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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借問

    步出公車的時候,江夢笙覺得胃裏模模糊糊的一陣發疼。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車廂裏又那麼擠!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還早;離開公寓以前,實在應該設法吃點東西的,她想。但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吃不下的。緊張與飢餓同時折磨着她,使她覺得自己分外虛弱。過去幾個月來的壓力分明寫在她蒼白的臉上。而,毫無來由的,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次面試是她重組她的生活、確保她和小豪未來的最後機會。這一次,她絕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的把面試給弄砸了。這個想法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她已然負荷過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來,一路走一路對着手裏的地址。太陽毫不留情地打了下來。今天的天氣熱得這樣!空氣靜而無風,卻有着草氣及花香。路上籠着一層熱氣。然後她停下了腳步,看着眼前這大得驚人的宅邸。從鏤花的鐵門裏看去,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內湖擁有這樣的宅院!當然-,不是這樣富有的人家,也不會想到要請一個保姆住在家裏……

    她緊張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長髮,再順了順她絲質的套裝。時間差不多到了。她緊張地看了看裏頭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後按了按門鈴。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青年走了出來,步下車道,拉開了那兩扇沉重的鏤花鐵門。他其實很年輕,江夢笙想,大約是十八九歲吧?或者還在大學裏唸書?大一還是大二?

    “江小姐吧?”他的聲音很友善,“準時到達,嗯?好習慣。”他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朵温和的笑容。

    江夢笙微笑了,因他的開朗而放鬆了些:“我是江夢笙。我和羅先生兩點有個約。”

    年輕人回她一笑,伸出手來與好相握:“我叫羅景光。請進吧。”他悠閒的態度安撫了她。她立刻喜歡上他——一個好兆頭。

    他領着她進了一間陳設豪華的休息室,問道:“要不要喝點什麼?”

    江夢笙搖了搖頭。她的神經繃得太緊,根本喝不下任何東西,滿腦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應付完這個面談。“不,謝謝你。”

    羅景光的眼睛裏霎時充滿了瞭解之意:“我去告訴家父,説你已經到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在她開口向他道謝之前,他已經走綽了。

    江夢笙茫然的環顧這個房間。設計得很美的房間,主色調是淡藍和深紅。舒適、自在,有一種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懶之致。如果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啊……

    “江小姐!請跟我來。”

    羅景光的聲音在她身後突然出現,嚇得她跳了起來。她疾轉過身子,笑得異常僵硬,臉上寫滿了不安:“呃,是,當然……謝謝你。”

    “緊張啊?”

    她無言地點點頭。

    “別緊張,”他堅定地説,“我相信這個工作已經是你的了。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種自信和事不關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對自己苦笑,隨着他走過客廳的拼花地板。

    他們來到一扇木製的拱門前。羅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門。門後登時傳來了一個沉厚的聲音:“請進。”江夢笙緊緊閉了一下眼睛,雙手在胸前絞得死緊。

    “祝好運。”羅景光對着她微笑,“別伯他。他其實是嘴硬心軟的。”

    他對你當然嘴硬心軟了!你是他的兒子啊!江夢笙想着,無力的朝着他笑了一笑。他替她打開了門,她義無返顧地走了進去。

    門裏是-片書海。好深廣、好雅緻。桃花心木書桌後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伸出手來與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掃了她幾眼。彷彿在這幾秒鐘之內,他已經完成了對她的評價,發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請坐。”

    江夢笙咕噥了一些禮貌的話,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茶,淺淺的啜了一口。她需要這麼點時間來平復她心情的緊張,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打量這個很可能成為她僱主的男人——這個名叫羅志鵬的男人。

    從睫毛下瞥視過去,她可以輕易看出:羅志鵬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有着一張吸引人的面孔。他大約四十出頭,有着和他兒子一樣輕鬆迷人的微笑。江夢笙的害怕消失了。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他。他完全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是個中年禿頭,腦滿腸肥的商人。雖然,在那輕鬆的微笑之下,隱藏着某些無情的線條,但那本來就是她預期中會看到的東西。他是個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嗎?那麼如果不具備任何無情的特質,他如何可能獲致今日的成功?

    “説實話,江小姐,你實在比我預期的年輕太多了。我本來以為你的年紀要再大上一些的。”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想。他説話的聲音懶洋洋的,把他話中嚴苛的語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長的女人一樣好。羅先生,我向你保證這一點。”她急切地説。面談才剛開始,而他似乎已經作了決定。她可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她付不起!

    “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工作嗎?”他深沉的眼睛透過香煙的霧氣盯視她。他臉上的神情是莫測高深的。

    “介紹所的人告訴我,説這兒有三個小孩需要照顧,另外還有些一般性的家務——”

    “事實上,這個工作很繁重。”羅志鵬插口道,“你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嗎?”

    “我照顧過小孩,也能把家事處理得很好。”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沒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燦爛,“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可是她需要這個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為羅志鵬認為她年輕而且能力不足,就讓這個機會從她的指縫間溜掉。她魯莽,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你多大年紀了,江小姐?”那對深沉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評估且好奇。有那麼一秒鐘,她很想扯他一個謊;但這念頭立刻被她自已給否決了。

    “二十四。”她簡單地回答。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着説:“但我不認為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事實上,對孩子們來説,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當他捻熄了煙頭的時候,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她會不會説得太多了?她會不會表現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她凝視着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滿了不自覺的祈求而顯得異常美麗。

    “為什麼這個工作對你而言如此要緊?”

    她以為那只是她的想像。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軟化了他那鋼鐵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協的嘴。

    “因為工作不好找呀。”她輕快地説。

    “那不是個回答。”

    她沉默了一會,不能決定是不是要告訴他關於小豪的事。雖然機會似乎愈來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這個工作,總是得告訴他的。而,雖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這個工作,事實上也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

    “因為我有個兒子,所以我需要這個工作提供給我的膳宿。”她説,身子繃得死緊,帶着種奇特而天真的尊嚴。

    羅志鵬審視着她。

    “你的丈夫呢?你離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她很快地説。是離去的時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他柔和地説,燃起了另一支煙。

    “那是——一大篇傷心史。”她輕聲説,微笑着,對這個面談居然還在進行而感到詫異。經驗告訴她,在面談時提及她自己是個未婚媽媽的結果,總是慘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也許我們應該先來點點心什麼的。”他的話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來如此真摯……

    “唷,好,謝謝你。”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她還有機會嗎?

    五分鐘後,羅景光端着盤子出現了。放下盤子的時候,他對着江夢笙粲然而笑。本來他還想説點什麼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後,終於還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個房間。

    “景光好像很喜歡你。”羅志鵬一面倒咖啡一面説。

    江夢笙受寵若驚,反而不知該説些什麼。“我們好像一見面就挺投緣的。”她緊張地啜着咖啡,意識到為了某種難以瞭解的原因,她真的還頗有希望的。只願自己不要説錯話就好了。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個。”羅志鵬笑道,“他好像對其他所有的應徵者都討厭得要命。”

    她微笑着沒有説話。咖啡和小餅乾温暖了她空乏的腸胃。她漸漸地放鬆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了。

    “你的小孩叫什麼名字?”

    “慕豪。我都叫他小豪。”一提到這個小男孩,她的臉龐立時因愛而煥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

    “就快三歲了。”

    “請原諒我的好奇。但,小豪的父親呢?”

    “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江夢笙平板地説。“很典型的故事,對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願去想及李均陽。不是現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獲得這個工作的時候。

    羅志鵬笑得很暖。“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希望我方才不會太失禮。我只是……只是不願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親共處的時光。”唉,她實在坦自得一塌糊塗。

    “我懂。你現在住在哪裏,在做什麼呢?你説你有照管小孩的經驗?”

    江夢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真的是……説來話長。”

    “那就從頭開始吧。”他微笑着建議。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廣告代理商的秘書。但他出生以後,我只好辭職,同時搬出我的住處。所以我那時也沒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嗎?直到你能安定下來為止?”他的話裏有着明顯的震驚。

    江夢笙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媽在我專五那年死了。她死前病了很久,把僅有的一點積蓄都給花光了不説,還留下了一筆債務。我只有把她留下來的公寓賣了還債。還債以後倒還剩了一點錢,可是那也只夠維持到我專科畢業、找到工作為止。至於我父親……”她秀麗的小臉上現出了苦苦澀之色,“他在我媽死後,很快就又結了婚,搬到高雄去了。我和他是從來不親的。自從我媽病了以後,他就更少回家來了。我想是,他一直恨我們拖累了他吧。你知道,他是個海員,一直要的是那種浪漫不羈的日子。我一直奇怪他為什麼還要結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媽媽怎麼受得了……”她頓了一頓,簡單地説,“總而言之,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我根本想都不曾想過要去投奔他。”

    她的聲音裏並無自憐之意。對她而言,父親一直是個陌生人。從孩提時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遠,與她們母女兩人無甚瓜葛。更何況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親知道自己未婚生子,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敗壞門風,無恥下流”,或者還算是罵得輕的了。她從來不曾要過他的愛,自然也不會去要求他的憐憫。雖然,喪母之後,發現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獨,對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她畢竟還是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了。她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維生的工作,租了一個小而舒適的房間,以及不久之後與李均陽的相遇……

    她猝然間驚醒過來,用盡了每一分意志力將他逐出腦海。他稜角分明、充滿魅力的面孔,他温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鷹的眼睛。該死,她不能想他。

    “那麼你當時怎麼辦呢?”羅志鵬温和地催促。

    “嗯,當時的情況是,我的房租契約上寫明瞭:屋子裏不能有小孩,而我懷了身孕的事是怎麼也瞞不住的。還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為他們的孩子們找保姆,所以過去兩年裏我一直待在她的家裏。”她悲傷的皺了一下臉,“但是現在,她和她先生離婚了,必須搬到一間比較小的房子裏去,自己照顧小孩。她既沒有地方、也沒有錢好讓我留下。所以我就失業了。我目前暫時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你可以想像得出,這不會是個令人滿意的狀況。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給她帶來的麻煩可實在太多了。”她中止了敍述,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連續劇裏的情節。不過,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她曾有的艱苦狀況。自從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階段就開始了。李均陽已經永遠離去,而她不止失業、無家可歸,還近乎一文不名。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顫抖。

    “其實並沒有聽來那麼糟。”她謊稱道。笑得有點尷尬,“而且那教會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穩腳步,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你説對吧?”

    羅志鵬笑了,眼晴裏有着真摯的愉悦:“我想這個中甘苦你應該比誰都明白。而我欣賞你的堅強。”

    江夢笙聳了聳肩。她暗色的眼睛雖然明亮,卻是充滿防衞的:“好了,羅先生,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整個不光榮的過去了,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機會得到這個工作?”她真是鈍得教自己吃驚。而她已經告訴他太多了。她從來不曾如此輕易地向陌生人敞開自己過。身為一個帶着小孩的未婚媽媽,她早已學會了護衞自己的隱私。人間世上,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人亂加抨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她竟然在見到羅志鵬半個小時之內,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給説了出來!雖然他身上有一種坦白的氣質,但她還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她覺得尷尬。

    她審視着他的臉.懷疑自己為什麼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這在以前的面談裏從來不曾發生過,從來不曾。她通常是連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細節都不肯説的。“也許我比我自己所瞭解的還要絕望。”她嘆息着想,“也許只因為我需要這個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説得悲慘萬狀,冀望他能同情我?”

    羅志鵬慢慢地吐着煙圈,一面眯着眼睛看她。而後他突然笑了。結論出來了。

    “這個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試用期三個月,如果你在這三個月中表現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運。“真的嗎?”她呆呆地問。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為同情我才給我這個工作嗎?關於我的生活——”

    “我僱用你是因為你能勝任這個工作。”他堅定地説,“因為你誠摯坦白。因為我喜歡你,我的兒子也喜歡你。也因為我需要個人儘早來幫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夢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剋制住自已不從椅子上跳起來擁抱他。過去幾個星期的緊張消失了,留下來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須設法集中精神,才能繼續聽他説話。

    他提出來的薪水對她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她當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會有自己的房間,不過你必須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經見到景光了,他是老大。還有十歲的景安,六歲的景強。煮飯燒菜及清潔工作由張嫂負責,你不用管。”他輕快地説,“由於生意的關係,我必須經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個人在這兒替我照顧孩子們——”

    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門上細小的異聲。

    “景光,進來!”羅志鵬的聲音裏帶笑意。

    門慢慢地開了,羅景光露出臉來,嘴角掛着一個奸奸的笑容。

    “顯然我不必再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了?”羅志鵬對着自己的兒子微笑。那男孩正瞧着江夢笙,“你得到這個差事了哦?”

    她點頭。“對,我得到這差事了。”

    “好棒!那你幾時開始工作了?”

    她轉向羅志鵬,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儘快。”他簡單地説,“這個週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幾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這個週末以前可以。”

    “好極了。此外,以後大家都叫你夢笙吧?‘江小姐’聽來怪彆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歡這樣,這感覺起來親切多了。

    接下來的那個小時過得飛快。江夢笙見到了張嫂,一個瘦削慈祥的婦人。張嫂帶她參觀整個家。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華。她自己的房間光線明亮,通風良好而寬敞,很夠讓她和小豪住了。不過她沒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訴她:景強在朋友家玩、景安則到老師家中去上鋼琴課去了。

    羅志鵬一聽説她是搭公車到這裏來的,立刻堅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並且答應,在她搬進來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當她坐在那大車前座裏朝台北開回去的時候,江夢笙簡直有些暈暈陶陶的了。整個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場夢,而她老覺得她下一分鐘就會醒來,發現自己依然失業。於今想來,那個面試彷彿成了一樁很簡單的事了。畢竟工作已經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來。

    回到家的時候,她的好友紀月梅正在門口等她。“怎麼樣可怎麼樣?”她急切地問,“開着那輛拉風得要命的車送你回來的是不是就是那個羅志鵬?過程如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江夢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來喘口氣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沒錯,那就是羅志鵬;也沒錯,我得到這個工作了。我這個週末開始上班。”

    兩個女孩子相擁相抱,一路舞進公寓裏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膠火車,一見到媽媽進來,清澈的眼睛立時發亮,笑得好不開懷。但是當火車繞回來的時候,他的注意力立時回到他的玩具上頭去了。

    江夢笙親了親他柔軟的臉頰,然後接過紀月梅遞過來的茶,淺淺地啜了一口。她們兩人在窗邊的餐桌旁坐下。幾個小時以來,她首次讓自己放鬆下來。

    “快説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夢笙告訴她,“但我原以為我得不到這個工作了。他一見到我,就告訴我説他想要個年紀比較大的人。眼見這個工作機會漸漸溜掉,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訴他。好奇怪,在那以後一切都好轉了。”她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可置信,“我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月梅真摯地笑了:“我真為你高興。老實跟你説,過去那幾個星期裏。我真為你擔心死了。還好,一切都好轉了。你變得那麼緊張,那麼蒼白,真看得我難過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煩惱的呀,有些事是註定會好轉的——現在不就是了麼?”夢笙笑着,因月梅的關懷而深受感動。

    她們兩個同年,早在學生時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條,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學生時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個人都瞠目結舌的事——一畢業就結了婚,結婚沒有好久又閃電般地離了婚。她總是説,因為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還太年輕了。

    在三年的秘書生涯之後,月梅再也受不了辦公室生活,決定自行闖蕩——她最近剛剛辭去了工作,專心於寫作。在江夢笙的保姆工作結束的時候,她給了這母子兩人一個棲身之地。並且也因為她在家裏工作,當江夢笙外出尋找工作的時候,她很樂於照顧小豪。但這公寓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靜的空間。夢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茲報答的,只有儘速搬離此地。這也是她如此急於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們要作什麼了。”月梅突然説,“我們來慶祝。咱們今晚出去吃飯。我可以請隔壁的王媽媽來照顧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歡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輕鬆一晚——你幾百年沒出去過了吧?”

    江夢笙點了點頭,因這期待而興奮。真的,她有好幾個禮拜沒出去過了。不止是因為她對未來如此憂慮,以致於無心玩樂,也因為她必須省下她手邊有限的金錢,以防萬一。

    “那麼,”她説,“我請客。我要好好地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月梅高興地笑了:“我接受。”

    王媽媽高高興興地過來了,不到八點,小豪已經乖乖地睡在牀上。江夢笙洗了個澡,換了身黑色絲質洋裝,上了點妝,又把她的黑髮刷得發亮,讓它蓬鬆地垂了下來,繞在她細緻的臉蛋兩旁。並不是自誇,她知道自己看來很美。黑絲洋裝裏的身體玲瓏而誘人,她的面龐雪白而細緻,她的嘴唇豐滿而柔和。

    她們坐着計程車到東區去,找了家十分高級的法國餐廳。她們在酒吧裏啜着飲料,夢笙又把面試的情形説了一遍。雖然已經説過了,但這是一樁這樣的好事,每次説都還是很興奮。

    “幸運的姑娘,”月梅羨慕地説,“那個羅志鵬看來很有男子氣概呢。”夢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詩人氣質又發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實事求是地説,“不知道他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上帝,你從來不看報的嗎?”月梅不敢置信地説,“不過幾個星期以前,所有的花邊新聞都在説她呢!”

    “什麼呀?”夢笙一點概念也沒有。

    “杜綾呀!你對這個名字該有點印象吧?”

    江夢笙皺起眉來想半天:“你説那個模特兒?她是羅志鵬的太太?”

    紀月梅點了點頭,一臉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現在正和那個小白臉歌星在香港呢。這樁醜聞已經延續好幾個禮拜了。你呀——有時你真是鈍!”

    “我對這種事情從來不碰的。”江夢笙心不在焉的説,“所以我一點概念也沒有。那些可憐的孩子!他們怎麼受得了這種日子?”

    “但他們還是幸運的。現在有你來照顧他們了。”月梅温柔地説。

    夢笙因她的讚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還留在杜綾身上。她是現在港台兩地最紅的模特兒,搶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個男歌手雙雙飛往香港之前好幾個禮拜,有關他倆的謠言便已經滿天飛了。照片上的杜綾豔光四射,實在很難將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試的那棟房子聯想在一起,更難想像她和羅志鵬及孩子們住在這棟房子裏的情形。她是光芒萬丈的,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簡直無法想像她和現實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館裏燈光柔和。一個皮膚黝黑的侍者有禮地為她們帶位,給了她們一本皮革封面的豪華菜單。

    整頓飯裏,她們都在談月梅的書,以及夢笙的搬家計劃。菜餚很精美,服務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後,江夢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話而笑個不住,一面將她絲般的長髮撥到耳後去。就在此時,侍者領着個男人來到她們對面的餐桌上。她不經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後死一般的凍結在當地。李均陽!小豪的父親!她此生唯一所愛,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的手指在精緻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緊,笑聲和笑容同時自她唇邊逝去。

    她有三年沒見到他了,也從來不曾想過要再見他。而今他就坐在離她數尺之外,而她竟然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他是一個人來的,雖然桌上擺了三組餐具。他一點也沒變,否則她不會看不出的——她對他的臉孔太熟悉了。濃密的黑髮自他骨格堅硬的臉往後梳,線條優美的嘴飽滿而温暖,一對懾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閃着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將人融化。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權勢、財富以及老於世故的優閒。江夢笙的心臟又開始狂跳,震耳欲聾。她帶着驚懼凝視着他,驚駭地察覺到:每回看着小豪的時候,她其實都在不自覺地想着眼前的這個男人。這項認知幾乎使她作嘔。他們兩個人實在是太像了!

    而後血色漸漸回到了她的臉上。雖然她的雙眼仍然離不開他。他為什麼要在這裏出現?為什麼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悦,她與月梅共享的時光與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起,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裏的魔星!

    彷彿是意識到她專注的凝視,他突然間偏過頭來。他冷靜的眼睛遇上了她。剎那間的空白之後,他的眼睛裏突然充滿了震驚和不信。他認出她來了!在那剎那之間,天地萬物彷彿都已不復存在。他們凝視着彼此,誰也無法將眼睛移開。江夢笙的胃緊縮而痙攣,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樣的凝視彷彿閃電交錯,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測,有着全然的空白。幾乎像鏡子一般。

    “怎麼了,夢笙?”月梅注意到她臉上僵直而震驚的表情,擔心地看着她。但江夢笙嘴裏發乾,喉嚨發緊,竟是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夢笙!”月梅有些急了,聲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嗎?”

    江夢笙設法搖了搖頭,將自己雙眼自李均陽臉上移開。而後注意到那個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陽微笑着起身迎接她。她約莫六十歲了,纖瘦而優雅,年輕時想必是非常美麗的。她的衣着華貴,一頭轉成銀灰的頭髮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為震驚過度,江夢笙會對她很感興趣的。但現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痹的雙唇間擠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了?”紀月梅皺起了眉頭。

    “李——李均陽。”

    “什麼?他在這兒?”

    “就坐在你後面。”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顫腳顫地站起身來。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對她這樣的自餐廳裏逃出去作何感想,她總之非走不可!

    “對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紀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來,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們身後的男子一眼。

    江夢笙已經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混亂裏,她仍然清楚地意識到;李均陽一直在看着她。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幾乎穿透她的身體,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亂得什麼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夢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櫃枱去付了帳。叫來了一輛計程車,把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夢笙塞進車廂裏,吩咐司機往她們住的公寓駛了回去。

    “你還好吧,夢笙?”

    “還——還好。”她勉強地説,“只是嚇着了,如此而已。在這麼多年後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臉熱辣辣地燃燒起來,“我真不該那樣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個什麼樣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給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沒法子再待在那裏。我很抱歉,月梅。”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已經吃飽了。”紀月梅温和地説。

    夢笙知道她很好奇。關於李均陽的事,她從不曾和她説過。當然,她和李均陽開始交往時的事,月梅是曉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陽是小豪的父親——只要是見過李均陽的人,沒有誰會懷疑這一點的。他們兩個實在長得太像了!但她對夢笙和李均陽分手的細節一無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問,只是對夢笙而言,那樣的往事帶給她的痛苦實在太深也太劇,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去回憶。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陽相似的背影、聽到與他相像的聲音就會驚跳的,更不用説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況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着她吐露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後事過境遷,最好的辦法似乎就是讓這段往事深埋心底,誰也不曾再提李均陽這個人了。又有誰能料到,這世界居然這般小!

    夢笙長長地嘆息,將頭埋進自己雙手之中。

    驀然間,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擊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絕不要!答應我你會守口如瓶,啊?”她要求着。身體急切地前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滿了祈求之意。那支離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説些什麼了。

    紀月梅大為震驚,眉頭不覺擰成一團:“你是説李均陽一點也不知情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夢笙,難道你不覺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經放棄了我們母子了。他對小豪一點權利也沒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絕不能知道!”她的聲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瞭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陳述底下隱藏着的,是已在崩潰邊緣的脆弱。她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他的。”她斬釘截鐵地保證。

    夢笙身體整個鬆弛了下來。“謝謝你。”這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這一整天裏發生的事已經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時候,她差不多隻剩得了一個空殼子。看過小豪之話.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牀上,沉進了極其不穩的夢鄉中。夢裏滿是李均陽稜角分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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