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傍晚。
細雨濛濛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迴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説。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處,不説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彷彿也習慣了這樣的回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裏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痴痴的看着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佈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彷彿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捱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説,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説了什麼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裏,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彷彿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嘆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麼?”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着,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着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麼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只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抬頭,看向庭院裏面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着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噼裏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剎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為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才那個剎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為可怖的神色!
彷彿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間,説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脱口驚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聲來,紫檀夫人陡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而瘋狂。
“夫人!夫人!”蘭兒驚懼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態的尖叫着、將頭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卻發出令人可怖的光芒,驚栗而瘋狂。丫鬟驚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想過去抱住夫人,但是心裏又有些害怕。
——今日雲少爺帶了池硯出去辦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無端端的發起病來,如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雨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着,暗夜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閃電不時的從天幕中劈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點四濺開來,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歡花。
然而,紫檀夫人卻對着外面的雨簾和閃電驚叫起來,失控般的抱住頭,一連聲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蘭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夫人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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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鐸鐸,鐸鐸。”雨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蘭兒心裏一冷,顫聲問。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偏門上傳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大風大雨的還過來?雲少爺此時大約回不來,即使回來也,也不會走偏門——是誰,在敲門?
“鐸鐸,鐸鐸。”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蘭兒姑娘麼?——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過來了。”
“白姑娘……”蘭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衝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閂,“夫人、夫人她今天……”
黃衫丫鬟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雨水從傘上急急流下,在青磚地上蜿蜒,如一條小蛇般遊走。
“紫夫人怎麼了?”一進門就聽到了可怖的尖叫聲,雷電隆隆之中,白螺脱口問來開門的丫鬟,一邊將帶來的東西往遊廊椅子上一擱,疾步走了過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只是自顧自的一聲聲尖叫,崩潰般的用頭撞擊着柱子,滿額的血,閃電瞬忽照亮她的臉,淒厲可怖。
“紫夫人,鎮靜一點!鎮靜一點!”在紫檀將頭再度撞向柱子時,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麗人的肩,只是往對方臉上一望,便立時回頭對蘭兒道,“去!快去拿一些酒來!快去!”
蘭兒此時方才得了主意,連忙點頭,拔腿往廚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掙扎,然而纖弱的身子卻在白螺的腕下動彈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疊聲的尖叫着,發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來了!”蘭兒提着裙子從廊上跑回來,手裏拿着一瓶開封過的酒,“只有這一瓶雄黃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騰出手,用力壓住紫檀夫人的雙肩,制止她的瘋狂舉動,對着旁邊的丫鬟沉聲喝道:“給她喝!——給她灌一點酒下去。快!”
蘭兒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簾,嘴裏依舊是一聲聲的叫着,眼神瘋狂激烈。蘭兒將酒對準她張開的唇灌了下去,尖叫聲停止了,紫檀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掙扎着,頭扭來扭去的,拒絕喝酒。
然而白螺秀氣的手卻彷彿有驚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雙肩。蘭兒和她齊心協力,終於讓夫人喝下酒去——雖然紫檀夫人嗆住了一會兒,又吐出了一些。然而,無論如何,她那駭人的驚叫終於是止住了。
雄黃酒顯然發揮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閃電下,眼神茫茫然,卻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蘭兒這才鬆弛下來,一鬆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廊道上,摔成數瓣,她癱坐在椅子上,外面飛濺的雨水濡濕她的長髮,她帶着哭音尖聲問,“夫人瘋了嗎?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瘋了麼?天呀,夫人瘋了!花開了,夫人也瘋了!”
“閉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發作嗎?”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厲聲喝止。蘭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着過來,拿出手絹,替紫檀夫人擦去額上血跡,低聲問:“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麼了?”
“神志潰散。”白螺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紫檀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瘋的人如果受到強烈刺激,崩潰就會這樣——剛才夫人看見了什麼?”
蘭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沒有啊……什麼都沒有。夫人在這裏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方才雷電交加,嚇到了夫人吧。”
白螺靜靜聽着,一邊用手巾給紫檀夫人擦着臉,一邊搖頭:“這三年來,難道每次有雷電,夫人都會這樣麼?”
蘭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説什麼,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臉,輕輕擦着,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彷彿有什麼熱而潮濕的東西涌出。她連忙拿開手巾,驚訝的看見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麗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簾,雙肩劇烈抖動着,抽泣起來。白螺和蘭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裏面,花木在暴雨中搖晃着,沒有一絲異常。豆大的雨點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頭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額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間安靜的夫人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麼了?紫夫人,怎麼了?”白螺輕輕問,卻不推開她,轉頭對蘭兒道,“去再找找,看看還有酒麼?”蘭兒有些為難,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跑了開去。
剎那,庭院裏只有呼嘯的風雨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白螺看向那個庭院,風雨中黃葉片片飄落,混着殘花——那是紅色的金合歡。她眼睛裏面忽然亮了一下。輕輕的垂手,撫摩着懷裏崩潰了女病人。
閃電一道道掠過,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裏。
“雨……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白螺聽到懷中女子説了一句,她心裏一驚,低頭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簾:“血、血……”
她順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濺起的雨點,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裏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顫抖着抱緊了她,白螺低下頭,只看見那張一直空白的臉上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只是抬起頭,神情潰散,“都是血啊。”
沒有等白螺回味從眼前的景象中過什麼來,蘭兒已經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白姑娘,真的沒有其他的酒了,怎麼辦?”然而,一看到夫人這樣子的喃喃自語,丫鬟眼神微微變了一下,連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風這麼大,夫人小心受涼。”蘭兒抖開方才滑落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住了紫檀夫人,關切的説。
紫檀夫人掙扎了一下,然而彷彿懼怕什麼似的,又安靜了下來,恢復了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氣這麼壞!倒是不敢多耽誤白姑娘了。”蘭兒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靜地靠回了椅子裏,這個丫鬟顯然也重新沉住了氣,微笑着客氣,卻隱隱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尋味的看了看蘭兒,然而這個黃衣丫頭居然懂得掩飾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頭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鋭的眼睛接觸。
“那麼,我便先告辭了——”然而,雖然這樣微微欠身站了起來,白螺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蘭兒怔了一下,馬上會意過來:“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資過來。”
她身邊沒有帶銀兩,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頭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麼,一邊走一邊卻是不停地回頭看着廊道下坐着發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蘭兒終於進了房,迅速低聲問:“紫夫人,你要説什麼?快説。”
“雨…合歡——”紫檀夫人眼睛緩緩凝聚起來,似乎費了無數的努力才説出那一幾個字——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幾乎撕破,她眼神依舊飄忽不定,彷彿難以從恐懼和驚慌中緩過來,“你看、你看——花開了!”
白螺有些驚詫的順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樹,而徑自指向雨絲飄飛的半空中。那裏,絲雨濛濛,有合歡淡紅色的殘花合着萎黃的葉子飄落。
“花開了!”紫檀夫人的聲音生硬而顫抖,小小的,細細的,帶着説不出的恐懼,“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個廊下的散水,雨水從檐下飛瀉。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撿起了一片花葉,放在手心看了看,臉色微微一怔。剛想問,忽然間,她看見那個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過她肩膀,看着廊道後面,陡然凝固了——然後,重新恢復成了空白。
白螺沒有回頭,然而,瞬間她的眼底卻閃過了平日完全沒有的鋒鋭亮光!
“唉唉……紫兒我回來了。”在白螺暗自握緊手指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沉厚的聲音,微笑,“白姑娘,這麼大的雨也要你送花來,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舊空空蕩蕩,彷彿什麼都看不見——然而,白螺在站起身離開這個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覺察地迅速探出,飛快翻動了一下那件雪青刻絲的披風,看了一眼裏子、眼睛驀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回頭:“雲公子多慮了——白螺本就是賣花為生的,一點風雨算得了什麼。”
“哦?一個女人家憑雙手吃飯、姑娘端的是個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對她微笑,身後跟着青衣短裝的書童。顯然是剛剛從外面冒雨回來,大雨濡濕了衣袂。
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臨安城裏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雖然是幾年前入贅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後不久就過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瘋……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結新歡了,偏偏雲浣白卻依舊對妻子體貼入微,甚至從來不出入秦樓楚館,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錢——久等了。”蘭兒此時忙忙的從房中奔出來,看見公子已經回來,不由怔了一下,連忙斂襟萬福,“公子。”
“那麼晚了——池硯,你送白姑娘上路吧。”雲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對着書童微微點頭吩咐,眼神閃爍。青衣童子點頭,手上琉璃燈也沒有放下,就上來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硯邁開步來,臨走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着那個嬌小的身體,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帶着客人離去,温文爾雅的雲公子忽然揚手,重重扇了蘭兒一個耳光!
“廢物!讓你好好看着夫人,怎麼能留下外人單獨和她相處!”惡狠狠的,雲浣白一掌把蘭兒嘴角打出了血絲,“你看你,又給我捅了簍子!”
“公子……”蘭兒一個踉蹌跌倒在紫檀夫人身邊地上,然而夫人眼神絲毫未變,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簾。蘭兒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細聲分辯:“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發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發狂?”雲浣白怔了怔,仔細盯着妻子的臉,然而那白玉般的臉頰上依舊木無表情——他順着妻子的視線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歡花葉,發現花葉有些萎黃,忽然間臉色一變。
“糟了……雷雨可能把鎮住它們的封印給衝散了。”雲浣白喃喃自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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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這個路不對。”
琉璃燈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輕巧,執燈引路。然而撐着傘在後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間頓住了腳步,冷冷出聲:“這不是迴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綿密的居然擋住了視線,三尺之外的東西都被模糊,四周看過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那裏,躺着一片有些萎黃的金合歡葉子。
“你要帶我去哪裏?我們到現在還沒出側門對吧!”白螺看着池硯,冷冷笑了起來,“你一直走,卻仍是把我困在庭院裏,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燈昏黃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臉,少年稚氣的臉上陰暗凹凸,陡然間有難以形容的詭異:“公子讓我送你上路……上黃泉路!”
話音一落,池硯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煙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盞琉璃燈卻彷彿被看不見的手執着,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徑自對着她飄過來。詭異而神秘。
“妖孽!”白螺臉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傘、倒轉傘柄狠狠對着飄過來的琉璃燈擊過去!——“乒”的一聲,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濺開來。
“呀。”空氣中,池硯的聲音細細響起,脱口痛呼,卻不知何處,“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誰?……”
“不知好歹的妖孽!還不退避。”白螺收傘,冷笑,發現原來那些雨絲根本落不下來,只是彷彿被凝固住了那樣,一絲絲如柵欄般阻擋在前方。
池硯的聲音低下去了,彷彿受了什麼重傷,無法出聲。
然而,白螺的臉色卻又是一變——因為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緩緩響起:“看來,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難得難得,居然謫入凡塵?”
雲浣白!
白螺聽得這句話,一直冷漠的臉上陡然也是一陣震動,忽然抬首,喝問:“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還敢施用術法!”
“我當然敢……”雲浣白的聲音悠然傳來,帶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沒猜錯,謫入凡塵之人術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來罷!”
他聲音一落,忽然間,那些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從地上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裏,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
死靈……那每一點光裏,都拘禁着一個死靈!
白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倒退一步,然而背後卻碰上了什麼柵欄——那些凝固的雨絲,居然化成了阻攔她腳步的牢籠……這種陰毒詭異的術法……是?
那些死靈在緩緩地飄近,無數雙手伸了過來,想抓住她——白螺脱口驚呼了一聲,在那些木無表情逼近的死靈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臉!
“嘶——!”
陡然間,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劃落。
半圓形的展開,齊齊截斷那些凝固的雨絲,逼得死靈嘶叫着閃避!
“螺兒退開!”一劍逼退兇靈,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將白螺扯到了身後,“這是鎮魂術!苗疆的鎮魂邪法……快退開。”
“湛瀘!”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趕來的人,脱口喚。
黑衣的湛瀘不再説話,雙指一點、手中黑色的長劍如同蛟龍一般自動飛入雨夜,茫茫中,陡然聽到一聲淒厲地慘呼。那是雲浣白的聲音。
那一劍闢開雨幕,忽然間,凝固的雨絲就重新開始洶湧落下。
然而,那卻是血紅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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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白茫茫的雨氣陡然消失,四圍顯露出來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發現自己真的沒有走出那個院子,正站在花間出神。
“螺兒,你差點嚇到我。”劍的光芒一旋,重新躍入湛瀘手中,黑衣黑劍的青年嘆息,“你被拆了仙骨謫入世間、雖説重新修了百年,法力依然尚淺,居然就碰到了這般厲害的邪鬼——虧得雪兒見你長久不回,催着我來找你……”
他話音未落,轟隆一聲響,黑壓壓的影子傾斜、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驚,抬頭看去——原來,方才湛瀘那一劍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歡樹。
然而樹一倒下來,滿樹的紅白花兒就有如雨般飄落,在半空中紛紛散開,化作了血。
——那血紅色的雨、便是由此而來。
而樹身上的斷口處、宛如人被斬首,殷紅色的血不停地流出來。更加可怖的是、樹下的土壤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翻騰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們要出來?”湛瀘不等土下那些東西掙扎出來,從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鏡子閃爍着光華,照住了金合歡的樹根。右手摺了一根竹紙,連連破土劃了幾個符號,繞樹一圈。
“嘶啦啦……”陡然間,風雨裏傳來一聲奇異的嘶喊。
合歡樹騰起了一股白煙,煙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卻在鏡光中淡淡消失在雨簾。
“啊,他死了?”雨還在繼續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見青石上雲浣白那身首分離的屍體,那裏,斷開的腔子中、卻居然沒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歡木養鬼的術法被破了,他當然只有神形俱滅。”湛瀘看了一眼屍體,將手心鏡子轉過來照住,宛如鏹水澆下,屍體居然緩緩融化,“那兩個小童侍女大約修行遠不如他,被我的劍一劈、連個實形都留不下來了。”
“其實我看到合歡樹的葉子在這個季節就萎黃,就覺得一點不對頭……”白螺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那片花葉,“不過,真的是修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為邪氣出土上侵。”
“也怪當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後朝廷昏庸、忠良之氣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讓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瀘點頭,看着雲浣白的屍體最後一根頭髮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氣塞於九州,又如何會有這等事情。”
白螺將手中花葉扔掉,轉頭看着廊下依舊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方才那般詭異淒厲的場景、居然對她沒絲毫影響,那個披着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的女子,依舊呆呆的看着雨簾,彷彿只留了一個空殼子。
“紫檀夫人還有救麼?”白螺嘆了口氣,問湛瀘,“似乎她也是被攝了魂魄、壓入花樹底下了吧?”
湛瀘走過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頓了頓,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處,微笑:“似乎還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滅、只是無法進入軀殼而已。”
他回過頭,用鏡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那裏,隱約有一個女子站在假山後,半低着頭,黑髮紫衣。
“對了,我忘了她過不來——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開那件披風——素白色的裏子上,赫然有着一個暗褐色的符咒標記!彷彿是有誰沾了血,畫上了這個詭異的記號。
“我想方家兩老都是被害死的,變成死靈鎮入了合歡樹底——朝開夜闔的樹,到了晚間就會閉合壓住那些死靈不讓他們逃逸……”白螺看着那個符咒,點頭嘆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氣很足,雲浣白一時怕困不住她,才設了符咒鎮壓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滅,掙扎着冒出來向我求援……”
一邊説着,她一邊動手解開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風。
披風一落地,白螺耳邊彷彿有清風吹過,陡然間,紫檀夫人的眼珠就開始轉了起來,一眼看到了身邊的白衣女子,顫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別怕、別怕……”白螺嘆息着,拍拍她單薄的肩背,“都沒事了,那個傢伙再也不會纏着你了——別怕。”
“他死了?雲郎……那個妖怪他死了麼?”紫檀夫人臉色蒼白,尖叫了一聲,痛哭起來。然而,不知為何,她臉上卻有悲慼的意味。
顫抖着,她接二連三的發問,語無倫次:“白姑娘你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那蘭兒是個骷髏!你不知道……多可怕,一個骷髏整天看着我!爹孃……爹孃……”喃喃自語着,回覆神志的女子顫抖着,抱住自己雙肩,慟哭起來:“爹孃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殺的!樹底下……那棵樹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嘆了口氣,看來,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黃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煩了……”看着遠處耳房裏面似乎有了動靜,湛瀘提醒了一句,“這事兒説不清。”
“嗯。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鎮定下來,”白螺掰開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這個可憐的女子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再度嘆氣,“的確太可怕了一些,對於一個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後也會被嚇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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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巷的花鋪中,木葉婆娑,白鸚鵡在花間垂頭小憩。
“螺兒,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見長進。”黑衣黑劍的湛瀘皺眉,看看花間忙碌的白衣女子,“還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為玄冥的事情,難道吃的苦頭還不夠?”
白螺抬起頭來,看着他放在窗前小几上的長劍——這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
千年之前,鑄劍大師歐冶子鑄成此劍時,天地風雲為之變色,他自己也不禁撫劍淚落,因為他終於圓了自己畢生的夢想:鑄出一把無堅不摧而又不帶絲毫殺氣的兵器。此後,這把劍一直作為九州至尊的佩劍、一代代流傳下來。
千年之間,這把神兵流轉世上,經歷無數坎坷滄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滅的魂魄。
“湛瀘,你是一把劍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許能冷定如鐵。”白螺低頭剪着花木,忽然手頓了一下,微微苦笑搖頭,“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瀘:湛湛然而黑色也。
黑衣的湛瀘,原來就是上蒼一隻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來注視着君王、諸侯的一舉一動。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
如今、宋代趙氏王氣衰竭,偏安一隅卻依然不思治國圖強,奸相當道忠良死難,守護了趙氏王朝多年,如今湛瀘他也是要離開這裏、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請你還是回去告訴師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謫入紅塵,無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墜淚痣盈盈,“碧落宮裏的百花……還請早日換個司花女史罷。”
湛瀘走過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襯映,鮮明無比。
“你師父青帝一直掛念你……不知道你在下邊如何。”他張開手,手心那面小鏡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鏡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東西,“他託我帶給你的。他怕你沒了這個,在世間會吃妖人的虧。”
“花鏡?”白螺一驚,這時才看清了鏡子上的花紋,脱口驚詫。
她忍不住伸手觸摸那面奇異的小鏡子,然而那面青銅鏡彷彿有知覺一般,忽地從湛瀘手心躍起,自動落入她手中,光芒閃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臉。
“你看,它終於找到舊主人了。”湛瀘微笑起來,看着白螺將那面小鏡子收入袖中。許久,他才微微嘆息,“我也要走了——紅塵滾滾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晝重新降臨的時候,臨安城中,街頭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條談資:昨夜或許是風雨太大,居然將武林門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歡樹颳倒了,樹下露出了兩具森森骸骨——衣飾尚未全部腐爛、依然還能辨出是五年前過世的方家兩老。
明明已經是出殯風光大葬的兩老,屍體為何會在庭院樹下?
來收斂骨殖的人有些經驗,撿起酥黑的骨頭,脱口而出:“不對,看來是被蠱毒死的。”
此語一出。一時間上下譁然,甚至驚動了官府來訊問。可憐方紫檀小姐此時已經被嚇得神志不清,只是一疊聲的哭泣尖叫,見人就打,問不出半句話。
最後,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個同時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雲浣白身上——大家越想越覺得這個外地來的讀書人似乎不對勁,他的來歷、他的身世,居然從來沒有人想起要仔細留心問一下。多年來他深居簡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為什麼偏偏在出事的時候就不見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處貼榜文,通緝這個温文爾雅的年輕人,然而卻遍尋不見。
上下都在喧鬧着,亂成一團。
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院深處那株被攔腰截斷的合歡樹,竟然依舊在斜風細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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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合歡,樹似梧桐,枝甚柔弱。葉類槐莢,細而繁。每夜,枝必互相交結,來朝一遇風吹,即自解散,了不牽綴,故稱夜合,又名合昏。五月開紅白花,瓣上多有絲茸。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