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空寂,馬徵突然對狄青施禮,狄青並沒有半分奇怪之意,只是道:“今日多虧你出手幫助,不然只怕我無法逃脱了。”
看着馬徵,狄青忽然想起那已逝去的老者。
鳳鳴——西北十士的第九種!雖比霹靂聲息要小很多,可是很早以前就已開始籌備。
如今鳳鳴已現,逝者如斯……
當年在太白居的一刀,雖削去了馬徵的耳朵,但讓馬徵得以順利入了興慶府的王宮。馬徵是甘願如此來混進夏國都殿前侍衞來報答種世衡的恩情。早在多年前,種世衡就派遣不少人悄然的混入了夏國各地。
當然……也包括沙州。
鳳鳴有兩個用意,一是刺探夏國的軍情,二是——全力、不惜代價的尋找香巴拉的秘密。這個不惜代價,不但包括耳朵,還包括生命。
十士中人,本來就是準備隨時送命的。
只要死得值得!
馬徵臉上雖還有浮誇油滑的表情,眼中帶分尊敬之意,微微一笑道:“狄將軍,我知道你被關在王宮內,但我們在宮中人手太少,一直無法救你出來,因此聽你吩咐一直沒有舉動。知道天和殿有大事發生,你也失蹤了,我們很是不安。天幸再能見到你,想狄將軍是好人,自有老天幫助了。”説罷鬆了一口氣。
狄青笑笑,知道馬徵説的是實情。馬徵雖是鳳鳴,但在夏國王宮中如滄海一粟,想要救出他狄青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馬徵還能給他傳遞消息。
馬徵又道:“屬下已聽從狄將軍的吩咐,將宮中的一切事情轉給韓笑。韓笑正在前面的那間院子。相比見到狄將軍無恙,肯定會十分高興。”
他們當初見面時,傳達消息根本不需要言語。在牢房中,馬徵到來之時,狄青就用五指的細微動作,告訴了馬徵他的心意。而馬徵同樣只需要五指的動作,就已答覆了狄青。
狄青點點頭,對飛雪道:“飛雪,我也很想盡快去沙州,但欲速則不達,等見到韓笑後,他會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們前去。”見飛雪眼中露出了少有的擔憂之意,狄青忍不住道:“飛雪,你到底擔心什麼?可否説給我聽,看我是否能夠幫上什麼?”
狄青心中有由來已久的困惑,飛雪和香巴拉到底有什麼關係。當年飛雪要帶他去香巴拉,究竟是什麼目的?
飛雪清澈的目光在狄青臉上一掠而過,正逢狄青望過來。狄青突然發現,飛雪的目光中帶了分憂傷。
但那憂傷隨着目光的移開而不見,飛雪只是道:“既然命中註定,那你儘快好了。”
狄青還待再問,卻已走到陋巷的盡頭。那裏有道小門,馬徵輕輕敲了三下,小門打開,一張笑臉露了出來。
狄青見到那笑臉,暫時忘記再問飛雪,上前一步道:“韓笑,你們沒事吧?”
出來那人正是韓笑,他裝束有如城中的夏人,顯然是在掩飾身份。見到狄青的那一刻,他張大了嘴,一時間忘記了笑,等確定眼前是狄青的時候,興奮之情難以想象!
聽狄青詢問,韓笑眼中閃過分感動,忙道:“狄將軍,我們沒事。當初你來斷後,李丁帶幾人負責接應你,我們把郭逵送到安全地方後,久等你不至,都很擔心。後來去找……才發現李丁身負重傷,李丁説你被抓了,敵人太多,他寡不敵眾,救不了你。”
“那李丁呢?”狄青心中感激,知道李丁看到他被擒,以李丁的性格,當然會全力來救。可沒藏悟道早有準備,李丁面對洶湧的對手,能活下來都是奇蹟。
韓笑搖搖頭道:“他雖傷的重,但生命無憂。郭逵也沒事,大夥都惦記着狄將軍,本來正在設法要入宮救你出來。”説到這裏,向馬徵望過去。
馬徵接道:“夏宮戒備森然,外人極難混入。韓笑已仿造了他們的令符,我準備拿這個先提你出獄,若是被他們看穿,就只能效仿今日之舉,看看能不能衝出來。”
狄青知道這幫手下從未放棄他,心下感激,想起一事,説道:“衞慕山青和阿里還在牢獄中,不知道如何了。我想眼下宮中混亂,應該無人留意他們的動靜,你們可派人救他們出來。”
馬徵尊令,韓笑吁了一口氣道:“本來我們準備在元昊見你後立即發動,不想天和殿有變,好在你沒事。”
他沒有多説什麼,但其中的關懷之意不言而喻。因為他們不但是狄青的下屬,還是狄青的兄弟。
這種感情,就算飛雪見了,也微有動容,她抬頭望着天空,彷彿追憶着什麼。
那一刻,她的臉上,突然現出分温柔……其中還夾雜着幾分悵然。
可狄青等人都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並沒有留意到飛雪的異樣。
韓笑接下來簡單的説了下狄青被擒後的情形。原來韓笑知道狄青被抓後,立即判斷是夏人做的這件事情,他們搜不到狄青的屍體,就抱着狄青沒死的希望,立即命令沿途的待命打探消息。
不過沒藏悟道做事極為周密,根本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線索。
韓笑被逼無奈,徑直趕到興慶府,他憑直覺來想,對手不遺餘力的要擒狄青一事,肯定和元昊有關。
事實證明韓笑判斷無誤,韓笑未到興慶府時,早就潛伏在夏宮的鳳鳴就傳出了消息,狄青就在王宮內,不但被囚禁,而且中了毒。
韓笑到了興慶府後,立即展開營救狄青的活動,但他們畢竟實力有限,已準備冒險一擊。不想天和殿鉅變,元昊不知所蹤,狄青卻完好無誤的出來。
説到這裏,韓笑擔憂道:“狄將軍,馬徵説你中了毒……可解了嗎?”
狄青舒展下四肢,才待説些什麼,臉上突然現出分古怪。他那一刻,竟感覺精力漸復,不再以往動輒疲憊的情形。想起出來時,飛雪曾給他粒藥丸,難道説,那藥丸竟然是解藥?
飛雪怎麼會有解藥?
飛雪見狄青望來,説道:“解藥是單單向張妙歌求的,元昊雖不懂單單,可單單懂元昊的。張妙歌在送你出來之前,又把解藥給了我。”
狄青澀然一笑,眼前又浮出那狡黠天真的少女,瞪着眼睛對他道:“狄青,我們兩不相欠了。”
可人和人之間的恩怨,又豈是那麼容易算得明白?
回過神來,狄青説道:“韓笑,你要立即安排一件事情,眼下我和飛雪要全力趕往沙州……敦煌……”向飛雪斜睨眼,見她對地點並無異議,狄青心道:“原來趙明當年所言的地方,的確就是香巴拉所在。當初飛雪也要是帶我去那裏,如果當年我就跟她去了,結果會怎樣?”見韓笑欲言又止的樣子,狄青道:“可有什麼不便嗎?”
韓笑道:“那倒沒有。從興慶府到沙州,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穿騰格裏沙漠走直線。另外一條是南下走涼州之地,然後西進經宣化府、肅州和瓜州前往。若論路程,第二條路比第一條要繞遠的多。”見狄青有些猶豫,韓笑建議道:“走沙漠雖可能快,但變數極大。我建議狄將軍若要趕去沙州,還是走第二條路的好,我們沿途都有接應。”
狄青知道韓笑的建議總有他的道理,點頭道:“好,那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隨時都可以。”韓笑道:“不過……葉捕頭一直在找你,你能否等葉捕頭來了再走?”
“葉捕頭?葉知秋?”狄青有分驚喜,“他也在興慶府?”陡然想到,葉知秋當年和他談過伏藏一事後,就返回了興慶府,這些年來,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葉知秋。
那個鋭利如劍、執着幹練的捕頭,這些年來,到底在做什麼?
韓笑道:“是呀,他也在興慶府,還是他主動找到的我。葉捕頭那雙眼,真的犀利,我雖然喬裝了,他竟然還能一眼認出我來。他聽説狄將軍被困在王宮,還安慰我道,他有辦法救你。”
狄青一怔,想起葉知秋的時候,就想到了郭遵,忍不住道:“他有辦法救我?難道郭大哥是他找來的?”
韓笑怔住,遲疑道:“郭大哥?哪個郭大哥?”
狄青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半晌才低聲道:“是郭遵郭大哥……郭逵的大哥。”説到這裏,不由又想,在天和殿裏,郭遵胸口中了一箭,現在如何了?
韓笑嗔目結舌,半晌才道:“郭遵?不是……”他沒有説下去,面前的站的若非狄青,他多半早就斥責為荒謬了。
“郭遵……”
“郭遵沒有死!”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狄青才説出兩個字,霍然扭頭,就見一人已從牆頭落下,説出“郭遵沒有死”的幾個字。
那人風塵滿面,穿着興慶府夏軍的衣裳。衣衫雖敝舊,卻擋不住如劍鋒般雙眉,如劍芒般的風采,眾人見到那人後都是又驚又喜,那人正是葉知秋!
狄青到現在,其實還對郭遵復活還很是疑惑,甚至覺得如在夢中,聽葉知秋這般説,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搶步上前道:“葉捕頭,多年未見,一向可好?郭大哥可好嗎?”他見葉知秋這麼説,知道葉知秋肯定知道郭遵的事情。
葉知秋哈哈一笑,頗為爽朗。這些年他只是掛個捕頭的名字,一直沒有迴轉京城,可為人看起來,豪情不減,“郭遵受了傷,不過肯定死不了。”
“郭大哥在哪裏?這些年他為什麼不出現?”狄青急問道。
葉知秋一擺手道:“現在不是長談的時候,郭遵讓我找到你後,立即帶你去見他,然後趕赴沙州,不能耽擱。什麼話,到路上再説。”
狄青一怔,扭頭望了眼飛雪,不解飛雪和郭遵為何都要這麼急於去沙州?
這些年來都過去了,飛雪和郭遵好像就在這時候特別的焦急!難道是因為耶律喜孫去了香巴拉?可香巴拉不會飛,就算耶律喜孫去了後能如何?亦或是郭遵、飛雪都認為,眼下夏國內亂,眼下是去香巴拉的最好機會。
不及細想,狄青已吩咐道:“韓笑,你立即準備送我們前往沙州。”對葉知秋道:“葉捕頭,郭大哥在哪裏?請你帶我去見。飛雪……你跟我走。”
眾人均無異議,解藥發揮作用,狄青體力漸復,就算再遇到夏兵也不畏懼。可為避免節外生枝,還是簡單的喬裝成夏軍,飛雪亦不反對。
葉知秋出門前,對韓笑低聲説了兩句,韓笑點點頭,回道:“我很快就到。”葉知秋這才出發,帶狄青穿街走巷,對這裏的地形顯然頗為熟悉。
這時候興慶府內早就蕭殺風冷,時不時的有兵士出沒。不少百姓只知道宮中有了驚變,卻絕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狄青望着路人的神色,喃喃道:“他們若知道王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怕再也無法如此安寧。”他有感而發,只是在想在興慶府未完全戒嚴時如何順利出城。
葉知秋雙眉一揚,輕聲道:“不錯,這消息實在驚天動地。若是傳來,誰都遮不住。郭遵説了,若是看守香巴拉的目連王知道元昊死了,很可能就毀了香巴拉!”
飛雪本來好像將所有事不放在心上,聽葉知秋這般説,臉色突然改變。狄青聽了,也是心頭一震,差點跳起來,他終於明白郭遵為何急於要他趕赴香巴拉,也懂得耶律喜孫因何要立即前往那裏。
在護國寺,他曾聽沒藏訛龐説過,眼下鎮守沙州的是目連王!
龍部九王,八部最強。目連忠孝,與天同疆。
在佛教傳説中,目連乃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以對母親的至孝和以身殉道最為世人敬仰。
元昊手下的龍部九王已死大半,眼下除了羅?王和那個一直如在雲中的阿難王外,只剩下個目連王!
目連王是對元昊最忠心之人。這樣的一個人,如果知道元昊被叛逆所殺的話,接下來會做什麼事情,沒有人知道。
狄青想到這裏,一顆心怦怦大跳,恨不得立刻飛到沙州去。
葉知秋像是知道狄青的心意,加快了腳步。三人很快又到了一巷口。葉知秋徑直走進去,巷子的盡頭,卻是沒有路!
葉知秋停也不停,縱身上牆躍了過去,原來他為方便走捷徑,也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連大門都不經過。
狄青扭頭看了飛雪一眼,伸手摟住她的腰身,腳一用力,已帶着飛雪上了牆頭,又跳入了院中。對狄青而言,時間緊迫,飛雪絕過不了這高牆,他的動作是自然而然。
可他摟住飛雪纖細的腰身時,心中突然有了分異樣。
那種感覺,似曾相識。
這時風雖冷,他的一顆心卻是温柔的……摟住飛雪時,他似乎感覺已和飛雪相識了一生一世。
腦海中似乎有影子閃過,有金戈鐵馬,有繁花似錦。金戈鐵馬中,有將軍疆場縱橫,繁花似錦中,有伊人相望……
那些場景,他從未遇過,但怎麼會有那些影像出現?
狄青滿是詫異,躍下牆頭時,不由向飛雪望了眼,見到她臉上現出少有的温柔之意,螓首似乎下意識地向他的胸膛靠來,但轉瞬間,嬌軀僵硬,硬生生的離開。
那不過是個細微的動作,狄青終於見到,心頭微震,腳下亦是一震,二人已落在了地上。
狄青立即抬頭向前望去,見到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一人,微笑地望着他,正是郭遵!
那時間,狄青喜悦充斥了胸膛,已將所有的困惑拋在腦後,上前幾步,緊緊地握住郭遵的手,反覆道:“郭大哥,你沒死……太好了。”除了這幾個字外,他實在無法表達心中的激動之意。
郭遵臉頰消瘦,神色有些蒼白,可握住狄青手,依舊如往日一樣剛勁有力。望着狄青,郭遵微笑道:“狄青,這些年來,你……很好。走吧,我們一起去沙州。”
狄青喉間哽咽,不想郭遵突然出現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他,第二件事就是帶他去沙州。
難道説,這些年來,郭遵一直在為香巴拉一事奔波?
想到這裏,留意到郭遵有些蒼白的面孔,狄青突然皺了下眉頭,暗想以郭大哥的性子,若要帶我去沙州,適才就和葉知秋一塊找我就好,為何他一定要等我過來?凝望向郭遵的胸膛,見那裏微微凸起,狄青霍然明白,握住郭遵的手都有些顫抖,“郭大哥,你傷得很重?”
郭遵向葉知秋望去,葉知秋苦笑道:“我什麼都沒説。可你的兄弟明白你。”郭遵想笑,可終於用手掩住了口,輕輕咳了幾聲,聲音暗啞,“我是中了元昊一箭,不過沒事的。”
“可是那一箭……”狄青親眼見到那一箭射穿了郭遵的胸膛,忍不住的鼻樑酸楚。他已知道郭遵和他家的往事,但他從未恨過郭遵,對於郭遵,他只有感激。
郭遵笑笑:“元昊雖強,但要殺我,沒有那麼容易的事情。好了,別婆婆媽媽的了,這沙州我一定要去的。知秋,都準備好了嗎?”
話音未落,前門已有響動,不多時,韓笑進來,説道:“我已探得消息,現在興慶府許出不許進,正利於我們出城。馬車準備好了,混入商隊中出去後,沿途會有快馬和馬車交替接應,我們可日夜兼程,不會耽誤了行程。”見到了郭遵,韓笑也是一臉詫異的表情,但終究什麼都沒有問。
郭遵點點頭,緩緩起身道:“狄青,你放心,我沒事。走吧。”他不再多説,已大踏步的出門。
狄青知道這個大哥的倔強,無奈跟隨。
眾人混在商隊中出城,倒是有驚無險。等到了城南後,郭遵本建議快馬趕赴沙州,狄青見天色已晚,堅持不許,只説先坐馬車過了一晚再説。
郭遵沉吟片刻,終於同意。
眾人上了輛四駕馬車,郭遵和狄青面面相對,飛雪靜無聲息的坐在狄青的身旁,葉知秋卻親自駕馬,沿黃河而下,繞長城羣山而走。
車行轔轔,頗為顛簸,狄青雖有千般心事,可見到郭遵的臉色,已然一句都問不出口。
不知行了多久,郭遵反倒開口道:“你一定奇怪我這些年去了哪裏,為何不找你和小逵?”説到小逵時,郭遵眼中有了分温情和懷念。
這些年來,他就記掛着兩個兄弟,一個是狄青,另外一個就是郭逵。幸好這兩個兄弟,都平安無恙。
狄青道:“郭大哥,過幾日再説吧。”
郭遵笑笑,説道:“其實我三川口一戰,真的以為必死了。唉……”長嘆一口氣,想起當年的慘烈情形,郭遵神色黯然,“我無能救那麼多跟隨我的弟兄,真想一死了之。當初情形混亂,我殺了百來人後,也受傷頗重,中了幾箭。終於捱不住,落下馬來,被河水一衝,都不知道滾到了哪裏。”
狄青聽郭遵説的平淡,暗想以郭大哥這般能力都捱不住,可見他當時的確是九死一生。安慰道:“郭大哥,你當年盡力了,兵敗怪不得你。”
郭遵神色中露出分奇怪,喃喃道:“那怪誰呢?”見狄青微愕,郭遵岔開了話題道:“想必那時候死的人實在太多,一條河都變成血河,屍骨堆積,夏軍找不到我,就繼續追殺了去過吧。我醒來後,發現都要凍在河中,我能醒……也算是個奇蹟吧。”臉上露出分古怪,郭遵半晌才道:“醒後的我,養了一年多,傷勢才好。”
狄青想問郭遵為何不在養傷的日子給他們送信,可見郭遵神色黯淡,只是靜靜等郭遵説出來。
郭遵道:“那時候我聽你已闖出了諾大的名聲,很是高興。不過我那時候傷雖好了,但功夫卻沒了。”
狄青奇怪,暗想在天和殿中,郭遵雷霆一擊,功夫更勝當年,郭遵説功夫沒了又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道:“我知道以我那時候之能,幫不了你們什麼。又因為……”頓了下,郭遵沒説因為什麼,説道:“我考慮了許久,去了藏邊青唐,見了唃廝囉。”
狄青微震,猶豫道:“你見唃廝囉做什麼?”
郭遵斜睨了飛雪一眼,飛雪也望了過來,二人目光相對,飛雪突然輕輕的搖搖頭。郭遵移開了目光,垂下頭來,衣袂無風自動。
狄青只感覺郭遵、飛雪間彷彿有種聯繫,又像是有些話,他們不想對自己講。
飛雪素來如此,話説三分不到,可郭遵為何對他狄青也是這般?
狄青雖不明白其中的端倪,但信郭遵,還能靜待郭遵解釋。他知道,郭遵若知道香巴拉的秘密,絕不會隱瞞他狄青的。
郭遵垂頭半晌,才道:“唃廝囉也曾受過五龍影響……”
“這個我知道了。是飛雪告訴我的。”狄青立即道。
郭遵又向飛雪望了眼,眼中的含義複雜萬千,喃喃道:“你知道了?哦……我見了唃廝囉後,他給了份地圖,説是香巴拉的地圖,是曹姓子孫留下的。”
狄青微震,急道:“那地圖……多半是假的!元昊心狠手辣,刻意放出那地圖將要去的人一網打盡。郭大哥,你沒有去吧?”説罷從懷中掏出了兩份地圖給郭遵道:“郭大哥,這兩張地圖,一張是種世衡的,另外一張是……單單公主給我的。你看看。”
郭遵神色異樣,緩緩的接過那兩張地圖,先展開種世衡的那張地圖看了眼,就道:“這就是唃廝囉給我的地圖!”
狄青見郭遵臉上沒有半分詫異憤怒之意,顯然已知道此事,忐忑不安。只怕郭遵真的中招,但轉念一想,又啞然失笑,郭遵如今不還好好的坐在他的眼前?
郭遵展開了單單給予狄青的第二張地圖時,臉上突然有分激動之意,他看了良久,看得仔細,許久後,這才放下地圖,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狄青很是糊塗,問道:“郭大哥,你明白了什麼?”
郭遵道:“你看看這兩幅地圖有什麼區別呢?”他又將地圖遞給了狄青,飛雪卻是望着。狄青接過地圖看了半晌,抬頭道:“這兩幅圖有些相似,但在細微處好像有差別?”
郭遵苦澀一笑,“這細微處的差別,真要了人命。單單給你的地圖,的確不差,但是……”又望向了飛雪,郭遵道:“但是恐怕單單,也不清楚香巴拉現在的情況。”
狄青聽郭遵話中有話,忙問,“郭大哥,你……莫非去了那裏嗎?”
郭遵沉吟片刻,點頭道:“不錯。我多年來在沙州左近,已探明香巴拉就在敦煌左近,三危山以下。那地下情況複雜非常,我在其中轉了很久,才稍微摸出門道。”
狄青半晌才道:“郭大哥,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沙州嗎?”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什麼滋味,郭遵竟將多年的光陰,都放在沙州之上,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他狄青。
郭遵像是看出狄青的心思,笑笑道:“我也不全是為了你。那時候也是無事,更好奇香巴拉到底是什麼,這才一個心思找下去。我得到唃廝囉給我的地圖,立即循圖去找。那裏夏守軍極少,可是……陷阱很多。”
狄青苦笑道:“郭大哥,你中計了,那本來就是元昊坑殺前往之人地方。”
郭遵突然一笑,神色中卻滿是振奮,“我當時第一個念頭也是這麼想。可轉念又想,這裏既然有如斯陷阱機關,那就説明防禦反弱。兵法之道,本來就是虛虛實實,三危山要道夏軍極多,我很難混入,就算混入的話,也無法接觸地下。既然如此,我如果循險境而走,不失一個接近香巴拉的好方法。”
飛雪目光中突然現出分異樣,再望郭遵的眼神已有些欽佩。
狄青心中一動,看了郭遵半晌,問道:“那後來呢?”
郭遵又望了飛雪一眼,才道:“那假地圖上標註的道路,可説是處處殺機,不過我用了些時日,過去了大半。”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其中不知道夾雜着多少險惡和艱辛,可他終究還是不再贅述,只是道:“可我在那裏,卻發現了幾處腳印,那腳印纖細,似是女子留下的……”
飛雪一直沉默無言,這時才道:“那想必是我留下的。”
狄青微震,失聲道:“你入香巴拉,也從那裏進去嗎?”
飛雪只是點點頭,不再言語。狄青心中卻是疑惑大生,暗想飛雪既然也知道進入香巴拉的方法,為何一直在外遊蕩?當年飛雪要帶他狄青去香巴拉,所為何來?飛雪怎麼又有能力避開那些陷阱?
郭遵見飛雪直承此事,眼中有分古怪,沉默半晌才道:“我當初見到那腳印,並不知道飛雪曾在那裏出沒……”
狄青聽到這裏,又很是奇怪,郭遵當初不知道,後來為何會知道呢?聽郭遵繼續説下去,“我很是奇怪,但細心觀察,發現那腳印留下的地方,正是陷阱中安全之處。我試了幾次後,反倒開始尋找那腳印所在,本來地圖還有前方標誌,但那腳印到了一個地陷處,突然消失不見。那地陷如同大地被撕裂個口子,深不可測。”
飛雪淡漠道:“郭遵果然聰明。元昊的那張地圖其實是虛虛實實的,通往香巴拉之入口就在其中。你若不循圖而走,一輩子也不要想接近香巴拉,可你完全按照圖上所説而走,也一樣找不到香巴拉的入口。”
狄青恍然道:“莫非香巴拉的入口,就在地陷之旁。”不知為何,越感覺接近了香巴拉,心中反倒越是忐忑。
郭遵長吁一口氣道:“不管元昊如何想,但我真的從那地陷之處進入了香巴拉!而真正入香巴拉的秘道,其實就在那險境下方不遠!單單給的地圖和唃廝囉給的地圖看似相差不大,但位置縱向差別數丈距離。”有些感慨道:“早有單單的地圖,可省我幾年的功夫。唉……看來緣分一事,真的難説。但我這番辛苦,也沒有白費,香巴拉之神滿足我一個願望,讓我恢復了一身武功!”
飛雪臉上突然現出分異樣,欲言又止。
狄青完全被郭遵所言吸引,聽得嗔目結舌,半晌才道:“香巴拉真的存在,也真的有神?那神長的什麼樣子?”
郭遵不答反問,“你莫要不相信我説的話?”
狄青忙道:“不是,不是……可是……”他心中總感覺有些不安,可一時間想不清楚為什。
郭遵輕輕拍拍狄青的肩頭,神色也有分迷茫之意,唏噓道:“那神長的什麼樣子,我還真的無法説出。不過你很快就要去了,你到了,自然就會知道。不過……我們一定要趕到耶律喜孫他們之前到達香巴拉。”
狄青越想越覺得奇怪,感覺郭遵所言也不盡翔實,見郭遵已閉上雙眼,神色疲憊,不忍再問。向飛雪望過去,見到她斜倚着車廂,也是閉上的雙眸,似已睡了。
馬車顛簸,飛雪長長的眼睫毛一抖抖的,臉上雖還平靜,但不知什麼緣由,狄青總感覺到,這個神秘的飛雪就算閉着眼,也像在看着他狄青。而那本是平淡若水的臉上,越近香巴拉之時,沒有喜悦,反倒帶着分淡淡的憂傷。
第二日清晨,郭遵就要騎馬,狄青執拗不過,只好換乘馬匹。等到夜半時分,奔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郭遵受傷雖重,可直如鐵打般,眉頭都不皺一下。
韓笑精明強幹,一路早就飛鴿傳信,命沿途的待命接應換馬。
這些年來,待命、鳳鳴兩部雖沒有真正的接近過香巴拉,但在夏境向西一線,也着實安排了不少眼線,這時倒是充分發揮了作用。
眾人白日馳馬,夜晚換馬車乘坐,小憩片刻。這一路可説是晝夜不停的趕路,經黃河行雲般的涼州,遠望蒼山雄拔,蜿蜒萬里。過春風難度之玉門,見蒼漠浩瀚,氣勢磅礴。
在途並非一日,眾人入瓜州後,偶遇古地綠洲,更多地看到的是荒蕪的蒼涼,天地間塵沙滾滾,浩蕩下自有一番古意悲涼。
等過瓜州西的常樂城後,眾人已近三危山,遠望敦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狄青從未來過這裏,但因為心懸香巴拉,對敦煌亦早有了解。
在這蒼涼的絲綢古道上,天下西疆的塵沙中,不知道書寫了多少青史悲歌,英雄血淚。
敦煌自古有名,往往有中原族落的百姓落敗後到此避難。從戰國、秦漢,到五胡、隋唐,烽煙戰歌從未止歇。
驃騎將軍霍去病隴西出塞,馬踏祁連,痛擊匈奴……
張騫出使西域,開通絲綢之路……
趙破奴擊敗姑師國大破樓蘭……
班超縱橫大漠,再擊匈奴……
這些人的豐功偉績,無不和敦煌有着千絲萬縷之聯繫。
大漠長河中,不知書寫了多少英雄往事,終被雨打風吹去。到五胡十六國之時,中原烽火併舉,戰亂頻頻,有無數百姓學儒逃亡到敦煌左近,有更多佛門子弟東渡傳道,西來求經,途徑敦煌。
從前秦樂尊和尚在三危山大泉河谷開石窟供佛後,這裏就興起開窟造佛之舉,綿延近前年。
這也造成了敦煌的空前繁榮,佛教氣息濃郁。
郭遵人在馬上,遠望羣山連綿,近見沙中隱約有古碑雕刻,佛蹤可循,嘆息道:“記得隋大業九年時,隋煬帝曾派一代奇臣裴矩到敦煌、張掖左近通商,那時候大隋為天下之盛世,有西域二十七國前來朝貢,盛況非常。大隋之疆土,也是鼎盛一時。”
狄青不解郭遵為何突然説及這些,遠望黃沙高卷,心中想,“可大宋呢……就連橫山都是無法衝過,更不要説到敦煌、張掖讓西域朝貢了。自唐亂以後,漢人江山日頹了。當初趙禎還對我説,他是漢武帝,我就是霍去病。但我狄青此生,遠遠不及那些英雄好漢了……”
郭遵遠望綿延蒼山,心中亦是和狄青一樣想,輕輕一嘆道:“但就算千古風流,也不過被塵沙遮掩。人這一生……打打殺殺,究竟是何意義呢?”
這時有羌笛聲隱約從風中傳來,似有歌聲。
狄青心中突然想起飛雪當年所唱。
草傷秋、蟬如露,暮雪晨風無依住。
英雄總自苦,紅顏易遲暮,這一身,難逃命數!
玉門千山處,漢秦關月,只照塵沙路……
這玉門關外的千山聳然,不改蒼蒼,塵沙滿路,只映秦漢關月,但那自古的人兒,卻是再也不見。
人生苦短……相思綿長。
一想到這裏,忍不住向飛雪望去,心中一震。原來方才他出神時,飛雪就在望着他,臉上那綿綿的柔情,雖隨塵沙而滅,但只是剎那,已是萬年。
眾人近三危山時,有鳳鳴來報,説耶律喜孫等人尚未前來,不過只怕很快要到。種世衡確定香巴拉就在沙州附近後,已派遣鳳鳴潛入沙州刺探香巴拉之密,雖一時得不到翔實消息,可畢竟也知道些夏軍中的動靜。
郭遵聞言,輕舒一口氣,帶狄青、飛雪和葉知秋三人從僻徑入山。
這裏有夏軍鎮守,但畢竟山脈連綿,夏軍只守在關隘險道,對於天然之險境,防範倒弱。郭遵入山後,早就輕車熟路,山中看似無路,但他往往只是一轉一撥,轉過險要,撥開枯藤後,前方就能柳暗花明。
行了不遠,葉知秋腳下突然咯吱聲,像是踩到什麼,忙抬腳一看,只見到枯草爛泥中,有白骨顯現,這一腳,正踩在白骨的胸口之上。
葉知秋皺了下眉頭,見到那白骨的胸口上有隻竹箭,竹箭已腐,深深的扎入那白骨之中。
郭遵聞聲,回頭道:“從現在起,前方陷阱多有,危機重重,一些已被我破去,還有一些卻沒有發動。你們跟着我的腳印走,莫要走錯。狄青,你保護飛雪。”
狄青點點頭,示意飛雪跟在自己的身後,他小心翼翼的又跟在郭遵身後,而葉知秋斷後。
眾人一路行來,只見到地上白骨累累,有被竹箭射死,有被巨石壓死,有被枯藤吊到了半空,活活的風化而死。還有一個大坑,表面的枯枝雜草已塌陷,露出下方數丈深的大坑,那坑中滿是削尖竹子,竹尖上血跡斑斑,有白骨數具。
更有無數機關暗藏,以狄青眼力之敏鋭,已見到樹上、地下隱有鋒芒寒光顯示。顯然是這些機關很早就已佈下,就等來人觸動。
狄青暗自心驚,才知道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來尋訪香巴拉,均是喪身在此。他能輕易的進來,其中卻不知道包含有郭遵多少辛苦的汗水!
行了足足半天的功夫,郭遵這才到了一處斷壁前。
那壁立千仞,遠遠望上去,只見到山峯高聳入雲般。狄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原來他已進入了一處山谷。四面環山,看似已無去路,若非郭遵領路,只怕他一輩子也找不到這裏。
郭遵到了那斷壁前,向左摸去,扯在一處枯藤,前方斷壁處霍然現出道裂縫,那裂縫不寬,勉強可供人通過。可斷縫之下,卻有寒風吹來,一眼望去,下方黑黝黝的不見盡頭。
狄青心中一寒,低聲問道:“這裏……就是地陷之所嗎?”
他終於近了香巴拉,一想到如能進入香巴拉,見到香巴拉之神,可救回羽裳,一顆心忍不住的怦怦大跳。
這些年來,他無數次想起若能救活楊羽裳的情形,但事到臨頭,心中反倒有了畏懼。
他不怕死,只怕希望落空!
他沒有注意到,飛雪一旁靜靜的望着他,眼中又現出分憂傷之意。飛雪究竟為何而憂傷?
葉知秋望着那縫隙,奇怪道:“郭兄,這裏地形奇怪,怎麼會突然出現一條進入香巴拉的道路呢?”
郭遵顯然早想過這個問題,説道:“我當初也感覺到奇怪,不過看這道裂縫極深,像是地震所致。因此據我所想,這裏本沒有入口。不過是因為地震後裂開了一條道路。”
狄青突然想到趙明當年所言,遲疑道:“只怕是那歷姓商人和曹姓後人觸動機關,導致山裂所致。”他將當年趙明所言説了遍,郭遵點點頭,説道:“這也大有可能。”
葉知秋苦笑道:“這世上真一種機關,可以造成如此威力嗎?”
狄青凝滯,一時間無話可説,郭遵道:“或許是天地之威吧。知秋,當初在白璧嶺時,你不也見到過一個大坑?那坑的深度,不也駭人聽聞?”
葉知秋回想當年,宛若隔日。當初那坑極深,他曾下去一探,但繩索用盡後,也沒有見底,事後想想都是不可思議。那件事他倒一直沒有忘記,不過後來他奔波勞碌,一直沒有再去哪裏,現在想想,那洞也滿是怪異。暫放了念頭,葉知秋道:“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進入看看。”
他才要挽袖子進去,被郭遵一把拉住。郭遵遲疑下,才道:“知秋,你在這裏為我們把風如何?我只怕……有人封住這裏,那進去的人恐怕就出不來了。”
葉知秋一怔,心道這見鬼的地方,鬼都找不到,怎麼會有人封住洞口?見郭遵眼中滿是懇切,葉知秋知道郭遵所言必有原因,遲疑片刻後才道:“我留下可以。但你們出來後,我也是想進去看看。人我看得多了,可我從未見過神,此生若是錯過,豈不遺憾?”
郭遵眼中有分笑意,拍拍葉知秋的肩頭,道:“謝謝。”
葉知秋笑笑,只是無奈的搖搖頭,囑咐道:“那你們小心。”郭遵點點頭,當先順着裂隙鑽了下去。那裂隙看起來雖深,但並非垂直,郭遵雖傷,但下去也不是難事。狄青隨後而下,飛雪默默的跟隨。
葉知秋好不容易忍住跟隨的念頭,見三人消失不見,心中也很奇怪。他一方面奇怪郭遵為何堅持他留在外邊,一方面也奇怪郭遵、狄青為了香巴拉冒險有情可原,但飛雪執着的跟隨着狄青,是因為什麼緣故呢?
找個乾燥的地方坐下來,葉知秋只感覺四周靜的可怕。他這一生,出生入死,可説是見過了太多的場面,但這般寂靜的場所,卻是從未到過。
突然感覺有些奇怪,暗想這裏是荒山,有枯樹雜草,本該是動物出沒之地,為何和郭遵到了這裏後,一直沒有見過野獸出沒呢?一想到這裏,葉知秋背心冒出分涼意,這時候斜陽過峯,早落到山的那頭。
天色已晚,整個谷內暗得更早。山氣寒冷,吹得人毛骨悚然。葉知秋從未想到那靜寂的環境也能給人造成無邊的壓力,緩緩的吸氣,自嘲笑道:“葉知秋呀葉知秋,你莫要自己嚇自己。”
他自嘲之下,稍微放鬆,陡然間心頭一緊。因為他聽到遠處有沙沙之聲……
那聲音漸近,像是有人踩着枯草而來,暗夜中有着説不出的詭秘之意。葉知秋一凜,已手按劍柄,閃身移到一大石旁。
如此詭地,如此時間,怎麼會有人再來這裏?難道説來的不是人?那來到是誰?是鬼、還是神?
葉知秋凝望遠方,手心已有了汗水,風一吹,涼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