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區,又走了約莫二十餘里光景,方始來到另一座小村鎮。小鎮上沒有客棧和飯鋪,二人拿出一串銅錢,商得鎮口一名靠理麻度日的老婦同意,答應為二人買幾枚雞蛋和一斤粗麪回來煮了吃。在老婦忙着起灶火的時候,華雲表猛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向青衣少年注視着問道:“韋哥對武林中事知道得遠比小弟為多,不知韋哥知不知道當今武林中,姓魏的成名人物究竟有幾位?”
青衣少年道:“魏?”
華雲表道:“是的,‘魏蜀吳’的‘魏’!”
青衣少年又道:“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來?”
華雲表勉強笑了一下道:“先回答了我的問題再説好不好?”
青衣少年沉吟片刻,思索着道:“就我所知道的魏姓成名人物,計有七位。”
華雲表一愣道:“有這麼多?”
青衣少年點頭道:“是的,不知道你想打聽的,是其中的哪一位?”
華雲表忙道:“不,這個你且別管,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麼事,你不妨先把他們一一分別詳細介紹出來,符合了,我自然告訴你。”
表衣少年開始説道:“第一位住在玉門關,是個老婆子,姓魏,名紫薇,外號‘玉門嫗’。聽説曾跟第一屆武林盟主‘天山風雲叟’……”
華雲表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差得太遠了!”
表衣少年眨着眼皮道:“差得太遠?指的是年齡嗎?那麼,好,我再説三位年輕的,她們是五行山魏氏三姊妹,人稱‘五行三嬌’……”
華雲表大搖其頭道:“也不對!”
青衣少年道:“怎麼呢?”
華雲表皺眉道:“我想問的,是男人。凡是女的都可以略而不提。”
青衣少年掩口笑道:“我還以為……”
臉孔紅了紅,連忙斂容接下去道:“那好,底下三位,恰好都是大男人,第一個,‘黑心太歲’姓魏,名大成,山東諸城人,泰山聾叟,此人武功相當不弱,為方今黑道中數一數二之角色,只是賣相不怎麼樣,生得既矮且胖,看上去就像個大滾桶……”
華雲表搖手道:“好了,好了,再説另外的二位吧!”
青衣少年眨着眼皮道:“什麼地方不對勁?”
華雲表聳肩道:“身材在六尺以下的,一律不合格。”
青衣少年哦了一聲道:“身材要在七尺以上麼?那為什麼不早説?底下要説的兩個人,身材都在六尺以上,就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個了!”
華雲表精神一振,忙道:“説來聽聽看。”
青衣少年道:“一個是點蒼派的‘七步神抓’,姓魏,名百達。此人生得很高,也長得很瘦,一襲外衣永遠就像晾在一根竹竿上……”
青衣少年説至此處,停下來向華雲表望着,想看看華雲表有何表示,華雲表點點頭道:“索性説完另外的一位吧!”
青衣少年皺皺眉頭,接下去説道:“最後一位是崆峒本代掌門人,外號‘單掌擎天’,只知道他姓魏,魏什麼早不清楚,人人都喊他‘魏獨臂’……”
華雲表一呆道:“怎麼説?”
青衣少年道:“此人體軀魁梧偉岸,只是成名時就僅有一條胳膊,你要找的如果是隻有一條胳膊的,當屬此人無疑。”
華雲表深深一嘆道:“無一合格!”
青衣少年道:“你要找的人,除了姓魏之外,其餘還有些什麼特徵?你也該説出來給我參考參考呀!以上七人,只是目前武林中姓魏而有名氣的七個。姓魏的,當然不止此數,像你這樣打啞謎……”
這時,老婦端來了湯麪和煮蛋,華雲表道:“肚子餓了,邊吃邊説吧!”
於是,二人開始用餐。青衣少年一面進食,一面凝眸出神,似乎尚在搜思着另外還有沒有比較有名氣的魏姓人物。
華雲表神色一動,忽然停箸注目道:“適才你提到過的‘五行三嬌’,她們的武功是家學,抑或另有所宗?”
青衣少年漫不經意地道:“家學。”
華雲表接着問道:“傳自父親還是母親?”
青衣少年淡淡答道:“當然是父親。”
華雲表緊接着又問道:“三嬌父親是何等樣人?”
青衣少年皺眉道:“沒有見過。只聽説此人不但一套‘飛花掌’威力驚人,儀表也頗不俗,一度且曾被武林同道譽為‘美男子’……”
華雲表又道:“身材呢?”
青衣少年道:“我沒有見過,怎會知道?不過,據猜想,最少當也在六尺半至七尺之間,身高對一個男人,常較女人更為重要,既有美男人之稱,那還會矮得了嗎?”
華雲表一擊桌面道:“那麼剛才你為何獨將此人漏去?”
青衣少年不悦道:“你剛才怎麼問的,你還記得嗎?你説:‘當今武林中,姓魏的成名人物’是不是這樣的?”
華雲表眨眼道:“是呀!”
青衣少年道:“此人前十多年因氣憤妻子之佻達,經常易釵而弁,到處浪蕩,置家庭於不顧,乃一怒出家,去五台當了和尚。從那時候起,他的老婆‘普渡仙姬’成了名,三個女兒也成了名,被呼為‘三嬌’,只有他本人卻自此沒有了音訊。後來有人説他已於出家的第二年便因肝火攻心去世。你發問時又沒有將死人包括在內,你叫我如何個提法你倒説説看!”
華雲表啞口無言,青衣少年哼了一下瞪眼道:“你找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找他幹什麼?這些你現在總可以説出來了吧?!”
華雲表沉吟不語,忽然抬頭道:“韋哥與當今韋盟主有無淵源?”
青衣少年臉色一變,注目道:“何以有此一問?”
華雲表認真地接下去説道:“當然,你們也許僅止於同宗而已。不過,以你韋哥之人品和武功,就是韋哥不説,小弟也能猜到韋哥必屬當今某一名門門下,或者某位前輩異人之高足而無疑。憑韋哥之高貴出身,我想如要韋哥設法跟韋盟主説幾句話,應該沒有問題吧?”
青衣少年臉色稍緩,望着他道:“你要我去跟韋盟主説些什麼?”
華雲表道:“‘五行三嬌’之父,那位出了家的魏大俠,據小弟臆測,頗有可能仍然活在人世上。請韋哥轉請韋盟主派人留意一下,假如小弟沒有猜錯,此人果然仍舊活着的話,那麼,再請韋盟主派幾個得力人手盯蹤一段時間。到時候,或許能在這位魏大俠身上發現出武林中一件空前之驚人秘密也不一定。”
青衣少年臉色一緊,星目閃光道:“你……難道以為此人偽布死訊,事實上就是頒下‘血劍令’,要取萬里追風首級的那位什麼‘血劍魔帝’不成?”
華雲表點點頭道:“是的,我有這種想法,在獲得確實證據之前,不敢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過,我們要做了,只是請韋盟主暗中調查一下而已,無論是與否,也不至於有什麼不良影響的。”
青衣少年注目道:“你可是在什麼地方有了甚麼特殊發現?”
華雲表欲言又止,終於搖搖頭道:“這個以後再説吧!”
青衣少年追問道:“現在為何不能説?”
華雲表懇摯地道:“希望韋兄……”
青衣少年眼光一轉,忽然紅臉垂下頭去,低低感激地道:“是的,你用不着再説了。我知道你是怕我知道了地方,受好奇心驅使,會不顧一切涉險前往……”
華雲表怔怔地望着,心頭猛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驚訝地思忖道:“這位韋兄,莫非……莫非真是一位紅妝女兒身不成?”
青衣少年突又抬頭輕笑道:“你又在發什麼呆?”
華雲表一噢,忙笑道:“等你呀,你看你一個蛋只咬過淺淺一口,一碗麪也已冷透,要不要請那位大娘拿去熱一下?”
青衣少年起身一推碗筷道:“不吃了,走吧!”
華雲表咦了一聲道:“你不是還沒有吃什麼東西麼?”
青衣少年作噴道:“我比你大,是你大哥,餓不餓,自己知道,用不着你婆婆媽媽地多管閒事。”
這位青衣少年,不但在笑時有一種嫵媚情態,就連生氣,也都帶有一種乍嗔還喜之嬌憨意味。華雲表就已心存懷疑,現在,他益發敢於確定了,沒有錯,這位“韋兄”,十有八九一定是位雲英女兒之身!
青衣少年跺足道:“你走不走?”
華雲表忙應道:“是的,走走”二人出了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同時停下了腳步,華雲表搓搓手道:“我,我想再去一趟黃山。”
青衣少年輕輕咬着嘴唇,隔了片刻才道:“那麼,我”
一語未竟,眼角偶瞥西邊來路,忽然一聲輕噫,伸手將華雲表猛然拉回屋內。
華雲表正待發問,門外蹄聲響起,一輛高篷馬車飛快駛過,沙塵飛揚中,車廂底板下面似乎漏落幾點水珠。塵煙定後,兩人近前一看,全呆了。“水珠”赫然竟是幾滴鮮紅的血!
青衣少年朝那輛快於鎮尾消失的馬車注視了片刻,忽然低聲匆匆地道:“快追!
車上載着的,很可能就是日前我在山中追索的負傷之人!你另外找一副面具戴上,我就戴你送我的這一副,要快!”
華雲表一面照辦,一面皺眉探問道:“你不是説過不願多管別人閒事的嗎?眼不見,心不煩,管他載的是誰,與我們又有什麼利害關係?”
青衣少年容他將一副中年人的紫皮面具戴好,伸手一拉道:“走!”
兩人追出鎮外,那輛馬車雖已下去半里之遙,但仍然舉目可見。至此,青衣少年方始長長鬆了一口氣,同時放開了手,側臉睨視一笑道:“腳底下滿不錯嘛!”
這一剎那間,華雲表突然想起適才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雙手,竟是那樣的細膩,柔潤,要説它不是一雙少女的柔荑,其誰能信?
華雲表想着,心頭止不住微微一蕩,趕忙收神搭訕着笑答道:“這還不是因為……”
他頓住了!底下的話雖然沒有説出來,但是,語氣卻很明顯:“這還不是因為有你帶了一把的關係!”
青衣少年這時因為戴有銷魂書生那張人皮面具,面部表情如何,不得而知,但從那雙既羞且悔的眼神可以斷定,這時地上如果有個洞,他一定會毫不考慮地就鑽下去的!
因為華雲表假如一口氣將話説完,那還不怎麼樣;而現在,他説一半,留一半,這種吞吞吐吐的態度,意味着什麼呢?
這,正表示着:他,已經“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話到口邊,驀然警覺,怕困“重描”而帶給對方難堪。
可是,他沒有想到,結果“欲蓋彌彰”!他這種過分的小心,正好為對方帶來他原想掩去的一切!
青衣少年一跺足,突然獨自朝那輛已僅剩下一團淡淡的塵影的馬車追去。
華雲表怔得一怔,拔步便追。青衣少年這種行動顯然只是為了遮羞,人雖向前奔出,腳下卻並不太快,所以華雲表跟在後面而毫不吃力。
本來,華雲表深知對方正在氣頭子上,原打算就這樣跟下去,等待對方心情平復之後再説。但是,現在下去的方向正西偏北,與去黃山恰好是背道而馳,因此,他無法長此緘默了。
“嗨,我説韋哥”他腳下墊勁,飛趕上去輕叫道:“這條路是直的,就是讓它再下去個三里五里,也不愁它能把我們甩脱。韋哥,做什麼要趕得這麼急呀?”
青衣少年疾行如故,一面扭臉瞪眼道:“誰逼你來着?”
華雲表再趕上一步,與對方走個並肩,賠笑道:“小弟已經相信前面那輛馬車一定有着蹊蹺,如果韋兄肯撥出一點鬥閒氣的時間,將箇中消息稍稍透露一二,豈不叫小弟造也追得有勁些麼?”
青衣少年顯然想笑,卻偏偏將臉孔轉了開去。又走出去十來步,方始以一種出諸故意的冷漠語言道:“一定有什麼蹊蹺倒也不見得,只可借閣下認識的江湖人物太少。不然的話,你將可以認出那個車把式是誰,認出了那個車把式是誰,大概你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嘮叨不休了!”
華雲表大感意外道:“你……目力這麼鋭利?車自門外馳過,快速驚人,在那樣短暫時一瞬之間,你就已將駕車人看清?你説那個車把式是誰?既然是個車把式,在武林中的身份和武功,縱高也必有限,像這種人物你怎麼也能一個個都認識的呢?”
青衣少年冷冷一笑道:“是的,惹您見笑了!不過,不瞞您説,像這種‘車把式’,我實在想多認識幾個,所可惜的是:武林中只有一個‘鶉衣閻羅’!”
華雲表駭然失聲道:“誰?!”
青衣少年淡淡地道:“沒有聽清楚是嗎?好,那麼,讓我再報出他的全銜:丐幫九結幫主,‘鶉衣閻羅’,姓‘嚴’字‘奕笙’!”
華雲表腦中一嗡,腳下頓時飄浮起來。他雖然速度不減,仍在向前奔跑着,但是,那全屬機械性地跟着青衣少年跑。青衣少年跑得快,他就跑得快,青衣少年跑得慢,他也跑得慢。假如前面是大江,只要青衣少年跳進去,毫無疑問的,他一定也會一步不差地,照樣跟着跳進去的……
天黑了,至德縣城東門外,一所高大寬廣的宅第前,一輛車帶低垂的馬車由快而慢,終於在車把式一個緊急收繮之下,兩匹吐着白沫的馬兒前蹄並舉,吭吭一陣悶嘶,車停下了,兩匹馬後腿一軟,也跟着翻身滾倒!
車轅上跳下一名虯髭(蟲胃)立,褲腳管高卷,雖然已是深秋之氣,上身卻仍只穿着一件破舊露脊背褡的車把式!這位車把式不只是相貌兇惡,一副心腸可也真的夠狠,他跳下車來,對那兩匹脱力倒地的牲口看也沒有看一眼,快步奔向車後,似乎連掀車篷的工夫都沒有,嘶的一聲,並指劃破篷布,搶一般的自車廂中抄起一條軟綿綿的軀體,健步如飛,直往莊門中間去!
“止步!”
一聲大喝,自堡樓上撲落一條身形!
破衣兇漢聽如不聞,飛闖如故。自堡樓上撲落者,顯為這座莊宅的護院武師。
這時他見來人毫不理睬,眼看着即將闖去莊內,一時之間,不由得又怒又急。隨着第二聲大喝,一個箭步,五指如鈎,探臂便朝破衣兇漢後頸抓去!從出手招式,以及步跟身腰看來,這名武師之武功顯然不弱。這一抓,真力暗蓄,頗似大力鷹爪一類的功夫,破衣兇漢要給抓實,鐵澆的背頸,怕也非被抓透五個窟窿不可。
可是説也奇怪,破衣兇漢雖然耳朵像個聾子,但腦後卻似生着眼睛一般,不論那名武師如何呼叫喝罵,他都置之不理,但在五指近頸的那一剎那,他卻突然採取了行動。但見他腦袋微微一偏,有如彈拂肩上一灰塵似的,空着的右手往啓後一撩,不早不晚,分毫不差,正好將那名武師抓空的手腕一把刁住!
那名武師的一條身軀看上去相當健碩,但一旦抓在那名兇漢手裏,卻立即輕得似乎連根燈心草的重量也不如。兇漢振腕一扔,武師翻肩倒地,叭噠一聲,給遠遠摔出三丈之外。
這一切動作,始終沒有影響那名兇漢前進的速度。出招、制敵,在他而言,似乎是理所必然,從頭到尾,他連眼皮都沒有撩那麼一下!
兇漢抱着一名傷患闖進第一道庭院,堡樓上,警鐘大作……
不過是眨眼工夫,前後院,燈火通明,數十名健壯家丁,人手火炬一支,分自四廂執械奔出。
兇漢在院心停了下來,他四下張望着,顯然想在眾人中找出本宅的主人翁。堡樓上有人大呼道:“快點收拾,這廝頗有兩手,蔡大師父已經傷在他手上了!”
執械眾家丁一聲鼓譟,立由四面八方湧了上來。
就在這時候,正廳中忽然閃出一人,如雷喝道:“住手!”
一聲喝出,滿院寂然!眾家丁一個個悄然後退,緊接着,一位面容清瘦,雙目奕奕有神的青袍中年儒士自石階上飛步奔下。
人尚遠在七八步之外,已然雙拳高並,滿臉堆笑,充滿歉意地高喊道:“嚴老幫頭,您好……”
“嚴老幫頭?”武林中姓嚴的不止一人,以幫立門户的門派也不止一家,但是,身居“幫頭”而又姓“嚴”的,卻似乎沒有第二個。眾家丁人人一身冷汗,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來人竟是當今武林中,聲威渲赫一時,名氣幾乎不下於本屆武林盟主“一劍震八荒”的“鶉衣閻羅”嚴奕笙!
鶉衣閻羅臉上不見絲毫笑容,冷冷望向主人道:“敝幫總舵巡按香主在馬鞍山過來約五十餘里的蔡家集附近受了重傷。這一帶,以你老弟住得最近,而你老弟又是眾所周知的‘半帖聖手’,武林中除了一位‘賽華佗’,便數你老弟之醫道高明。
希望老弟能將我們這位申香主救活,‘百步神拳’申奇正對丐幫之重要性你老弟是知道的。只要老弟能將他救活,丐幫自嚴奕笙以下,隨時聽憑你老弟吩咐!”
被喊作“半帖聖手”的中年儒士呆了,四廂屏息靜立着的一干家丁們更是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受傷的是誰?“百步神拳”申奇正?!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縱使眾人枯腸搜盡,也沒有一個人能想得出今天武林中,誰有這份能耐竟能將丐幫總舵巡按香主,以一套神拳聞名天下,有生以來幾乎沒有落過一次敗績的申奇正一舉傷成這樣!
當然了,這也並不是就説“百步神拳”之武功已經達到天下無雙之地步。當今武林中,比“百步神拳”武功好的人,還有的是。譬如説,少林“寄塵大師”、武當“化鶴道長”、本屆盟主“一劍震八荒”,以及他們本幫的頭子,現在抱着他的這位“鶉衣閻羅”,這幾人,武功可説無一不在他之上,然而,這幾人會向他下手嗎?
半帖聖手回過神來,眉峯皺了皺,連忙答道:“這……實在出於小弟意料之外,不過,小弟敢保證一句,只要我元士直能力所及,元某人無不盡心,外面風大,請到裏面坐……”
鶉衣閻羅挺立不動,沉聲道:“救命第一,最好請老弟馬上動手。嚴奕笙一向是恩怨分明,今天來有求於你老弟,反於進門時先將老弟之部屬打傷,這時又對老弟如此不客氣,可説不通情理之至。所以,嚴奕笙也願向你老弟提出兩點保證:第一,貴部屬絕無傷殘之虞,很可能連傷都沒有傷着,老夫手底下這點分寸還有。第二,過了今天,只要我們這位申香主能夠挽回一命,嚴奕笙一定肉袒負荊,親自膝行登門謝罪!”
半帖聖手元士直忙不迭打躬道:“嚴老言重了……”
不待語畢,迅速扭臉喝道:“元大掌燈伺候,元二速去後院請如意娘娘親送藥箱過來!”
命令下達後,數十支火炬立即圍攏上來,照得全院亮同白晝,且有人去廳中搬來屏風和睡榻。
這樣一來,鶉衣閻羅反倒有點過意不去了。他轉向那些家丁,神情微顯激動,不住頷首説道:“謝謝,謝謝各位兄弟……”
受傷的百步神拳已被輕輕放去睡榻上。不一會,一名楚楚動人的少婦捧着一隻藥箱出現。
鶉衣閻羅望着那名動人的少婦,神色微微一怔,一聲快到口邊的招呼,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半帖聖手連忙介紹道:“賤內年前已經過世,這是新近續絃之小妾如意。娘子,快過來見過嚴老幫頭!”
少婦襝衽一福道:“嚴老您好。”
鶉衣閻羅欠身道:“勞動弟媳,十分不安。”
如意夫人將藥箱掀開,靜靜站至半帖聖手身旁。全院跟着靜下來,只聽到火炬的火舌在夜風中畢剝輕響……
半帖聖手自藥箱中拈起一根金針,俯身伸手掀開百步神拳臉上那塊已為鮮血滲透的白布。白布掀開,現出一張蠟黑的面孔,唇眼緊閉,氣息奄奄,鮮血似由口鼻中溢出,滿臉都是斑斑血污。
鶉衣閻羅鋼牙緊咬,面肌不住抽搐,虎目中淚光隱約……
半帖聖手臉色凝重,先以手背在傷者鼻下探了一下鼻息,然後抄起傷者一雙手腕,靜靜把了一會兒脈,最後拉開傷者胸衣;金針執定,運神聚氣,猛然一針刺下;雙指微微捻動,拔起,再刺,不消片刻,已於胸脅間遍刺三十餘針之多;刺到最後一針,方見百步神拳身軀稍稍顫動了一下。半帖聖手見了,連忙扔掉那根金針,自藥箱中取出一隻細頸玉瓶,在金針刺過處,敷灑上一層黃色藥末,再於藥末上覆蓋一張薄鐵皮,鐵皮上澆了半瓶烈酒,最後引火將烈酒熊熊點燃……
鶉衣閻羅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顫聲低低問出一句:“老弟,有……有救嗎?”
半帖聖手沉吟不語,忽然抬頭向如意夫人道:“你吩咐他們將這位申香主抬入西廂,再叫小菊、小桂二個丫頭到前面來照顧,藥,你自己煎,照續命第三方,另外加三錢長白千年野參。”
語畢又朝鶉衣閻羅一甩頭道:“來,我們去東廂坐坐。”
進入東廂,賓主落座,家丁奉上香茗。
鶉衣閻羅激動地道:“無端打擾,已屬不該,復蒙老弟如此悉心診察,我,姓嚴的,實在不知道怎麼説才好,總之,你老弟放心……”
半帖聖手捧盞不語,似乎在靜聽,也好像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什麼事。
忽然,他抬起眼光問道:“對方是何許人?”
鶉衣閻羅恨恨切齒道:“老夫要是知道對方是誰,寧可棄人不救,也不會放他過去的。老夫這次,實在是碰巧遇上。老夫離開太原時,只知道申香主已出來巡察各處分支舵,何處先,何處後,走哪條路線,老夫則不清楚。你老弟也許知道,丐幫一向尊重各堂之職掌,非遇必要,從不過問。老夫是從江西九宮山,‘談玄’老人那裏回來,本擬取道兩湖返太原,因聽説韋天儀已由洛陽南下,刻正領着一批人到達雲夢、黃崗一帶,唯恐路上遇及,故繞道馬鞍、九華。不意行抵蔡家集附近,忽於一株大樹下見到我們這位申香主……”
半帖聖手非常注意地傾聽着。
鶉衣閻羅喝了一口茶,接道:“那時,他是盤坐姿式,彷彿在入定調息。近前一看,方知他人已昏迷過去,口鼻中不斷有鮮血泌出,老夫那時之驚疑心情,老弟自不難想像。根據老夫當時之判斷,與他交手之人,一定也負了傷,只是沒有他傷得厲害,同時對方也不知道他的敵人已傷到僅須再加一掌便可送命的程度而已。”
鶉衣閻羅虎目中忽然迸現一片光輝,繼續道:“這是老夫以及丐幫上下全都引以為傲的一點,就是我們這位申香主縱然遇上強過他十倍的敵人,他也不會輕易損卻丐幫一絲聲譽。他堅持着,敵方誤以為他還能拼力一戰,結果,敵方大概不肯玉石俱焚,退卻了,而他,事實上早已油盡燈枯,連最後一口氣也護不住……”
淚雨潸灑,聲音也止不住有點咧咽:“那時正好有輛馬車路過,我嚴奕笙,堂堂一幫之主,竟有生以來第一次使用橫蠻手段,將那馬車攔住,硬將車老大推下,連車錢也沒有付。我,説真的,一半是忘記,一半則因沒有時間,不過,我遲早總會通知祁門分舵將那位車主查出來善予補償的。之後,我抱起申香主,放進車廂,閉住他的要穴,沿路片刻未停,一口氣趕來這裏,那樣健壯的兩匹馬……”
半帖聖手嘆了口氣,自語般地皺眉道:“那麼對方是誰就不知道了?”
鶉衣閻羅有點不解道:“這與療治有關嗎?”
半帖聖手點點頭道:“是的,這一點,的確很重要。本來,我儘可按他目前的傷勢用藥,但是,那樣做收效一定很微很慢,是否能完全康復也很難説。嚴老知道的,醫家重視病源,遠過於病候,如能清楚他是傷在何種掌力之下,那種掌力是剛是柔,這種種,都對診治有着莫大幫助……”
鶉衣閻羅不住點頭,忽然虎目一睜,向半帖聖手注視着道:“可不可以請教老弟一個問題?”
半帖聖手點頭道:“嚴老有問題只管提出來,小弟知無不鶉衣閻羅道:“我們這位申香主到底有救與否?這一點首先要請你老弟據實相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嚴奕笙不是看不開的人,你老弟就是實説了,我想我嚴某人當還承受得起。其次,退一步説,就算他已無生還之望,請教老弟,你有無方法讓他暫時清醒一下?”
半帖聖手惑然道:“此話怎講?”
鶉衣閻羅切齒道:“我想從他口中知道對方是誰!”
半帖聖手搖搖頭道:“抱歉得很,第一點我無法回答,第二點我則不肯同意。
有救與否,三天之後方能決定。要他清醒一下,固可馬上辦到。但是,那樣一來,本來有救的人也要變成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