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出了皇宮,一時間心煩意亂。
這些年來,他只有兩個目的,一是帶領西北軍民保家衞國、抵抗夏軍,另外一個目的,當然就是尋找香巴拉。
但後來他才發現,這兩個目的,本來就是合二為一的。要去香巴拉,必要擊敗元昊再説。他殫精竭慮的出招,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宋、夏突然會議和。
接下來,他該怎麼做?
信步在開封古城,見到人流如過江之鯽,花市如的碧海怒潮。汴京繁華鼎盛,熱鬧非常。不過這熱鬧,始終是別人的。
立在街頭,望着夕陽西下,終於沒入天際,等到夜幕籠罩之時,狄青突然感覺到一陣顫慄,他彷彿已立在懸崖之邊。
“狄青……喝點酒吧?”突然有一人嘶啞的問道。
狄青微有詫異,扭頭望過去,見到身邊恰有家酒肆,酒肆外坐着個老者。那老者臉上有道刀疤,眉毛都斷了一半,容顏怪異。狄青忽然想到,他認識這老者的。
當年他要刺殺夏隨,被郭遵攔截,隨後郭遵就帶他來到了這家酒肆,狄青這老者姓劉。
往事隨風,物是人非。狄青默默的進入的酒肆,發現裏面空無一人,這裏酒菜雖不錯,但就像人一樣,不見得好就會有人賞識。
劉老爹自從邀請狄青入內後,就跛着腳忙前忙後,他為狄青準備了滷味醃菜,又拿了一罈子酒放在桌上,然後就半掩了店鋪,示意已不開業狄青本無言語,見狀説道:“劉老爹,我就是喝喝酒,你不用歇業的。”
劉老爹又捧了一罈子酒,重重的放在桌上道:“我有話和你説!”
狄青驚奇的望着劉老爹,不知道劉老爹會對説些什麼?劉老爹早取了兩個海碗,拍開了酒罈子的泥封。
酒香四溢,聞了都讓人心醉。燈火閃爍,照着兩人不同的滄桑。
劉老爹端着一碗酒道:“這酒是我自己釀的,藏了三十餘年,只有這兩壇。醇酒如人,久了才能知道味道。好酒如刀,可斬世間萬千情愁。”
狄青從未想到這老者能説出這幾句風雅的話來,端着那酒碗道:“劉老爹沒有聽過‘借酒消愁愁更愁’的話嗎?這酒只有兩壇,你用半生來釀的酒,為何要讓我喝?”
劉老爹盯着狄青道:“這酒本來是個郭遵郭大人喝的!當年他曾和我約定,只要解開心結,就和我痛痛快快的喝一場。我説等他,自那日後,我就藏下了這兩罈子酒!”
狄青聽到郭遵之名,心中微酸,將那碗酒一飲而盡,傷感道:“郭大哥喝不到這酒了。”他不知用了多少氣力才説出這句話來。
他戎馬倥傯多年,對很多如煙往事難以割捨,往事難追,改變太多。太多人已離他而去,或許他偶爾會記起,或許他永遠的忘記。但他知道,此生永遠不會忘的人,一是羽裳,一是郭遵!
劉老爹也幹了碗中酒,又端起酒罈子滿了酒,不待説什麼,狄青突然問道:“郭大哥有什麼心結?”
狄青心想,“按照劉老爹所言,這酒沒有開啓,郭大哥一直沒有喝,也就一直沒有解開心結。”一想到這裏,狄青已想無論如何,都要幫郭遵完成心願。
劉老爹道:“他的心結,本來和你有關!”
狄青一怔,暗想難道又是和香巴拉有關嗎?聽劉老爹道:“狄青,我給你講個往事,不知你會不會聽。”
狄青道:“你講什麼,我都會聽!”
劉老爹點點頭,棄了酒碗,抱着那罈子酒灌了幾口,任由酒水淋漓的撒在胸襟之上,不知何時,眼中已有淚水。
“郭大人救過我一命,怎麼救的,我就不多説了。自從他救我後,我這一輩子,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等他過來喝幾口酒,聊幾句。他是個好人,你知道吧?”
狄青心中奇怪劉老爹這麼問,微笑道:“他若不是好人,這世上就很難再有好人了。”
劉老爹唏噓道:“可好人也會做錯事,他就做錯了一件事,結果內疚終生。”
狄青已忍不住的心跳,直覺中認為,劉老爹説的事情,會和他有關。聽劉老爹又道:“郭大人是武學奇才,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深得先帝器重,得入殿前。他雖年少得志,但為人爽朗熱情,見不得不平之事,不然他也不會救了我。那時候他,在京城遇到了一個書生姓狄……還帶他上我這裏喝過酒,那狄姓的書生,長的和你一模一樣的,都是俊朗非常。”
狄青心頭狂跳,不待猜測,劉老爹已揭開謎底道:“你不用猜了,那書生就是令尊!令尊和郭大人早就認識!”
狄青恍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突然想到,當初郭遵和他一見投緣,是不是因見他面熟?
劉老爹又灌了幾口酒,説道:“令尊雖是文弱書生,可也頗為直爽,我看着他們交好,很是高興。那時候令尊正在京城温書要考狀元,不多久,就認識了個梅姓女子,也就是令堂。令尊和令堂是一見傾心,但郭大人也喜歡令堂!”
狄青臉色鐵青,追憶往事,握着酒碗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嗄聲道:“當年打傷我爹的,就是郭大哥嗎?”
他實在不想這麼猜測,但又不能不這麼猜測。往事忽來,如風捲狂雪。
狄青記得爹一直重傷不愈,記得娘一直黯然憔悴,他知道是有人擊傷了爹,害得爹考不成科舉,落魄一生,可孃親從來沒有對他們兄弟説過仇家是誰。
他想不到擊傷他爹的,就是郭遵——那個視若父兄的郭遵!
恍惚中,聽到劉老爹道:“是,打傷令尊的就是郭大人,但他是無心的。”
狄青霍然站起,臉頰抽搐,劉老爹見狀,急叫道:“他真的是無心打傷令尊,所有的一切,是因為五龍!”
狄青一凜,失聲道:“五龍?怎麼會和五龍有關?”
劉老爹悲哀道:“五龍是個不祥之物,你記得嗎,郭大人曾勸你放棄五龍,就因為他當年深受其害。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
“八月十五?”狄青心中更驚,暗想這個八月十五是不是就是八王爺説的那天?為何五龍會在這一天現出怪異?
劉老爹眼中突然現出恐怖之意,透過窗子,望着天上的明月。
這時明月皎潔,灑下清輝透過窗子鋪在了地上,如在地上鍍了層水銀。
劉老爹驚怖中帶着顫抖道,“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麼亮,這麼圓,已經很晚了,郭大人突然踉蹌到了我的酒肆,面無人色,説他犯了大錯,擊傷了令尊!那時我還不信,我知道郭大人雖很喜歡令堂,但絕不會恃武凌弱,既然如此,他怎麼會對令尊出手?那時候郭大人語無倫次,我看得出,他十分後悔懊喪,當時他只是説道,‘是五龍,是五龍的原因。可是誰信?不行,我一定要去解釋。’當晚,他反覆説了那幾句後,就衝出了酒肆……”
狄青心緒混亂,想到了什麼,臉上色變。五龍突顯異狀,受控者突增神力,他是親身體會,也曾因此打傷過馬中立。聽曹佾所言,郭遵無疑也受過五龍的影響。難道説,當初郭遵突被五龍影響,難以控制,這才傷人?
狄青感同身受,已明白郭遵的意思。郭遵當時已覺得是五龍作怪,因此後來才視五龍為不祥之物,郭遵知道沒人會信,也知道狄青的娘不會信,但郭遵還是想去解釋。
劉老爹續道:“當時我很是擔心,可一直等了三天,郭大人才又迴轉。我當時看到他的時候,差點沒有認出他來。他憔悴的不像樣子,好像孤魂野鬼一樣,只是説道,‘找不到了,他們走了。’他説完那句話後,就暈了過去。他兩天後才醒,但只是喝酒,好像要喝死了為止。”
狄青雖知那時郭遵肯定沒事,還是擔憂道:“他後來呢……好轉了嗎?”
劉老爹若有深意的望了狄青一眼,半晌才道:“後來我拎着他的耳朵,在他耳邊吼着,‘你若是個男人,做錯了事就要想辦法去彌補,不要讓人看輕!’郭遵聽到我那句話後,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吃飯了。但隨後他就大病了一場,差點死去。後來他就對我説,‘我做錯的事情,我就要補過,你信我。’當時我就對他説,‘我信你,我釀酒等你,什麼時候你解開心結,我就和你痛痛快快的喝一場。’”
狄青望着桌上的那兩壇酒,似乎望着兩個漢子間的約定,那酒罈蒼綠,在燈光下的色彩流轉不定,難以捉摸,有如郭遵從未説出的心事。
劉老爹也在望着那壇酒,唏噓道:“但當初約定時,我也從未想到過,這一約,就是三十多年,他終究沒有喝上我為他釀的酒。”兩行渾濁的熱淚順着那醜陋的面容流淌下來,劉老爹轉望狄青道:“後來……郭大人找到了你,帶你入京。你因傷難振,他每次前來我這喝酒,都是愁眉不展,總是説,‘我帶狄青入京,本想彌補過錯,可還是害了他。’”
狄青鼻樑酸楚,喃喃道:“他做的已經太多了……”他從來沒有恨過郭遵,就算他知道擊傷他父親的時候,也沒有恨意。
若怪的話,只能怪蒼生捉弄!
“京變後,郭大人更是傷心,對我説了,他一定要找到香巴拉,幫你找香巴拉,也想親自解開這個謎。他一直想對你説出當年的真相,可又一直不敢。出京時,他見我最後一面,對我説了,如果他死了,就請我向你轉達一句話。這就是我今天要請你喝酒的原因,因為我要轉他的一句話。”
狄青一顆心劇烈的跳動,臉上已無血色,緩緩道:“你請説。”
劉老爹顫抖的站起來,盯着狄青,嘴唇哆嗦道:“郭大人説,‘請你原諒他!’”見狄青沉默不語,劉老爹老淚縱橫,嗄聲道:“他説這這輩子只做錯了兩件事,都和你有關。他現在已去了,難道……你真的不肯原諒他?”
老漢激動中又帶着失落,淚水流淌,他等了許久,就為傳這句話,他不想讓郭遵失望。陡然間,向地上跪下去,不待跪實,狄青已一把拉住了劉老爹道:“我不需原諒他。”
劉老爹嘶聲道:“為什麼?難道他做錯了一件事,就算去了,也不能得到你的原諒?”
狄青眼中也有淚水,沉聲道:“我不需原諒他,只因為我從來沒有怪過他。我狄青對郭大哥,只有感激。若你喜歡,你還可以告訴郭大哥,我孃親也早就原諒了他。我娘説過,她早就不恨擊傷爹爹的那個人,她不希望我報仇雪恨。若郭大哥在天有靈的話,他應該知道。”
劉老爹喜極而泣,孩子般的啜泣。
有些人一生難得有一個承諾,有些人一生沒有實現過一次承諾。但也有些人,一生活着,只為一個承諾。
是否值得,流水的光陰已銘刻。
淚像沒有流盡的時候,而酒……終究有喝乾的時候。
狄青迴轉郭府的時候,微帶酒意。踏入郭府的那一刻,他彷彿感覺郭遵還在身邊,望着明月高懸,他喃喃道:“郭大哥,你真傻。”
那明月好像化作了郭遵的臉,亦在望着狄青。明月無言,沉默如金。
狄青收回目光,不等到了房前,就見到房中燃着油燈,有個人影透在窗紙上。狄青心中微暖,暗想這時候還在等他的,估計只有郭逵了。
推開房門,“咯吱”聲響,坐在窗旁的那個人望過來,微笑道:“狄青,你回來了?”
狄青一怔,望見那雙明亮多情的眼,失聲道:“範大人,你怎麼來了?”
坐在狄青房間內的人,竟是范仲淹!
范仲淹笑道:“我不能來嗎?”
狄青有些意外之喜,忙道:“不是,只是有點驚喜罷了。”他出使吐蕃後,就得調令徑直回京,並沒有和范仲淹話別。
到京城許久,狄青也知道範仲淹被調回了京城,但一直沒有去拜見,不想范仲淹今日竟來找他。
范仲淹見狄青目露徵詢之意,也不兜圈子,徑直道:“我是從皇宮來的。白天時,聖上曾召我入宮,商議變法一事。”神色中微有振奮,范仲淹道:“狄青,聖上終於下定決心變法了,明日就會在朝中宣佈變法事宜。”
狄青酒意上湧,坐在牀榻上,澀然一笑道:“好事情。”他心中想到,“還在西北之時,範公、龐大人等人就曾商議變法一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可我呢?”他當然不是反對變法,可聽到這消息,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興。
范仲淹心思縝密,已看出狄青的悵然,説道:“今日在宮中,聖上對我説,你好像反對變法?”
狄青一怔,搖頭苦笑道:“範大人,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我怎麼會反對變法?我只是反對和夏國議和罷了。”
范仲淹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了。其實聖上今天有些生氣,你可知道他氣什麼?”
狄青皺起眉頭,悵然道:“我這人笨得很,猜不出聖上的心思。”
范仲淹道:“聖上對我説,他一直當你是朋友,但你卻不瞭解他。”狄青心中想到,“我是不瞭解他,但他了解我嗎?”但狄青不想多説,只是保持沉默。聽范仲淹又説,“大宋沉痾多年,你我知道,聖上知道,有志之士都知道。這種情況要改,不改不行。若再不改,大宋病入膏肓之際,只能坐等滅亡!聖上有志變法,是天下幸事,我等當全力支持,方不負天子黎民……”
狄青第一次打斷了范仲淹的話,平靜道:“範公,你既然知道我知道,就不用再説這些了。你來這裏等我,當然不是想説變法的好處。”
范仲淹笑笑,緩緩道:“聖上説,以前的狄青,無論聖上坐什麼,都會全力支持。但現在狄青變了,一心只為西北征戰,不顧天下大局。”
狄青霍然抬頭,目光灼灼的望着范仲淹道:“那範公如何看我呢?”
范仲淹沉吟片刻,説道:“我知道你認為元昊絕非真心求和,對付元昊這種人,定要斬草除根才好。但飯要一口口的吃,如今西北征戰多年,民生疲憊,説句實話,百姓是厭戰的、百官也是厭戰的。我們眼下做不了太多,可能趁這修養生息的機會,變法強國,也是好事。現在的廟堂上,聽元昊求和,除極少的人外,均同意和談,焦點無非是在和談的籌碼上。這時候,你力主作戰,勢力孤單,就算是聖上和你同聲息,只怕也無法抵擋議和的聲浪。”
狄青落寞的笑笑,“西北死的不是他們,他們當然無關痛癢。元昊打不到京城,他們當然無所謂。我不想知道他們的心思,可是範公……你支持我嗎?”
范仲淹凝望狄青良久,輕嘆一口氣道:“我沉浮多年,一直難被重用,無非在一個堅持上面。當年尹洙曾説過,我變了,他認為多年的磨難,已讓我失去了鋭氣,升職西北,讓我喪失雄心,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狄青望着那同樣落寞、但仍同樣倔強的一雙眼,心中突然一陣激盪,緩聲道:“但我知道,你沒有變。”
范仲淹雙眸中神采一現,眼角的皺紋在那一刻,都滿是光輝,“不錯,我處事的方法是改變了,但我為人不會變。尹洙、韓琦以兵士性命作賭,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但若以我范仲淹這個人,賭一下利國利民的變法,我不會退縮。狄青,你要知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暫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無非也是一塊議和的浪潮淹沒罷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變法上,利國強兵後,再戰元昊,機會不是更大嗎?”
狄青思索道:“範公,因此聖上讓你來勸勸我,你就反倒來勸我留在聖上身邊,支持他變法?”
范仲淹眼裏露出讚許之意,心道狄青果真聰明,一語道破他的心意。范仲淹知道趙禎為人猶豫,也知道狄青在趙禎的心目中的分量,知道若有狄青一旁規勸,更能堅定趙禎變法的決心。
范仲淹想到這裏,突然起身,向狄青深施一禮。
狄青錯愕不已,慌忙站起來避開道:“範公何故如此?”
范仲淹感慨道:“狄將軍,我早聽種世衡説過你的事情,知道這般選擇,對你很是不公。但範某厚顏,只請狄將軍以天下為重……”他雖善於言辭,可想到狄青的處境,下面的話兒,竟然説不下去了。
狄青目光掠遠,望着那跳動的燈火上。燈火閃耀,火花若舞,舞着暗夜的落寞。
不知許久,狄青才道:“我準備明日面聖,不再提及征戰西北一事。”
范仲淹又是喜悦,又是傷感,望着那鬢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時無言。
狄青道:“可是,我能不能問範公兩件事?”
范仲淹道:“請講。”
狄青依舊望着那燈火,眼眸中滿是蕭冷的戰意,“第一件就是,你認為變法能否成功?第二件卻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變法呢?”
范仲淹半晌無言,許久後,燈火一跳,明亮的范仲淹的雙眸,“變法成功與否,事在人為,目前我無能答你。我能説的只是,此種機會,利國利民,我等就不能錯過。我等只要竭盡心力,但求俯仰無愧,何懼成敗評説?”
范仲淹出了郭府時,想起狄青的詢問,亦是心有慼慼。他並沒有回答狄青的第二個提問,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對此人,一直如霧裏看花。大宋真正瞭解元昊的人,估計只有狄青。
很顯然,狄青並不反對變法,但不看好宋夏議和。
狄青早非當年的那個莽撞、狡黠的少年。范仲淹認為,在風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狄青對西北的情況,當然比遠在汴京、坐享安樂的百官要了解。
范仲淹一路上琢磨着心事,等迴轉府中時,夜深沉,月隱雲端,繁星點點。有管家上前道:“範公,夏大人在書房等你多時了。”
“夏大人?”范仲淹一怔,管家低聲道:“是夏竦夏大人。”范仲淹眉頭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轉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來此的目的。點點頭道:“帶我去見。”
到了書房前,范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開了房門。房間內,油燈旁端坐一人,方面大耳,貌似忠厚,可一雙眼望過來時,略有閃爍,顯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機心。
那人見到范仲淹,起身施禮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請自來,還請恕罪。”
范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來,下官有失遠迎,讓夏大人久候,還請莫要見怪。”
那人眼珠轉轉,哈哈大笑,頗為爽朗的樣子道:“希文兄説笑了。如今你還自稱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此人正是夏竦,真宗在時,就是朝中重臣,曾入兩府為相。在西北時,夏竦本任陝西安撫使,總領西北事務。范仲淹、韓琦雖諾大的名聲,還是此人的副手。無他,資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貪財,擅長權利角力,當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聖上有令,不得不從。夏竦到了西北後,尋歡作樂依舊,除了伊始懸賞五百萬貫要元昊的腦袋,反被元昊兩貫錢反諷後,再無其他作為。
不過夏竦在西北倒有個好處,就是任憑范仲淹、韓琦做事,他是絕不插手。
如此一來,宋軍雖兩次敗給夏軍,但西北在范仲淹的打理下,邊防日緊,漸有起色,讓夏人無懈可擊。夏國求和,也逢邊陲調換邊將之際,夏竦當下早范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這幾年來,西北若論功勞,當屬范仲淹最高。因此趙禎鋭意改革,有意讓范仲淹擔綱兩府,這已不是秘密。夏竦雖知在西北是范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後,説不定誰在上面,因此屈尊紆貴,竟主動來找范仲淹。他稱呼范仲淹的字,本示意親密無間,見范仲淹一口一個大人、下官的,只好先自稱本官。
二人落座後,夏竦眼珠一轉,見書房四壁清寒,只有兩椅一桌一琴,故作嘆氣道:“都説範公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今日一見清貧如此,真的名不虛傳。對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幾個歌姬,吵鬧的心煩,範公若不嫌疑,不如轉贈於你,不知範公意下如何?”説罷撫須微笑。
范仲淹心道,夏竦是來探聽變法風聲的,這人滿肚子心思,倒也不好打發。微笑道:“下官清貧慣了,有人服侍反倒不舒服,夏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話題一轉,范仲淹道:“夏大人深夜前來,想必不止來查看下官書房那麼簡單吧?”
夏竦哈哈一笑,心想范仲淹極為聰明,和聰明人繞圈子,那無疑是愚蠢的事情。他從西北迴轉,逢變法之際,范仲淹認為變法是利國利民之事,在夏竦眼中,這變法卻是撈取名聲的大好機會。他從西北迴轉,自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但變法誰來擔綱,只有天子和范仲淹説的算。今日趙禎宣范仲淹入宮,夏竦猜想肯定是選拔變法人才,這才深夜過來探尋。
心思飛轉間,夏竦含笑道:“範公,實不相瞞,本官知天子鋭意變法,請範公領銜,很想為變法出力獻策。聽聞明日廟堂之上就要變革,範公和天子最近,不知可知道天子如何發落本官嗎?”
范仲淹見夏竦神色緊張,微微一笑道:“夏大人要為變法出力,真是天下幸事。實不相瞞,天子如何定奪,下官並不知情……”見夏竦滿是失望之意,范仲淹暗想,“正逢變法之際,不宜內訌,反正結論早有,提前通知夏竦也無妨。此人雖狡詐貪名,但若讓他擁護變法,總是好事。”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今日天子曾説,夏大人統領西北多年,勞苦功高,似乎可擔當樞密使一職。”
夏竦又驚又喜,霍然站起道:“此事當真?”見范仲淹微笑望來,夏竦察覺有些失態,緩緩坐下來,哈哈笑道:“不想回轉京城中,還能和範公再度攜手,實乃生平快意之事。”他雖竭力收斂,但仍難掩得意的神色。
夏竦知道範仲淹言不輕發,范仲淹口氣雖不確定,但既然這般提及,那樞密使一位非他夏竦莫屬了。
大宋中書省和樞密院分持文武兩柄,號稱兩府。樞密使是樞密院最高長官,掌軍機大權,雖説大宋重文輕武,但擔當樞密使一位也可説是在朝廷中僅在天子之下,和宰相併列。夏竦吃了顆定心丸,對范仲淹好感大增,暗想范仲淹浮沉多年,但近年來很會行事,就算和死對頭呂夷簡都能和睦相處,日後變法如成,此人必定聲名遠揚,眼下當要極力拉攏。
夏竦又和范仲淹寒暄兩句,這才滿意的告辭離去。
范仲淹坐在孤燈之下,沉吟片刻,這才又翻開桌面的文案,磨墨提筆,再次完善《條陳十事》的內容。
清晨時分,范仲淹這才小憩片刻,等雄雞才唱,已霍然而醒。他雖看淡官場沉浮,但這次變法,事關天下,心中振奮中,又難免夾雜惶惑之意。
踱了幾個來回,范仲淹終於坐在琴旁,手按琴絃,彈了一首履霜曲。
天微明,窗外曉霧凝露,那幽幽的曲子帶分清冷、帶着憂愁的迴盪不休。
一曲終了,范仲淹輕嘆一聲,心中想到,“我喜彈琴、好詩詞,但此生少做詩詞,只彈履霜,實在不想因此耽擱行事之心。履霜曲本周宣王重臣尹吉甫長子伯奇所作,伯奇本孝子,無罪,為後母所讒,被父所逐。編水荷衣之,採蘋花食之,一日清晨履霜,伯奇傷無罪被逐,自作履霜曲以述情懷,之後投河自盡。我范仲淹無罪被逐的次數豈比伯奇少了?這次變法,主要針對廟堂尸位素餐之人所變,得罪的人必多,今日之後,讒言只怕更勝從前,我雖對狄青説什麼‘但求俯仰無愧,何懼成敗評説?’但心中一直憂心,非憂自身榮辱得失,而怕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百姓更苦,江山飄搖。只盼我這次變通行事,能使變法得行,範某此生無怨。”
見時辰已到,范仲淹振衣而起,洗漱完畢,整理衣冠,舉步出府入宮。
等到了文德殿前,早有不少文武百官候在偏殿,議論紛紛。不少人都是含笑招呼,有的尚還猶豫。這時聽宮人唱喏道:“呂相到。”
羣臣微靜,本來想要和范仲淹打招呼的人都有退縮。
呂夷簡、范仲淹恩怨糾葛多年,雖説近年來,范仲淹是得呂夷簡推薦,這才前往西北,但呂相究竟對范仲淹的變法是何打算,很多人還抱觀望態度。
呂夷簡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已三入兩府執政,極有根基,不少人雖想巴結范仲淹,可也不着急得罪呂夷簡了。
呂夷簡緩步走過來,路過范仲淹身邊時,頓了下腳步,説道:“範公別來無恙?”他一直都稱呼范仲淹的名字,這次竟稱範公,倒讓一旁的眾人微有詫異。
范仲淹施禮道:“承呂相勞問,下官尚好。呂相風範依舊,可喜可賀。”他雖這般説,卻留意到呂夷簡鬢角不知又增了多少白髮。
呂夷簡老了,任憑是誰,饒是縱橫天下,官居巔峯,也難奈如水的流年!
呂夷簡只是點點頭,走到了一旁,羣臣從這微妙的對話中,似乎發覺什麼,大多都是暗自琢磨,想着今日朝堂之上,究竟要投靠哪方。
很多人都已知道,天子今日早朝,就是要宣佈變法一事。既然是宣佈變法,那就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眼下眾人能爭取的是,如何在變法之中,有顯要的表現……
趙禎重用范仲淹無疑,但趙禎是否還會用呂夷簡,很多人都想知道。
呂夷簡才離開,就有四人已圍到范仲淹身邊,寒暄道:“見過範公。”
那四人均是意氣風發,正當壯年之時,對范仲淹都是極為恭敬。
范仲淹笑道:“今日為何如此多禮呢?”他認得前來的四人分別是蔡襄、王素、餘靖和歐陽修,也都是諫院的諫官。
宋朝中,監察機構為御史台和諫院。
御史台的主要職責是“糾察官邪,肅正綱紀”,而諫院的主要是來“供奉諫諍,凡朝政闕失,大則廷議,小則上封”。
御史台和諫院也可互相監督,只為整頓朝綱。
蔡襄多才耿直,王素名相王旦之子,年少得志,餘靖亦是數度沉浮,沉穩幹練,而歐陽修也屢經磨難,仍不改直言進諫的脾氣。
這四人其實均追隨范仲淹多年,范仲淹屢次無罪被貶,此四人在太后當權時,就為范仲淹仗義執言,也是被貶幾次,這次再聚朝堂,想到變法在即,均難掩振奮之意。
原來早在范仲淹迴轉京城前,趙禎已對朝堂暮氣沉沉大為不滿,悄然調整諫院的人手,知蔡襄幾人直言無忌,早一步將這四人調到了諫院。
而這四人並沒有辜負趙禎的厚望,這段日子來,直言進諫,抨擊朝政,如今因為錚錚直諫,被百姓稱頌,早已名動京城。
餘靖聽范仲淹開玩笑,微笑道:“今日非為範公得入兩府多禮,而為天下大幸而禮。”
范仲淹語藏深意,道:“事未成行,變數多多,就算得意也不用太早,以防節外生枝。”
王素並沒有留意到范仲淹的言外之意,笑道:“這次變法因範公而起,範公若不入兩府,絕無可能。現在我們唯一好奇的是,不知聖上還會派哪些人輔助範公呢?”
范仲淹皺了下眉頭,低聲道:“你等莫要這般説……”話未説完,鐘磬聲響,有宮人唱喏道:“天子駕到。”
眾人肅然禁聲,趙禎已身着黃色龍袍,從偏殿行出,緩步走到龍椅前落座。
羣臣跪叩,三呼萬歲。趙禎高台上道:“眾卿家免禮平身。”他聲音肅穆,威嚴無限。狄青遠遠聽到,恍惚中帶着一種陌生。
狄青也到了文德殿,他到文德殿是因天子宣召。狄青雖不反對變法,但自問對變法並不熟悉,本不解為何天子讓他來此,轉念一想,覺得趙禎多半不想他再去西北,因此想讓他參與朝政?可他狄青,根本無意到這裏攪渾一池春水。
狄青以前雖統領涇原路,後來又升為團練使,但在汴京這文德殿上,還是排在末位。
文德殿上,文臣地位遠在武將之上,文臣又按兩府、三衙、三館官職大小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頭。
狄青已排在殿外,抬頭望天,見白雲悠悠……
殿內趙禎已道:“太祖立國,功績天下,世人景仰。朕每念及太祖雄風,均感難安。想西北我軍屢敗,中原又有民亂,先有郭邈山等人為禍陝西,後有王倫等人動亂山東,想刁民故有過錯,朕治理江山不利,亦有不可推託之責。”
百官面面相覷,暗想趙禎先給自己一棒子,封住別人的口舌,看來變法之心已很堅決。此時此刻,知機之人,均是靜候下文。
趙禎又道:“朕這些日子來,夙夜難寐,知江山沉痾日久,當快刀力斬,方能解百姓於倒懸……因此朕想變昔日之舊法,興致太平,不知道眾卿家可有什麼建議?”
眾人均想,趙禎以天子之尊,説什麼解百姓於倒懸,言辭甚重,可對朝臣暮暮沉沉的不滿之意也呼之欲出……
不等旁人説話,蔡襄已越眾而出道:“啓稟聖上,臣有事請奏。”
眾人精神一振,暗想蔡襄素來直言無忌,又是范仲淹一派,他説的話,就可能是新法之聲。
趙禎點頭道:“准奏。”
蔡襄道:“自太后仙逝,聖上登基以來,朝中百官,多有變遷,然則只有一人總能得坐高位,總攬大權。”
蔡襄雖沒有説出那人姓名,可羣臣一聽就知道蔡襄是説呂夷簡。呂夷簡遭蔡襄提及,神色如常,范仲淹卻皺了下眉頭。
蔡襄又道:“聖上對呂相信任有加,按理説呂相本感恩圖報才是,但呂相自掌朝政以來,任人唯親,用人不看才能,只用是否能領會其心思之人。如今西北戰敗,我朝損失慘重。眼下大宋有契丹、西夏虎視眈眈,終年如履薄冰,何也,弱肉強食罷了。而大宋積弱,朝綱不振,百姓日苦導致流民造反,如斯內憂外患,益發劇烈,或許原因多多,但呂相無能,難辭其咎!”
蔡襄言畢,文德殿肅然無聲。
羣臣或戰慄、或振奮,有不安,有揚眉吐氣,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絕對會有驚天駭地的怒濤襲來,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過,范仲淹的死黨蔡襄的第一擊就轟向了當朝第一人!
呂夷簡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不少臣子,還是他的門生。他被轟擊,怎會束手待斃?眾人均認為,蔡襄的這一番話,就是新法擁護者對朝廷保守派的宣戰。
呂夷簡如何接招?
文德殿上,已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