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表猛然一呆,瞠目失聲道:“什麼?她,她就是一劍震八荒韋天儀的女兒?”
風塵老人聳肩側目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華雲表搖頭喃喃道:“奇怪……我還是感覺到奇怪……也可以説,就因為她是韋天儀的女兒,才令人感覺到非常奇怪……不是麼?父親是當今天字第一號的人物,自己又有那麼一身不同凡俗的武功,可是,使人不解的是,自從我在太平後宮第一次遇見她以來,我就一直沒有見她眉峯舒展過。我真想不透,以她這等輝煌的家世,以及她目前自身在武功方面的造詣,她還有什麼事不夠稱心如意的呢?!”
風塵老人仰臉道:“老夫剛才不是已經説過了?這丫頭在性格上,唯一的缺點便是‘多愁善感’!論聰明,這丫頭是夠聰明的了,然而,人一聰明,往往就會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煩惱也就與之俱來。”
華雲表有點不解道:“您怎麼知道她想得太多?她想些什麼?”
風塵老人似乎自感失言,連聲幹咬着,一時沒有回答,直到又走出十來步,方始勉強漫聲道:“這個還不簡單,咳,咳……”
華雲表偏過臉去,逼視着追問道:“您説説看!”
風塵老人避開他的目光,又咳了一聲道:“父親是當今武林盟主,可是,自父親連任本屆盟主以來,武林中一直沒有太平過。無頭公案,一件連着一件,想想看,她這個做女兒的,心情如何能夠好得起來?對不?這道理豈非淺顯之至?”
華雲表皺眉不語,心底下卻止不住暗暗一聲輕哼。他知道老人是在敷衍他,老實説,這種解釋是勉強的。可是,苦就苦在一時之間他又拿不出什麼話來加以辯駁。
這樣,又下去十來裏,華雲表積氣略消,乃另闢話題,轉過臉向老人問道:
“您對血劍魔宮似乎知道的相當多,不但有着宮中護法之法衣,以及一支代表魔帝權威的‘血劍令’,甚至連該宮‘血劍七婢’,叫什麼‘解語’、‘羞人’、‘奼紫’、‘嫣紅’、‘杏雨’、‘梨雲’、‘如意’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念來如數家珍。在這種情形之下,您總不能推説那座血劍魔宮在什麼地方您也不知道吧?”
風塵老人側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老夫現在正準備將你小子帶去什麼地方?”
華雲表愣了愣道:“去什麼地方?”
風塵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去你現在想知道的地方!”
華雲表驀地一呆道:“血劍魔宮?”
風塵老人微哂道:“怎麼樣?是不相信?還是有點膽怯?”
華雲表意外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他知道,老人是絕對不會拿他開玩笑的。當下不由得既感興奮,又感緊張,手朝前路一指,向老人迫切地問道:
“這兒下去還有多遠?”
風塵老人搖頭道:“路還遠得很。”
華雲表追問道:“遠到什麼程度?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
風塵老人微現不悦地道:“橫豎會將你帶到就是了,你一定要先曉得它在什麼地方,對你有什麼好處?”
華雲表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問,默默向前走了一會,這才又搭訕着轉臉期期然問道:“晚輩是説……咳咳……我們現在這要連夜急急趕去,是不是那邊有什麼任務等待完成?”
風塵老人談談接口道:“銷假!”
華雲表一嗯張目道:“怎麼説?!”
風塵老人仰臉漫聲道:“聽不懂,是嗎?那麼,現在聽着:銷假者,假期行將屆滿,必須銷號報到之謂也!這樣懂了沒有?”
華雲表失聲道:“怎麼,您,您老在魔宮中有職位?”
風塵老人輕哼道:“等於廢話!”
華雲表不住搖頭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之至!”
風塵老人又哼了一聲道:“將來如果有機會,你小子不妨去問問那位什麼‘天都摘星手’,問他年前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頂,要不是一聲突如其來的怪嘯,他會不會有命活到今天?還有一次,要不是老夫先期趕去,摘星堡中,包括巢湖那三個窮酸在內,有誰能退得了魔宮那名‘紫衣護法’,兩名‘金玉副令主’,以及那百餘名凶神惡煞般的金玉劍手?另外,還有許多你所不知道的事實,譬如説,派人向王屋‘七絕飛花’母女告警,派人暗中保護泰山‘龍堡雙玉’趙氏兄弟……諸如此類,如非身處魔宮之內,誰能事先刺探到秘密消息?”
華雲表眨了眨眼皮,忽然問道:“前輩所説向王屋‘七絕飛花’母女告警,暗中保護泰山‘龍堡雙玉’趙氏兄弟之人,是不是就是那名仿冒‘病彌陀’的‘黃胖漢子’?”
風塵老人點點頭道:“算你不笨!”
華雲表詫異道:“這就怪了。他既是您老人家所派出去的人,而且知道您老不在黃山,故而一再暗示晚輩,説晚輩如去黃山找您老,一定會空勞往返,以他與您老人家關係之密切,怎麼他見了您老人家竟好像一點都不認得?”
風塵老人再度反問道:“‘鶉衣閻羅’嚴奕笙與老夫關係怎麼樣?日間在半帖山莊中連他都未能馬上認出老夫是誰又該怎麼説?”
華雲表連連點頭。他現在知道了,這位前輩異人,在易容方面一定有着不同凡俗的超絕手法;否則,血劍魔宮那等地方他也不會這麼容易進出自如,且能於事先輕而易舉地探聽到各種機密消息了!
華雲表想着,忍不住又問道:“那名黃胖漢子既然是老前輩的心腹,在見面之後,老前輩怎麼還要瞞着他?”
風塵老人緩緩地道:“這是我古慈公數十年來的老習慣。不論他與老夫關係如何,認得出來,算他眼力好;否則,他就永遠也別想知道老夫是誰!”
華雲表突然想起一事道:“那麼,十數年前武林中那位言出法隨,行蹤飄忽,始終令人摸不清底細的蒙面怪俠也就是您老了?”
風塵老人輕輕一哼道:“要老夫贊你一聲‘夠聰明’是嗎?”
華雲表赧然一笑道:“那倒不必,咳!知道就好了!咳咳。”
風塵老人猛然扭頭瞪眼道:“是不是皮作癢?”
華雲表身子一側,連忙溜到前面,同時回過頭來扮着鬼臉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現在請老人家指點指點晚輩的輕功夫!”
不待話完,人已一溜煙似地沿着江邊大道奔了下去。老人一面追趕,一面高叫道:“路錯啦!”
前面遙遙送來笑語道:“目標金陵,大概錯也錯不到哪裏去。剛才述及天都摘星手的遇險經過,關於地點的秘密,您老已經説漏啦……”
嚴冬歲尾,瑞雪紛飛。
金陵,出了元門,通往幕府山的一片白果林之後,有着一座佔地極廣的莊院。
這座莊院相傳是前朝蔡尚書府的宅第,後來,蔡家家道中落,巨宅數度易主,最後為外鄉來的一位大賈斥資購下,幾經擴整,氣象益見恢宏。
莊院四周有着一條深澗,深澗兩岸遍植垂柳,迎門有座可容雙駟並馳的木板橋。
由於這座莊院的新主人財雄勢大,僕從如雲,除了年節與當地官府偶有往來之外,平常時候,輕易不準閒人於附近走動。所以,金陵當地人士僅知這兒住着一名外鄉財主,而這位財主究竟有多少家產,生做何等模樣,則很少有人清楚。
這一天,於大雪飄飛中,一輛小型馬車,揮鞭急馳而來,越過白果樹林,一逕馳向那座木板橋。這種情形,是相當罕見的,因為這座莊院平常出入的馬車,決不致如此簡陋,而車內載的如果不是莊院中人,又似乎不應如此放肆。
果然,當馬車臨近那座木橋時,門樓上兩名勁裝佩劍人於雪封的窗後霍地長身而起了!
其中一人嘿嘿冷笑道:“好個”
一語未畢,另一人突然搶着低呼道:“啊,是馮老夫子!”
口中説着,腳尖已向身前地面上一根圓形木樁一腳踩下。
門樓下面,守門人頭頂上的壁鈴之聲大作。四名守門壯漢同自火爐旁邊暖椅中一躍而起。二人一組,於兩旁奮力一拽,莊門應手大開,馬車筆直駛人,穿過騎樓,駛上石板道,直奔迎面大廳,於大廳前高階之下勒繮停下。
車伕下車,將車簾以馬鞭高高挑起,車內,先跳出一名身材雖然健偉,但臉色卻透着一片病容的少年。接着,一名花白鬍須,腰佝背樓的老人,一手執着一根三尺來長的旱煙筒,一手扶着車門,顫巍巍地走下車來。
馬車伕又為這看上去極似祖孫倆的一老一少自車廂內取出一隻青布包袱。然後,向老人彎腰道了一聲謝,跳上馬座,帶轉馬頭、循原路駛出莊外。未待馬車駛過木板橋,身後莊門已然砰然一聲關上。
這邊莊內,站在廳階下的駝背老人,仰臉深深籲出一口氣,捏起瘦如雞抓的五指,握拳輕輕捶了幾下腰背,掉臉向那名少年道:“天賜,你攙爺爺上去吧!”
那名叫天賜的少年,愣頭愣腦的,似乎有點氣。他好像這尚是第一次進入這種深院大宅,一雙笨滯的眼睛東張西望,彷彿莊內一草一木都比外間所看到的新奇。
直到老人喊到第三聲,他方受驚似的一下轉過身子來。
老人搖搖頭,深深一嘆道:“爺爺一直不願帶你來,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唉唉,你看你,枉為你個子這麼大,肩不能擱擔,手不能提籃,走到哪兒都是這副丟人現眼的呆樣子。唉唉,想當年,你爹你娘,誰也不像你這樣,唉唉,真不知道我們馮家祖上……”
“馮夫子,您回來啦?!”
一聲脆生生的嬌呼,突自台階上面傳送下來。
緊接着,花蝴蝶似的,連跳帶蹦地走下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綠衣少女。這名綠衣少女,聲音甜,身段兒美,舉止也極為純真可愛,就只有一樣遺憾,一張臉蛋兒太難看了!
扁扁的鼻樑、寬闊的嘴唇、黃眉毛、高顴骨,一雙眼波雖還傳神,但是,美不掩醜,看上去仍然令人皺眉。
“啊啊,小翠姑娘……”老人歡容喊了一聲,跟着又深深一嘆,就彷彿這一聲小翠姑娘都費去他不少氣力似的。
歇了一下,方指着少年向那名叫小翠的少女介紹道:“就是他,小翠姑娘,他名叫天賜,説起來已經快十八歲了,人卻笨得像木頭一樣,以後還請小翠姑娘……”
那名叫小翠的少女朝少年周身上下打量了幾眼,轉向老人疑問道:“他有沒有病?”
老人搖搖頭道:“病?哼,壯得像牛一樣!”
小翠有點不信道:“不然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老人苦笑笑道:“誰知道。”
小翠又問道:“夫子有沒有教他念過書?”
老人皺眉道:“書倒是念得不少,但卻始終食而不化。”
小翠連連搖頭,自言自語道:“全無一點書卷氣。”
那名叫天賜的少年,如果稍為有點火氣,這時一定會這樣想:“哼,我臉上沒有書卷氣,你呢?也不拿面鏡子照照!”
而假如他這時有這種反抗的想法,縱然不敢在口中説出來,也必然會形諸於眉宇間。然而,現在從他平靜的神色上看去,直似小翠姑娘諷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照樣直勾勾地將那雙笨滯的目光瞪在小翠姑娘臉上,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第一次看到像現在這樣美的女孩子一般。
最後,還是伶俐的小翠將老人挽起,一步步將老人攙上台階,而那位叫天賜的寶貝少年,似乎覺得小翠姑娘這樣做乃屬份所當然,連謝也沒有謝一聲,拿起地下沾滿雪花的青布包袱,亦步亦趨,呆呆然跟在身後。
台階高達二十餘級,每級闊足二尺半,而老人,走走停停,升登得遲緩異常。
行至階腰,老人忽然止步道:“老朽日前於運裏之前所出的那副對子,你們有誰對出來沒有?”
小翠連忙笑着叫道:“對,對,夫子不提,婢子可幾乎給弄忘了。對出來啦,是婢子第一個對出來的,夫子快賞!”
老人欣慰地頷首笑道:“不用説也是你比他們強,念出來聽聽看!”
小翠高興得什麼似的,忙道:“夫子出的上聯是:‘乾坤不夜,麗見相如玉賦,從風寫月婆娑舞’!是這樣的麼?”
老人點點頭道:“不錯!”
小翠興奮地接下去道:“現在請夫子聽着,婢子擬出來的下聯是‘天地無塵,皓若姑射霜肌,妝梅泛柳頃刻花’!”
老人失聲大讚道:“好!好個‘天地無塵’!好個‘頃刻花’!好好,好極了!”
身後那個名叫天賜的少年竟也微微一呆,就好像他對於這種精妙的文字遊戲,也能領略似的。不過,他那驚訝之狀非常短暫,一抹異樣光彩在他雙目中稍門即逝,馬上他又回覆到先前那種呆滯神情。
但見那名雖長得很醜,文才即頗不俗的小翠姑娘,這時羞喜交激地連連搖撼着老人臂膀道:“夫子,夫子,是,是真好還是假好?可不許哄人呵!”
老人認真點頭道:“真的好。”
説着,偏臉又道:“對好有多久了,哪兒來的靈思?”
小翠撒嬌的扭了扭腰肢道:“夫子好壞,通聯説雪,卻不帶一個雪字,直到大前天,天上下起雪來,婢子才突然想起……”
老人心中大樂,哈哈笑了一陣,又咳了一聲,抬頭望望天空,忽然晃了晃手中那根長長的旱煙筒道:“雪不下了,且在這兒站站。先替老朽裝袋煙,讓老朽過一頓煙癮再説。”
煙絲荷包就吊在煙桿兒上面,老人説完,小翠立即乖馴地彎下腰去為老人裝起煙來。
放眼莊院中,一片銀色世界,雖然樓閣重疊,屋宇櫛比鱗次,這時四下裏卻是一點聲息也沒有,似乎由於天氣太冷的關係,全莊的人都正躲在自己屋子裏圍爐取暖。
老人迅速地四下裏掃了一眼,忽然低下頭去細聲笑問道:“玉劍唐令主去王屋山回來了沒有?”
小翠點點頭,同時也很小心地向左右飛快地溜了一眼。
老人緊接着輕聲道:“成績如何?”
小翠搖搖頭,同時眼角一擠,聳肩扮了個含有諷刺意味的鬼臉。
叫天賜的少年緩緩將臉孔轉去另一邊,就好像對祖父與女婢小翠之間這種問答一點也不感興趣似的。
而事實上,他刻下眼光中卻透出一種“恍然大悟”之色,看樣子這時就是天塌下來,他大概也捨不得漏掉其中任何一個字。
老人皺了皺眉頭,低聲又問道:“小翠,你是一定知道的,老朽卻是愈想愈糊塗。小翠,我問你,他們就是能將那個小丫頭逮了回來,又有什麼用?”
小翠哼了哼,輕輕説道:“還不是為了司徒夫人,‘七絕飛花’長得美!”
老人微微一呆,失聲道:“怎麼説?”
小翠輕哼着道:“這種單相思,我們宮主害了已經不止一年二年了。但是,他深知七絕飛花秉性貞烈,除此一着,別無良策。”
老人怔怔地道:“所以他就準備擄來她的獨生女兒司徒芳卿作為要挾的手段?”
小翠正待答腔,神色一動,忽然促聲道:“有人來了!”
此女耳目之靈,端得驚人。一語甫畢,果見自大廳中走出兩名內着對襟勁裝,外技玄色大氅的佩劍中年人。
兩名佩劍中年人的臉色都很陰沉,就像這時的天空一樣。二人快步走下台階,於老人和小翠立身之處的上面一級停步站定。
他們同時向老人説了一聲:“馮老夫子好!”
但是,語音卻是冰冷的,有着敬意,也帶着幾分敵意。
老人忙不迭拱手打躬道:“好,好,兩位總管好!”
老人見二人拿眼角不住地瞟着愛孫,忙又接下去道:“這是小孫天賜。天賜,快見過兩位總管大人!”
天賜木頭似的挺立不動,口中機械地喊了句:“見過兩位總管大人!”一雙發直的目光,卻死盯在二名武士的臉上,就像剛才盯視小翠臉孔時的一般。
兩名武士暗暗罵得一聲“呆鳥!”眉峯微皺,不屑地繼續下階而去。
老人呼嚕呼嚕地吸了兩口煙,接着自口中拔下旱筒,揮了揮,向女婢小翠做了個登階的表示。
登階入廳,大廳中生着一隻大火爐,爐旁圍着十來名穿着相同的佩劍武士。
眾武士見到老人,有的點頭,有的叫喊着:“夫子好。”
那名叫天賜的少年,還是老毛病,愣頭愣腦的,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目光呆直,厚唇微張,似乎有口涎要流下來。
眾武士似見了有着一種滑稽的感覺,心想:“只聽説馮老夫子有個獨孫,不意卻是這樣一個寶貨。馮老夫子文章滿腹,怎麼竟出了這種後人?!”
女婢小翠伸手拉了少年一把,少年方始轉過身子,呆呆地跟着走出大廳。
自偏門走出大廳,外面是座很大的庭院,迎面是一道高牆,牆下開着兩道拱頂小門,通向不知伊于胡底的重重深院,沿着兩側的護欄走廊,各有廂房四五間,小翠挽着老人逕向左手最末一間走去。
老少三人現在走進來的這間廂房,內部相當寬大,收拾得更是潔淨異常。一壁翰墨,一壁櫥書,再進去尚有套房一間,由前面出來,可通前廳,可達後院。後面緊挨着套房門口,另外尚有一道小小的便門。
老人人屋後,首先指着那座便門道:“翠姑娘,老朽那些鴿子怎麼樣了?”
小翠笑着答道:“夫子放心,鴿哥鴿姊,人人平安。這些天雪太大,婢子沒有放它們出來,怕雪花迷眼,出去了飛不回來。”
老人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
小翠又笑道:“婢子怕小環那丫頭粗手笨腳的或許會驚擾了夫子這些小心肝兒們,這幾天的飼料,都是婢子親自處理的。”
老人連忙道謝,這時外面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小翠向外面喊道:“是小環麼?”
外面有人應了一聲是,接着掀簾走來一名與小翠年事相仿的女婢。這名後來的女婢雖然要比小翠長得端正些,但從衣着和氣質上看去,顯然僅是這種大户人家的粗婢一個,遠不及小翠在婢女羣中的身份高。
小翠皺了皺眉頭道:“死丫頭,還待著做什麼,快去生爐子呀,沒有看到夫子回來了麼?”
小環臉孔一紅,連忙轉身走出。小翠滿屋望了一眼,又朝馮老夫子點點頭道:
“好,夫子請稍為休息一下。婢子去西宮娘娘那邊走一走,看娘娘有沒有什麼吩咐,然後婢子再去通知‘解語’‘羞人’幾位姊姊,就説夫子已經回來,叫她們拿課業來給夫子批改。”
馮老夫子連忙説道:“這兒沒有什麼事了,翠姑娘儘管請便。”
小翠剛剛走出去,“馮老夫子”即朝“愛孫”豎了豎大拇指,做了一個讚許的表示。
“天賜”笑了笑,沒有開口。在他微笑的一剎那,他就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笑得那樣自然,顯示了無比的機智,顯示了無比的深沉的含蓄,眼光中同時也閃射出一股前所未見的奕奕神采。
不過,當女婢小環端着一隻火盆進來的時候,這一切便又消失了。
第二天雪止放晴,現在,距大除夕已只剩下三天了。
少年天賜早上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內院看鴿子。馮老夫子已吩咐女婢小環,以後照應鴿子的工作,可全部交給他這位愛孫負責,再用不着她或小翠操心了。
天賜從便門中走出去,回身小心地將門扇推上。人立小院中,又族身四下環顧了一眼,這才緩緩走去那一排高高釘在風檐下的鴿籠之前。他並沒有立即伸手去將籠門一一拉開,只是踮起足尖,凝神觀察着每隻鴿籠邊角上一些淺淺的,似乎是在無意之中劃上去的指甲痕跡。
一二三四……他一隻只地觀察過去,終於,在第八隻鴿箱上,他發現七道指甲痕跡。
於是,他毫不遲疑地,一手拉開鴿門,一手迅速伸進去,以極其準確的手法從鴿箱中抓出一隻赤睛灰羽毛的健鴿,將一個細小的紙卷,很快地纏上鴿足,然後,手一鬆,健鴿撲撲騰空而去。
再接着,他將所有的籠門全部打開,二十餘隻不同品種的鴿子爭先恐後地撲撲奪門而去。
少年天賜退回偏門邊,一把把的向雪地上灑出金黃色的黍米。鴿羣在空中迴旋了一陣,然後一隻一隻的,咕咕咕地叫着降落下來。少年注視了片刻,默默點頭,最後懷着滿足的心情走入屋內。
屋中,大廚房的早點已經送到,雞汁乾絲兩碗、冰糖百合兩盅、蒸山楂一盤、煎蛋一盤,外加一壺上好的香茗。少年看到這些美好的食物,伸手便抓,女婢小環為之莞爾掩口。
馮老夫子氣得渾身發抖,瞪眼喝道:“畜生,你沒看到桌上放着筷子嗎?”
不到一個上午,這個笑話即由小環傳給小翠,又由小翠傳給“血劍七婢”中的“解語”“羞人”諸婢,最後終於傳遍整個後宮。午後,鶯鶯燕燕,羣向這間廂房湧來,人人手上拿着一本書,或是一本錦冊,説是要向馮老夫子請益課業。其實,誰都明白,這些名義上是婢女身份,實際卻比公主還要尊貴的丫頭們,大家都是來看那個名叫“天賜”的“傻小子”的!
“血劍七婢”除了一個“如意婢”已於“半帖莊”中嚼舌自盡夕,餘下的“解語”“羞人”“奼紫”“嫣紅”“杏雨”“梨雲”等六婢,現在差不多全到齊了。
看到六婢的容貌舉止或衣着,真叫人無法不對當初為六婢命名者大加歎服。眼前這六婢,不須報名,單從表面觀察,就可以辨認出來誰是誰了。
穿深紫衣者是“奼紫”,大紅者是“嫣紅”,這是準錯不了的。
一身純白者,是“梨雲”也錯不了,而那名穿白底花,中夾絲絲金線的,則十有八九是“杏雨”。
另外兩婢,全着素青宮裝。一婢未語先笑,媚態迎人,一婢秋波低迴,羞人答答,這二婢誰是“解語”,誰是“羞人”,亦屬不問可知。
這時,僅有同來的醜婢小翠一個人在纏着馮老夫子問這問那,其餘六婢則一致以不同的角度,以眼角悄悄溜着站在套房門口的少年天賜。可是,非常遺憾的,少年天賜刻下正細心地在刷洗着套房門框上的一副舊對聯。由於這種對聯一年才換貼一次,一旦要想洗刷乾淨,實在非常困難。力用輕了,舊紙糊不能盡去,力用重了,又怕損及木料和油漆。
所以,六婢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少年天賜的背影,而少年天賜的背影,修長偉健,不但沒有可笑之處,簡直還有着一種年青男兒吸引異性的無形魅力。六婢原意是找樂子來的,這時一個個的眼光竟都不期而然地發起直來。
少年天賜的長相如何,只有小翠小環西婢心中明白。小翠偶爾回顧,一看情形有點不對,諸姊妹原是來看笑話的,像這樣,笑話最後反被別人看了,豈不成了真正的“笑話”?!
於是,小翠輕輕咳了一下,大聲道:“解語姊姊,夫子房中可能早上起來還沒有收拾過,你們閒着也是閒着,何不一齊進去幫忙整理一下?”
這番話的用意,六婢焉有不懂之理?
當下人人心底一啊,同時收心定神,由解語婢笑應了一聲好,六婢挽臂搭肩,嘻笑着,攪動一團香風,一齊向套房門口湧了過去。
然而,事有湊巧的是,少年天賜這時恰好將兩邊門框全部洗盡,一腳挑開身旁那座便門,等到六婢走到套房門口,少年天賜已端起一盆髒水走向後院。
小翠忙以腳尖輕輕踩了小環一下,小環雖然是個粗丫頭,人卻並不太笨,這時居然會過意來,於是,頭一抬,向六婢喊道:“姊姊們不必費心,房間已由小妹收拾過啦!”
小翠連忙接口道:。“這麼説,六位姊姊倒不妨去後院看看我們馮老夫子養的鴿子,六位姊姊以前也許沒有注意到,那些鴿子呀,有幾隻真的美極了!”
就在這時候,後院塔頂突然傳出一陣緊密而有規律的鐘聲,諸婢聽了,同時一呆。
解語婢蹙額喃喃道:“全宮召集……?!”
“解語”婢自語期間,其餘“奼紫”“嫣紅”“梨雲”“杏雨”“羞人”諸婢,也都人人神色緊張異常。諸婢怔怔然對望了一陣,不待鐘聲定歇,紛紛爭先出屋,眨眼間走得一個不剩。
眾婢走後,少年天賜又自便門中悄悄進入屋內,他向老人低聲道:“我們能不能跟過去看看?”
老人緩緩搖頭道:“犯不着自尋煩惱。”
少年有點不解道:“您可説也是宮中的一份子,這既然是一次全宮召集,您為什麼不能參與?”
老人輕聲解釋道:“走到什麼地方都一樣,西席夫子,永遠處在客卿地位,清高固然清高,要成為一個家族或團體的心腹卻談不到。”
少年不勝惋惜地自語道:“真可惜,這種緊急的全面召集,顯然代表着一次重大事件的決定或發生。可是,這大好機會,我們卻眼睜睜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過去也一樣。”
少年呆了一下道:“怎麼説?”
老人悠悠微笑道:“如果沒有小翠那丫頭,你想老夫呆在這裏還有什麼意思?
用不着急,不要等到天黑,包管消息到手!”
老人説着,一面自椅中站了起來,少年張大眼睛道:“您要去什麼地方?”
老人低聲笑道:“每逢全宮召集,便是老夫自由活動的時候。這會兒除了莊前門樓一處尚留有值勤人員外,全宮可説已處於真空狀態中,‘法衣’與‘血劍令’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到手的,現在應該送回原處了。”
掌燈不久,那名叫小翠的女婢果然來了。
小翠進屋時,馮老夫子正在燈下看書,少年天賜則蹲在一座茶爐旁邊慢條斯理地添着柴火。
小翠咦了一聲道:“怎麼要他小環那丫頭死到哪兒去了?!”
馮老夫子悠閒地抬起臉來道:“老朽要她去文事房選幾枝毛筆,以便書寫春聯。
怎麼樣,翠姑娘有什麼事?”
小翠朝少年瞥了一眼,搖搖頭道:“沒有什麼。”
馮老夫子招手道:“丫頭過來,老朽正在試擬一副新聯,有了上聯,苦無下聯,你丫頭來得巧,正好幫老朽斟酌一番……”
小翠面露欣然得色,眼溜少年,口中卻説道:“夫子好説,婢子哪有這份能耐?”
馮老夫子佯作不悦道:“這麼説老朽這副上聯是白擬的了?連你丫頭都推稱不能,老朽還能找誰商量去呢?”
小翠矜持着走近笑道:“先讓婢子看看上聯再説如何?”
馮老夫子指着案頭一張箋片道:“這副對聯是準備貼在後面麗園大門上的。上聯詞意甚新,惟其如此,要配個適切的下聯卻甚麻煩……”
小翠取起箋片,輕聲念道:“殘雪飄梅,冰解嫩綠,鶯覺寒半減。”
馮老夫子仰着臉道:“新不新?”
小翠凝神不語,思索有頃,忽然喜呼道:“有了!”
馮老夫子忙道:“快快寫下!”
小翠興奮地提筆就箋寫出:“光風人柳,雨洗新紅,鴨知暖初回!”
馮老夫子一字一字跟着唸完,猛然擊膝道:“對,對‘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後這句‘鴨知暖初回’用得太妙了!”
小翠雙頰飛霞,芳心好不受用,連聲遜讓道:“那及夫子上聯……”
馮老夫子扭頭大聲道:“天賜,快過來拿去內室放好。你也順便瞧瞧,看人家翠姑娘這份才華,你要是能抵得上人家翠姑娘十分之一,爺爺也甘心了。”
“唉”!老人説完,不禁深深一嘆。
小翠反感到有點過意不去,忙安慰老人道:“賜哥兒只是憨直了點,人並不笨,有夫子收在身邊日夕督教,還愁將來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麼?”
少年天賜拿着箋片已走出三四步,忽然止步轉過身來,指着女婢小翠朝他爺爺木愣愣地道:“爺,您聽聽吧!您説人家好,人家卻説我好,這是爺您自己親耳聽到的。”
馮老夫子氣為之結,少年又道:“譬如説,爺早上教我背一段論語,我不是照背了?唆,如果不相信,我現在還可以再背:‘衞君呆了,兒為政……’”
馮老夫子喝道:“滾開去!”
少年轉身而去,一路仍在唸念有詞,他似乎並不在乎爺爺的訓斥,一股勁兒地只為早上的書到現在還沒有忘記而大感得意不止。
小翠將少年背的兩句論語輕聲重複了兩遍,眨着眼睛向老人遲疑地道:“‘衞君呆子,兒為政’?論語上哪有這兩句?”
馮老夫子深深一嘆,恨聲道:“什麼‘衞君呆子,兒為政’,應該是:‘子路曰:衞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唉,畜生,簡直是個畜生,音咬不準也倒罷了,竟連句子都念不斷,真是氣煞人也!”
小翠恍然大悟,不由得暗暗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