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越想越是難以理解,他越是難以理解,心中就有了驚怖之意。人不正是因為不知,才會心存恐懼?
香巴拉——世外桃源,怎麼會變得如地獄般慘厲?
趙明不停的喊叫,似乎要將久藏在心底的恐怖一口氣的喊出來。
狄青見他額頭汗水滾滾,瞳孔有些放大,心中凜然,一耳光打在趙明的臉上。
啪的一聲響,趙明周身一震,倏然止住了叫聲,整個人已如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神色茫然。
狄青喝道:“趙明,你莫要講了,我不聽了。”他雖然很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但見趙明如此,還如何忍心追問下去?
趙明顫抖中,額頭汗水滾滾,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道:“狄將軍,求求你,讓我說下去。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很多晚上,都在做這些噩夢。我若再不說出來,只怕就要瘋了。”
狄青見他還認得自己,沉聲道:“你若想說,我會聽。”他拍拍趙明的肩頭,示意他放輕鬆一些。
趙明眼中滿是感激之意,終於又說了下去,“那時我心中比方才更害怕,我聽著同伴紛紛叫喊,好像被一種極為可怕的怪物抓住,可又無從抵抗。甬道中,尖嘯聲更是淒厲,如同幾千個哨子同時吹響在耳邊。族中兄弟的聲音被尖嘯聲壓住,聽不到了。”趙明渾身顫抖,還是堅持說道:“我那時好像全然不會動彈,可意識特別的清醒。那種感覺,有如經歷一場噩夢。”趙明又喘息口氣,這才道:“後來嘯聲……也弱了。我突然聽到歷姓商人道,‘時機到了。’只見到眼前有兩道人影掠過,想必就是那歷姓商人和蒙面人了。”
狄青皺眉不解道:“時機到了?這是什麼意思?”
趙明茫然搖頭道:“我不知道。那兩人聽到這般恐怖的聲響,還敢過去,我那時真有些佩服他們的膽量。只見到那兩人過了轉角,嘯聲陡然又傳,我聽蒙面人大聲驚叫,‘怎麼回事?’然後他一聲慘叫道,‘莫要抓我!’”
狄青心頭再跳,恨不得親臨其境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蒙面人叫聲才起,就戛然而止。只聽到有人冷笑一聲,前方突然光亮大漲。甬道的那頭,好像有烈火焚燒一樣。我聽到歷姓商人狂笑道,‘蒼天不負我……’”
狄青驚駭中還帶分期冀,驚駭的是歷姓商人的瘋狂,期冀的是真的有人進入了香巴拉!
“但那歷姓商人笑聲未歇,就聽嘯聲又起。這次呼嘯聲更劇,那歷姓商人驚叫道,‘莫要抓我!’可他叫了一聲後,就沒動靜了。隨後只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響,整個山腹好像都在搖動起來。”
狄青皺了下眉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莫要抓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趙明惶惶道:“我見整個山也要塌下來的樣子,不知哪裡來的氣力,從石縫中擠出來。拼命向來路奔去,那時候山石不停的落下,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出去,才能見到我的婆娘。不想突然有塊大石落下來,打在我的後背,我當下就昏迷了過去,醒來後,費盡辛苦才爬出山腹,發現那瀑布竟然乾涸了,我的一條腿,也被砸斷了。”
狄青望向趙明的腿,此刻才知道他瘸腿的原因。
趙明將一切述說完,反倒有種釋然。釋然之餘,趙明喃喃道:“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不是香巴拉。傳說中的香巴拉,本來不是這個樣子。”
狄青也在疑惑這個問題,本想再說什麼,見到趙明滿是疲憊痛楚的臉,終於只是道:“事情過去了就好。”
趙明本是可能知道香巴拉地點的唯一人選,但狄青終究沒有繼續追問。趙明有些感激的望了狄青一眼,欲言又止。
狄青只是望著青霄雲影,彷彿望著神秘的香巴拉。
香巴拉到底是什麼所在,他好像知道的更多,但更迷惑。傳說中,香巴拉是人間仙境,怎麼聽趙明所言,香巴拉如同地獄一樣?
馬蹄聲起,遠處奔來一騎,正是戈兵。
戈兵帶來了一個確切的消息,韓琦現在就在鎮戎軍的高平寨。
如果說柔遠寨是環慶路抗擊夏軍的前沿,那高平寨無疑是涇原路對抗夏軍的尖刀。
韓琦就在高平寨,是不是說他的尖刀已準備出鞘?
狄青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已到了高平寨。
高平寨防範森然,高壘深溝。遠望旗如烽火,近看兵戈凝寒。雖是暖春季節,高平寨卻滿是深秋的愁殺氣息。
韓笑早就在寨外等候,和狄青匯合。
狄青通稟了姓名,兵士急急去告,不多時,一人已迎了出來。那人神清氣爽,膚色白皙,正是經略判官尹洙。
塞下風如刀、雨似箭,塵沙吹老,將軍易頹。
但就算這種打磨,似乎也改變不了尹洙的意氣和容顏。
尹洙見到狄青,哈哈大笑道:“狄青,聽說你最近大鬧葉市,很是威風,怎麼會突然來到這裡?”他望了一眼趙明,眼中露出分詫異之意。
狄青知道尹洙性子直,雖和范仲淹爭吵,只屬於政見不同,為人並不壞。拱手道:“最近範公得了份軍文,知道夏軍恐怕要對涇原路出兵,是以派卑職前來知會韓公。”
尹洙臉色微變,轉瞬冷哼道:“他們要出兵嗎,那不是更好?韓公早就等待多時了。”
說話間,尹洙已帶狄青到了中軍帳前。尹洙沒有叫趙明跟隨,趙明知趣的留在了帳外,狄青讓韓笑也留在帳外。
未及中軍帳之時,狄青就聽絲管樂聲悠悠傳來,尹洙笑道:“狄青,韓大人正在宴請眾將,你來得正好。眼下歌舞的白牡丹,聽說是這方圓百里最出色的一個,你可有眼福了。”
狄青微皺下眉頭,心道韓琦畢竟是書生,竟把京城的風氣帶到了塞下。實際上,狄青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當年的範雍,後來的夏竦,到如今的韓琦。
邊陲文官,除了范仲淹外,基本將歌舞詩詞當作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稍離!
簾帳掀開,狄青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場中如牡丹綻放的歌舞,而是那高踞而坐的韓琦。
狄青從未見過韓琦,但他第一眼看到高踞而坐的那人,就知道此人必定是韓琦。只有韓琦才會那麼狂,只有韓琦才會那麼傲,只有韓琦才能讓任福等一幫桀驁不馴的將領,畢恭畢敬。
狄青早聽過韓琦,在京城的時候就聽過,從元昊、張元的口中聽過,從尹洙、范仲淹的口中亦是聽過。
這本來是個讓人重視的人物,亦是因為他有值得自豪的本錢。
韓琦弱冠之年中進士、入開封府、遷度支判官、拜右司諫,官場上平步青雲,和范仲淹不可同日而語。
但韓琦和范仲淹一樣,都靠諫言聞名。范仲淹因諫言數度沉浮,韓琦卻靠諫言聞名天下。
太后病逝後,趙禎掌權之初,有感朝廷無作為,韓琦當即納諫,痛叱兩府中王隨、陳堯佐、韓億、石中立四人庸碌無能,罕有建明。韓琦慷慨陳詞,朝廷動容。
兩府之中,均是宋廷一等人物,韓琦直斥其非,誰都認為韓琦官職不保。但結果是,趙禎將王隨四人悉數罷免,重用韓琦。此事之後,朝野震動,韓琦名動京師。
有些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讓天下人銘記。
更何況,這件事不過是韓琦生平中,無數功績中的一筆。那些濃墨重彩,已在韓琦身上畫了炫目的光環,讓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視。
韓琦見到了狄青,神色平淡,只是一指遠處的座位道:“狄都監,坐吧。”
韓琦並沒有問狄青趕來做什麼,似乎在他的眼中,什麼事情都比不上這一場歌舞。他是威名天下的韓公,能讓狄青一起欣賞歌舞,對狄青已是抬愛。
狄青緩緩落座,目光從觀看歌舞的眾人身上掃過,他發現這裡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武英、王珪、朱觀、桑懌等人悉數在場。
這些人,當初都和狄青並肩護駕,已很有交情。邊陲戰起,趙禎將很多禁軍精英都派往邊疆,這些人在邊陲,都已因軍功升職,有的官職甚至超過狄青,但對當年狄青的提攜之恩,都心懷感激。
那些人看著狄青,都在微笑,狄青還以一笑。
狄青坐在末座。
狄青雖是范仲淹手下的第一將,但他不過是個兵馬都監,兵馬都監是個率臣,也算是個臨時任命的官員。
宋廷為防武將造反,一向採用更戍法,不停的調換將領來負責戍衛邊陲、征戰事宜,率臣就是更戍法的產物。率臣有多種,有安撫使、經略使、都部署、部署、都鈐轄、都監、巡檢等名目。
狄青還是個兵馬都監,雖然范仲淹已讓他做了環慶、鄜延兩路部署的事情,但他畢竟還是個都監而已。
這中軍帳中,與他官職彷彿的不少,比他高的更多,因此他只能坐在末座。他喝了口酒,喃喃道:“有酒有菜,你還奢望什麼呢?”
韓琦見狄青懂的規矩,嘴角有分哂然的笑,對身旁的一人客氣道:“國舅,還請欣賞歌舞。”
韓琦身邊坐著一人,額頭已有皺紋,鬢角有了白髮,乍一看,那人像是個老人,但仔細瞧瞧,又覺得此人好像很年輕。
總之無論怎麼看,那人都很是怪異!
狄青暗自奇怪,心想,“國舅爺?這人是當朝皇后的兄弟嗎?”狄青雖很久沒有回京了,但知道趙禎廢后不久後,就立曹氏為後。曹皇后為大宋開國將領曹彬的孫女,可說是配得上趙禎了。
不知為何,狄青突然想起當年在集英門內,趙禎的悵然若失,嘴角有分無奈的笑。他不知道趙禎娶了曹皇后,是否還是被人所迫,但他已不想知道。
曹國舅突然道:“不知狄都監笑什麼呢?”曹國舅一開口,帳中絲竹聲靜了下來。
白牡丹也不再怒放,知趣的收斂了嬌豔。
其實帳中很多人也在看著狄青,但韓琦故示冷淡,眾人有話也難以出口。
大夥都知道,韓大人和範大人雖都是戍邊大才,但有些矛盾。範大人主張守,韓大人喜歡攻。韓琦刻意對狄青冷漠,眾人雖不知道,韓琦是否在表達著不滿,但大夥都在韓琦手下當差,當然要識趣些。
這裡只有曹國舅不知趣,韓琦雖臉色微凝,但一言不發。
韓琦是個很是狂傲,也有本事,但他無疑是個知機的人。只有機會出現,他才會出手。因此他不會像范仲淹那樣,忤逆太后、觸怒天子,和當朝第一人呂夷簡對著幹。曹國舅沒什麼實權,但他是皇親,韓琦覺得,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韓琦不知曹國舅為何要來到邊陲,他只知道,這種人來了,他虛與委蛇就好。他更不明白曹國舅為什麼在狄青入帳後,就一直盯著狄青,但韓琦不必明白。
人生在世,本來就應該知道該知道的,糊塗該糊塗的,明白太多,也未見得是好事。
營帳中靜下來,狄青見曹國舅直勾勾的望著他,遂道:“下官想起臨走前範大人的吩咐,因此發笑。”
曹國舅好奇道:“範大人,可是范仲淹嗎?他有什麼吩咐好笑呢?”
狄青突然發現,曹國舅的聲音有些尖銳。他幾乎以為曹國舅是個太監,可見到曹國舅頜下有濃密的鬍子,壓下疑惑,沉聲道:“範大人說,軍情緊急,讓我馬不停蹄的趕來。下官覺得,範大人實在多慮了,因此想笑。”
曹國舅好像不明白狄青言語的諷刺之意,眨眨眼睛。韓琦臉沉似水,帳中各將均有擔憂。
任福拍案喝道:“狄青,你懂得什麼?韓大人早就運籌帷幄,這次宴請諸將……”話未說完,韓琦已擺手止住任福,淡淡道:“狄青,你有什麼緊急的軍情呢?”
狄青取出范仲淹的書信遞上,韓琦接過,並不拆開,問道:“你不妨撿些扼要的先說說吧。”
狄青反問道:“下官在說軍情之前,請問一事。”
韓琦略有傲慢道:“何事?”
狄青看了一眼軍中的樂師,止舞的白牡丹,一字字道:“難道說韓大人每次商議軍情之前,都要這些舞女樂師在場嗎?”
狄青話音鏗鏘,隱有不滿。這些消息是他率手下拼死奪得,若連個舞女樂師都能知曉,失去了價值,他如何對得起戰死的兵士?
尹洙暗自皺眉,心道這個狄青好不知趣。原來韓琦在京城的時候,就無酒不歡,無妓不歡,這種作風到了邊陲時,雖稍有收斂,可一直沒有禁止。
被派到西北的文官,很多人都將京城的奢靡之風一塊帶過來。
遠如範雍、近如夏竦,幾乎是終日飲酒作樂,歌舞不歇,不理邊務。
在尹洙看來,韓琦這種作風,只能說風流,算不得誤事,因為韓琦這些日子來,畢竟為作戰積極的準備。狄青眼下直斥其非,韓琦如何能忍呢?
韓琦心中震怒,他身為陝西安撫副使,就算夏竦對他,都是客客氣氣,不想一個兵馬都監,竟然要找他的毛病。若是平時,韓琦一聲喝令,早就將狄青推出去斬了,可感覺到曹國舅饒有興趣的望著他,韓琦舒了口氣,故作淡然道:“你若想讓我屏退左右,總要說說是何軍情,值不值得我這麼謹慎呢?”
狄青立即道:“範大人想讓下官轉達夏軍出兵動態。”
一旁有人冷笑道:“狄青呀,韓大人最近一直留意夏人的出兵動向,何須你來提醒?難道說……範大人和你覺得,比韓大人要聰明些嗎?”
狄青扭頭望過去,見到說話之人也是舊識,竟是常昆。
當年狄青初入班直,常昆還是狄青的頂頭上司。後來狄青沉沉浮浮,常昆按部就班,又因得朝中要員葛懷敏信任,眼下身為鎮戎軍西路巡檢。
常昆出言質問,顯然是討好韓琦。狄青正色道:“想古人有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韓大人既然和範大人共守邊陲,抗擊夏軍,就應齊心協力,互通消息。彼此提醒,本是應盡之責任,豈含炫耀之心?”
常昆諷刺道:“那不知道狄都監從何得來的消息?”說罷哈哈大笑,很是輕蔑。
狄青冷冷道:“這消息,是洪州太尉慶多克用親口所言。”
眾人微怔,旁又有一人問道:“狄都監,此話怎講?慶多克用如何會對狄都監說出軍情呢?”那人面黑長鬚,狄青認得他叫耿傅,是為參軍。
耿傅和郭遵是舊識,當初狄青初到邊陲,還得過耿傅的照顧。
狄青回道:“我前幾日才破金湯城,擒了慶多克用,從他的太尉府搜到了消息。”
一人失聲道:“狄青,你破了金湯城?”說話那人正是武英。
眾人霍然驚動,聽狄青破了金湯城,心情迥異。任福只覺得狄青在炫耀,常昆眼中有了嫉恨,武英更多的是驚佩。
至於王珪、朱觀、桑懌等人,感慨之餘,不由想到當年邵雍所言,“狄青,你當為天下英雄!”
任福當初不知調動了多少兵馬,親自監軍,蓄謀很久,這才摧毀了白豹城。白豹城被毀,可說是天下震動,宋廷大悅,任福也因此軍功,再升數級,矜誇在眾人之前。
可狄青竟不聲不響的把和白豹城同等重要的金湯城破了?還抓了洪州太尉?
狄青破了白豹城後,第二日就出來報信,眼下金湯城被破的消息,還沒有傳至韓琦的耳中。
眾人難以置信,但不得不信。
韓琦臉色陰晴不定,尹洙已大笑道:“好個狄青,真英武也。如果是從金湯城得來的消息,想必不假,不如說說吧。”
尹洙想要緩和氣氛,給彼此個臺階下。暗想韓琦主攻,若知道拉攏狄青,順便把狄青調到涇原路來,和任福並肩作戰,勝算大增。他向韓琦使了個眼色,只希望韓琦能明白他的用意。
韓琦再狂再傲,心中也是極求大勝,建千古威名。
見尹洙望過來,韓琦突然一笑道:“狄青,你果然不負朝廷的厚望。這次能破了金湯城,軍心鼓舞,當浮一大白。來呀,白牡丹,給狄都監斟酒。”
眾人見韓琦要與狄青對飲,都舒了口氣。帳中氣氛已有所緩和,曹國舅一直沉默,見狀笑道:“要得,要得。這樣的快意之事,我聽到,都要痛快的醉一場。”
狄青也非魯莽之輩,方才見韓琦視軍情為兒戲,忍不住的提醒,這刻見韓琦有和解的意向,拱手道:“謝韓大人。”
白牡丹就是帳中輕舞之人,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端著酒壺緩緩的走過來,神色中卻有些妖冶輕佻之意。她走到狄青面前,為狄青滿了杯酒後,低聲道:“妾身敬斑兒一盞。”
狄青正要端杯,聞言怒極,喝道:“你說什麼?”
白牡丹哎呦一聲,已跌倒在地,眾人又驚,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白牡丹說話的時候,聲音極輕,除狄青外,再無第二人聽到她說什麼。
狄青已出離憤怒,白牡丹竟敢稱他斑兒?
斑兒——就是說狄青臉有刺字,臉有刺字,就連個歌妓都瞧不起?他堂堂一個兵馬都監,只因出身行伍,卑賤的就連歌妓都要諷刺一句?
狄青那一刻,耳邊又響起楊羽裳所言,“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無雙的的蓋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輕賤?”他征戰多年,西北聞名,可此刻連個歌妓都能輕賤於他?
武英急道:“狄兄……何事?”他連使眼色,示意狄青別起衝突。
狄青霍然站起,冷望白牡丹道:“你把方才所言,在帳中大聲的說一遍。”
白牡丹很委屈的站起來,大聲道:“妾身……妾身就說敬斑兒一盞酒,難道有錯嗎?”這次她吐字清晰,帳中人均已聽到,表情各異。
武英等人均是和狄青一樣,出身行伍,聽白牡丹一句斑兒,損盡帳中的大半武將,也是心中憤怒。
只有韓琦、任福、尹洙等高級官員,還是神色自若。在他們心中,狄青等人,本是卑賤武人,就是斑兒!
這是大宋祖宗家法!這些文人當然不覺得有錯。
狄青望著韓琦,一字一頓道:“韓大人……你說白牡丹有沒有錯?”
白牡丹不等韓琦回答,已搶著道:“昨晚妾身與韓大人論酒品詩點評天下豪傑時,妾身問及狄將軍時,韓大人就說……不過一斑兒矣。妾身是實話實說了,韓大人,你可不能賴皮呦。”她輕嗔薄怒,滿是嬌笑媚態的望著韓琦,如同撒嬌。
韓琦本也覺得白牡丹當眾將面前如此說話有些不妥,但一來不滿范仲淹,二來的確輕視狄青,更不滿狄青當眾對他指責。更何況佳人面前,如何肯墜了威風?點頭道:“我說的,我當然不會賴皮!”
此言一出,帳內微譁,就算曹國舅都眉頭微皺。
狄青大怒,才待呵斥,突然聽到帳外一陣喧譁……
這是高平寨,宋軍的重地,韓琦尚在,誰敢在此鼓譟?
韓琦舉目望過去,喝道:“是誰在喧譁?”
任福急急站起,衝出營帳,喧譁漸平。不多時,任福帶幾兵士入內,押著一人,那人滿臉是血,但難掩猙獰,狄青一見,失聲道:“趙明,怎麼是你?”
被押進來的竟是狄青帶來的手下趙明。
趙明眼角青腫,嘴角破裂,額頭鮮血流淌,赫然就像被人群毆了一頓。他緊咬牙關,眼中已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就要走過去,任福手腕一伸,已摘下揹負鐵鐧。本來韓琦設宴,按規矩眾將不得攜帶兵刃,但韓琦迥乎常人,讓眾將不必拘束。任福更是因為功勞顯赫,所負的四刃鐵鐧,從不離身。
鐵鐧徑指狄青,泛著寒冷的光芒,任福冷笑道:“想不到狄都監不把韓大人放在眼中,就連手下亦是不把軍營的兄弟放在眼中。”當初白豹城一役,在范仲淹面前,狄青就搶了任福的風頭,這次抓住狄青的痛腳,任福當然要小題大做。
韓琦恚怒,冷然道:“任福,何事?”
任福道:“啟稟韓大人,狄青的手下趙明在軍營外挑釁鬧事。寨中兵士勸他,他竟大打出手,重傷了一人。末將逼不得已,這才將他擒下。”
韓琦怒極反笑道:“狄青呀,狄青,看來你真的自恃軍功,早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來人呀……將趙明推出去斬了。”
兵士領令上前,狄青急喝:“且慢……”他上前一步,任福蔑視道:“狄青,你若不知輕重,莫怪我手下無情。”
狄青扭頭望向韓琦道:“韓大人,趙明絕非惹是生非之輩,此中必有誤會。還請韓大人讓他解釋。”趙明望了狄青一眼,眼中已露出感激之意,但仍一言不發。
韓琦肅然道:“有桀驁的將領,就有不服法紀的手下,何須多問?來人呀,將趙明推出去。若有攔阻,格殺勿論!”他知狄青不但是范仲淹手下猛將,還和天子有關係,倒不想因為狄青阻擋仕途。但狄青數次忤逆,甚至不把他韓琦放在眼中,若不殺雞給猴看,此事傳到京中,他在群臣中豈不丟盡了顏面?
眾將見韓琦雙眉豎起,臉泛殺機,一時間都是面面相覷。
有兵士才待將趙明拖出去,狄青喝道:“等等。”他霍然竄出,已到了任福的身前。任福早就蓄力,見狀大喝一聲,鐵鐧當頭砸下。
那鐵鐧極重,蕩得帳中風聲大起,那喝聲極威,几案上的碗筷都被震得簌簌抖動。
眼看那一鐧就要砸在了狄青的頭頂……
尹洙大驚,才待喝止,狄青遽然伸手,只是在任福肘部一託。那鐵鐧倏然轉向,砸在了地面之上。“轟”的大響,竟將地面砸出個大坑來。
橫行刀法,無論馬上步下,均是橫行無忌。狄青這一託,看似隨意,手中若有單刀,早就將任福斬成兩截。
任福手臂震得發麻,不待再攻,狄青手掌輕推,任福腳步踉蹌,已閃到一旁。任福一時間無力抵抗,心中怒急,才待出手,突然想到,“方才狄青若是手中有刀,自己早就命喪當場。”一念及此,才知道狄青百戰百勝,絕非虛言,額頭汗水已流淌下來。
狄青已到趙明的身前。
押住趙明的兵士見狀,駭然而退。狄青已一把抓住趙明的手腕,沉聲道:“趙明,到底何事,你快快說來。”
趙明不等多言,臉色鉅變。只見兵士紛紛湧入帳中,圍住二人,長槍森然,蕭殺滿帳。
韓琦已緩緩站起,凝聲道:“狄青,你不聽軍令,可是想要造反嗎?”
狄青急於救趙明一命,誠懇道:“趙明有軍功,本是好男兒!還請韓大人查明一切後,再做決斷。”
韓琦冷冷一笑,神色傲慢道:“只有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
一語既出,帳中沉凝,狄青臉色蒼白,可雙拳緊握,眼中已燃怒火。
只有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
這是韓琦所言,亦是宋廷之聲,更是大宋無數文臣的自豪所在。大宋崇文輕武的習氣,在這句話中一覽無遺。
就算你軍功赫赫,就算你千軍橫行,就算你武功蓋世又能如何?只有及第文人,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這是自恃、自傲、還是自大矜誇?無人品評,但眼下就是如此,你狄青算得了什麼,出身行伍,黥文之輩,如何有狀元及第、行馬簪花的榮耀?
尹洙臉露贊同之色,王珪、武英等人,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就算是任福,也是難免有了訕訕之意。但這是大宋的事實,無人能駁。
韓琦居高臨下,見狄青還握著趙明的手腕,威脅道:“狄青,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莫要包庇手下,不然……你信不信,我就連你一塊斬了!”
帳中殺氣遽起,雖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可冰冷如雪。
趙明奮力掙扎了下,嘶聲道:“狄將軍,我和你狗屁關係沒有。你扯著我幹什麼,我做什麼事,與你何關?”他雖嘶聲怒吼,但染血的臉頰早就流淌下晶瑩的淚。
那是辛酸悲痛的情,那是感激擔憂的淚。
趙明一時意氣衝動,眼看要將狄青也連累進去,再也不甘沉默。他掙脫狄青的手腕,突然拔出身邊兵士的腰刀,就要橫刀自刎。
狄青伸手,霍然抓住了趙明的手腕,舒口氣道:“你不能死。”趙明手臂僵硬,牙關出血,可再不掙扎。
“他不死,你就得死。”韓琦淡淡道,“狄青,你以下犯上,包庇縱容手下作亂,我就算斬了你,也沒什麼過錯。”
狄青扭頭望向韓琦,突然仰天長笑起來。那笑聲轟隆,遠遠傳開去,激盪不休。
韓琦已變色。
狄青雙眸噴火,早忘記了范仲淹的吩咐,怒聲道:“韓琦,你真以為你是天縱奇才,世人敬仰?你真以為我等有如螻蟻,可肆意被人踐踏?不錯,在你的眼裡,東華門唱出的狀元才是好男兒,可在我狄青的眼中,趙明就是好男兒。你官職比我高,讀的書比我多,見識比我廣,那又如何?”
他霍然撕開胸襟,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喊道:“你不用動刀槍,不屑動刀槍,只需讀讀書,習學問,指揮著我們這些被你看不起的人,就可以騎在我們的頭上。但元昊打過來,你用一張嘴就能將他說退兵嗎?你有能耐,你是好男兒,就不要用我們為你捨生忘死,奮力抵擋!沒有我們,鐵騎踐踏下,你也不過是個階下之囚,還能比別人高貴到哪裡?我狄青就算不是好男兒,可俯仰天地,問心無愧。我憑雙拳單刀打出今日的名聲,保百姓平安,你有什麼資格輕視我?”
眾人均已變色,韓琦臉色鐵青。
狄青積鬱多年的怒火,一朝噴發!
他本不屑爭、不想吵、不願怒,他雖和帝王有過盟約,但來邊陲,更是為了一個諾言——此生不變的諾言。
他狄青本是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他要讓羽裳看到,羽裳沒有信錯她的英雄!
他雖坎坷、雖浮沉、雖屢經磨難,九死一生,但他無悔無怨。好男兒,豈不就應該無愧天地,無悔無怨?
可他這時,再也壓制不住怒意,他忍無可忍,不想再忍。
狄青咬牙道:“大順城十五日建起,趙明竭盡心力,最少籌劃了十五個月。他是傷殘不假,他長得醜陋不假,但他一顆心,比你們任何一人都要高貴。他為了百姓,竭盡全力,毫無怨言。如今真相不明,他可能含冤受辱,你們竟連個機會都不肯給予?韓琦,你就算再狂傲,官職再高,你的命只有一條,誰的命都有一條!誰都沒有資格輕賤旁人!你要趙明的命,好吧,拿命來換!”
言畢,狄青已拔刀。
嗆啷聲響,刀光清越,明耀了那悲憤莫名的臉龐。狄青的意思已明瞭,他要拼命,為了一個手下拼命。無論誰想要趙明的命,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帳中眾人心中駭然,沉默無言。趙明再次落淚,哽咽道:“狄大人……你……”他入帳後,本已有了必死的心,卻沒有想到,狄青竟會為他拼命。
他早就聽過狄青的勇,亦是知道狄青的悲,可他從未想到過,狄青一身俠義,遠在勇悲之上。狄青可以為了義,不要官職、不要升遷,不怕得罪重臣。
一個人如果命都可以不要,他還會顧忌什麼?
任福不能上前,常昆臉帶畏懼,始作俑者的白牡丹臉上也帶分奇異之色。武英、王珪等人熱血上湧,牙關緊咬……
只有韓琦,還是臉色如鐵,一字字道:“好,很好。狄青……你冥頑不靈,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