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暖,塞外風寒。
狄青策馬,已再度玉門關。過玉門關之時,他心中想到,“古人曾有詩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都不肯度過玉門,我狄青幾次往復奔波,這次再過玉門關,此生再也不會迴轉了。”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已策馬過了瓜州的常樂城。前方黃沙漫漫,風塵高揚。偶爾有綠洲青山,流水般的漫過。
韓笑一直跟在狄青的身邊。
狄青到了處山嶺處,終於緩緩勒馬,説道:“韓笑,當年種老丈建十士,是為了對抗元昊五軍八部。但如今,元昊不在了,夏國也向大宋求和了。我狄青到了敦煌,只怕再也不能迴轉。”
風塵苦,韓笑卻臉帶笑容,“狄將軍,十士雖不全,但兄弟們跟隨你的心意卻是十足赤金。聽郭大哥那面説,要救楊姑娘,本來尚缺一物,可那物竟然留在永定陵中,可説是天意了。”他説話間,輕輕拍拍馬鞍上的一個箱子,小心翼翼。
狄青神色感慨,暗想自己領兵平南之際,郭遵、趙明、飛雪等人一直在從水道挖掘,終於再次打通了到香巴拉之路。
他聽説,香巴拉內已狼藉一片,人影皆無。可幸好飛雪知曉很多事情,竟能利用香巴拉之室,説能救回楊羽裳。可飛雪尚需一件東西,那東西扁扁的匣子,色澤銀白,裏面插着十數片金屬,本來是和滴淚一塊使用,才能發揮出滴淚的力量。
狄青聽及這東西的時候,立即想起在永定陵看過此物。他當下潛入永定陵,取出此物。而在此之前,羽裳早被送到了敦煌。當再入永定陵時,狄青突然想到,趙禎究竟對香巴拉知道多少?趙禎對五龍是否知曉?趙禎不過問五龍一事,是否和劉太后將五龍封存在大相國寺一樣,根本不想讓趙恆醒來呢?
往事難追,不願再想……
韓笑見狄青還是微鎖眉頭,安慰道:“狄將軍,想蒼天有眼,定會讓楊姑娘醒過來的。”他是這般安慰,但究竟如何,心中也是沒底。
狄青卻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有些走神。這時二人路過長嶺,突然聽有羌笛悠悠……
那羌笛聲滿是瀟瀟朦朦,其中還有愁苦感慨,一曲悠然,道盡千古興起,世間蒼涼。
狄青聽着那笛聲,臉上突然現出分追思之意。
韓笑見了,有些不解。暗想這笛聲雖好,狄青卻從來不是什麼風雅之人,為何在笛聲旁止步。
狄青略作猶豫,策馬向笛聲傳來處行去。韓笑不解,還是緊緊跟隨。
那山嶺的一角,有個老漢正在斜陽下吹着羌笛。金燦燦的陽光落下來,照在那滿是滄桑的面孔上,別有一番憂愁感慨,那老漢臉上,早淚流滿面。
他究竟有什麼傷心的往事?
狄青見到那老漢時,心頭一震,他認識那老漢的,當初他在平遠寨被菩提王重創後,昏迷不醒,被飛雪所救一路西行,趕車的就是這老漢。
怪不得他覺得羌笛聲依稀熟悉……
草傷秋、蟬如露,暮雪晨風無依住。
英雄總自苦,紅顏易遲暮,這一身,難逃命數!
那老漢吹的曲子,正是飛雪當初常哼的不知名的曲子。這老漢為何在此,他為何如此的傷心?
狄青困惑,走到了老漢身邊。那老漢見了狄青,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激動,突然站了起來,踉蹌走過來,一把抓住了狄青,咿呀的説着什麼。
狄青這才想到,他和老漢言語不通。扭頭向韓笑望去,狄青道:“韓笑,他説什麼?”他知道韓笑精通南北各州的方言,就算藏邊的話兒也知道不少。
遽然見到韓笑的臉上有分不安和驚詫,片刻後又化為憂心和愴涼。
狄青察覺到韓笑的不對,心中驀地也升起不安之意,喝道:“韓笑,他説什麼,你告訴我!”
……
狄青不知道是如何才到了敦煌,也不知道如何才入了香巴拉。眾人知道狄青趕回,歡聲一片。
郭遵迎上來時,見到韓笑捧着的那匣子,輕出了一口氣,喃喃道:“看來一切命數都定。”飛雪從韓笑手中接過匣子,看了半晌,臉上也露出分少見的笑,她轉望狄青,説道:“一切俱備……”
話未説完,臉色已變。
香巴拉沉寂的針落都能聽得到。
誰都看到狄青臉上的沉鬱之色,韓笑悄悄的垂下頭來,神色亦滿是沉落。這二人到底發生了事情?
狄青不看飛雪和郭遵,已走到了楊羽裳的身前。
楊羽裳從未改變。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縱關山月落,改變不了楊羽裳絕世的容顏。
水晶棺中的楊羽裳,微閉着雙眸,似只是多年一夢仍未醒轉。
狄青輕撫那幾欲透明的水晶棺,眼中已有淚水。他知道八王爺無論如何欺騙他狄青,總算為他狄青做了件讓他永世感激的事情,因此他雖抓住了八王爺,終究還是放過了他。
可他雖放過了旁人,命運還在捉弄他。
郭遵察覺到狄青的異樣,走過來道:“狄青,你怎麼了?”
飛雪似乎也有些不安,但還是堅定的走到了狄青的身邊,説道:“狄青,你放心,神女不會騙我。當初在她離去時,我和她交談過,她説了,只要滴淚、五龍和如意匣均在的話,再加上神女留下的那個扁盒作為開啓的機關,就一定連死人都能救活。那個扁盒機關我已放好了……”
説話間,飛雪將狄青從永定陵取出那匣子送到了白玉牆壁的一個角落,只聽到“喀”的一聲響,匣子入了那牆壁。飛雪對這些似乎很是熟悉,操作起來輕車熟路。
望着狄青的傷心,飛雪似也要落淚。
他傷心,她亦難過。
可她為何要難過?
飛雪見狄青無語,輕聲安慰道:“你怕救不活羽裳嗎?你不用怕的,我都做好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只要把五龍和滴淚放在一起,到時候你按下這機關……”飛雪指着白玉牆壁凸出的一點道:“只要你按一下,那上方肯定會有光芒照在水晶棺上,那股力量能讓羽裳醒來的……”
見狄青不語,飛雪終於有了分焦急,“狄青,你信我。”
狄青緩緩的轉過頭來,望着飛雪,雙眸中已滿是血絲,嗄聲道:“這能量,能救幾人?”
郭遵變了臉色,飛雪也蹙了下蛾眉,半晌才道:“神女説肯定能救一人。你還要……救……別人嗎?”她話語突然有些不流暢起來,眼中有分惶惑,向郭遵望了眼。
狄青喃喃道:“這麼説,只能肯定救一人?那別人呢,怎麼辦?”他遽然伸手,抓住了飛雪的手腕,啞聲道:“那你告訴我,你當初在平遠,為何要帶我來香巴拉?”
飛雪掙了下,卻沒有掙開那鐵箍一樣手掌。沒想到狄青有此一問,飛雪猶豫片刻才道:“我想讓人來,幫神女尋找她的伴侶的。”
“你撒謊!”狄青遽然喝了聲,臉上滿是痛楚之意,已失常態。
飛雪臉上色變,嬌軀似乎顫了下,但轉瞬變得平靜,一字字道:“我沒有撒謊!”
“你到現在還不肯對我説真相嗎?”狄青眼簾濕潤,緊緊握住了飛雪的手腕,“你帶我到香巴拉,是為了找回我前生的記憶。因為你是唐飛雪,我是段思平!”
一語落地,眾人皆驚。
只有韓笑垂頭落淚,嘴角的笑容再也不見。
飛雪一震,再望狄青的目光,已複雜千萬。她奔波多年,漫長的等待,難道只是為了這句話?
她是唐飛雪,他是段思平。
前生有約,今生相見?此言此誓,相約早定!
終於還是搖搖頭,終於還是平靜依舊,飛雪道:“我不知道你説什麼?”
狄青眼中有淚,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到現在,還不肯對我説出真相?單單説來生有約時,為何我還不信她?你當初聽到,為何會有異樣?為何我記憶中,總有你的影子?為何你屢次救我,始終在我身邊,難道只是巧合?”
飛雪冷靜道:“那些……不過是傳説,亦是幻覺。”
狄青雙手握住飛雪的手腕,大聲道:“不是的,你騙我!當年段思平為得江山,得入香巴拉,他和神女歃血為盟,以為神女找伴侶為盟定,以江山作賭,若是諾言不守,不但江山成空,而且會失去最心愛的女人!他失去了唐飛雪!而在飛雪離去時,他和飛雪立下盟誓,説今生不能廝守,就要來生相見!”
我段思平……唐飛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飛雪,朕寧舍江山,也想留下你來陪朕。可是朕留不住你。
思平,你我今生註定不能在一起。可我來生,一定會找到你。一定!
那夢境説的原來就是前生的約定!
飛雪垂下頭來,衣袂無風自動。
狄青望着飛雪,驀地想到當初在香巴拉逃命途中,飛雪説的話,原來句句有深意。
就算像你我,他們怎麼了?
他們相對而跪,難道是在拜天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男女……
是的,就是龍馬神槍段思平,你對他有印象嗎?
是啊,你對他全無印象了。
當初狄青聽了這些話,只覺得言語風輕雲淡,但現在回想,原來每句話都有字字心驚,其中含着不知多少心酸血淚,無邊的期冀。
飛雪期望他能想起前生的,飛雪原來從未忘記!
飛雪立誓要找到他,找到前生的摯愛,飛雪做到了。
可他為何早已忘記?
難道説,就是因為多聞天王的那根針,讓他得到了五龍的神力,卻讓他無法再記起前生的約定。
他幾次夢境,只聽到一個空曠的聲音,那聲音只有“來吧”兩字,他一直不解那是什麼意思,叫他去哪裏,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腦海深處記憶的召喚。
一念及此,狄青心中大痛,落淚道:“段思平早忘記了前生,可唐飛雪從來未忘。她歷盡辛苦,找到了香巴拉。她不知道流浪多久,才碰到了狄青。她不知要多努力,才能平靜的問一句狄青的名姓。”
思緒飛轉,記起當初相見的一幕幕,那眼眸清澈的女子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那聲音很是奇怪,不像今生初見,而像三生刻骨。
飛雪垂着頭,淚水終落……原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就算沒有前生,狄青也記住了她。她本不敢不肯定,但她怎能忘卻?
狄青淚水順腮邊而落,又道:“段思平什麼都不知道,但飛雪已悄然的跟在了他的身邊,是以他們才能在汴京相遇。段思平還是一無所知,飛雪卻已知道段思平今生的一切。”
又想起汴京大相國寺的相見,飛雪的點滴言語,原來含意千萬。
汴京好像不錯,但我不喜歡。一個地方的好壞,不看它有多繁華,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顆心。
説了你也不會答應。你現在連汴京都出不了,怎麼會平白和我趕赴千山萬水?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苦短,或許真的不如花開花落了……
你當然也有喜歡的人。你若有可能,會不會也和狄青一樣?將心比心,你就不該為難他!
原來飛雪那時候就已經決定,不再為難他。或許飛雪早已知道,狄青今生亦有約定,她不想為難他。
她不願強求。
如果曾經的約定被摯愛已遺忘,她雖心傷,還是無悔。
那淚水過了澀然的嘴角,經了霜染的胡茬,帶着無邊的內疚和傷心。狄青又道:“可唐飛雪終究還是不想放棄。她在平遠遇到了段思平,於是她想就想將段思平帶到香巴拉,喚醒他的記憶。可段思平根本沒有印象,他終究沒有跟隨唐飛雪前往香巴拉。在荒漠中,二人生死難擇,唐飛雪將活命的機會留給了狄青。”
淚眼中,彷彿見到那沙漠茫茫,紅塵凌亂……
你信命?
你若信命,那你就不會死了。我會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那你呢?
人誰不死呢?
原來那一刻,飛雪再次決定。她一次次的抉擇,一次次的放棄,是否因為她覺得活過、愛過,此生無願?或許她突然發現,經過那前生的輪迴,她愛的人原來愛的不是她?
既然如此,她活在這世上等的是什麼?
淚水滴落,滴在那黑白分明的地面,有如那潑墨山水的眼。
狄青嘶啞道:“後來她放棄了段思平,卻還沒有放棄幫助段思平,她去青唐,就是為了和唃廝囉商議,怎麼救了神女的時候,也救了段思平。直到現在,她還在想着是幫段思平……”
淚眼迷離,怎能忘記青唐密室的那一幕……
飛雪不惜割腕滴血救他,當初他不解,不解這女子為何要舍卻寶貴的性命救他!他當初亦是淚流滿面説,“飛雪,你既然知道別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讓你堅強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當初他説出這話時,並非知道面前是前生的戀人、有着三生的約定,但那平靜如水的女子早印入他的腦海。他還記得飛雪已落淚,伏在他肩頭,輕聲道:“我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可他什麼都不知道!
因此飛雪執着的對他説,“狄青,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什麼都不知道,還傻傻的説,“不行!”
他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是不是已太晚。可他就算早就明白,有什麼能力改變前緣?
滿臉的滄桑,狄青望着飛雪道:“你當初在青唐密室,説要告訴我個秘密。我現在已知道是什麼。”
飛雪也不抬頭,但嬌軀顫慄得如風中楓葉……
“我是段思平。”狄青淚流滿面,嗄聲道:“你當初要告訴我的秘密就是,狄青本是段思平!你到現在,還要騙我嗎?”
香巴拉沉凝如水。但那如水的寧靜下,不知道有着多少情感的滔天巨浪。葉知秋、曹佾、趙明等人神色萬千,均是悄悄的走了出去,他們不知如何面對,更不知道狄青如何去面對。
只有郭遵在站在不遠處,神色傷感。
輕輕的從狄青手中抽回手來,等到臉上淚痕已幹,飛雪這才抬起頭來,望着狄青,平靜道:“狄青,你別傻了。你是狄青,你最愛的人是楊羽裳。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救了楊羽裳後再説,好不好?”
狄青驀地喊道:“可你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飛雪眼中有了分慌亂。
狄青目光從郭遵身上掠過,盯在飛雪身上,一霎不霎,“我什麼都知道了,你還要騙我?和神女定下盟誓的不止有段思平、元昊,還有你和郭大哥。這些盟誓都有一個共同之處,立誓之人均被反噬,如今神女已走,可詛咒未消……我救了羽裳,可你們只怕很快要離我而去。”
飛雪退後一步,向郭遵望去,郭遵搖搖頭,才待開口,狄青已截斷道:“你們莫要再聯合騙我了,你們都知道這點,是不是?你們一直都在瞞着我!”當初他見到那老漢,那老漢只是問道:“飛雪呢,她去了嗎?她説被命運已定,活不了幾年了。”
狄青只從這寥寥數語,已明白了所有一切。郭遵為何能恢復武功,是不是是神女有什麼約定?飛雪為何能有如此神通,會不會也和單單一樣?
郭遵臉色黯然,飛雪神色改變。
他們雖不想告訴狄青此事,但狄青既然知曉,他們根本無法隱瞞。
狄青一見,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那一刻,他腦海空白,倒退了幾步,退到了水晶棺前。手扶冰冷的水晶棺,望着棺內楊羽裳的栩栩容顏,他腦海中已轉過萬千念頭……
機會可能只有一次,他真的要先救楊羽裳?
若是他不知道飛雪、郭遵的事情,他當然毫不猶豫的按下那按鈕。如水流年,紅塵朝暮,他狄青,沒有一日不想着羽裳,他終其一生,只為救羽裳。他錯過千萬,到如今終於有了機會。
機會就在眼前,只要他動了按鈕,就能救回羽裳,得償所願。
可他怎能能按下去?
他愛羽裳,痴心一片,但他已知道飛雪、郭遵可能會因為他這一按,失去了最後的機會,他該如何抉擇?
他或許可以故作糊塗,裝作不知道,那就再沒有了煩惱,但他是狄青,又如何能夠裝作若無其事?心思百轉,痛苦萬千,狄青已潸然淚下。
淚眼中,滴淚隱有淚痕,香巴拉白玉的牆壁似被感應,有光芒閃爍,如霓虹、如飛羽……
那白光如月,耀了天地一片,落在眾人的身上。
水晶剔透的棺內,楊羽裳的眼角,突然有淚水滑落。輕如晨風,亮如朝露……
那棺中人兒,終於睜開了眼,輕聲道:“狄大哥,我已等了你……很久很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