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東壁為首那名蒙面人跨出一步又喝道:“朋友懂不懂江湖規矩?”
華雲表靈機一動,忽自懷中摸出一件物事,緩緩退出道:“信物在此,煩請通報一下!”
華雲表遞出的“信物”,不是別的東西,正是那天在太平宮後院所撿得的那條白絹香帕。
這條白絹秀帕系那名玉劍令主於離去時不慎遺落,他撿起來,是因一時好奇,沒有信手棄去,是想有空時再取出來看看清楚。後來事過境遷,他早已將這事忘了個乾乾淨淨,以致他雖然知道它是白絹製成,上面究竟有沒有繡着些什麼,卻一直毫無所知。現在,他來這一手,無非仍是剛才對付俠蝶的那套老方法,拖延時間,製造懸疑!不過,這一次,他存的希望較大。
怎麼説呢?
他是這樣想的:在今天,“血劍魔帝”不啻是黑道上一個天王煞星。從俠蝶柳中平三年前即為該魔宮吸收作外圍人物,且一直以未能進入魔宮親炙魔帝為憾這一點看來,這位“血劍魔帝”雖鮮為正派人士所知,其籌創魔宮異派之非止一日,以及其在黑道方面之號召力和影響力,自屬不難想像。首領如此,座下之得力大員如“金玉令主”者流,當亦非泛泛人物,武林中成名人物無不自具信符,“金玉令主”
應不例外。這條白絹手帕,雖不一定就是那位什麼玉劍令主的信符,但是,非常有可能的,它上面或許繡有與信符圖案相同之標誌,如屬這樣,那就儘夠了!
所以,華雲表在遞出這條香帕時,心中只禱祝着一件事:“希望它上面多少繡有一點特殊的東西,希望它千萬別隻是平平凡凡,極其普通的白絹手帕一條。”
那名發話的蒙面人,沙的一聲,插劍入鞘,遲疑着前行數步,伸手將手帕接了過去,轉身走到壁燈下,藉着昏暗的燈光,展開手帕看了看,最後,身子一轉,朝華雲表點點頭道:“好,你等在這裏!”
那名蒙面人檢視手帕時系面裏背外,所以,華雲表只能憑猜測知道兩點:手帕,不只是一條純白絹手帕,上面,多多少少繡有一些東西。其次,這名蒙面人一定對手帕上的那些圖案毫無認識,所以,他沒有對華雲表生出尊敬之意,他之所以願意通報,只不過不敢擅作主張,惟恐開罪了華雲表,招來麻煩而已。
華雲表揹着手,傲然閒踱着。現在,外面的俠蝶總算是真正地被他避開了,而接着,他生出的禱祝是:希望裏面的那位黑道人物能將送進去的這條手帕看成一件信物,最少,也希望他能識出它是”血劍魔帝”座下“玉劍令主”的東西!
否則,實在不堪設想……
不到一袋旱煙光景,華雲表正在神魂不定,胡思亂想之際,院中驟然一亮,突自第二進門中出現兩盞絹制六角宮燈。藉着燈光望過去,執着宮燈提把者,竟是兩雙白如美玉的纖手,再往上望,紫襟,鵝黃底,束腰宮裝,薄紗蝴蝶結,芙蓉般的俏麗面龐竟是兩名xx瓜之年的美豔婢女。
兩婢進入前院中,盈盈邁步各向兩側退開三尺許,兩婢退開,門內走出那名先前入內通報的持劍人,但見他向華雲表必恭必敬地扶劍俯身道:“奉教主諭:拜迎血劍宮專使!”
華雲表深深噓出一口大氣,這下好辦了。
既然一下變成專使,架勢自是益發馬虎不得。於是,他輕輕嗯了一聲,穩步下階,兩眼望天,負手跟在兩婢身後向裏院走去。
華雲表一面向裏走,一面迅忖着:“教主?什麼教的教主?還有,見面後如何應對才不致露出馬腳?唔,管它去,煩也枉然,到時候再説吧!”
進入第三重院落,臉一抬,華雲表馬上明白過來:什麼“教”?“幻形教”!
院中燈火通明,尤其是東廂門前,紅男綠女,錦繡成行。一名年約三十許的紫衣美婦婷婷當門而立,長據曳地,雲髻高聳,腮綻桃花,眉籠春情,雖無羞花閉月之容,但一種特殊的冶媚風韻,卻屬世所罕見。尤其是秋波回盼,欲語還休之際,那股騷發骨髓的挑蕩勁兒、更令人心旌搖搖,情不自禁會生出非非綺思……
華雲表暗吸一口氣,緩步走過去,紫衣美婦迎出一步,福身含笑道:“唐葉楓恭迎專使大駕。”
華雲表暗忖道:“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幻形教’教主,‘陰陽羅剎’唐葉楓。可是,奇怪的是,她以堂堂一教之尊,怎會對一名使者這樣敬重的呢?”
他思量着,只好拱手還禮道:“不敢當。”
陰陽羅剎笑盈盈地又道:“上使如何稱呼?”
華雲表淡淡捋髯道:“老朽宗子虛!”
陰陽羅剎妙目一轉,再度福身道:“啊,原來是宗子虛宗老前輩,久仰前輩風範,今日得見,至感榮幸,外間傳言,果然不虛……”
華雲表暗暗笑罵道:“不虛不虛你個大頭鬼!”
陰陽羅剎潤如春葱似的五指一伸,口裏媚聲道:“宗前輩裏面請。”
表面上是託臂讓路,實則一條嬌軀已然捱上前來,玉臂一曲,便擬插入華雲表肘彎內,將華雲表挽着人屋。
華雲表做夢也沒想到幻形教竟然放浪形駭到如此地步。腳下一錯,本能地以毫釐之差,閃身避開五尺許。
這是華雲表目前惟一的一套看家本領,此刻施展出來,由於不是有意炫露,騰挪之際,益發表現得神速自然。陰陽羅剎一愣,芳容頓時流露出一片由衷欽敬之色。
華雲表忽然想起一件事,當下先掩飾地連道二聲“不敢當”,然後指向着門外那批為數不下三十餘名的幻形教徒道:“這些年青人裏面哪幾位身手比較出色些?”
陰陽羅剎不解其意,不禁惑然注目道:“宗前輩有何吩咐?”
華雲表捋髯淡淡道:“老朽來時,身後跟了一名不識趣的朋友。他大概以為老朽尚矇在鼓裏,其實,嘿嘿,老朽不過不屑出手而已,現在,這位朋友可能還潛伺在莊外附近,希望教主能挑出十個八個人來,悄悄掩出去,死活不計,好好招呼他一下子,也好好叫他嚐嚐跟蹤老朽的滋味。”
陰陽羅剎愕然道:“有這等事?”
説着,已轉身向外揮手道:“陳光、夷方,你們兩個領人出去,多帶‘無情刺’,放手招呼,人跑了,唯你兩個是問。”
門外有人響略一聲,跟着,十來條身形相繼上屋出院而去。看到出去的這十來名幻形教徒一個個身手均都不弱,華雲表暗感快慰,心想:姓柳的小子,你好的是女色,現在來找你的,有一半是美女,這下可叫你做鬼也風流了。
這邊,陰陽羅利忙着讓坐。坐定,陰陽羅剎忽然深深嘆了一口氣道:“我的那位好妹妹,直到今天,她總算才原諒了我這個做姊姊的,唉,唉,她要不是投入魔帝座下,又哪裏會知道一個女人一旦到了……”
華雲表心頭一動,訝忖道:“什麼?那位玉劍令主原來就是這位陰陽羅剎的同胞妹妹?”
陰陽羅剎忽然抬臉過來道:“她人刻下在那兒?”
華雲表正容道:“巢湖。”
陰陽羅剎又道:“她又怎知道我來了這裏,並將她的‘百合香巾’交付宗老前輩,要宗老前輩憑以前來相助於奴的呢?”
天知道,那條手帕原來竟是有個名目,叫什麼“百合香巾”?
華雲表緩緩撫髯道:“她覺得……”
陰陽羅剎似乎已明白華雲表底下要説什麼,臉現感激之色,搶着接下去道:
“我那好妹妹她是不是覺得‘巢湖三布衣’各有一身驚人成就,深怕我這個做姊姊的應付不了?”
想不到這位陰陽羅剎因為意外地獲得她那位玉劍胞妹的“諒解”,欣慰之餘,説話竟然如此爽快,這在華雲表而言,實屬求之不得。因此,華雲表現在完全明白了;今夜,幻形教在這兒要會的人物是“巢湖三布衣”!
對於“巢湖三布衣”,華雲表在丐幫時曾有過耳聞。“三布衣”是三名異性兄弟,老大叫“禿筆布衣”藍生華,老二叫“詩酒布衣”胡山林,老三叫“孤鳴布衣”
陽步術。這三人成名甚早,過去均為武林中的負譽才子,後來,三人互慕結拜,各棄原來名號,而另取上述三布衣之統稱。由於三人定居巢湖,所交之人,不論對方出身如何,只要談得來,均為座上寶,時日一久,品流不免複雜,加以三人目空一切,武林人物無一不在他們眼目之列,因此,武林中也就漸漸將他們三個歸納為黑道人物了。
“三布衣”與“幻形教”,一在皖中,一在冀北,可説風馬牛不相及,兩者之間怎會結上樑子的呢?
這是華雲表最後所要想知道的一點,不過,他知道他不能隨便發問,因為他不願將得來不易的現狀,因一時好奇而毀去。
所以,他不但不予追問,反以洞然之態地點點頭,皺眉不耐地道:“他們三個怎麼還不來?”
陰陽羅剎望了望外面的夜色道:“約定的三更後,也快了。”一語未竟,屋檐上突然翻落一人,倉促入室道:“來啦!”
緊接着,一連跳落十來人,正是剛才派出的那批幻形教徒。
所謂“來啦”,自然是指“巢湖三布衣”無疑。不過,陰陽羅剎不知是仗着有華雲表這位“血劍專使”在座,抑或根本未將巢湖三布衣放在眼裏,聽到報告,居然無動於衷,又向那名教徒問道:“那人給收拾了沒有?”
那名教徒赧然低頭,不安地道:“卑座沒想到那廝武功雖不怎樣,輕身功夫卻奇高無比。他原藏身在莊前那排雜木林後,卑座發覺了,揮眾圍上,那知照面之下,他僅接了卑座一招,即似乎自知不敵,腳下一頓,掉身便跑,卑座很慚愧……”
陰陽羅剎面有怒色道:“那麼你們是連人家衣邊子也沒有摸着了?”
那名教徒急急分辯道:“不,卑座賞了他一雙無情刺。”
陰陽羅剎道:“打中他什麼地方?”
那名教徒道:“左耳。”
陰陽羅剎臉色稍緩,揮手道:“滾開去!”
一語未竟,院中有人哈哈接口道:“才來就叫‘滾’,不嫌太那個點了麼?哈哈哈。”
陰陽羅剎臉色一沉,向華雲表道:“宗前輩,我們出去看看!”
眾教徒紛紛讓道,華雲表跟在陰陽羅剎後面,朝廂房外面走去。院中,並肩於月色下站着三人,三人一色白布短袍,頭戴布巾,腳踏布履,年齡均才不過三十出頭光景,衣著雖極粗樸,人品卻頗俊逸風流。
中間一人臉有酒氣,似為老二“詩酒布衣”。左首那人於肩前斜扎着一雙白布筆羹,露在肩頸之間的那雙筆頭,足有三寸來長,看上宛如拂塵,不消問,此人當是老大“禿筆布衣”無疑。右首為“孤嗚布衣”,生相可説是三人較為特別的一個,一雙斜斜向上的丹鳳眼,眸如點漆,顧盼有神,配着一雙挺直的鼻子,竟是人世罕見的一個美男子。
陰陽羅剎一雙盈盈水漾的妙目,不期而然地朝孤鳴布衣臉上凝注起來。
院中很靜,除了牆角幾支火把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霍霍聲響外,幾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位孤鳴布衣陽步術昂然負手,仰臉望天,而陰陽羅剎則目不轉睛地望在他的臉上。此情此景,哪還有半點血腥氣味?華雲表看了,實在有點噁心。
這時,但見那位詩酒布衣偏臉側目朝老大禿筆布衣眼角一擠,嘻嘻笑道:“老大,這下放心了吧?我早説過,凡是跟女人打交道,只要帶着咱們這位老三,包管能逢凶化吉,諸事如意……”
陰陽羅剎粉頰一紅,嬌叱道:“姓胡的,你在亂嚼什麼?”
詩酒布衣胡山林轉正臉來嘻嘻一笑道:“假如聽得過癮的話,一遍不夠,咱家還可以再説第二遍。咱家方才是説,凡是跟女人打交道……”
陰陽羅剎臉紅如燒,脆喝一聲:“姓胡的,你找死!”
順手一掠,自身邊一名婢女腰間拔出一支寶劍,一個死字出口,劍尖顫處,已夭矯如虹地指到詩酒布衣前胸。
詩酒布衣雙肩一縮,趁勢將老三孤鳴布衣向前一攤,笑着喊道:“她熬不住啦,老三,煞然她的火氣”
“孤嗚布衣”陽步術似乎早就知道他們老二會來這一手,藉一推之勢,單袖一拂,旋身側閃,舉止從容,姿勢瀟灑而飄逸!
陰陽羅剎不虞有此,一個收勢不住,劍尖擦腰以分寸之差刺過,幾乎一劍傷着心上人。
經此一來,陰陽羅剎不由得更是怒上加怒。她於百忙中,仍然脈脈含情地先朝孤鳴布衣拋了一道歉意的眼色,然後方始一挺手中長劍,脆叱着又向詩酒布衣胡山林縱身撲去!
詩酒布衣一面滿院遊走,一面怪叫道:“救命呀,老三!劉備説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安可續……”
華雲表趁此機會,故意莊嚴地手援長髯,扭頭向身邊一名幻形教徒皺起眉頭問道:“你們教主跟他們三個究因何事而結怨?”
那名教徒似乎感到難以作答,偷偷瞥了場中一眼,然後才湊近一步,戒備地悄悄耳語道:“莫須有!”
華雲表得了愣道:“怎麼説?”
那名教徒促聲道:“那就是説,什麼思想也沒有。只因我們教主耳聞他們三兄弟,咳,尤其是他們的老三,咳咳,宗老前輩現在應該明白了嗎?”
華雲表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有開口。
現在,他見巢湖三布衣應付這批教徒綽有餘裕,自己難關既已渡過,實無有呆下去的必要。於是,他故意傾耳聽了聽,跟着一變神色,向追逐中的陰陽羅剎沉聲道:“前面似乎有點動靜,待老夫出去看看!”
陰陽羅剎百忙中高叫道:“陳光、夷方,你兩個陪宗老前輩出去一下。”
華雲表淡淡説得一聲:“用不着”
身形起處,有如灰煙一縷,一忽不見。不但陰陽羅剎唐葉楓看得又驚又佩,就連巢湖三布衣也都為之愕然,心想:輕功如此精絕,其它武功亦可想見。不意在這批狗男女中竟藏有這等高手,我們三兄弟可差點大意失荊州了!
華雲表出了莊院,腳下不敢稍停,一口氣奔出一百餘里。三天後,渡江抵達九華山。
九華山,舊名九峯山,因山有九大奇峯而得名。
唐詩人劉禹錫有兩句詩寫得最雄壯:“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
但是,李白卻以為九峯不像“龍”而像“蓮花”,因而有詩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九峯到底像什麼呢?有人説:“有時風捲天雨晴,聚之連連如弟兄”,有人説:
“誰雲九子化為石,聚頭論道挾天公”!
眾見紛紜,莫衷一是。
其實,九華山中最有名的古蹟,應推山中一座古墓。它是屬於唐代進士費冠卿的。元和二年,費冠卿喪母,他嘆息道:“子祿養親耳,得祿而親喪,何以祿為?”
因而棄官歸隱,終老九華山。後來,自號九華老人的杜苟鶴有一首題墓濤對這位孝子表揚得最得體:“凡吊先生者,多傷荊棘間,不知三尺墓,高卻九華山”!
往黃山,九華為必經之途。華雲表因久慕九華勝名,是日到達,正值午後,乃暫貿行腳,自雲峯腳下信步登臨。
華雲表升至峯腰,因念及自己現下這副面目已為多人所熟悉,繼續下去,有所不便,乃探手入懷,另行摸出一副人皮面具,準備換上。
這副人皮面具系包在一角灰色方巾之內。換好面具,戴上方巾,就易容盒內一面小銅片一照,原來竟是一副青年文士面孔。膚色蒼白,微呈病容,只須稍為在舉止上加以配合,便立刻成為一名文弱書生。
華雲表剛將各項雜物收好,耳中忽然聽到一陣低微的歌聲,歌聲繼續,音腔嘶啞。華雲表傾耳靜聆,直到歌聲重複到第三遍,他方才聽出唱的依稀是
千千石柵樹
萬萬好貞林
山山白雕滿
澗澗白猿吟
吟聲苦,無人憐……
華雲表聽了,大感奇怪。此人中氣衰微,似有病症在身,似此等人,又怎能來到這種高峯之上的呢?
他一時好奇心起,不禁循着歌聲向前搜去。踏着峨石荒草,沿着一條狹道。漸漸深入峯腹內緣。
走了約莫數百步,忽見面前有一座有着圓形拱頂的石洞,洞內底端,隱透天光,原來是條天然隧道,華雲表向隧道中一步步走去,忽然間,他停下來了。
身前,約四五丈處,悠然出現一條婀娜的女子身形。
由於這女子背向着這一邊,他只看到對方削肩上披着一頭長長的秀髮,一身藍衣,已極破舊。這時,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掠發,似乎正在眺望着那邊上的山景。
華雲表猶豫着,不知道是進好還是退好。
就在這時候,那藍衣女子緩緩向這邊掉轉身子,身子轉過來,華雲表目光一直,幾乎駭呼出聲。
他沒想到那樣一個美好苗條的身材上,竟然會有着這麼一張老醜難看的面孔。
無神而發黃的眼球,稀疏的焦眉,唇角眼梢,皺紋成拓,神情木然而蠢然。她也看到了華雲表,但是,她一點也不顯得驚訝,只一味在華雲表周身上下遲滯地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認華雲表這個人,是以前見過的,抑或是初次見面的。
華雲表益發為之侷促不安,藍衣婦人忽然點點頭,啞聲招呼道:“好,你過來吧!”
華雲表遲疑了一下,終於又向前走出十餘步,在距離對方丈許處站定腳步。
藍衣婦人又掠了一下散發,張着一雙無神的眼睛道:“帶了肉食沒有?”
華雲表茫然搖了搖頭,心想,這女人莫非有着瘋顛不成?
藍衣婦人深深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不會理我的。唉唉,十五六年啦,一滴油水也沒有進過,人怎能不老呢!”
説着,忽又抬起臉來迫切地道:“你看我比上次又老了一點沒有?”
華雲表心底暗道:“是了,瘋子!”
當下連忙又搖搖頭道:“沒有,不,在下是説,在下這尚是第一次來此,大娘剛才怎麼説十五六年?大娘難道難道一直都住在這裏?”
藍衣婦人神情間顯得很失望,聽到最後,忽又顯得高興起來道:“啊,你原不是他們派來的?”
華雲表愕然道:“他們是誰?”
藍衣婦人蹲身坐到地面上,招手道:“坐下,坐下,坐下來慢慢談,他們一年只派人來一次,來了不久就走,難得有人陪我聊天。”
華雲表有點啼笑皆非之感,但是,他已經明白,這名婦人有瘋疾,一定是她的家人不願她在家當眾出醜,乃將她囚禁到這個地方來。因為他已發現婦人兩足均套有鐵鏈,鏈長不及三尺,身後果彀如丘,一年之中,大概全以生果充飢。看清這一切,一絲憐恤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於是,華雲表情不自禁地也就坐下身子,同時致歉道:“實在不知道大娘在此,所以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有帶,大娘喜歡吃些什麼,在下等一等為大娘下峯去……”
藍衣婦人低頭怔怔出神,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這時,忽然抬起頭來道:“你你對武林中的事熟悉麼?”
華雲表一呆,訝忖道:“什麼,她會是武林中人?”
婦人見他吃驚,立即嘆息一聲道:“可惜你只是一介書生。”
華雲表連忙接口道:“在下雖然只是一介書生,但因無意於功名的關係,常年遊山玩水,一四海為家,對江湖上事尚不算太陌生,不知大娘有何見教?”
婦人哦了一聲道:“那麼江湖上現在還有沒有人時常提到我?”
提到你,你是誰呀?華雲表被問得一下子成了個啞口葫蘆!
藍衣婦人見他不開口,似甚難過地喃喃道:“是的,這麼久了,他們該忘啦。
十五六年,音訊杳然,誰還會想到我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華雲表心頭一動,訝忖道:咦,這名號好熟,就像曾在哪裏聽到過似的,讓我想想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上官,上官,啊啊,上官娘……對了,現任盟主夫人!
現任盟主,一劍震八荒韋天儀的夫人,八個字,一個字不差:“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華雲表脱口道:“請問大娘,武林中共有幾位七巧仙子?”
藍衣婦人一呆道:“就只我一個呀,還有那個在哪裏?”
華雲表甚感後悔,他想,這只是一個瘋子的話,我為什麼如此認真?
不過,有一點已經可以確定了:這名藍衣瘋婦,以前的確是武林中人!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成名甚早。據説,在十七八年前,她幾乎是武林中年輕少女的偶像,每名少女,都夢想着將來能成為另一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而擁有七巧仙子那樣的武功。聲名和美貌!
華雲表既不願再予追究,也就唯唯否否地搖搖頭道:“沒……沒有,在下年事輕,所知有限,而大娘成名又早,我……我想,江湖上一定還有人提起大娘的名號,只不過在下沒有留意而已。”
他這番話,非常勉強,勉強得非常顯然!你既然所知有限,那麼你問武林中有幾個七巧仙子又是什麼意思?
然而,那名藍衣婦人的神志並不清醒到如此程度,他對華雲表的解釋,全不在意,眼神直愣楞地望着虛空,好像又已陷入另一片茫思。
華雲表坐立不安,正想設詞告退之際,藍衣婦人忽又喃喃道:“我的功力喪失了,而你,又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然的話,唉唉……”
華雲表忍不住問道:“不然怎樣?”
藍衣婦人又嘆了口氣道:“不然,你就可幫我弄斷這副鐵鏈,我帶你去見見我的夫君。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氣噢,對了,我夫君呢,他,不,先讓我算一算,十五、不,十六六加四,再減十啊就是今年,喂喂。現在是幾月啦?”
華雲表道:“七月。”
婦人叫道:“過啦,早過啦,過了好幾個月啦!”
緊接着,顯得又興奮,又迫切地注視着華雲表問道:“他當上這一屆武林盟主沒有?”
“誰?”
婦人叫道:“當然是指我那位夫君呀!”
華雲表苦笑笑道:“令夫君又是誰?”
婦人叫道:“你這年輕人怎麼了?難道連鼎鼎大名,劍法天下無雙的一劍震八荒韋天儀韋大盟主都不知道?”華雲表口一張,卻沒有説得出話來。
婦人催促道:“快説呀!”
華雲表點點頭道:“是的,韋盟主連任了!”
婦人激動地道:“天哪,他連任了,他連任了,我的夫君,他就是我的夫君,我的好人,我的榮耀……”
歡欣地叫着,手舞足蹈,兩副鐵鏈也被她牽扯得嘩嘩作響。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叫過一陣之後,突然張臂向前一撲,伏地痛哭起來。
“這有什麼用網!”她悲呼着:“他連任了盟主,我,我,他的妻子,卻仍然被惡賊們囚禁在這裏。天儀,天儀啊,這十數年來,一你一定夠苦了,可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你為什麼不找來這裏啊!”
呼號悽槍,令人無法不受感動。不過,華雲表這時的感動卻很輕微,因為,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那位真正的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他在心底惋嘆着:可憐的女人,原來她是因單戀那位一劍震八荒成瘋的,她羨慕着七巧仙子,時日一久,竟真的把自己當做七巧仙子了。
就在這時,華雲表腦際忽然閃過一個意念,他想:不管這女人她真正身份如何,至少她對十幾年前的江湖人物,應該是熟悉的。
於是,他待得婦人悲聲一歇,連忙問道:“大娘,過去武林中,有位叫‘愛貞’的女俠、大娘認識不認識?”
婦人猛然直起身來道:“誰?愛貞?”
華雲表強抑着心頭激動,頷首道:“是的,愛貞。”
婦人張大雙眼道:“你也認識她?”
華雲表心跳加速,竭力保持着平靜道:“希望大娘能先告訴我,她是誰?”
婦人又噢了一聲道:“原來你不認識她!”
華雲表耐心地等待着,婦人自語道:“愛貞,愛貞,她可説是我上官丹玉一生中唯一的一位手帕之交了。如今竟有人問我認不認得她,這該多可笑。”
華雲表屏息不語,不意婦人忽然咦了一聲道:“且慢,這裏面有問題。愛貞是她的小名,她的這個小名,除了她丈夫,便只有我們夫婦知道,你連她是誰都不清楚,又怎會知道她這個小名的呢?”
這可叫華雲表如何解釋呢?華雲表正感措答為難之際,婦人突然厲聲叱斥道:
“你這廝顯然不是好人,快説,不然就馬上滾你是不是惡賊們派來套話的?”
華雲表大為頭痛,他雖然不擔心婦人會對他有所不利,但是這樣一來,愛貞究竟是誰,就永遠也別想問得出來了?
同時,另有一個令人不解的是,這婦人剛才説:“這個小名,除了她的丈夫,便只有我們夫婦知道”這種語句,用得如此親切自然,她,難道真是一劍震八荒的原配夫人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不成?那麼,現在的那一位七巧仙子又是誰?一個人難道能冒充他人,經過十幾年而不被發覺?荒謬!
華雲表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使用權宜之計,他平靜地向婦人道:“大娘見疑,是大娘的事。這一點,在下實在無法解説清楚。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個交換條件,你告訴我愛貞是誰,我設法為你解除桎梏。”
婦人呆了呆,驀地狂喜道:“好,好!”
雙足一伸,一疊聲相催道:“好,快,要弄斷就得馬上動手,惡賊們派的人,隨時都可能到來,遲了難免要生意外……”
華雲表目注那副鏈索和鐵環,直皺眉頭。他並不怕婦人脱困後食言,而是他對這副囚具實在無能為力。今天,他的輕功雖已不錯,但內力卻依然有限,要想憑一雙肉掌拗斷一副兒臂粗細的鏈索,尚辦不到。
婦人以雙足亂頓道:“動手呀!後悔了?還是不放心?”
華雲表臉頰一熱,只好據實以告道:“不怕大娘笑話,在下腕力有限,對這麼粗的鏈索,實在是無法可想。”
婦人勃然大怒道:“那你剛才是誑我的了?”
華雲表忙分辨道:“不,請大娘別誤會。在下原是準備待大娘説了之後,慢慢設法,現在,為取得大娘信任,在下這就下峯找來斧槌之具好了。”
説着,自地上站起。婦人點點頭:“好,這下我可真的信任你了,如你有弄斷鏈索之能力,我説了,仍然難逃你的掌握,既然你真是一個書生,事情就好辦,你去吧!”
華雲表這才忽然想起,對方這種顧慮一點不錯,自己要真能拗斷這副鏈索,豈非徒勞?
他本待展開追風身法出山洞,早去早回。現在,他卻不得不做作一番了,於是,他尷尬地笑了笑道:“大娘好細心……”
身軀剛剛掉轉,迎面忽然送來一個陰冷的聲音道:“秀才先生,不必費心了!”
華雲表頭一抬,一名黑衣蒙面人,腰懸長劍,已自洞口向洞中走來。來人目光如電,步伐沉穩,一步步走着,同時獰視着他,陰陰地又道:“不但她放心,本俠也放心了。本依已來此多時,兩位居然一無所覺。本俠尚先以為秀才先生有意做作,現在,嘿嘿嘿,九華山風景不錯,秀才先生能有這種勝地埋葬屍骨,也該瞑目了!”
華雲表一步步向後退,他並不擔心脱身不了,他實在是在估量着,自己能不能將這個傢伙制服?
最後,他認為那是不可能的。白送一命不值得,還是三十六着走為上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現在不是跟任何人鬥力的時候。於是,他暗提真氣,在退經婦人身旁時,説得一聲:“大娘保重!”腳下一滑,人已如旋風般射向另一端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