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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小環姑娘

    長安東市,碑林後面有座荒蕪的古宅,這兒正是丐幫長安分舵所在。

    安頓好七巧仙子,胡畢義一人走出去,他不肯講出要去什麼地方,也不讓華雲表跟在身後,從中午到天黑,一直未見人影回舵。華雲表心想,我難道就沒有生着兩條腿麼?

    這時已是萬家燈火,華雲表賭氣走出,但是,上得街來,徘徊顧盼,一時卻不知走去哪裏是好。

    忽然,他心跳起來,因為他忽然想起一個人小環他知道,那個痴情的妮子,一定會如約在這兒南門太平坊貧民區中等他的,他曾點頭表示答應,早晚一定會去看望她;而今,他來到長安了,他是不是應該馬上就去看她一趟呢?

    華雲表有些猶豫不決,依情依理,他應該去,問題只在目前事情正多,現在去,在時間上是否適當?

    他的心在跳,臉頰發燒,耳邊同時縈繞着一個幽幽低低,但卻無比堅定的聲音:

    “昨夜,我小環還以為是在自我摧殘,在做一件傻事,現在看來,我小環也許還是做對了,日後,隨你去不去,我都會在長安南門太平坊的貧民區中等你,那兒是我被拐來的地方,在看到你去之前,我將永遠不會離開那個地方一步……”華雲表仰天深深吸入一口清氣,終於轉過身來,向南門方面大踏步走去。

    華雲表快到南門時,迎面碰見一名老更夫,請問之下,方知道附近這一帶都叫太平坊。不過,老更夫説,至於什麼“貧民區”不貧民區,他可沒有聽過這個“詞兒”,如果有的話,也許是指前面城腳下那片棚户而言。

    最後,老更夫熱心地問道:“您想找誰?老鄉。”

    老更夫似已瞧出華雲表非屬本城人氏,言下頗有幫忙代找之意,華雲表愣了愣,連忙抱拳含笑道:“不不,謝謝老丈,有了地方,人就好找了!”

    匆匆別過老更夫,華雲表開始朝城腳下那片聚居的棚户走去。

    此刻的華雲表,心情甚為紊亂,老實説,他剛才並非真的不希望老更夫幫忙,問題是,他説什麼好?

    找小環……小環是誰?誰是小環?

    人總有個姓,不是麼?那麼,她姓什麼?家裏人口怎麼樣?

    假使連這些都回答不出,人家就難免要追問了,你跟她什麼關係?你們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還有,既然定有約會,怎麼連個稍詳細點的地址都沒有留下呢?

    遇上老實的,也許只在肚裏罵一聲糊塗,否則,對方不對他的行動發生懷疑才怪!

    華雲表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這次拜訪,除非在無意中遇上小環本人,不然便算是白跑一趟了。

    華雲表在那片棚户間穿走了一遍,果然一無所得。

    這些棚户中的居民,顯然十九多倚勞力為生;在城中鬧區,這時早已收市,然於這兒,此刻卻依然到處洋溢着一陣陣笑語人聲,有的在呼茶喊水;有的在説古談今,有幾户甚至才剛開始劈柴起炊。

    華雲表繞遍一週,雖然毫無收穫,但在心理上卻感到一種無比的愉悦和舒展——

    快樂,並不是富人們專有的!

    華雲表心情得到安定,勇氣也就增大了,於是,他直直腰,重新進入一條小街中,同時輕輕叩開一扇隱有燈光人語透達户外的柴門。

    室內五六名粗衣漢子,一個個面紅耳赤,正高卷着衣袖,圍着一張木桌,闊談暢飲。華雲表探首向內,含笑招呼道:“對不起,打擾各位了,在下想打聽一個人可以嗎?”

    坐裏朝外的一個漢子起身道:“不妨,不妨……”

    另一個已有幾分酒意的漢子搶着嚷道:“進來,進來,老鄉,先幹一盅再説不遲,告訴你老鄉,咱老孫在這兒,誰都認識,待咱們大夥只灌滿了,你老鄉只要提出個人名兒,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咱老孫包你找張三有張三,找李四有李四。”

    眾漢子因見華雲表刻下也是一身車伕裝束,是以表現得分外親切,華雲表坦然進入屋內,抱拳一拱道:“謝謝!謝謝!小弟剛剛用過。”

    咳了咳,儘量定下心神,含笑繼續説道:“小弟想打聽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名叫小環,據説就住在這附近,她,她有一位親戚託小弟帶了個口信……”

    那個自稱老孫的漢子怔了徵道:“您説叫什麼,小環?”

    華雲表再度感到不安起來,訥訥地道:“是的,叫小環,這是小弟的糊塗之處,臨行匆迫,竟忘了好好問個仔細。”

    另外一個漢子岔口道:“多大年紀?”

    華雲表想了想道:“大概總有十五、六吧!小弟,咳,沒有見過,不怎麼清楚,可能是這樣的,上下縱差也差不了多少。”

    那漢子皺皺眉頭又道:“生做什麼模樣?”

    華雲表正感應答為難,那名自稱老孫的漢子大罵道:“錢豹子,你奶奶的,剛才只聽你在嚷嚷,現在,老子問你,究竟咱醉了,還是你他媽的醉了?”

    錢豹子一呆,茫然道:“這扯到哪兒去了?”

    孫姓漢子一指華雲表,叫道:“人家老鄉已經説過,他是帶信的,沒見過人;好,咱來問你喂,錢豹子,郭子儀的馬僮生做什麼模樣?”

    眾漢子鬨然大笑,先前離座接腔的那名漢子待眾人笑定後復向華雲表追問道:

    “這位小環姑娘打哪兒遷來的?遷來多久?抑或原來就住這兒?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這方面老鄉清楚不清楚?”

    華雲表給一言提醒,連忙接口道:“對,對,小弟忘了説明這一點了,就是這位小環姑娘,來這兒還沒有多久,只是今年年初的事……”

    眾漢子一致搖頭,先前那漢子苦笑笑道:“真抱歉,老鄉,就咱們幾個知道的,在這附近一帶,似乎還沒聽説過有這麼位姑娘。”

    華雲表很失望,只好道謝辭去。

    這時已是初更光景,明月東昇,夜風料峭,雖然是暮春季節,然在長安,入夜以後,仍然有着濃重的寒意……

    華雲表趨興而來,敗興而歸,身心均有着空虛之感。

    他猜想,一定是他來得太早了;由小環出走到現在,先後才不過三個多月光景,小環一定想不到他會來得這麼快,所以,小環在離開金陵之後,可能趁定居之前順便沿途遊歷一番也不一定。

    總之,華雲表只禱祝一件事,他見不見到人,都不打緊,但願她在路上千萬不要發生任何意外。

    華雲表走出那條小街,由於沉思出神,在離開小弄不遠的一條厭道上,幾乎跟一人迎面撞上。

    華雲表在看清對方原來是一名龍鍾老嫗之後,更是歉疚萬分,當下連忙讓去一旁,一面不住地賠罪道:“婆婆,真,真對不起……”

    老嫗抬起那張堆滿皺褶的臉孔,咦了一聲道:“您不是坊裏的?”

    華雲表賠笑道:“不是的,婆婆,我是到這兒找人的。”

    老嫗眨了眨眼皮道:“找着沒有。”

    華雲表搖搖頭道:“沒有。”

    老嫗緊接着問道:“您要找的是怎麼樣一個人?”

    華雲表遲疑了一下,終於據實答道:“一位年輕的姑娘,我,我是帶信的,可惜附近這一帶卻沒有這麼個人。”

    老嫗注視着他道:“叫什麼名字?”

    華雲表心頭一動,張目道:“婆婆難道”

    老嫗目不轉睛地道:“先説出她的名字!”

    華雲表心跳了,低促地道:“小環,婆婆認識?”

    老嫗微微震動了一下,接着盤問道:“叫你帶信來的那人姓什麼?”

    華雲表抑制着激動之情,商求道:“婆婆,假如您知道小環姑娘住在什麼地方,能不能請婆婆帶個路,由在下當面告訴小環姑娘?”

    老嫗冷冷地道:“不行。”

    華雲表只好低聲説出道:“那人姓華。”

    老嫗又是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終於點點頭道:“好的,你隨老身來吧!”

    説着,轉身繼續向前走去。華雲表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嫗現在要去的也是前面那片棚户,假如小環真的已經住入這片棚户之中,那麼,剛才那批漢子怎麼會不知道呢?

    華雲表愣了愣,方始舉步跟去老嫗身後。

    事實如何,立可見曉,路只這麼一點點,就算白跑,也沒有什麼,跟過去看看,總不是一件壞事。

    直到現在,華雲表才發現老嫗手上提着一隻衣籃,籃中橫置着一根衣杵,原來老嫗依靠為人洗衣生活。

    華雲表見那根衣杆分量不輕,走上一步,柔聲道:“婆婆,您累了一天,這籃子交給我來提怎麼樣?”

    老嫗搖搖頭,沒有回答。華雲表不便再説什麼,只好亦步亦趨,在後面緩緩跟着。最後,老嫗並沒有進入剛才華雲表問話的那條弄堂,而是折身向左,繞去緊靠城腳的那條路,走到第一排最末尾一間茅屋前停下。

    升出城牆的月光照在茅屋的板門上,可以看去這間茅屋相當破舊古老,門上沒有鎖,事實上也無法落鎖,一個稍為有點力氣的人,隨時都不難將它整個推倒,老嫗推門入室,華雲表暫時等在外面。

    聽室裏的聲音,似乎屋內除老嫗之外別無他人,華雲表又不免暗暗疑惑起來。

    老嫗在屋中點亮油燈,向外喊道:“進來吧!”

    華雲表納罕着走進屋內,屋內佔地雖然只有兩三丈見方,卻收拾得井井有條,鍋灶桌椅俱全,另一邊懸掛着一幅青布,將室中隔開一小角,那裏面可能就是老嫗的卧室,華雲表忍不住輕聲相催道:“婆婆能不能先帶……”

    老嫗惑然抬頭道:“帶什麼?”

    華雲表搓搓手道:“不瞞婆婆説,時間也不早了,在下很想先去見見那位小環姑娘。”

    老嫗淡淡地答道:“她就住在這裏。”

    華雲表一呆道:“人呢?”

    老嫗望了望門外道:“還沒有回來。”

    華雲表又迷惑了,還沒有回來?這麼晚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老嫗接下去説道:“也快了,北門工員外府後天有喜事,丫頭在幫着王少奶奶拾攝,已經做了三天,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回來,丫頭是老身的孫女兒,您能等就等,不然,您有什麼事,或者什麼話,交代老身也是一樣……”

    華雲表連忙説道:“能等,能等。”

    老嫗接着注目問道:“您什麼時候進城的?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弄點東西吃吃?”

    不提也就罷了,經老嫗這麼一問,華雲表這才想起今天中午到現在,還沒有顆粒下腹,當下紅着臉,訕訕然道:“不知道是否方便……”

    老嫗到這時候,臉上方才現出一絲慈和的笑容,温聲道:“很方便,你等一會兒。”

    説着,走入布幔後面,捧出一隻木盤,盤內盛着四隻生雞蛋,一把白麪條,一塊臘肉,華雲表見了,不禁一怔,在這種地方,這麼夜了還能吃到這些東西,真是出他意料之外。

    老嫗見到華雲表那副錯楞神氣,先是微微一笑,跟着,笑容斂去,又是深深一聲長嘆。

    華雲表失驚道:“婆婆!為何嘆氣?”

    老嫗沒有回答,徑直走去灶下,取柴生火,舀水下鍋,開始煮麪、打蛋、蒸肉;不一會兒,整治舒齊,華雲表不再客氣,全給吃了。

    吃完,已是二更將盡,仍然未見小環回來,華雲表想問又不敢,只急得在室內團團轉,因為,他走出丐幫分舵時,並未向舵上弟子交代他要去什麼地方,胡畢義等到這會兒還不見他返舵,一定會為他擔憂懸心的;可是,這邊他既然留下來了,不繼續等下去,也是不行的。

    老嫗出室望了一下,然後又走進來問道:“姓華的那位相公,他怎麼自己不來?”

    華雲表無法改口,只好順着答道:“華相公忙得很。”

    老嫗不語,最後輕輕一嘆,自語般喃喃道:“這丫頭也是活該。”

    華雲表大吃一驚,忙問道:“婆婆這話什麼意思?”

    老嫗指指油燈,又指指幔後,下巴一抬道:“你掌着燈,自己進去瞧瞧就明白了。”

    華雲表耐不住心頭猜疑,終於依言掌起那盞油燈,掀起布幔,走進饅後。

    華雲表擎燈高照之下,驀地瞧呆了!

    他以為自己眼睛發花,拿手揉揉,再看,所見仍然相同:幔後雖然僅有丈五見方之地,卻佈置得如一間小小的神仙洞府,四壁上下整齊地釘着一層薄木板,這樣,茅屋雖舊,風沙雖大,卻已無法滲進這小小的一角。薄木板上另外糊着一層花紙,黃底、小白花,間有綠梗數支,色澤素雅。地上第一層是草蓆,席上鋪氈,氈上成了字形放着兩張小牀。兩張牀,一張陳舊,但很清潔,上面的被枕也一樣。

    而另一張,就大大的不同了。

    紅木雕架,牀上每一樣、每一件,都是新的;錦褥、繡枕。綢被,一樣一件都摺疊得有稜有角地放在那裏,上面則覆罩着一幅透明的細孔紗巾;牀頭,另外還放着一套男用雜件,雪巾、香荷包,軟緞拖鞋……

    在另一張牀鋪上面,半壁釘着一隻術櫥,櫥中有酒,有臘味。最上面一格還放着一列線裝書,一套文房四寶,一面銅鏡,以及笙、簫、琴、棋等幾件消閒樂具。

    華雲表急急退出,返指道:“這,這”

    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説是好。

    老嫗嘆了口氣接下去道:“這些,都是那丫頭為你們華相公預備的,痴情的丫頭,可憐的丫頭,唉唉!老身早就知道這全是一種片面相思……”

    華雲表説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總之,假如小環現在出現,他一定會不顧一切,上去將她緊緊擁抱……

    然而,他此刻面對的,是小環年老的祖母,説來也是他的一位長輩,無論如何,他得抑制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得為自己解釋解釋,這位老人家語氣中,顯然對自己有着深深的不滿,在他,這是相當冤枉的。

    於是,華雲表放下油燈,定定心神,然後向老嫗誠懇地分辨道:“婆婆,您不知道,我……在下……曾聽我們那位華相公説過,他知道令孫女,小環姑娘對他一往情深;而他,我們華相公,他未嘗不時刻在記掛着小環姑娘,都緣目前我們華相公的的確確事情多,而且,説句婆婆不要見怪的話,我們華相公説,他僅答應過早晚要來,卻未許定日期……”

    老嫗點點頭,又嘆了口氣道:“是的,這一點丫頭説過,老身也知道;不過,您今天假如不來,丫頭沒話可説,老身也沒話可説,可是您今天來了,奉着你們相公的差遣來了,這説明了什麼呢?這説明,你們相公只將來此當做一種無可奈何,不得不盡的責任,派人來過,表示表示,也就安心了。”

    華雲表激動地道:“婆婆……”

    老嫗揚臉側目道:“難道你們相公是派您來通知,他到這兒的行期不成?”

    華雲表激動地道:“是的,婆婆!也可以這麼説,據小的所知,我們相公對小環姑娘,原只存着感恩圖報之心;而今,小的回去之後,一定據實轉報,人非草木,小的相信,我們華相公應該不是那種人……”

    老嫗容色稍緩,嘆道:“您老大也不是外人,老實説,他們既有過肌膚之親,你們相公怎麼想,是你們相公的事,我這丫頭今世是不打算再嫁人的了。”

    華雲表終於單膝着地,顫聲道:“請……婆婆原諒。”

    老嫗大驚,慌忙伸手相挽道:“老大,您這是做什麼?”

    華雲表不肯立即起來繼續説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婆婆,小環回來,請您告訴她,我來過了,我……要請婆婆原諒的是,我……晚生就是華某人。”

    華雲表鼓勇一氣説完,霍地起立,又説了一句:“不會太久,晚生會再來的。”

    然後,深深一躬,退出一步,轉身便向室外走去。

    老嫗追上來一把拉住道:“且慢!”

    華雲表停步轉身道:“婆婆,小環知道晚生的為人,説什麼,就是什麼;今夜晚生心緒太亂,實在無法在這兒繼續等下去……”

    老嫗忽然指着他的額角,重重哼了一聲道:“想不到你竟這麼不老實!”

    華雲表正待再説什麼,老嫗忽又一笑低頭道:“其實,奴又何嘗……”

    再度抬頭,一張皺褶的面孔,已經一下年輕了幾十歲。什麼“老嫗”?原來竟就是小環本人!

    華雲表目光一直道:“你?”

    恢復本來面目的小環,這時又將頭上假髮拉下,和手上人皮面具卷在一起,一面掠着發角,一面不勝嬌羞地輕輕倚偎過來道:“我姓奚,名玉環是不是問這個?”

    華雲表訥訥説道:“玉環,我自信眼力不弱,怎麼竟一點也沒有看出破綻來?”

    奚玉環瞟了他一眼道:“誰不一樣?大家都是那老兒掏底傳授,你又憑什麼理由一定要比別人高明?”

    華雲表笑了笑,沒有開口,二人緊靠着,四手互握,默默地,相互靜聽着彼此劇烈的心跳聲……

    二人無言温存了一會兒,華雲表低頭輕問道:“你又不知道我哪天來,你,你為什麼要去花那麼大精神?”

    奚玉環依人小鳥般,以一頭秀髮輕擦着心上人的胸口,以一種近乎夢囈般的啐音,斷續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會來。”

    華雲表在她秀髮上淺淺地吻了吻,低聲笑道:“我縱然會來,在目前,就像今夜這樣,也只能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哪會在這兒歇下……”

    奚玉環斜揚秋波,扮了個鬼臉道:“一點也不害羞,你又怎知道,這些一定就是為你準備的?”

    華雲表逗她道:“不然為誰?”

    奚玉環嬌嗔道:“你管得着?”

    華雲表笑了笑道:“好,我管不着!不過,我想問你,萬一你所準備的那個人他來了,卻也跟我一樣,沒有時間留下來住,那時你有什麼感覺?”

    奚玉環哼了一聲道:“不能歇下,進去瞧瞧總該可以吧!”

    華雲表點點頭,笑道:“那當然可以。”

    奚玉環緊接着哼道:“那不就得了?”

    華雲表嗯了一聲,搖頭道:“‘恕在下愚昧,我聽不懂你這‘得了’什麼?”

    奚玉環仰臉反問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是嗎?那麼他在看到這一切為他而設的佈置之後,他又會有什麼感覺呢?”

    華雲表故意認真地想了一下道:“因為我不是那個人,這一點,很難説……唔……

    不過,據我客觀看來,他應該有這樣一種感覺,可惜他暫時沒法留下來,否則,在世上,他一定不會再去第二個地方……”

    奚玉環低下頭,輕輕説道:“他要真的會這樣,在奴便是一種奢望了。”

    華雲表微愣道:“怎麼呢?”

    奚玉環緊貼情人,囈語般顫聲低低道:“因為,奴的原意,只不過希望你能如約而來,同時有機會讓你將它們看上一眼,奴也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茅棚內的輕憐蜜愛,這時突給棚外一陣高聲呼叫所打斷。

    “火!”

    “火!”

    “啊啊!好猛,大概是北門……”

    屋內,奚玉環急着想出屋來看看,華雲表拉了她一把,低聲道:“傻丫頭,你忘了你刻下是怎麼一副面目了麼?快守在這兒別動,待我先出去查探一下,你再出去也不為遲。”

    華雲表閃身出屋,不一會兒,又匆匆竄人道:“火勢不小,看上去的確有點蹊蹺,因為夜半三更,絕無火頭一下騰空的道理,你如要去,我們一人戴幅面紗就夠了。”

    沉睡中的長安城,突然被北門口這場大火,整個驚醒過來,亂鑼震耳,人聲鼎沸,所有的腳步,都在奔向北城火場。

    可是,一件怪事驟然發生。

    燭天火勢雖然仍甚熾烈,然而,鑼聲和人聲卻逐漸平息下來。奔跑的腳步開始放緩,有一部分甚而轉身回走,通向北城火場的各條街道上,消失了睡意的人們,三五成羣,竊竊私議,談論的內容,竟然與這場大火的本身完全無關……

    原來,火宅系舊日的鎮遠將軍府第,這座佔地甚廣的巨宅,一再易主,以至現今的宅主究竟是誰,大家都弄不清楚。

    長安的居民只知道宅中常有馬車出入,馬車進出宅中時,車門都扣得緊緊密密的,因此,人們便猜測裏面坐的,如非一名外鄉富豪,即屬當朝公卿,由於此一緣故,巨宅附近,平常甚少有人走近。

    剛才,火起之初,居民們本着守望相助之義,一個個披衣而起,忘情奔向火場,誰都希望能在滅火工作上盡一分力;哪知道,當第一批居民趕達時,火場上已經有人在做這份工作了,那是為數極夥的一羣佩劍武林人物,那些武林人物只分出一半人力在救火,另一半竟分組將所有走向火場的通道全部堵住,人人長劍出鞘,喝令任何閒人不準擅近一步。

    人們,只有訝然後退……

    就在那些武士與救火居民們紛嚷不清之際,突有二條身形,自南城太平坊方面,一路越脊飛馳而來。

    二條身形在快到火場時,走在前面的那人驟然揚手一擺,與身後那名同伴同時硬生生煞住來勢。

    前面那人扭頭低聲道:“環妹看到沒有?”

    後面那人點點頭輕答道:“是的,很像血劍宮某一座分宮。”

    前面那人微感意外地道:“什麼?它是第幾分宮,連環妹都不知道?”

    後面那人苦笑了一下道:“有那麼容易?”

    這二人,正是華雲表和奚玉環,這時,在奚玉環説完之後,華雲表正想再説什麼,二人身後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突然有人壓着嗓門低喝道:“照打!”

    華雲表與奚玉環二人雙雙一驚,華雲表反應比較敏捷,左臂一伸,將奚玉環猛然推開,足尖一捻,朝發聲之處轉過身去,卸肩、旋身、揚臂,雙目電掃,準備應付敵人打來之暗器!

    誰知只聞雷聲不見雨,一聲照打過去,竟然什麼也沒有發現。華雲表正自納罕,暗處有人滿足地唉聲嘆了口氣,道:“稍快吾意矣!”

    華雲表愣了一下,咦道:“是?”

    手朝奚玉環一招,躍身縱向對面一道屋脊的背後,果然發現怪乞胡畢義正悠閒從容地抱膝坐在那裏。

    華雲表微怒道:“喂!小子,你開什麼玩笑?”

    胡畢義頭一歪,揚臉眯起眼縫道:“怎麼樣,唬了一跳是不是?對不起得很,那麼請兩位還是再站回去吧!今夜月色雖然不太亮,不過,這片火光還差強可以,兩位站的位置又高,遲早總會有人過來向兩位舉劍致意就是了。”

    華雲表又是一愣,想想果然不錯。他與奚玉環適才站立之處,距火場不過七八丈光景,在那通天火光映照之下,要是有人抬頭向上一看,幾乎是無可適影。華雲表想着,不禁啊了一聲,歉然道:“真是,我好糊塗!”

    胡畢義淡淡接口道:“這也難怪”

    幹咬着站起身來,手指奚玉環,轉向華雲表請問道:“這位女俠是”

    華雲表連忙介紹道:“奚玉環奚姑娘。”

    胡畢義眨眨眼皮道:“你們兩位是”

    華雲表臉頰一熱,他明知道,這個可惡的小子是在有意整他,但當着奚玉環面前,一時又不便發作出來。

    當下只好勉強答道:“我們認識很久了,剛才……咳……在南門方面無意碰上,看到這邊起火,所以雙雙趕了過來。”

    “唔!”

    胡畢義意味深遠地拖長尾音應了一聲。

    心底暗笑道:“認識得久了?哼,未必吧,不過,‘雙雙’兩字,在這兒倒是有着‘畫龍點睛’之妙。”

    華雲表伯奚玉環臉上掛不住,連忙轉過臉來道:“環妹,這位胡畢義胡少俠,就是我們那位古老前輩的賢高足,環妹快過來見過胡大哥。”

    奚玉環因胡畢義似在有意調侃,芳心中本來有點不痛快,現在一聽説是風塵老人的徒弟馬上為之釋然,並果真上前脆聲親熱地喊了一聲:“胡大哥!”

    怪乞胡畢義雖然滑稽突梯,嘻嘻哈哈的什麼都不在乎,但是,他畢竟也才不過二十出頭有限,説笑雖然當行,有些地方,仍是免不了會感到靦腆。譬如現在,他一直在拿華雲表和奚玉環二人開胃,説什麼也不會想到奚玉環不但沒有記嫌,反而過來喊出這麼一聲親熱的胡大哥;這一下,小叫化可慌了手腳了,當下既高興,又有些難為情,極其尷尬地撞搓手道:“啊啊,你,你好,你好……”

    華雲表見了,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這大概是丐幫弟子的通病,上刀山,下油鍋,什麼都不在乎,就是正經不起來。

    華雲表不願氣氛遭受破壞,連忙岔言問道:“胡兄怎麼會……”

    不意華雲表一語未竟,胡畢義猛然一跺足道:“糟糕,快!快!”

    手朝二人一招,匆匆轉身,振臂騰空,領先向東南方箭一般穿射而去!

    華、奚二人相顧愕然,奚玉環皺眉喃喃道:“這位胡大哥好冒失……”

    華雲表回過神來,噢了一聲,忙道:“不,環妹,你不知道,這位怪叫化花樣雖多,卻幾乎每次都有他的道理,我們快點跟過去看看……”

    華雲表匆匆説着,率先縱身而起。

    奚玉環無法開口,只有縱身相隨。

    可是,七八個起落下來,前面的怪叫化竟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本來,在輕功方面,怪叫化胡畢義並不比華雲表強多少,問題是因為多了一個奚玉環的關係,華雲表雖然走在前面,卻不敢盡情施展,在這種情形之下,要想不把人追丟,自然是難乎其難了。

    華、奚二人追不着怪叫化,只好在城牆上相繼停止。

    華雲表不便抱怨,惟有自嘲地苦笑笑道:“這小子的確不像話……”

    奚玉環想了想,忽然問道:“你們都歇在什麼地抓他會不會因為突然想起住處有什麼急事待辦,而趕回去了呢?”

    華雲表脱口道:“對了”

    旋又搖搖頭道:“不對,不對,環妹這種猜測雖然大有可能,但是路不對,他總沒有在城外兜上一圈再繞回城中的道理。”

    奚玉環掩口吃吃道:“我説他冒失,你偏説:‘這位怪叫化花樣雖多,卻幾乎每次都有他的道理。’這次‘道理’何在,可得與聞?”

    華雲表訕訕然聳肩一笑,笑意斂去,忽然正容道:“環妹,天也快亮了,這幾天我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你目前暫且仍舊回到你住的地方去,好不好?”

    奚玉環温馴地點點頭道:“當然好……”

    華雲表上前拉起她的手,低低道:“再見!等着我。”

    奚玉環垂下頭去道:“你放心,不論你什麼時候去,總叫你會在那座茅棚裏,見到你所想見到的人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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