望去,只見東門吊橋已落,一隊人馬已從中馳了出來。
當頭一騎赤衣絳馬,騎者伏在馬背上,髮色通紅,長矛也漆成硃色。人馬一體,似方從萬軍陣中廝殺而出,已被鮮血染透。紅孩兒!風威冷在喉嚨裏叫了一聲,他曾在數月前見過這員駐守華城的典軍名將一面。那時此人出獵,被他遙遙看到。
紅孩兒長矛所向,果然是那葛衣人。葛衣人一夥見狀已撥馬掉頭奔去。這一動風威冷方發覺葛衣人來此處看似危險,其實不然。本來他們所立處正是一帶高坡,胯下亦是良駒,這一跑起來,他們下坡,紅孩兒上坡,當要快過紅孩兒不少。只消佔了這點先機,他們就能逃回南漢大營。可方才下坡,他們便被馬匹阻住。讓火光嚇怕了的馬匹四處亂竄,擁擠於河邊,驚叫嘶鳴之聲響成一片。煙火中但見馬腳鬃毛偶現,只隔這百餘步,竟看不清那處的情形。葛衣人見狀大聲呼喝幾句,便往北邊奔來。
而這一耽擱,卻已被紅孩兒追上了,紅孩兒挺矛疾刺,赤矛化作一道血光橫空擊出。他口中大喝,如乍響驚雷。他這麼一刺一喝,分明是朗朗晴空,驕陽刺目,卻也不由讓人誤覺乾坤變色,風雲忽起。那葛衣人也不回頭,就手一揮,一道黑乎乎的事物敲在長矛上,居然舉重若輕地卸開了這一招,可那黑色事物卻砰的一聲斷開。葛衣人手中握着的只有四五寸的一截,而另外一段已落在地上,原來是條烏鐵短鞭。耀眼的光芒再閃,葛衣人手中卻已無兵刃與之相抗。果然是南海硃砂鐵所鍛的長矛!風威冷想起紅孩兒手上那長矛的種種傳説,看來葛衣人這下是難逃一死了。
葛衣人的一名扈從卻於此時趕來,長刀往紅孩兒左肋攻去。紅孩兒猛然收肘,槍桿從腋下倒出,擊在扈從臂上。扈從慘呼一聲便從馬上落下,落馬之時卻反手抱住了馬的前腳,口中大叫:大帥,快跑!紅孩兒大怒,提繮而起,馬蹄重重踏下,那扈從的腦袋一下子平扁,紅白漿液潑了一地,在正午的烈日下,鮮豔得刺目。風威冷雖也經過戰亂,可從未如此之近地目睹殺伐,不由得有些膽寒,心中暗禱他們快些離去。好在葛衣人他們本是要往東逃奔大營,他的位置偏北,一時也不至於被捲進去。
突然又有蹄聲驟響,風威冷遠眺,只見南邊沿着河岸馳出一彪人馬。葛衣人被這支新軍一逼,不得不往風威冷藏身之處奔來。風威冷幾欲拔劍在手,卻又想道:不成,若我拔劍出來,兩邊的人都要誤會我於他們不利,還是盼着他們不留心我才好。猶豫間,左右蹄聲如雷,遙遙相應,騎塵滾滾,化做兩條長龍,一步步將葛衣人包圍。
草間覓食的雀鳥拍翅驚飛,吱呀亂叫。打磨得鋥亮的刀刃,將陽光折射成斷絕一切生機的霸道氣焰。逃掠的小生靈似為這無形殺氣折去了雙翼,輾落於鐵蹄之下。
口袋漸漸收緊,此時惟一的出口正是風威冷所倚的緩坡。
紅孩子追在最前,矛頭勁力破空有聲,縱然於千馬奔騰中依然聽得分明。葛衣人逃在前面,後頭護衞的隨從又有一人被長矛挑落馬下。紅孩兒抽矛,熱騰騰的血水順着矛杆淌下來,矛身的色澤更見鮮豔。葛衣人身邊只餘下兩人,馬匹竭力狂奔,幾乎是正對着風威冷而來。
就在葛衣人距風威冷不足十步之時,一名從南邊圍過來的騎兵已經踏到了風威冷的跟前。方才風威冷偽裝得極好,騎兵直到這時才發覺戰場之上有這麼個人在。風威冷不得已支臂將躍,其實還存着一兩分僥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那騎上之人,心中不停地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你們要殺的人又不是我!那騎兵頭盔之後的臉沒有一絲動容。風威冷心口狂跳,喉頭發乾。騎者一瞬後移開目光,就在風威冷覺得他好像放過自己之時,眼角的餘光已經瞥到尖利如一線的槍刃向自己刺來。當!當!當!風威冷幾步躍開,身上淋漓的大汗這一刻已變得冰涼。
風威冷方發覺劍已在手。
馬上騎兵愕然地提着手上斷折的槍桿,草叢中躺着金燦燦的槍尖。多年的苦練使得風威冷不假思索就斷然拔劍,終於救了自己的性命。
至此,風威冷心知已不能善了,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趁兵士尚未合圍之時快些逃走。於是寶劍一出,直劈那騎兵胯下的駿馬,騎兵明知無用,也不能不揮槍桿去擋。誰知風威冷劍尖驟然一抬,已沒入了騎兵的小腹,左手扯了槍桿,便將那騎者拉下馬來。馬匹長嘶,高抬前蹄欲走,風威冷哪裏能容,抓了轡頭翻身騰起,那馬兒加力奔走,他一下子沒能騎上,從鞍上滑了下來。
風威冷氣急,右手抓緊了轡頭,左手成拳,狠狠地打在馬頭上。馬吃痛跑得略慢,風威冷便要再度躍上,這時卻覺得身後驟然一熱,如有一根燒紅了的棍子烙上來般痛不可當。他反手出劍,與襲來之物一接,頓覺渾身力氣都被吸進去了,手臂空蕩蕩的,難受得想要將劍扔掉。他身下的馬匹被這巨力一壓,於狂奔之中硬生生地矮下半尺,倒是正好容風威冷跳了上去,馬匹慘叫連聲,蹄子刨起草屑泥塵四散飛濺。
風威冷驚魂未定,撥轉馬頭回身,未容他看清眼前之人,便又是一股鋭力迫面,四下裏的氣息似都被這一矛抽盡了,讓風威冷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本是一念間發生的事,卻又好似十分漫長,風威冷再也見不到烈陽草地雄兵,只有無聲無色的旋風,以及風眼之中那一點紅斑。
風威冷的思緒在這一刻變得異樣寧定,那紅斑在他眼中漸漸擴大,直至佔滿了整個天地。風威冷猛地往後一仰,上身近乎平躺着倒在鞍上。朱矛貼着他的胸口直衝到鼻端,灼熱的氣勢好似滾油一路潑到他的肌膚上。風威冷側身下鞍,寶劍長擊而出,手上傳來清楚的滯礙感,風威冷曉得他已經傷了對手。
察覺不對,長矛收了回來,可變招已經來不及。風威冷一劍得手,更不相讓,刷刷刷一連刺出十餘劍,那人長矛被格在外圈,人又騎在馬上,無法相避,只能怒吼一聲,跳下馬去。
風威冷這才定神,看清了馬下之人紅袍紅髮,居然就是紅孩兒。他不由一驚,接着是後怕。突然座下一塌,馬匹如爛泥一般癱了下去,想是方才雙方力量都由坐騎受了,因此不堪再騎。風威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躍上了紅孩兒的馬。紅孩兒在地上打個滾跳起來,風威冷見他執矛將刺,急忙扯了繮繩,往北邊逃去。
這位壯士,快些助我!風威冷只見葛衣人孤身一人邊打邊逃,隨從自然是傷亡殆盡。他身上血跡斑斑,情勢已然十分危急。而兩廂騎軍如鐵鉗已將收攏,中間只餘下兩三個馬身的豁口。這等情形之下,風威冷便是不欲相助,亦自不能。他寶劍衝入騎軍中,凜凜雪光倏忽來去,酷暑之時猶是冷氣掠膚,只十多個回合,便有十餘人落下馬來。紅孩兒在典軍中素被敬為天人,方才人人親見紅孩兒為他所敗,當下軍士都起了畏卻之意,便由着風威冷殺出一條血路衝了出去。那葛衣人得此良機,哪裏肯放過,也自緊跟着脱圍奔走。
高平晗你這王八蛋,你往哪裏跑!風威冷聽得紅孩兒在身後暴跳如雷,自然是換過坐騎追上來了。高平晗叫道:壯士請將鞍上之箭借來一用!風威冷低頭一看,果然鞍側掛了一把朱漆長弓,他摘下連同箭壺一起扔給高平晗。高平晗右手接弓,左手接筒,夾於右腋下,然後弓交左手,右手取出四支長箭搭於弦上,好似瞄也未瞄就滿弓射出。遠遠地,只見四點寒星頃刻沒去,後面已是傳來三聲慘叫。射向紅孩兒的那一箭雖説落空,他卻也不能不下鞍閃避,這麼緩上一緩,他們之間便又拉開了二三十步。
風威冷回眼看了看跟在身側的葛衣人,不由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人箭術居然如此高明。突然想起來:高平晗?是此次南漢軍的副帥?心裏這樣想着,便不由問出了口。
葛衣人一邊疾馳一邊答道:正是高某,多謝壯士相救!風威冷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只見他四十上下,褐面微須,一雙眼睛湛然有神,縱是於此逃亡之際也不失沉着氣度。
後面也有箭支陸續射來,只不過都不如這弓射得遠,大多在馬後一兩步處跌下,便是有幾箭射至,力道已衰。風威冷騎着的紅孩兒坐騎自然是神駿非凡,高平晗的卻也不遑多讓,兩馬腳力遠勝追兵,再跑上一程,便把典軍越甩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