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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多情遺恨

    次日,至德城中,午牌時分,在西大街出現了兩個人。

    兩人一為甚為潦倒之書生,一為紫臉中年漢子。潦倒書生滿臉怒意,紫臉中年人則顯得有點垂頭喪氣,左臂包紮着,走起路來也有點一顛一拐的,好像身上負了什麼外傷似的。

    二人大概肚子餓了,此刻正向一家餐館走去。只見那位書生一面走,一面不斷抱怨着:“説起來真要把人家大牙都會笑掉……不知你那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失魂落魄,如醉如痴,枉為你一身輕功比人強,結果卻給摔到一根樹樁上,我倒真恨不得那是一排刀……”

    “事情過都過去了,還提這些幹什麼呢?”

    書生益發有氣道:“過去?哼!你‘過去’了,我可還沒有‘過去’呢!你想想,嚴奕笙何許人?普通情形下他會為誰趕車?”

    紫臉中年人苦笑道:“出西城,是大江,南北兩門昨天到現在還沒有馬車出去過。而城中各處,我們差不多都已找遍,摔已經摔了,你叫我怎麼辦?”

    這幾句話是上樓時説的,到了樓上,書生哼着道:“要你怎麼辦?要你交人!”

    迎面一副座頭上,忽然有人咦了一聲,抬頭先指着潦倒書生叫道:“你?”

    又指向那名紫臉中年人道:“你?”

    然後,手指兩下里來回一劃,眨眼道:“你們二個是?”

    這迎面發話者是個獐頭鼠耳,黃板牙,稀焦須,年約五六旬之間的破衣老者,正是那位挽回黃山一劫的“玄星上人”!

    紫臉漢子跟潦倒書生迅速互望了一眼。然後,紫臉漢子朝玄星上人點點頭,同時微笑了一下,似説:“佩服您老眼力好!”

    潦倒書生則似乎餘忿猶存,輕輕一哼,傲然別開臉去。

    玄星上人朝紫臉漢子拍了拍身旁空椅、招手笑道:“你來,別理那……那……

    咳咳,別理那小子。正愁酒錢沒着落,沒想到馬上來了個報思的。”

    華雲表正待坐下去,聞言不禁一愣道:“我報什麼恩?”

    玄星上人仰身嗟嘆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唉唉,沒良心,沒良心!”

    説着,脖子一伸,湊耳低語道:“前在迷魂谷那夜,要不是我將這把老骨頭看得不值錢,你小子就憑從祁天保那裏習來的一點皮毛,難道還真能逃得出那魔頭的掌握不成?”

    華雲表猛然一呆道:“原來是您?!”

    玄星上人齜牙一笑道:“別人敢嗎?”

    戴着銷魂書生那張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本想另外找副座頭坐下,這時朝這邊注視了片刻,終於又走了過來。

    玄星上人為二人叫了酒菜,吃喝中途,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嗅了嗅,轉向華雲表指着青衣少年問道:“這……咳,這小子剛才要你‘交人’,是要你交出什麼人?”

    華雲表四顧無人竊聽,乃將昨日發現一輛馬車的經過詳細説了一遍。玄星上人於聽到車把式竟是丐幫幫主“鶉衣閻羅”,車廂中且有血往下滴這一段時,臉色不禁微微一變。不過,他這種神色上的變化,既輕微,又短暫,以致華雲表和青衣少年都沒有能夠發覺到。

    華雲表述畢,接着問道:“上人想得出來那輛馬車可能歇在城中什麼地方?”

    玄星上人瞑目仰臉道:“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沒有進城!”

    華雲表一呆道:“怎麼説?”

    玄星上人仰臉瞑目如故道:“你們自東門入城之前,應該留意到大路右手下去不遠有一座大莊院,那裏面的主人姓‘元’字‘士直’,外號‘半帖聖手’,那就是説,無論什麼病,他開下方子,只要熬出來喝上一半便能霍然而愈,這雖是誇大之詞,但此人醫術的確不錯卻是事實,當今之世,除了一個賽華佗,可説不作第二人想。你們要找人,去那裏找,老夫包你們十有八九會找得着……”

    青衣少年迫不及待地起身道:“好,我們馬上看看去!”

    華雲表跟着站起來望着玄星上人道:“上人不去麼?”

    玄星上人搖搖頭道:“酒喝得太多,頭有點暈,你們去吧,老夫還得冷靜下來先想一件事情,為了爭取時間,飯錢老夫來付,咱們將來一起算也一樣,好走,不送了”

    走近那片莊前廣場,華雲表歡聲低低叫道:“瞧,果然是了,馬兒雖然已經牽開,但你瞧那邊停着的,不正是昨天我們見過的那輛馬車嗎?”

    青衣少年冷冷地道:“居然連五丈以外的馬車都能看得清楚,真了不起!”

    腳下一墊勁,最後一個起字出口,人已下去三四丈。華雲表緊緊追上,兩人到達廣場中心,堡樓上立有一人飛身而下。

    今天這位武師似是受了昨天那名蔡姓武師的教訓,態度相當和藹,他攔在二人面前,雙拳一抱,賠笑道:“兩位想找誰,在下可以代為通報!”

    華雲表轉身指了指那輛停放在廣場上的空馬車道:“我們想見見這輛馬車的主人。”

    那名武師聽了,臉色不禁微微一變,當下又以懷疑的目光朝二人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幾眼,緩緩點頭道:“好的,兩位等一等,待在下進去看看。”

    不消片刻,那名武師人而復出,雙拳一抱,含歉賠笑道:“真是不巧得很,兩位來晚一步了。據敝主人説:來人是來討藥的,藥物配好,已於晨間離去。在下是因為剛剛接班的關係,所以適才沒有能直接回復兩位……”

    華雲表和青衣少年迅速地互望一眼,青衣少年哼了哼,冷冷一擺頭道:“走!”

    華雲表本還想説什麼,及見青衣少年身軀一轉,已然板着面孔向來路走去,也就皺眉嚥住,舉步跟上。

    那名武師於身後輕咳着又道:“假使兩位不介意,敝主人想請兩位見示名諱,有什麼交代,亦不妨留在這裏。如系急事,敝主人當儘量設法……”

    青衣少年聽如不聞,連頭也不回一下,華雲表也只好跟着走,拐過莊前那片楓林,兩條身形眨眼消失不見。

    “半帖聖手”元士直夜來似乎沒有睡好,早上起來,臉色疲憊,眼神呆滯,雙眉不時皺在一起。

    今天他起牀比平時早,徘徊於冷清清的後院中。一會兒低頭深思,一會兒仰臉出神,彷彿正遭遇着一個重大疑難的問題,一時無法取決而深深苦惱着一般。

    就在這時候,一陣低低的飲泣聲,隱隱約約地自上房中傳出……

    半帖聖手駐足傾聽着,目光發直,如醉如痴。最後,仰天一聲長嘆,似乎已然有所決定,懷着沉重的心情,移着沉重的腳步,毅然向前院走來。

    在前院的東廂中,半貼聖手會見了鶉衣閻羅,後者也好像徹夜未眠,這時正在廂房中焦慮地來回走個不停。

    鶉衣閻羅看到半帖聖手,急步迎出。他本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但在看清對方的臉色之後,不禁訝然脱口道:“老弟,你昨夜怎麼了?”

    半帖聖手神色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是的,夜來沒有睡好……”

    鶉衣閻羅深為感動,上前一把抄起半帖聖手雙手,緊緊握着,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老弟,你,你這是何苦,醫家醫病不醫命,嚴某人看得出,你已經盡了心,你實在不應該再這樣……”

    半帖聖手仰臉望向梁椽,鶉衣閻羅現下這番,不啻一字一針,針針都扎入他心窩深處!

    鶉衣閻羅頓了頓,顫聲接着説道:“老弟,嚴某人現在請求你,求你馬上過去複診一次。有救,嚴某人感激不盡,否則,也務請老弟明言,嚴某人拿得起,放得下,像現在這樣累得你小弟寢食俱廢,我姓嚴的可實在擔受不起。”

    半帖聖手喉間似有什麼東西哽塞着,張開了口,卻未能吐出字音,最後以點頭代替回答,默默轉身出屋走向西廂房。

    西廂門口,四名家丁分兩列守護着,見到主人來,一齊直身垂手。半帖聖手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一逕跨檻朝左首卧室走去。卧室中,藥味撲鼻,叫小菊的一名女婢正在往藥爐中添加松枝,另一名叫小桂的女婢則在整理着盛藥的器皿。

    半帖聖手走到病榻之前。病榻上,百步神拳仰面平躺着,雖仍昏迷如故,但面色已不着昨晚來時那般黃得可怕,呼吸也較前比明晰而均勻。百步神拳這種顯有轉機的可喜現象看在半帖聖手眼中,不但未為半帖聖手帶來興奮之色,反使得半帖聖手一張面孔更形蒼白。

    他呆立在病榻前,一動不動。那名叫小桂的女婢,放下手中藥篩,悄步攏近過來,輕輕説道:“睡得好極了,一夜都未……”

    半帖聖手似從睡夢中給驚醒過來,轉身朝兩婢淡淡揮手道:“好,你們退下,去換小鳳小雀兩個來。”

    兩婢微微一福,相繼退出房外。半帖聖手走至藥爐前,扭開罐蓋,扭頭又朝病榻上的百步神拳凝視了片刻,終於牙關一咬,毅然向罐中灑入一撮紫色藥粉。半帖聖手蓋好罐蓋不久,另外叫小鳳小雀的兩名女婢進來了。

    半帖聖手指着藥罐吩咐兩婢道:“把藥倒出來,為他灌下,然後你們到對面房中去,未聽呼喚,不許走動知道嗎?”

    兩婢同時應了一聲是。

    半帖聖手看着兩婢將半碗藥汁完全灌入百步神拳口中,深深吸入一口氣,長長吐出,定了定神,又向東廂房走來。

    鶉衣閻羅迫切地迎上來問道:“怎麼樣?”

    半帖聖手臉色端凝,點頭道:“嚴老請過去看看再説。”。

    鶉衣閻羅神情大變,張目道:“怎……麼……了?”

    半帖聖手一無表示,默然轉身走在前面。兩人先後進入西廂上房,鶉衣閻羅目光所及,脱口歡呼道:“啊啊,你瞧……這……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是的,這會兒的百步神拳,臉色比先前更紅潤了,紅潤得幾與健康人一無二致!

    半帖聖手緩緩轉過身子,抬頭沉重地望着鶉衣閻羅道:“嚴老,我元士直一向敬佩您老是條硬漢。現在,元某人有個要求,便是請您老不要忘了您剛才所説過的‘拿得起,放得下’……”

    鶉衣閻羅雖然聽得心頭猛震,但仍不肯相信地指着病榻上的百步神拳,睜大雙眼道:“什麼地方不對?”

    半帖聖手黯然垂落視線,低低説道:“是的,如論氣色,他此刻看上去的確很好,但是,嚴老似乎忽略了申香主此刻臉上那層隱泛在紅潤下面的淡紫……”

    鶉衣閻羅又朝病榻諦視了片刻,轉過臉來皺眉道:“不錯,可是,這層淡紫……”

    半帖聖手深深嘆了口氣,顯得很難過地道:“一般説來,應該是隻有特別健康的人,才會在紅潤之中隱透淡紫。而現在,嚴老您想想看,目下的申香主,他是不是一個特別健康的人?他傷得那麼重,血流得那麼多,在一夜之間,僅憑二三帖草藥,這在一名氣衰血竭之人這,可能嗎?這會是正常的現象嗎?”

    鶉衣閻羅愕然一呆,失聲道:“這麼説來……”

    半貼聖手又是深深一嘆,黯然道:“所以説,這份紅潤,已屬申香主刻下全身血氣之所聚,那層隱現的淡紫色,則是急遽充血的結果,換句話説,這便常人所稱之‘迴光返照’。”

    鶉衣閻羅僵立如塑,半晌無法動彈。漸漸地,激動消失,悲哀消失,終而完全回覆平靜。

    他平靜地望了病榻一眼,然後以空前平靜的語調轉向半帖聖手注目問道:“完全無望了,是嗎?”

    半帖聖手被對方那種森冷的目光逼視得寒意潛升,吶吶道:“是的……不過……

    我想……或許小弟還能略盡心意。小弟配有一種‘護心丹’,一次服用七粒,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能將這口氣強延七十二個時辰。少林‘大悲神丹’,功能起死回生,如果嚴老能在三天之內趕上少林,尚有萬一之望。小弟很慚愧,小弟能做到的只有這最後的一步了。”

    鶉衣閻羅眼中一亮,忙道:“那麼……”

    房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多此一舉了!”

    語音未了,人已出現。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黃板牙,稀焦須,生就一副獐頭鼠目,面目令人作嘔的“玄星上人”!

    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自什麼地方來的,以及如何通過莊中各處警衞的。

    但見他手執旱煙筒,一手別在背後,從容不迫地跨入房中,手中旱煙筒一揚,先指着鶉衣閻羅鼻尖道:“你這個大糊塗蛋,也沒有想想,這兒是什麼地方?嵩山又是什麼地方?別説你這個‘鶉衣閻羅’,就是換上‘萬里追風’,路上一口水不喝,一口氣不換,要想在三天之內趕抵少林,可能嗎?”

    現在房中站着的,一個是武功不弱,醫道尤精的“半帖聖手”,另一個則是名氣更大的天下第一大幫之丐幫之九結幫主,武林中人見人畏的“鶉衣閻羅”。可是,説也奇怪,來人雖然其貌不揚,言詞放肆,但在無形之中,卻似乎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結果,鶉衣閻羅和半帖聖手除了在來人人房時分別退出半步以外,竟然誰也沒有采取進一步敵對舉動。

    玄星上人將鶉衣閻羅數説了一通之後,旱煙一掉,又指向半帖聖手鼻尖冷笑道:

    “你這位小老弟設想也真是太周到了。人要是死在你這座‘半帖莊’莊內,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尚在其次,萬一有人因而生疑。説是從沒有聽説過活着進入‘半帖莊’的人,最後竟會變成死的出去。一傳十,十傳百,丐幫弟子逾千近萬,其中當不乏過敏之士,那時候,嘿嘿……”

    臉色一沉,突然瞪眼厲喝道:“元士直,你如果還沒有活夠,就替老夫乖乖地快把解藥拿出來!”

    半帖聖手臉色慘變,一面踉蹌後退,一面向鶉衣閻羅顫呼道:“嚴老,您,您休要聽信這老賊……”

    鶉衣閻羅如自夢中突然醒來,側跨一步,攔去半帖聖手身前。

    是的,如論武功,主人半帖聖手實在比做客的鶉衣閻羅差得太遠。處此情勢下,本着江湖道義,自然以鶉衣閻羅出面對付來人為妥,可是,出人意外的,鶉衣閻羅搶去半帖聖手身前,不但未向來人嚴詞喝問,反而一頭拜將下去,惶恐伏地道:

    “奕笙罪該萬死,竟未認出是古帥叔……”

    半帖聖手聽了這話,直驚得魂飛天外。説什麼他也沒有想到面前這名瘦小的醜老人原來竟是外傳久已故去的丐幫十結長老‘風塵老人’古慈公!

    現在,半帖聖手知道,在這一對叔侄面前,無論換上什麼人,要想反抗和掙扎都是徒然的了。

    只是半帖聖手仍然有些不明白的是:第一,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巧?這位風塵老人古慈公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第二,他在用毒之前,曾煞費苦心考慮過。雖然目的在加速百步神拳之死亡,但因鶉衣閻羅非等閒人物可比,在表面上固然不能露出旋綻,就是鶉衣閻羅起疑,將屍體送給另外的醫家檢視,也必須無隙可尋,才能永無後顧之憂。他用的那撮紫色藥末名叫“極藥散”,這種“極藥散”,系以數種含有興奮心神的藥材所煉製,雖能加速一個垂危者的死亡,然於事後卻無法查出中毒痕跡。這種手段也許瞞不過“賽華佗”張子君,不過,人死三日以上,就是“賽華佗”張子君本人來,也將一樣找不出毛病。這位風塵老人只知其一身武功高不可測,對醫藥則未聽説有何研究,他是憑什麼一眼便能窺破窗中秘密的呢?

    想到這裏,半帖聖手的膽子壯了。他如不分辯,惟有一死,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於是,他定定神,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打躬道:“原來是古老前輩。所謂不知者不罪,古老前輩易容術超人一等,適才連嚴幫頭都未識出廬山真面目,在下自然更是無法辨識仙駕了。在下適才之唐突,雖雲不該,然因變生倉促,急不擇言,尚望老前輩念在語出無心,多多海涵才好……”

    風塵老人哼了一聲,沒有開口,半帖聖手接着道:“在下自慚醫術不精,未能使這位申香主轉危為安。但是,在下所下之苦心,我們這位嚴幫頭是知道的……”

    風塵老人突然喝道:“住口!”

    就在這時候,外面窗户下似乎有人在走動。風塵老人臉一揚道:“是兩個娃兒麼?”

    窗外有人恭應道:“是的。”

    風塵老人又道:“有沒有找着證據?”

    窗外接口道:“找着了!”

    風塵老人喝道:“進來!”

    緊接着,兩人押着一人出現。押人的二個,正是戴着銷魂書生那張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和戴着一副紫臉中年人面具的華雲表。而被押着的,赫然竟是那位本莊女主人:“如意夫人”!

    半帖聖手一見愛妻落入兩名陌生人物之手,不由得急怒交加,大吼一聲,便待搶撲過來。

    甫自地下站起的鶉衣閻羅反手一抄,已將半帖聖手一條臂膀抓住,沉聲道:

    “元兑稍安勿躁,弄清真象再爭不遲!”

    表面上是勸阻,事實上五指如鈞,已經扣緊臂彎三處要穴。半帖聖手如想用強,一條臂膀便廢定了!

    如意夫人釵折發散,花容慘白,她見了丈夫半帖聖手,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只是緊咬玉牙,死瞪着風塵老人,露出一派猙獰之色,好像要將風塵老人一口吞下才能甘心似的。

    風塵老人向兩小一伸手道:“拿來給老夫瞧瞧!”

    青衣少年左手一送,朝老人丟去一支赤金短劍。老人接過,將附在劍柄上的一張卡片隨意翻看了一下,冷笑着,轉手丟向半帖聖手。半帖聖手一把抄住,一條身軀頓時抖動起來,他揚起那支短劍向風塵老人顫聲嘶呼道:“您既然派人找出這支‘血劍令’,就該瞭解我元某人之痛苦處境。這張卡片您已經看過了:‘如欲尊夫人無恙,速斃百步神拳!血劍令主諭。’古老!您應該明白,妻子兒女,骨肉連心,大義忘私者,古今能得幾人?是的,我承認我應該救活這位申香主,不但我元某人與丐幫沒有一絲仇恨,即使我元某人真的跟丐幫有什麼難過之處,本於醫家良知,我元某人也不會將怨毒移加在這位申香主身上的。元某人為人如何,過去之歷史可為明證。但是,這一次情形不向,清古老為我元某人想想,如果換了您古老處在我元某人的地位,若想保住愛妻一命,還有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風塵老人冷冷答道:“有!”

    半貼聖手由意外而遽轉狂怒,厲叫道:“元某人現在請教你,你説!”

    風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換了老夫,一定會將實情立即告知嚴奕笙,同時照舊悉心醫治五步神拳。老夫相信,嚴奕笙應該有能力保護令室之安全!假如嚴奕笙辦不到,那就無異説那位傳示血劍令者武功遠在嚴奕笙之上。假如那人真比嚴奕笙高明,他就應該不必多此一舉,再勞你來向百步神拳下手!”

    半帖聖手仍然不服,又叫道:“俗雲: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對方如果不採正面行動,嚴幫頭能怎麼辦?難不成要嚴幫頭不眠不休,成日成夜守護在內人卧室之外麼?”

    風塵老人注目道:“這支血劍令是昨夜送到的對嗎?”

    半帖聖手怒道:“這還用問?”

    風塵老人又轉問鶉衣閻羅道:“你昨夜一直守候在奇正身邊?”

    鶉衣閻羅恭答道:“沒有。奕笙事先全未料及有此變化,因為士直兄説病人不能受擾,所以奕笙一直都留在對面的東廂房中。”

    風塵老人又向半帖聖手道:“閣下昨夜未與尊夫人同房吧?”

    半帖聖手大怒道:“元某人為貴幫一名香主之傷,於書房中徘徊終宵,直至凌晨,方返內室。這種情形,想像可知,沒想到我元某人枉然尊重你是一位前輩……”

    風塵老人手臂一豎道:“好了!”

    臉色一整,冷冷接着道:“現在,老夫也要請教閣下了。尊夫人也是武林中人,對嗎?尊夫人之武功與刻下門下之幾名家丁孰勝?匪人能將一支血劍令送入內房,為什麼反不能闖入這座西廂,直接向我們這位申香主下手,其中道理何在?閣下有否注意及之?”

    半帖聖手一呆,旋又大怒道:“難道説……”

    他言下之意,本待説,難道這支血劍今竟是我妻子用來嚇唬自己的不成?

    不意一語未竟,挾持如意夫人的兩小突然同時發出一聲驚呼。各人聞聲返顧,那位如意夫人頭頸委垂,不知於什麼時候已經氣絕,紫黑色的血水,正自七竅中點點下滴……

    半貼聖手乃醫道中大行家,脱口駭道:“快,她是嚼毒自盡!”

    不知他是打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竟然一下掙脱鶉衣閻羅的掌握,發瘋般地衝過去,一把奪過愛妻屍身,搖撼着悲呼道:“如意,如意,娘子,你怎麼這樣看不開……”

    風塵老人冷冷一笑道:“看不開的應該是你閣下!”

    半帖聖手頭一抬,雙目盡赤,厲聲喝道:“姓古的,你再説一句看看!”

    風塵老人冷嗤道:“再説一句麼?好,就再説一句給你聽聽吧!元士直,我問你,她是你的妻子,可是,你能告訴老夫她真名叫什麼嗎?”

    半帖聖手瞠目一呆,愕然不知所對。

    風塵老人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假如你不能,老夫倒可以反過來告訴你,她的本名,就叫‘如意’!”

    半帖聖手猛然跳起,氣為之結,並指喝道:“老賊,你?”

    也許半貼聖手真的不知道他這位續絃妻房之真名。只是,大家都喊“如意夫人”,“如意”為這位夫人之小名,迨為眾所共知之事。而現在,風塵老人先作一鳴驚人之語,接着卻只説“她的本名就叫如意”,這種口吻,跡近玩笑,這叫半帖聖手如何忍受得了?風塵老人對半帖聖手之暴怒視若無睹,平靜地繼續説道:“因為,她原來就沒有真正的姓名,‘血劍魔宮’中‘血劍七婢’,人人情形如此。據老夫所知,她在魔宮時,便被喊做‘如意’。雖然你老弟聽了不怎麼痛快,但是,除了老夫,你大概也無法能找出第二個人能告訴你這些了。”

    半帖聖手怔了怔,忽然叫道:“我絕不信……”

    風塵老人逕自接下去道:“七婢分別叫做‘解語’、‘羞人’、‘奼紫’、‘嫣紅’、‘杏雨’、‘梨雲’、‘如意’。這七婢,不但人人均有一身不俗之武功,而且在其它方面亦均各有專長,其中的如意婢,據説便練得一手好書法。”

    半帖聖手呆住了!他這位妻子的確精於各種書法,在這以前,這個秘密,除了他們夫婦二人,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還有第三者知道。

    風塵老人輕輕嘆道:“是的,你一直不服的原因是:‘我女人的筆跡,難道我還認不出來麼’?可惜你閣下就沒有想到有些書法大家,如以左手執筆,同樣能夠揮灑自如……好了,你説得對,‘不知者不罪’,姑念你也是一片痴情,老夫就饒了你這遭……咦,還待著幹什麼?拿解藥動手救人呀!”

    在武林中,“血劍魔宮”又完成另一次傑作。

    以醫術知名天下的至德“半帖莊”於一夕之間風流雲散了。數十名家丁家將,男女婢僕,分別資遣,含淚離莊。女主人罪有應得,自盡身亡。主人心志消沉,看破紅塵,取得風塵老人之推介函件,將於封莊後前往五台普渡寺,拜在法航大師坐下,自此一心皈依三寶。

    華雲表在知道所謂“玄星上人”,原來就是自己一心想去黃山投靠的“風塵老人”古慈公之後,那場面也是夠人心酸的。尤其是在他述及“十方土地”蔡公明和另外二十六名丐幫弟子慘死的情形時,華雲表本人固然泣不成聲,連一向被武林目為有着鬼王心腸的鶉衣閻羅也止不住淚盈虎目,黯然垂首。只有那位十結太上長老古慈公顯得最堅強,他在主人半帖聖手最後的告別筵席上,幹了一杯又一杯,別人流淚,他卻不住擊案叫好:“行,要得,百步神拳、十方土地,還有另外那二十六名娃兒,好,都好,這才是丐幫弟子。真正的丐幫弟子,這才是我古慈公在人世上最願意聽到,在地府中最願意接見的後人……”

    忽然之間,一件事情驚動了大家,那位自稱姓“韋”,身世師門始終像謎一般不可捉摸的青衣少年不見了。

    他於入席後,原説要去西廂中看看百步神拳有未好轉。最後華雲表見他久去不返,匆匆趕去西廂,一看,西廂中靜悄悄的,只有病榻上百步神拳仍然甜睡如故,此外那還有半個人影?

    華雲表回到大廳將這情形説出之後,鶉衣閻羅與半帖聖手均甚驚訝,但風塵老人卻點點頭道:“也好,由他去吧!”

    華雲表望着風塵老人,不安而期切地道:“不知師祖是否知道這位……”

    風塵老人好似沒有聽見,望望天色已暗,推着站起道:“奕笙留在這兒看顧奇正,士直老弟等幾天可與他們兩個同行。老夫我,想帶着這娃兒先走一步了。”

    半帖聖手與鶉衣閻羅一直恭送到大門之外。風塵老人拉起華雲表一隻手,直奔莊外不遠處的官塘大道。

    這時,天色已經很黑了,老少二人沿江北上。華雲表見老人不開口,也不敢隨便動問,走了約莫十來裏光景,風塵老人忽然扭過頭來道:“你想知道那青衣小子究竟是誰是不是?”

    華雲表連忙點頭道:“是的。”

    風塵老人道:“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麼?”

    華雲表道:“他只告訴我他姓韋,別的則一句也不肯説。”

    風塵老人點點頭道:“很好,這丫頭除了脾氣壞,有點多愁善感之外,心地卻還純樸,坦誠。她沒有騙你,她的確姓韋。”

    華雲表徵了一下道:“她原來真是……”

    風塵老人點頭接下去道:“她不願告訴你名字的原因可能有兩點:第一,她怕你知道了她名字之後,馬上曉得她是誰,在今天武林中,這丫頭年紀雖輕,名頭可還真是夠響的。第二,她如果不願説謊,她就無法告訴你她叫什麼,因為她名字叫‘美玲’,是個標準的女娃兒的名字,她既不肯讓你知道她是易釵而弁,又怎肯告訴你這個?”

    華雲表喃喃重複道:“韋美玲……”

    風塵老人接着道:“像司徒家那個小女娃兒被人稱做‘七絕玉女’一樣,她也有外號,叫做‘太平仙鳳’。”

    華雲表心頭一動,張日期期道:“太平仙鳳?”

    風塵老人點頭道:“是的,‘仙鳳’是美稱,加上‘太平’兩字,則是因為她是在‘太平谷’和‘太平宮’中長大的關係,現在你該知道這丫頭是何來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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