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等人穿青崗峽過了橫山。
過了青崗峽,眾人又快馬奔了一天,已入了慶州,近了柔遠寨。
柔遠寨乃慶州對抗党項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舊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着是否前往柔遠寨和武英見面時,有一騎從遠處奔來。
韓笑迎上去,説了兩句就回轉道:“狄將軍,種老丈在柔遠寨等你,他請你務必去柔遠寨一趟。”
這一路行來,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韓笑三人各有所能。韓笑武技不行,但打探、傳遞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韓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曉了許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種世衡不在青澗,來柔遠寨做什麼?
見狄青困惑,韓笑微笑道:“狄將軍……”
“莫要叫我什麼狄將軍了。”狄青擺手道,“我不過是個尋常的指揮使,擔當不起將軍二字。”
韓笑笑容不減,可眼中滿是誠懇,説道:“狄將軍,或許你不過是個指揮使,但你這幾年來,做的一切,無愧將軍二字。説實話,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覺西北也沒有幾個值得尊敬的人。但我們三人前去興慶府找你的時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種老丈説過,狄將軍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難得盡展才能的機會。種老丈信你,我們信他,我們也信你。”
他笑着説出這些,眼中滿是肅然之意。
狄青看看韓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負劍的戈兵。李丁只是點點頭,示意韓笑説的不錯。戈兵沉聲道:“狄將軍,不用看了,我們聽了你的事情後,都服你。自從你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時候,自從你獨擋鐵鷂子的時候,自從你破後橋寨,戰野利斬天、殺菩提王的時候,我們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當不起將軍的稱呼,誰能擔當?”
狄青見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樣的真誠,嘆道:“狄青何幸,死裏逃生後,竟能再認識你們。好,你們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負你們的信任!總有一日,狄青要讓党項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這句話,是對韓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種世衡、葉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對楊羽裳承諾——此生不變的承諾!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狄青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四句詩來,心中熱血再起,一掃頹唐。生也好,死也罷,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總要痛痛快快的戰一場。
韓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奮,神采飛揚,齊聲道:“我們就等着狄將軍的這一天!”
狄青策馬向柔遠寨行去時,忍不住問韓笑,“種老丈為何到了柔遠寨?”
韓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狄將軍離開的近一年來,種老丈總是長吁短嘆的,説你不會死。聽你又在興慶府出現,他比誰都高興,立即命我們來找你……他那高興勁,好像是……”
韓笑忍不住的笑,沒有再説下去。
狄青追問道:“像什麼?”
韓笑神色滑稽,説道:“就像是債主終於找到欠債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卻浮出種世衡帶着菜色的臉龐、微禿的額頭、市儈中夾雜着憂愁的一雙眼。
他和種世衡之間,嘻嘻哈哈像是沒有個正經,但彼此的情誼,早如春雨潤物。
已近柔遠寨,狄青突然雙眸一凝,催馬奔去。遠方也有一匹馬跑來,快如風火,馬上那人微禿的頭頂,深秋還穿着個破爛的草鞋,可不就是種世衡?
二人幾乎同時翻身下馬,走到一處,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噓之意。
種世衡眼圈已紅,用滿是油膩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沒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還沒死,你着急哭什麼?”
種世衡感慨道:“你當然不能死,你還欠我很多錢沒還呢。”説罷想笑,可劇烈的咳嗽。
狄青見種世衡身軀都佝僂成弓,幫他拍拍後背,關切道:“你沒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種世衡終於忍住了咳嗽,嘆口氣道:“你都沒死,我當然也不能這麼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還指望你給我賺錢呢。”
二人對視,想起當初在青澗城的合作無間,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滄桑如沙。一旁的韓笑見到,笑容中已有淚,戈兵昂着頭,只有李丁還是死灰的一張臉,可眼中也有温情閃動。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驚天動地,可當多年後回顧時,永銘心間。
種世衡不再説笑,拉着狄青上馬道:“快跟我去寨裏,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是誰?”狄青詫異道。
種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見了自然就會知道了。”種世衡不説,狄青也就不問。種世衡和狄青並轡而行,到了柔遠寨前下了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瑪是什麼意思了。我還以為……這輩子不能告訴你了呢。”言罷,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悵然道:“葉捕頭告訴我了,説是伏藏的意思。”
種世衡點點頭道:“原來葉捕頭也查到了。唉……狄青,這段日子,我沒找到地圖,也沒有找到香巴拉,我……對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嘆口氣,搖搖頭道:“要找香巴拉,看起來真要靠緣了。我知道……你也無從下手啊。”
種世衡像是想到了什麼,喃喃道:“要尋香巴拉,必尋伏藏。唉……這伏藏也不好找,誰知道別人腦袋裏面想什麼?再説聽説伏藏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環境激發的。我聽説,這種人總是在夢中得到啓示……”
不等説完,已瞥見狄青臉色蒼白,種世衡吃驚道:“狄青,你怎麼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東西,感覺和香巴拉有關,但一時間無法確定。
就在這時,寨中已衝出一騎。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飛身下馬,稍有猶豫,問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見狄青變了模樣,難免困惑。
狄青點點頭,武英再無遲疑,照着狄青就是一拳,激動喝道:“狄青,你沒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雙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二人對視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興奮非常,並不多問,立即帶狄青入寨,説道:“有人要見你,快跟我來。”
柔遠寨從外看,已如刺蝟般讓人頭痛。狄青進入後,才發現寨中更是軍容肅然,鬥志高亢。
狄青顧不得讚歎,已和武英、種世衡二人到了中軍帳。狄青見中軍帳雖簡陋,但規模不小,心中琢磨,“種世衡要帶我見一人,武英也是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這裏。可那人是誰?”
武英並不通傳,掀開簾帳徑直而入,施禮道:“範大人,狄青已到。”
帳中坐着兩人。可狄青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舉目望過來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着案几上的地圖,聞眾人入內,這才抬起頭來。他無疑是那種混在人羣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見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軍帳中,並沒有將軍的威嚴。他沒有威嚴,也沒有刻意的扳起臉,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將軍,而像是個商人。
但誰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為他有着商人沒有的一雙眼。
他吸引別人的正是他的一雙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皺紋,每一條,似乎都寫着他的沉浮不屈,磨難艱辛。但他的一雙眼,卻總有種釋然。
那雙眼告訴所有人,他沒有因為磨難而意志消沉,沒有因為打擊而折服於命運。他反倒因為不幸更加的明朗執着,温柔多情。
他本是個多情的人,多的是憐惜天下蒼生之情。
寶劍豈非是因為磨礪才更見鋒利?梅花不正是因為苦寒才有沁香傳來?
那人見到了狄青,嘴角露出絲微笑,如春風拂柳,給這蕭瑟的秋意帶來抹亮色,他只輕聲説道:“你來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那人不必多問,因為他堅信該來的終究會來!
聲音中滿是欣慰,如同早已約定重逢的摯誠好友,雖平淡若水,卻情誼深重。
他和狄青只見過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們註定要再次相見。兩類不同的人,一多情一專情,一歷經浮沉,一百經磨難,若是攜手,會不會撞擊出世間最璀璨的光輝?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來到了西北!
狄青臉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還是有些奇怪,他臉上還有“年華”,早非本來的面目,范仲淹為何一眼就認出了他?
狄青回來的路上,早聽韓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況。
三川口之戰後,天子震怒,不但範雍難辭其咎,西北邊防的官員也幾乎全部被撤換。眼下夏竦為陝西經略安撫使,全權負責西北防務。夏竦不知兵,使氣好色,但他聰明的是,他將所有的事情交給了范仲淹和韓琦處理。
范仲淹和韓琦眼下均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韓琦兼知徑州。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範雍彷彿。
范仲淹身為安撫副使,眼下知延州,為什麼悄然的跑到了柔遠寨?
狄青琢磨間,范仲淹指指身邊的席子,示意眾人坐下。
范仲淹並無客套,望着几案上的地圖,徑直道:“狄青,你離開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曉,我略微和你談談。”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樣子,並沒有半分生疏,指着地圖道:“當初党項人以橫山為制高點,攻擊我朝。而我們則依據環、慶、延三州加上保安軍、土門等地,組成弓形防禦對抗党項人。三川口一戰後,我們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門,又被他們攻佔了平遠。再加上他們當年插進來的白豹城、金湯城兩地,延州左近的邊防,可説是千瘡百孔。”
狄青見延州地域已有數枝箭頭穿進來,心有慼慼。
范仲淹扭頭望向狄青道:“你對此有什麼看法呢?”
眾人都有驚奇,不想范仲淹竟會詢問一個武夫的看法。只是這一問,已打破了大宋的慣例。
想大宋自立國以來,文臣就開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戰,都會騎在武將的頭上。文臣雖不知兵,不會用兵,但所有的計謀,素來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會向一個指揮使問策?
狄青沒有留意眾人的詫異,只是望着地圖沉吟道:“元昊連取大宋數地,以金明寨、金湯城、白豹城等地為弓背,以整個橫山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處於全面被動的局面。”
范仲淹旁邊還坐着一人,白淨的面龐,聞言問道:“那眼下怎麼辦?”
見狄青目光帶有詢問,范仲淹微笑道:“還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慶州經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聽過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當年范仲淹數次被貶,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邊,跟隨被貶,也算是個正直之士。
經略判官主要負責協調各州事務,也有參與軍機職責,官職遠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禮,尹洙道:“不要客氣了,我和範公一樣的脾氣,你有本事,得罪我無妨,你沒有本事還佔個位,我就難免得罪你了。快説説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尹洙斜睨着狄青,隱約有考問的架勢。
原來范仲淹到了西北後,曾向種世衡求將,種世衡毫不猶豫的推薦了狄青,説狄青有勇有謀,可堪大用。正逢狄青迴轉,種世衡立即帶狄青前來相見。
尹洙為人直爽,雖不算知兵,但好論兵,聽種世衡誇獎狄青,難免不服,才有此一問。
大宋素來崇文輕武,尹洙為人雖算是不差,但內心對狄青還是有所輕視的。
狄青見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説的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眼下我方積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麼,才能針對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讚賞,又問,“你認為元昊下步如何來做呢?”
狄青毫不猶豫道:“元昊之計,無非盡取隴右之地,據關中,東取汴京!”狄青説這幾句的時候,倒是底氣十足,因為這是他在樑上聽張元、元昊親口所言,不會有錯。
眾人均是悚然,只有種世衡嘴角帶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異,似乎難想狄青竟有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盡取關中,他把我們當作死人嗎?”
范仲淹輕輕嘆口氣,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積極備戰,可又在潼關設防……”他岔開話題,尹洙詫異道:“潼關尚遠,在那裏設防做什麼?”
狄青悚然,醒悟道:“難道説……朝廷對党項人已有畏懼,想放棄關中之地嗎?”
尹洙愕然,本待反駁狄青,可見范仲淹臉色肅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變色道:“這……這怎麼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讓我等招募兵士,收購驢馬,多修築要寨嗎?朝廷積極備戰,怎麼會有這麼消極的念頭?”
范仲淹憂心忡忡道:“三川口我軍慘敗,朝野震驚。他們當然也不願意放棄關中,但朝中沉痾已久,西北這次備戰,無疑耗費巨大。我們如今只能勝,不能敗!若我等再敗,朝廷喪失信心,放棄關中也是大有可能。”
眾人沉默下來,這才發覺肩頭責任重大。
見眾人神色肅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絕非不可戰勝,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讓他無機可趁,自然不敢輕易出兵。他沒有機會,就是我等的機會。”
狄青咀嚼着范仲淹的話,覺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卻領會成另外的意思,振奮了精神,説道:“不錯,他是人,我們也是人,不信鬥不過他!”
范仲淹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頭,似乎對尹洙所言並不贊同,可終究沒有多説,轉望狄青道:“可常讀書嗎?”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問,汗顏道:“卑職戎馬多年,少讀書。”他懷中其實有本書,是本已快被他翻爛的詩經。
范仲淹輕聲道:“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略作沉吟,從身邊拿了卷書遞過去,“我這有本書,你若有暇,可以讀讀。”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氣,絕不想強人所難。狄青立即接過了書,沉聲道:“謝過大人。”他看了書頁,見上面寫着《左氏春秋》四個字。
“那這幾日,你先留在這裏吧。”范仲淹輕聲道:“狄青,你一路奔波,也很辛苦,暫時休息下,我明天再和你談些事情。種大人,尹洙,你們留下,我有事説。”
狄青知范仲淹多半要和種世衡等人商議軍機,告退出帳。才到了帳外,見天色已晚。寒風蕭冷,柔遠寨已升起了堆堆篝火。火堆旁,站着兩人,卻是葛振遠和廖峯二人。
狄青揉揉眼睛,驚喜道:“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裏?”
葛振遠鬍子還是濃密,可整個人看起來瘦了幾十斤,雙眸深陷,有着説不出的憔悴。見了狄青,葛振遠眼中有淚,撲過來一把抱住了狄青,叫道:“狄指揮,你可算回來了。”
他忍不住的淚下,又是疲憊、又是欣喜。廖峯在一旁,興奮中隱約有着內疚。
狄青瞥見廖峯有些不安,奇怪道:“廖峯,你怎麼了?”他詫異葛振遠迥異的激動,也好奇廖峯的表情,總覺得這二人間有些事情發生。
廖峯才待開口,葛振遠已抹掉眼淚,笑道:“沒什麼事。狄指揮,你回來了就好。”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丟給了狄青,“狄指揮,她當初帶你走的時候,説你回來後,肯定會變了模樣。這藥叫做時輪,可以洗去年華,還你本來的面目!”
狄青接了那藥粉,奇怪道:“時輪?她是誰……是飛雪嗎?”
火光中,葛振遠臉色好像變了下,喃喃道:“你説那個腰間有條藍絲帶的……姑娘嗎?她叫飛雪,我……不知道的。”
狄青更是詫異,“你不認識飛雪?那你怎麼會讓飛雪帶走我呢?”他只是隨口一問,不想葛振遠陡然變色,後退一步,盯着狄青道:“狄指揮,你不信我?”
葛振遠目光灼灼,眼中滿是委屈和失落。
狄青見狀,心中微顫,誠懇道:“振遠,我們是兄弟,我怎麼會不信你。但我知道你是個辦事穩妥的人,你既然把我交給飛雪,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以為你認識飛雪,因此問了句。你若不方便説,當我沒問好了。我還沒有謝你救了我!可是……司馬他……”
狄青神色黯然,暗想司馬不羣因他而死,有空要去司馬的墓前拜祭。葛振遠嘴唇蠕動,不等説什麼,廖峯一旁大聲道:“老葛,一切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狄青一驚,忙問,“廖峯,到底怎麼回事?”
廖峯臉色發紅,愧疚道:“狄指揮,我實話對你説了吧。當初司馬死了,老葛負責將你帶回青澗城求醫,結果他回到城中後,説你被人帶走了。他説不出那人到底是誰,也不説你去了哪裏,只説那人肯定能救你,我們都很擔心,自然……自然……”
狄青見廖峯支支吾吾,皺眉道:“你們自然就懷疑他出賣了我?”
廖峯長嘆口氣,説道:“正是這樣。我一時氣憤,還和老葛動了手。兄弟們甚至要殺了老葛為你報仇呢……後來多虧種世衡一力擔保,才將老葛暫時看押。後來聽説你又大鬧興慶府,知道你沒事,種老丈忙派人去尋你,兄弟們知道誤會了老葛,這才把老葛從牢中放出來……”
狄青已熱淚盈眶,才知道葛振遠為何這般憔悴,原來葛振遠為他狄青竟平白坐了半年多的牢。
一把抓住了葛振遠,狄青自責道:“振遠……我對不住你。”
廖峯也道:“老葛,我們都對不起你,你若打若罵,儘管由你。但是……”
“但是我們是兄弟。”狄青握緊葛振遠的雙臂,接道:“你救我的時候,就預料到以後的事情,但你還是要如此。振遠……我……”
“你若真的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説對不起了。”
葛振遠突然開口,雖然眼角還有淚水,但嘴角滿是真誠的笑,“做兄弟的……不但是有福同享,還要隨時準備分享痛苦的,不然還算什麼兄弟?”他見狄青信他,已覺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不怕委屈,可只怕別人不理解。
有時候,兄弟的信任,他看的比什麼都要重要。
或許他們本是一類人,這才能聚在一起。付出真心的,才能期盼有真心回報。
“我老家人曾説過,這輩子做兄弟,不知道修了幾生才能修得,一定要珍惜!人活着,誰沒有一點委屈!這次狄指揮沒事,我也沒死,一切都過去了,好不好?”葛振遠問話的時候,望的是廖峯。
廖峯手足無措,摸摸腦勺,半晌才道:“好,當然好!”
“不過你冤枉了我,總得有點補償才對。”葛振遠故作嚴肅。
“你説,你説。”廖峯忙道。他見葛振遠受了這多的委屈,竟肯一筆勾銷,當然什麼都肯去做。
葛振遠望了狄青、又看看廖峯,沉聲道:“我要你們今晚……陪我喝酒,不醉不歸,你們可有膽答應?”
廖峯沒想到葛振遠竟是這個要求,半晌才道:“好,誰不喝,誰是孫子!”扭過頭去的時候,差點落下淚來。
狄青望着葛振遠,也是感慨萬千。
或許相處容易,但瞭解,總是太難!
三人在柔遠寨找家酒肆坐下來,秋夜中,酒肆堂中燃起一堆大火。三人圍着火堆開懷痛飲,葛振遠喝酒如喝水一樣,像是要一洗多日的心境。
狄青滿懷心事,本想問問飛雪的事情,可見葛振遠喝的痛快,不想打斷他的興致,也就將念頭壓了下來。
不想葛振遠喝了幾碗酒後,對着火堆,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叫飛雪。我可以説認識她,但只是偶遇,我不想她還能記住我。”
狄青一震,不知道葛振遠是有心還是無意説及往事,留心傾聽。
葛振遠低聲自語,像是在追憶着什麼,“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有一日,我們葛家集有一個婆婆病了,奄奄一息。村裏最有名的大夫都搖頭説沒救了,讓那家人準備後事……那姑娘突然來了,她當時還是個小姑娘,在老婆婆的牀榻前,突然哭得很傷心,好像那老婆婆是她的親人……”
他説得恍恍惚惚,像是在述説一個夢。火光跳躍着,如同黑暗中跳動的精靈。
葛振遠神色迷離,讓人分不清醉醒,又道:“當時我在旁邊看着,不由問道,‘小姑娘,這是你的親人嗎?’那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人如同墜入夢中……”
狄青追憶和飛雪相見的場景,也有些唏噓。他對飛雪有印象,也是因為她那雙清澈、似不沾人間煙火的眸子。
葛振遠神情不屬,低聲道:“那小姑娘只望了我一眼,就又轉過頭去説,‘你們莫要哭了,我能救她。’那婆婆的親人自然不敢相信,又見她年紀尚幼,紛紛呵斥。我在旁道,‘反正左右都是個死,讓她試一試又能如何?’那時候我在村裏還有點聲望,他們這才勉強讓那小姑娘試試。那小姑娘拿出塊石頭模樣的東西。那石頭本是瑩白色,可其中好像有螢光流動,就如茫茫草原中……飄動的螢火蟲。”
他説到這裏,微微一顫,想起了那個雪夜,飛雪也拿出了那塊石頭,是以他才相信了飛雪,讓飛雪帶走了狄青。
狄青暗想,“這種石頭,倒也少見,怪不得葛振遠一見難忘。”
葛振遠又道:“小姑娘打了碗井水,將那石頭泡進去。等了片刻,取回石頭,將那碗水給那婆婆喝了,不想……”他臉上露出難以思議的表情,“那婆婆很快就醒了,還能下地走動了。”
廖峯一直忍住不出聲,這時候驚詫萬分,失聲道:“世上還有這種事情?”
葛振遠並不理會廖峯,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真的也不相信這種事情。我也知道……説出來後,很多人也是不信,反倒會覺得我是在編個謊言。”
廖峯有些慚愧,一時無言。
葛振遠嘿然一笑,喃喃道:“那婆婆家的人自然對小姑娘千恩萬謝,可那小姑娘反倒冷冷道,‘我自救她,不關你們的事。’她説完就走了,竟不再看那婆婆一眼。眾人都很奇怪,但不敢追上去,我卻看到村中有兩個遊手好閒的漢子嘀咕兩句,尾隨那小姑娘而去。”
狄青皺眉道:“這二人不懷好意,只怕看上了小姑娘懷中的石頭。”又在想,“飛雪嬌弱,肯定不敵兩壯漢,難道是葛振遠出手救了她嗎?”
葛振遠點頭道:“是呀,誰見那石頭如此神奇,肯定都有了佔有之意。我見那兩人鬼鬼祟祟,又跟在他們的後面。才出了村,就失去了那兩個地痞的行蹤。我不由急了,大聲呼喝道,‘你們莫要胡來,小姑娘,你在哪裏?’我到處亂找,等到天黑的時候,到了葛家集村外的墳地前,突然發現有兩人跪在那裏,我壯起膽子走過去,竟發現那兩人就是尾隨小姑娘的地痞,而那小姑娘,早不見了。”
狄青一震,“那兩人……怎麼樣了?”
葛振遠臉上突然現出驚怖之意,握着酒碗的手劇烈的顫抖,似乎遇鬼一樣。半晌才啞着嗓子道:“那時候是夏日,螢火蟲飛來飛去,好像墳地的磷火。那兩人跪在那裏,有如死屍般。我心中害怕,喝道,‘你們做什麼呢?’不想一聲喝後,那兩人倏然跳起,一人大哭道,‘我該死、我該死。’他一掌掌的打在臉上,打得臉皮破裂,鮮血飛濺,都不覺得。另外一人卻大笑道,‘嘿嘿,石頭。嘿嘿,滿天都是石頭。’他指着天上的螢火蟲,狂笑不停,竟然和瘋子一樣。那兩個人白天還好好的人,竟然突然瘋了!而且自此以後,再也沒有清醒過!”
秋風吹過,焰火明滅,狄青和廖峯見葛振遠竟也神色瘋狂,不由背脊都泛起寒意。
那兩漢子為何會瘋,難道是因為飛雪的緣故?
陡然間一陣疾風吹來,吹動了火堆上的一根柴火,“呼”的聲中,火星飛舞。
葛振遠驀地跳起,伸手一指天空的火星,叫道:“是了,就是這種火。漫天都是這種火……”他表情駭然,像已發狂。當年的那情形,顯然給他極大的刺激。
狄青心中驚凜,倏然握住葛振遠的手,喝道:“振遠……你醒醒!”他一聲斷喝,葛振遠身軀一震,軟軟的坐下來,額頭滿是汗水,有些茫然的望了眼狄青,説道:“狄指揮,我怎麼了?”
狄青滿是詫異,見葛振遠神色恍惚,只怕他再失控,搖頭道:“沒什麼。”他遞過一碗酒,葛振遠一口喝下去,半晌才有些清醒,後怕道:“我方才是不是有些發瘋?”見狄青和廖峯滿是錯愕的表情,葛振遠身軀又顫抖起來,低聲道:“我每次回憶起那事,不知為何,都會如此。我找你們喝酒,是想用酒壯膽,我才敢説這事了。”
狄青大是驚訝,不想那件事竟給葛振遠如斯恐怖的記憶。
葛振遠又喝了兩碗酒後,這才鎮靜下來,自語道:“我那之後,驚駭過度,大病了一場。可那兩個地痞,再也沒有正常過。到現在,有時夢中,我還能夢到墳地那一幕,總是心驚。後來我就混跡軍營,也就沒有再見飛雪。”
狄青緩緩道:“飛雪後來到了新寨。是那裏打鐵老漢的孫女,難道你從來不知道?”
葛振遠一驚,“新寨只有一個鐵匠鋪,你説那個林老漢嗎?他的確有個孫女,但那……不像我遇到的那小姑娘呀。那小姑娘一張臉和雪一樣的白,林老漢的孫女,好像臉色發黃,真的是一個人嗎?”他皺起眉頭,苦思不解。
狄青見葛振遠滿是苦惱,安慰道:“是不是她都無妨了……”
葛振遠不再思索,嘆口氣道:“她總是這般神秘,讓人難解。指揮使,你在平遠受傷,我帶你回青澗城的路上,碰到了那小姑娘。當然,她已長大了。我伊始並沒有認出是她,她説能救你,但必須帶你走,我真的很為難。但她後來拿出塊石頭,那石頭……就是當年那泛着螢光的白石頭,我記起了往事,才知道是她。我知道,或許還有人能救你,但那時候,只有她能救你,我只能賭一次!”
廖峯羞愧道:“可我們當時問你,你為何死也不説這些事情?”
葛振遠澀然道:“我説了,你們會信?”
廖峯怔住,無言以對。當時狄青失蹤,眾人都對葛振遠大起疑心,這件事又是這麼詭秘,葛振遠就算如實説了,廖峯捫心自問,也是不信的。
疑心一起,事實也是蒼白無力!
狄青一旁不安道:“振遠,這件事……真苦了你。”
葛振遠突然哈哈一笑,“指揮使,一切都過去了。就和這喝醉酒一樣,第二天雖頭痛,但酒總是沒有了。你不必為他們擔當責任,我也不會再怪什麼。當初我就賭一次,你死了,我也要死。你活了……嘿嘿,我得償所願,無愧於心。好了,酒盡興了,該休息了。”
言罷,他站起來,踉踉蹌蹌的離去,卻一個跟頭摔在地上。
狄青忙過去扶起葛振遠,見他已醉醺醺的不省人事。臉上滿是水滴,也不知道是酒水還是淚!
狄青將葛振遠揹回營帳,廖峯主動要求照顧葛振遠。狄青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的張玉和李禹亨,心中感慨,讓廖峯留在葛振遠的身邊。出了營帳後,狄青想着飛雪的古怪,無心睡眠。
飛雪那塊石頭怎麼會那麼奇怪?飛雪如何讓兩個壯漢發狂?為何當年的場景,葛振遠過了這多年來,回憶起來還這般震駭?
飛雪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她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裏?她若真的知道香巴拉,那裏是桃源聖地,她為何不留在那裏,反倒一直四處飄蕩?
狄青想不明白,伸手入懷要取時輪。那是飛雪留下的藥,可以洗去年華的。
時輪,很奇怪的名字,狄青暗自想到。
狄青伸手入懷,沒有掏出藥物,卻碰到了范仲淹給的那捲左氏春秋。狄青心思微動,掏出那本書,隨手翻了下,見一頁寫道:“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泣而為瓊瑰,盈其懷……還自鄭,壬申,至於狸脤而佔之,曰:餘恐死,故不敢佔也。今眾繁而從餘三年矣,無傷也。言之,之暮而卒。”
狄青粗通文,倒也看懂了這些話,知道這文是説有個叫聲伯的人做夢渡過洹水,有人將一種叫做瓊魂的珠寶給聲伯吃。聲伯吃了後,哭出的眼淚都變成了珠玉。聲伯醒後,一直不敢占卜,因為口含珠玉,本是人死後才有的葬禮,這多半是不祥之夢!三年後,聲伯迴轉鄭國,對身邊人道,他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但如今已過了三年,應該沒事了。不想他才説了這件事,當晚就死了。
狄青心道,“不想古書也記載這般荒誕不羈的説法,可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豈不很多都很怪誕?”目光流轉,見那頁紙旁又寫了幾個字的評語,字體端莊雄秀中又帶着意境逸飛。
那幾個字是,“無愧於天,何懼死?”
狄青不知寫評語的是誰,但已想到了那雙執着多情的眼眸。若非那樣的人,也寫不出這樣浩蕩的評語。
無愧於天,何懼死!
狄青望着那七個字良久,這才輕輕的籲口氣。合上了書,想着聲伯的那個夢,狄青只感覺腦海中朦朦朧朧有些思緒,像是想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時間又琢磨不透。
篝火熊熊,狄青也有些倦意,緩緩的閉上眼。
火光漸黯,星光亦黯,天地間陷入了無邊的沉寂。不知過了許久,狄青霍然睜開眼眸,長身而起,額頭上已有汗水流淌。
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讓他忍不住心悸的夢!
夢境是個石窟,石窟四壁滿是古畫,他記得來過這裏,他夢中來過這裏。他還記得,那些古畫本來應該是畫着無面佛像的。可這次那些古畫不是無面佛像,而是一團光!
光芒極其豔麗,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蒼茫的大地。
他見過這團光,但不是在夢中,是在永定陵彩雲閣的那道石門上,他本來以為已經忘記,但夢中卻是那麼的清晰。
那團光,是什麼意思?狄青夢中錯愕間,突然見四壁起火,有五箭射來。
箭分五彩,是五色神箭,元昊的定鼎五色羽箭。狄青大驚,正要閃避時,霍然驚醒。將醒未醒之際,他聽到了一個如天籟傳來的聲音,“來吧!”
狄青驚醒,眼角不停的跳動,甚至耳朵都在抽搐。
來吧,去哪裏?
他第四次聽到了這個聲音,陡然間腦海中有白光閃動,狄青心口痛楚,不知為何,想起葉知秋説過,“當很多佛傳經典或咒文在無法流傳下去的時候,佛就會將這些經典藏在一個地方……藏在一個極奇特的地方!”
“佛將這些經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識深處,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腦海中,以免經典失傳。等到了時機成熟,神靈就會開啓這些人的意識,取出這些經典流傳於世。”
狄青身軀已顫抖,不解自己為何做夢都是和永定陵元昊有關?
難道説,這些夢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陡然間又想到了種世衡的一句話,“聽説伏藏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環境激發的。我聽説,這種人總是在夢中得到啓示……”
狄青身軀一顫,腦海中如紫電劃過,額頭滾滾汗水流淌,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叫喊,“我為什麼總做這個怪夢,難道説……我是伏藏,我就是伏藏!那夢,是引導我去香巴拉嗎?”
一念及此,思緒繁沓,不可遏制。
狄青霍然想到什麼,伸手從懷中掏出五龍,見五龍幽幽沉沉,似有光芒流動。陡然抬頭,晨光破曉,曉霧輕寒,原來……已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