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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血劍令主

    黃胖漢子跺足道:“我的媽啊!”

    瘦老人逕自接下去唸道:“心訣則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瘦老人念華,將小冊子往起一合,悠然落座,悠然觀起戰來。

    天都摘星手眉峯一皺,朝布衣三兄弟迅速丟了一個眼色。三兄弟會意,同自座中站起,四人注目蓄勢,似乎準備在黃胖漢子遭到危險之時,搶出救援。

    黃胖漢子水泡眼眨動,忽然面露喜色,脱口道:“俺明白了!”

    兩名副令主長劍一緊,同時冷笑道:“明白了什麼?”

    黃胖漢子退出兩步,忽又苦着臉向兩名副令主告饒道:“兩位剛才也聽到了,老傢伙説:‘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很明顯的,老傢伙是要淹現相。所謂‘其鳴也哀,其言也善’,意思是要俺向兩位説好話,求饒,請兩位高抬貴手,大人不記小人過,放在下一條生路,而今而後,在下再也不敢……”

    兩位錦衣副令主冷笑道:“你做夢!”

    黃胖漢子一面向後退,一面又説了不少求饒的話,兩名副令主只是不理,同時防他有詐,四目灼灼,神情特別貫注。

    黃胖漢子迅速轉頭朝身後掠了一眼。身後,已離西邊堡牆不遠,最多再退兩三步,就將無路可退了。

    黃胖漢子絕望之餘,忽然咬牙道:“是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俺這顆心夠不夠紅,你們剖開來看吧!”

    説着,眼一閉,胸口一挺,竟然垂下雙手,迎着兩支劍鋒衝將上去。

    黃胖漢子此舉顯然大出兩名副令主意料之外。行家眼中,是揉不進沙子的,兩名副令主雖然不明白黃胖漢子這樣做是否另有其他目的,抑或這只是一個苦肉計;但是,有一點,兩名副令主卻看得很清楚:黃胖漢子兩臂蕩垂,不運氣,不聚功,而且行刺得又是如此地突然而自然,如就目前之形勢講,他們兩個只須加勁將劍尖往前一送,黃胖漢子絕無生理!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兩名副令主畢竟是人,是人,就有着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

    兩人固對黃胖漢子有殺而後快之決心,但是,那是指在正當的拼鬥中取勝。像現在這樣,一時之間,二人還真的沒有了主意。

    以他們在血劍宮之身份,難道就這樣……

    高手過招,勝負有時只取決於一念之間,兩名副令主雖然僅只猶豫了那麼一下,但在黃胖漢子而言,那已是足夠而又足夠了。只見黃胖漢子雙臂一抖,猛然沉身坐落,手按地面,雙足齊飛;兩支長劍,應足脱手!

    馬上,黃胖漢子神氣起來了。雙腿就勢後翻,一個反跟頭,原地跳起,握拳如缽,狂掄猛搗,口裏還在叫着:“‘人急造反,狗急跳牆,既然不肯饒命,俺只有拼啦!”

    兩名副令主擅長的劍術,一名劍士一旦沒有了劍,還能有什麼作為?

    天都摘星手注視場中片刻,忽然咦了一聲道:“八仙拳!此人是丐幫門下?”

    這時,燭天火勢已漸向前堡伸展過來,由於兩名副令主優勢較劣,羣毆混殺之場面,已有一觸即發之勢。

    天都摘星手、巢湖三布衣,人人臉上露出焦躁不安之色。後面摘星大廳中,集滿堡中婦孺老小,即使四周之黑衣武士不採取行動,如再拖延下去,這座摘星大廳也要給火舌吞沒了。

    不過,最難得的是,全堡目前雖處於如此緊張而驚險的情勢之下,摘星大廳中,依然不聞一絲雜亂之聲。黃山一派平日規律之嚴,由此可見一斑。

    天都摘星手與布衣三兄弟儘管焦躁不安,而那位瘦老人卻依舊悠然自得如故,既好像是胸有成竹,又好像縱然天掉下來,也將不曾礙到他一根汗毛似的。

    紫衣蒙面人終於忍無可忍了,單臂一揚,正待下達總攻命令之際,摘星大廳上,突然藍虹劃空般飛落一條藍色身形、藍色勁裝。藍綢披風、藍紗蒙面、雙目寒光奕奕,有如冬晨曉星,衣袖一抖,高高擎起一支血紅色的短劍,眼光四下一掃,莊嚴而有力地沉喝道:“奉帝君血劍嚴令:紫衣護法着即率眾撤離,返宮另候新命!”

    藍衣人傳令既畢,身形隨起,轉眼於夜空中消失不見。紫衣護法呆了呆,立即揮手喝道:“退!”

    兩名副令主匆匆撿起地上長劍,振袂上牆,帶着兩隊蒙面劍手,像來時一樣,眨眼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瘦老人轉向天都摘星手,深深吐出一口氣道:“可以下令滅火了。”

    天都摘星手將滅火令傳達下去,茫然轉過身來道:“今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瘦老人搖搖頭道:“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照理説,你應該自己心裏明白才對,除非閣下曾於無意中發現了該宮什麼隱私……”

    天都摘星手驀然想起那招近似“千軍橫掃”的“金波游龍”劍式,眉頭一皺,喃喃自語道:“難道,難道……”

    瘦老人眼皮微睜,正待有所詢問之際,目光一溜,忽然偏過臉去揚聲微笑道:

    “如何?老夫説的靈不靈?”

    眾人跟着望去,一名風度翩翩,神色卻顯得甚為抑鬱的青衣少年,正自堡中向這邊緩步走來。左臂上搭着一疊藍色衣服,右手拿着一支形式異常特別的袖珍短劍;青衣少年走到瘦老人面前,一句話沒説,默默將那疊藍色衣服和那支袖珍短劍交在瘦老人手上。

    瘦老人接過,放入身後藥箱中,接着抬頭笑道:“好了,老夫交辦之任務你已完成,現在,你説出你的要求吧!”

    天都摘星手眼中一亮,忽然失聲道:“這一位不就是剛才……”

    瘦老人點點頭,沉重地道:“是的,這位也就是老夫所説的助手之一;今天,我們這邊演的全部是假戲,但戲終必有拆穿的一天。剛才那批劍手一回魔宮,遲早還會捲土重來的,不是老夫説句泄氣話,當今各門各派,似還沒有哪門哪派之實力堪與該宮相抗。所以,老夫建議羅掌門人,黃山一派,最好自明天起,暫時解體或他遷。”

    天都摘星手臉色一變道:“那位魔宮主腦究竟是何許人,前輩能否見告?”

    瘦老人淡淡説道:“問題就在這裏,老夫目前亟於想知道的,也是這一點;如果這一點不成秘密,剛才那批魔徒也用不着那樣人人在臉上戴起面罩了。”

    瘦老人説罷,又轉向青衣少年道:“怎麼不説?”

    青衣少年微微仰臉道:“不必了,在下原想煩前輩幫忙找個人,而今,晚輩心意忽改,覺得已無此必要,所以……唔,將來有機會再説吧!”

    青衣少年説完,轉身便擬離去。

    這時,那名黃胖漢子於狂啖猛飲了一陣之後,回頭瞥及青衣少年,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一般,一聲輕啊,忙朝院門外高呼道:“小華,小華還藏着幹啥?”

    院門外靜蕩蕩的無人回應,青衣少年愕然止步回身道:“小華?是不是餘小華?”

    黃胖漢子搖搖頭道:“他只告訴俺他叫小華,是不是姓餘,俺也弄不清楚。”

    青衣少年蹙額道:“我剛自那邊來,並沒有看到有人呀。閣下説的這位小華生做何等模樣,能否稍為形容一下?”

    黃胖漢子有點着急地道:“很帥的一個小子,武功雖然有限,人卻極為機智,年紀不大,似與少俠不相上下,約摸十七八歲光景……”

    黃胖漢子口裏説着,人已急急忙忙向院門外竄去。

    青衣少年目光閃動,沉吟不語,驀然間似有所悟,雙肩微晃,也向院門外縱身跟出。

    “小華,小華,小華……”

    青衣少年追出堡外,皓月當空,空山寂寂,只能聽到黃胖漢子優急的呼喚聲於峯下逐漸低弱,遠去……

    黃山天都峯,前夜發生大火;第二天,半毀的摘星堡中,人去堡空,黃山一派,上下百餘口,忽然一日夜之間,全部失蹤,不知去向。加之這以前,渭水北岸,北田鎮附近,丐幫二十七名弟子陳屍一座荒林中的驚人事件,早已不脛而走,震撼了整個武林。

    因此,江湖上沸沸揚揚,到處轟傳着武林中有了新興的,可怕而神秘的門派,這一門派之崛起,一定是不滿於一劍震八荒之主盟武林,並也眼紅於丐幫之聲威遍天下;同時,舊事重提又有人斷定,那天那位大鬧祭劍台的黑衣蒙面人,可能即為此一新興門派之重要人物,殺死丐幫二十名弟子,也必與此一新興門派有關,一方面向丐幫挑戰,一方面予連任盟主一劍震八荒以難堪!

    由於丐幫聲威素重,韋天儀又極受兩道人物愛戴,這一連串的事件,立時激起了整個武林之公憤。

    可是,人人這樣猜想,並且肯定不移,但卻始終沒有人能把握到真憑實據。目前的黃山事件雖然是條可資追循的線索,然而,黃山門下弟子,如今一個也不見,要打聽,一時也無從打聽起。

    黃山天都峯發生怪火後的第五天,距黃山不遠的馬鞍山“迷雁”谷中,突然出現了一幕奇異而神秘的景象。

    三匹快馬,沿着荒涼的山道,飛馳入谷。入谷後,盤旋馳驅,最後奔進一片森林中。這片森林,綿延不知所極,相傳內多毒蟒,是以遠近樵子,無人敢深入一步,“迷雁”之名,即系由此而來。

    然而,可怪的是,今天這三人三騎,卻似乎毫無所懼,夾馬加鞭,長驅直入。

    入林之後,方發覺這片森林事實上並不如外傳的那麼可怕。林中氣爽地平,不但沒有藏蟒跡象,且還有着一條極為寬坦的人工馬道,蜿蜒伸展,直達密林深處。

    三騎奔馳了約莫盞茶米景,一座宮殿式的建築物,突然呈現眼前。馬上坐的,是三名藍衣大漢,這時由最前面一騎上的大漢舉臂約住身後的兩名夥伴,同時馬繮一抖,緩緩策進一排青石台階前停下。

    緊閉的黑漆鐵門,忽的呀的一聲打開,兩名佩劍少女當門而立,目注來騎,不發一語。

    為首的藍衣大漢自懷中取出一幅黃絹,展開朗聲讀道:“藍衣近衞宣達帝君黃絹密旨:今夜三更,本帝君臨幸馬鞍第十八分宮!”

    讀畢,黃絹收起,單臂一揮,噗的一聲向門楣上打出一支血紅色的袖珍短劍!

    兩名佩劍少女直至看到這支血紅色短劍打出,方始雙雙跪倒,俯伏在地。

    等到兩少女抬起頭來,蹄聲得得,三騎已然遠去。

    兩名少女同時縱身而起,搶着拔下那支紅色短劍,一路飛奔入內,穿過兩重院落,最後停在一座小樓下,仰臉喘息着歡呼道:“娘娘,娘娘……”

    小樓窗口中,探出一張俏麗而蒼白的婦人面孔,蹙着眉尖向下面問道:“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一名少女將手中那支紅色短劍揚了揚,另一名少女搶着歡聲道:“帝君今夜三更臨幸,恭喜娘娘啦!”

    婦人驀見血劍,先是微微一呆,接着,蒼白的面龐上泛起淺淺一層紅暈,凝眸他處,怔怔出神,久久不發一語。最後,俏麗面龐上紅暈消褪,又回覆先前那種因長期幽居所致的病態蒼白,深深一嘆,喃喃自語道:“菁兒都快十五歲了,十五年之後,難為他居然還會想到這座分宮。”

    緩緩轉過臉來,點點頭道:“你們上來吧!”

    兩婢上樓入室,婦人伸手接過那支紅色短劍,撫摸良久,忽然抬頭向兩婢吩咐道:“去把那隻易容藥盒取來。”

    一婢愕然道:“娘娘……説錯了吧?不是脂粉盒麼?”

    婦人平靜地道:“易容藥盒。”

    兩婢惑然互望一眼,默默走去對面一間卧房中。不一會,一婢拿來一隻木盒和水盒,一婢端來一盆清水,站在婦人身前,等候婦人使用。

    婦人指着身邊一張方几道:“放在這裏。”

    兩婢依言將木盒放下,婦人又道:“再去搬兩張椅子來。”

    兩婢搬來兩張椅子,婦人吩咐她倆就在膝前坐下,接着,緩緩打開那隻易容藥盒,蘸了一些清水,緩緩在調色池中捻和着一種黃褐色的藥未,最後,拿起一支軟刷,濡了藥液,向其中一婢道:“麗兒,你先來……”

    那叫麗兒的女婢惶然失聲道:“娘娘,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婦人平靜地道:“我在十五年前,當時的處境與你們現在完全相同。自你倆入宮以來,我一直沒説過帝君一句壞話,現在娘可以告訴你們了,你們渴望一見的帝君,實在是個無恥而又無情的大淫棍……”

    天裏了,馬鞍山,迷雁谷,那片森林深處的“血劍魔帝”“第十八分宮”中,燈光輝煌,喜氣洋溢,全宮上下,都在準備迎接三更的到來。

    那位分宮娘娘,早已沐浴易裝,宮髻霞帔,明豔照人。在她內心,正有着不可告人的痛苦,但是,她除了強裝笑臉,別無他法。她純粹是為了她女兒小菁而活着。

    十五年了,小菁應該是十五歲了,但是,小菁自滿月之日被帝君着人抱走,十五年來音訊杳然。十五年來,她在這兒,錦衣玉食,帝君定期差人送來各項用品,就是見不着帝君本人。她深知帝君之為人,每次差人來到,她從不敢問及女兒一字,以及這十五年來女兒都跟在什麼人身邊?住在什麼地方?還知不知道有一個親孃活在人世?

    而今天,她已下定決心,哪怕因此觸怒帝君而送命,她也要向帝君要回她的女兒……

    初夏……二更……月近中天,三更終於到來。

    “血劍第十八分宮”前廳庭院外,一陣嗖嗖劃空之聲由遠而近。緊接着,當空月色一黯,突於庭院中聯翩飛落八名錦衣蒙面人!

    八名錦衣蒙面人,人手一支長劍,於飄身落地後,四人留在院中,四人奔入大廳,急搜一遍,然後,每二人一組,於台階兩側,持劍相向而立。

    八名錦衣蒙面人出現,廳裏廳外,頓時歸入一片沉寂。很顯然的,先頭清道劍士到,血劍魔帝即將駕臨了!

    這時,僻處後院一角的紅樓中,檀香氤氲,燭影搖紅,那位雖已經過刻意修飾。

    眉宇間卻依然籠罩着一抹淡淡哀愁的分宮娘娘,手撫香囊,斜倚牙牀,怔怔出神,不發一語。兩名貼身女婢,在經過巧妙的易容手法後,衣着仍光鮮,唯姿色已顯得粗俗不堪。此刻,兩婢傍窗側立,分別手挑窗簾,神情專注地探首遙望着前院動靜。

    一婢忽然輕呼道:“啊,來了!”

    另外一婢接着道:“怎麼帶來這麼多隨行劍士?你瞧,除了錦衣近衞,還有藍、黃、黑三色武士,咦,還有兩頂青篷小轎,轎中又是什麼人?”

    一聽説還有兩項青篷小嬌,那位分宮娘娘不禁神色一動。但是,她似乎為了自尊心的關係,僅抬起眼角朝兩婢背影掃了一下,唇角牽動,欲言又止。

    一婢忽又低聲訝呼道:“那…那是在做什麼?”

    另外一婢愣了愣,霍地轉過身軀,怔怔地望向牀沿上坐着的分宮娘娘道:“娘娘,您不過去看看麼?”

    分宮娘娘強定着心神,淡淡問道:“怎麼了?”

    先前發出訝呼的那名女婢這時轉身搶着答道:“帝君指揮金錦近衞將兩項小轎抬入大廳,本宮伺候在大廳中的僕婦竟全被趕入東西兩邊廂房。宮門上了閂,大廳前後門也似乎全部關閉,藍、黃、黑三色武士則散佈在四院牆頭,長劍出鞘,戒備森嚴……”

    另外一婢側耳之下,突又低呼道:“聽,前廳似乎有人在慘嚎。”

    分宮娘娘臉色一白,喃喃道:“什麼‘臨幸’不‘臨幸’,敢情他只不過是看中這兒隱僻,要在這兒臨時設庭拷問幾名犯人罷了……”

    語音未竟,雙目一閉,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兩婢也眼圈一紅,同時低頭垂淚,大廳中慘呼之聲已逐漸低弱,一陣山風過處,落葉撲窗,沙沙如雨,使人心頭頓然泛起一絲寒懍的涼意……

    一婢拭淚抬頭,恨恨地道:“這種負心人,娘娘已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如果娘娘不願生離此地,遲早下場一樣,娘娘何不這就前去好好地責問他一番?”

    分宮娘娘幽幽一嘆道:“你們兩個不是不知道,“娘早在十五年前失身之夜,一身武功即已遭那賊子以巧妙手法毀去。如今的娘,幾與殘廢人無異,他在大廳中,如果存心閉門不納,娘又如何進得去啊?”

    另一婢忽然忿忿地道:“麗妹,我們兩個去,雖然我們合起來也許還抵不上一名黑衣武士,但只要能夠闖入大廳,指着那賊子痛罵一場,也就死不足惜了!”

    被喊做麗妹的女婢奮然道:“是的,明姊,我們這就過去!”

    分宮娘娘突然低喝道:“兩個丫頭站住!”

    兩婢同時約步返身道:“娘娘何似要阻止?”

    分宮娘娘注視着兩婢,憐惜地道:“你們兩個丫頭,畢竟不負為娘疼愛一場,就憑你二個現在這份心意,這十數年來,為孃的也就不算白活了。現在,娘要告訴你們兩個,今天,經過這種無情打擊,為孃的於心灰意冷之餘,可説已然大徹大悟,完全看穿識透了。俗雲:毋為兒孫作牛馬,兒孫自有兒孫福。這種説法,在今天為孃的想來,實在不無道理。菁兒那丫頭,如果早就夭折了,自然無話可説;不然,她既然不依靠親孃而能活到今天,那麼,今後她依然還會活得很好的。今天,我們孃兒三個,既無法為自己打算,則不妨在厄運降臨之前,儘量做點有益於他人之事,説得好聽點,修修來世。你們兩個丫頭不必逞強使性子了,可從牀後富道潛赴前廳,自秘門窺望廳中一切,二人輪流返報,為孃的也曾一度是武林中人,且看能不能為那名可憐的被害者想想法子……”

    兩婢欣然領命,繞至牀後,一閃而沒。這邊,分宮娘娘怔怔地望着兩婢於牀後複壁中消失,喃喃自語道:“這條密道,原為排遣無聊歲月所戲癖,想不到今天居然還派上了一點用場……”

    不一會,叫明兒的女婢首先喘奔回報道:“被拷打者,是名破衣婦人,全身皮破肉綻,刻已奄奄一息,因為是向下俯伏着,一時無法看清面目……”

    分宮娘娘呆了呆,揮手低聲道:“好,快去再換麗丫頭回來。”

    隔了片刻,叫麗兒的女婢現身作第二次報告道:“……帝君見那婦人抵死不招,忽然獰聲一笑道:‘好,算你賤人骨頭硬,老夫早知道普通鞭撻你賤人是不會在乎的。現在,説不得只好再讓你賤人嘗一嘗‘蝕骨銷魂’的滋味了!説着,掉頭向一名錦衣頭目喝道:‘陰隊長取刑具伺候!’那名陰姓隊長應了一聲是,人卻於原處未動分毫,同時向主子遞了一道眼色。那急速向帝君的眼色似乎在説:‘使不得,帝君,以她目前之體力,是絕對經不起的。’帝君當然會意,仍又虛聲恫嚇道:

    ‘蝕骨銷魂’之滋味如何,你賤人應該比誰都要來得清楚。現在,老夫因為尚有要事在身,不妨特地法外開恩一次,只要你招出你把你丈夫交你保管,而你卻誑稱已經遺失的‘游龍劍法’最後‘震天三式’的圖譜藏去什麼地方?還有,這次在九華山洞中與你謀面的那名青年人,他會使追風身法,是不是祁天保的傳人?你是否已將那三式劍譜的藏放地點偷偷指點於他?那婦人一聽要施‘蝕骨銷魂’之刑,全身立即震顫起來,這時嘶呼道:‘天哪,冤枉哪,那三式劍譜是的的確確……’”

    麗兒剛剛説到這裏,那名叫明兒的女婢忽又倉皇現身。

    分宮娘娘訝然道:“丫頭,你?”

    明兒促聲道:“不好,帝君恐怕要過來這邊了。他見那婦人不肯招供,用刑又怕婦人承受不了,遂揮手吩咐道:‘着黃衣許隊長將這賤人押去第九分宮!’説完,匆匆起身。婢子擔心他要來這兒,所以搶在前面趕回來,娘娘準備準備吧。”

    分宮娘娘凝眸虛空,悽然一笑道:“娘有什麼好準備的?”

    明兒不安地道:“最少,娘娘也得將臉上淚痕擦去,重新敷點香粉。不然,要是給老賊見到,必會引起老賊疑心……”

    窗外有人陰陰接口道:“‘老賊’在此,不必費事了!”

    話聲中,“砰”的一聲巨響,窗木紛飛,一條偉岸的身形穿窗而入!

    這位攪起了今日武林中漫天風雨的血劍魔帝,通體墨黑,頭臉亦在黑紗緊裹之中,只於眼孔中露出那雙灼的兇睛,光如寒電,陰森懾人。兩婢一聲驚呼未及出口,血劍魔帝手起掌落,已然雙雙門哼倒地!

    分宮娘娘一驚幾絕,駭呼道:“老賊,你,你……”

    血劍魔帝大跨一步,嘿嘿冷笑道:“留下你苦守冷宮,在你而言,也是一種痛苦。這十五年來,老夫之所以遲遲沒有對你下手,都只為了擔心那丫頭一旦發現她還有親孃在世,曾尋死覓活地鬧個不休;如今,十五年太太平平地過去了,她已完全習慣於目前的環境,而你,也就因之成為一種累贅了。另外,近來武林中形勢頗不穩定,這座分宮,處地隱僻,它對老夫另外尚有大用……”

    老魔巨靈之掌剛剛舉起,樓下忽然有人壓着嗓門逕報道:“報告帝君,谷中似有可疑人物出現!”

    血劍魔帝兇睛一閃,嘿嘿笑道:“這年頭偏多這些放着太平日子不過的討厭傢伙。嘿嘿,賤人,念在十五年前春風一度之情,就放你多活個把時辰吧!”

    偉軀一旋,又由窗中飛出,同時沉聲喝道:“各處要道封鎖了沒有?”

    院中答道:“已經吩咐下去了,只候帝君親出督陣,來人似乎只有一個,諒他也飛不上天去。”

    對答聲漸去漸遠,剎那寂然。就在這時候,另一條修長的身形,突然悄沒聲息地越窗進入這座紅樓中!

    “大娘醒醒,大娘,大娘……”

    來人是名面目英俊的少年,人户時之身法雖然靈捷絕倫,然於江湖經驗,卻似乎甚為久缺。因為分宮娘娘系屬驚怒過度而昏厥,這在一名老練的江湖人物而言,僅須舉手之勞,便可使昏厥者復生,可是這名少年,不知是不諳推拿之術,抑或是慌亂過度,他這時除了搓手低喚,竟然沒有了主意。

    那位分宮娘娘一聲輕唉,終於悠悠然自動醒轉。她睜開眼睛,看到牀前不知於什麼時候已換了一名俊秀的少年,居然沒有表現出驚恐或疑訝,只是有氣無力,極端疲憊地懶懶問道:“你是誰,年青人,是來行刑的麼?”

    少年倉皇地轉向身後瞥了一眼,急急説道:“不,不,大娘別誤會。在下姓華,系自黃山跟蹤一批魔徒,輾轉來到此處的。在下到此雖然不久,但適才於後窗外已聽清那老魔將欲不利於大娘,其手下所報發現可疑敵蹤,可能即指在下而言。託天之幸,老魔追出去了,在下武功雖是不濟,一身輕功卻尚還可以,請大娘起身,在下願馱大娘出去……”

    分宮娘娘搖搖頭道:“不必了,年青人,謝謝你,妾身縱能活下去,也無多大意義,你……還是自己快點達命要緊。”

    少年着急道:“時刻無多,大娘怎可如此固執?”

    分宮娘娘忽然掙扎坐起,張目道:“……年青人,你既有如此好心,那麼就煩你去救救我的女兒好不好?”

    少年道:“令媛刻下在那裏?”

    婦人道:“不知道。”

    “芳名呢?”

    “菁兒,妾身一直喊她小菁。”

    “菁兒,草頭菁?”

    “噢!不!”

    “怎麼呢?”

    婦人皺眉道:“這個也不能作準,妾身太糊塗了。小菁,是妾身替她取的名字,而事實上,也一出世,即被老魔抱走。她自己也不曾知道她有這個名字呵!唉唉!”

    “那……那叫在下怎麼辦?”

    “是呀!”婦人突然伏牀啜泣起來:“菁兒,菁兒,你在哪裏,你叫什麼,菁兒,我的心肝,為孃的好不命苦啊……”

    少年急得團團轉,忽然停身道:“請問大娘,令媛身上有無什麼特別痕記?”

    婦人猛然抬起淚臉,連聲道:“有,有,在後背頸下三四寸處,有顆紅痣,一定不曾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那顆紅痣很大,很顯……”

    少年似乎有點為難,皺眉又道:“別的呢?在下……是説……在身上其它可以一眼看清的地方。”

    婦人呆了一會,喃喃道:“還有,就是她像我。”

    少年凝望了婦人片刻,心頭一動,忽然問道:“令媛今年是不是才十四五歲光景?”

    這名自稱姓華的少年,正是那夜於黃山天都峯不告而別的華雲表。這時華雲表一聽説對方失去的女兒生得與對方很像,腦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那天在洛陽“中州第一樓”賣唱下毒的那名“青衣少女”,乃即衝口問出!

    那位分宮娘娘見他語聲有異,怔怔地道:“是的,你見過她了?”

    華雲表愈看愈像,但是,這只是一種臆測,天下相像之人盡多,他又怎可僅憑這一點而予以肯定?

    於是,他緩緩搖了一下頭道:“這個……在下還不敢説,不過,有了這個線索,總比茫無所知的好。在下一定為大娘盡心查訪也就是了。”

    婦人垂淚道:“妾身總算有了一份希望了,這樣,死也比較安心了。少俠,我們就此生死一諾,我那丫頭託付於你了……”

    華雲表心頭一酸,不禁又復懇勸道:“大娘,現在就走,可能還有機會。大娘既然心惦令媛,又為什麼一定要守在這兒等死?”

    婦人臉色一整道:“華少俠,你可以離去了。現在,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外,另一方面已是妾身希望之所寄,你能安全脱身,便是對妾身最大的恩惠,請你別再猶豫了!”

    儘管情勢如此,華雲表仍然取捨難決,他再忍心,也無法眼睜睜留下婦人等死,而自己獨善逃走。

    婦人深深一嘆道:“罷了!”

    突然奮身而起,一頭撞向牀角銅柱。

    “咚”的一聲,頭破腦裂,滾身牀後,鮮血濺滿一牀一地。華雲表未防及此,要想搶救,已然遲了一步。

    前院,遙遠傳來一陣咆哮之聲,那位血劍魔帝似乎正在為搜不着敵人蹤影而大發雷霆。

    華雲表呆了呆,身子一轉,正想穿窗飛出,忽於偶爾回頭之下,看到那位分宮娘娘身軀仍然還在搐動,心念一動,連忙咬牙奔過去,俯身低叫道:“大娘,大娘,快説,老魔究竟是何許人?”

    婦人身軀又動了一下,但沒有發出聲音來。

    華雲表也顧不得許多了,雙膝於血泊中跪倒,嘴唇湊近婦人耳邊,聚氣輕喚道:

    “大娘,高聲點!”

    婦人嘆息般地吐出一個字:“魏……”

    華雲表急急追問道:“魏?那個魏?千字頭,魏蜀吳的魏?”

    華雲表這時所希冀於對方者,僅是搖一下頭。或點一下頭,然而,對方早已僅剩下最後一絲遊息,一聲籲出,旋即絕氣。

    華雲表又是一咬牙,毅然長身而起。

    前院咆哮之聲愈來愈近,那位血劍魔帝又在指揮劍士們全宮大搜。現在,好像正朝紅樓這邊清查而來。

    華雲表於離去之際,從牀頭抽出一方絲巾,濡血走去牆邊,運腕大書下一行血字血債血還,血魔,你的秘密敗露了!

    書畢,提氣一躍而出。他這廂剛剛翻上樓頂,正待向樓後密林中飛身而入,忽然有人振聲高呼道:“有了,在那邊,樓頂上!”

    華雲表心頭一驚,雖然有點慌亂,不過尚未至六神無主的程度。

    他知道,自己目下這份輕功已非常人可及,只要能夠保持鎮定,縱然身形已經敗露,照樣仍有脱身機會。反過來説,假如在此緊要關頭把持不住,那麼,那就真的十分危險了!

    所以,呼聲傳來,他連頭都不回一下,雙臂一振,凌越後院那道短牆,逕向牆後那片密林中撲人!

    身形剛剛過牆,身後來處,即已經響起血劍魔帝之厲喝:“好個大膽狂徒,滾回來!”

    華雲表不勝駭然,心想:“這魔頭身法好快!”

    雙足甫行找實地面,忽聽林中有人低喝道:“快!倒回牆根陰暗處!”

    華雲表無暇多想,上身一仰,一式金鯉倒穿波,貼地反射,滾身隱至牆根下。

    説時遲,那時快,他這邊剛剛抬起視線,先前林中發話的地方,突然有人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過處,林木為之籟搖,緊接着,一條灰色身形,夜梟般沖天而起!

    人起空中,身形一折,曳着長笑餘音,浮掠林梢,於迷朦夜色中投向東南方!

    血劍魔帝暴吼一聲,循蹤疾追而上;跟着,嗖嗖之聲不絕,有如飛蝗過境般,數十名佩劍武士,一個個飛身跟了下去。

    華雲表知道適才那人繫有意相救。這時聽得前面人聲已稀,發覺機不可失,乃自牆腳下一躍而起,真氣一提,展開追風身法,繞道飛奔而去。

    現在,他只有一個地方好去:再回黃山!

    這時約莫四五更之交,夜色甚黯,華雲表一面向前奔行,一面不斷思索着適才施救那人可能是誰。可是,他想來想去,始終不獲要領,在他所認識,或者所見過的人當中,似乎誰也不像。

    那人身軀瘦小,但是,發出來的笑聲卻又洪亮無比……

    天亮了,前面有小鎮在望,華雲表連續數日奔波未停,這時已是飢渴疲累不堪。

    他只好將思緒收束,暫時將問題擱開一邊,現在,無論如何,他也得先找個地方打尖休息休息再説了。

    經過數度風浪之後的華雲表,如今,心思已逐漸精細起來,他於萬忙中,仍不忘先戴上一副人皮面具,然後方朝鎮上走去。他此刻所戴之人皮面具,究竟外貌如何,匆促間,他無法察看清楚,他只知道,這一副是以前所沒有戴過的,只要不被人認出真面目,其餘的,便無所顧慮了!

    這座小鎮,他先前來時,已然經過一次。知道僅西邊鎮頭有家小得不成為其客棧的客棧,要想落腳,僅此一處。

    華雲表走進那家客棧,吩咐夥計打盆水來,並弄點吃喝的,店夥唯唯應諾,但一雙眼光卻不住地在他臉上轉來轉去,現出不勝驚訝的神色。

    華雲表暗暗納罕,心想:“這傢伙眼神甚為可異,難道説我臉上現在這副人皮面具出了什麼蹊蹺不成?”

    他疑忖着,表面上仍是聲色不露,故意兩眼望向高處,裝作毫未覺察對方在暗中打量於他的樣子。

    等到水盆送來,他掩上門,將水盆端至窗口放平,然後,等水面平定,俯臉就水面一照,水面上反映出來的,是張極其普通的面龐。依這張面龐説來,他現下應該是個年約四旬上下的落拓儒士。而他,現在穿的是一襲舊藍長衣,一切恰如其分那麼,什麼不對勁呢?

    華雲表不能就此安心,換句話説,他要將這事弄弄清楚。

    房門上響起一陣輕輕的剝啄之聲,那名店夥低聲道:“大爺,您……您……您吩咐的東西備好啦。”

    華雲表答道:“知道啦!”

    現在,華雲表更覺得奇怪了,店夥的語音結結巴巴,聲浪顫抖,好像心裏有着莫大之恐懼。

    華雲表迅忖道:“這傢伙好似異常害怕,他怕什麼難道就是怕着我不成?”

    害怕的理由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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