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催馬迴歸,想的問題倒和高繼隆一樣。他和範雍本沒什麼瓜葛,範雍急着找他做什麼?
狄青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等到奔到天明時,稍感疲憊,這才記起來,他已經鏖戰了一日一夜,就算鐵打的人也有些抗不住。
狄青急於回去問個明白,若依他的性子,多半一路奔回去,可見馬兒呼出的白氣染霜,暗想這是高大哥的馬兒,要好好的對待才行。範雍找他的事就算火燒屁股,人總要休憩後才有氣力趕路。
一念及此,狄青瞥見路旁有座破廟,策馬過去,翻身下馬,任由馬兒在外吃草歇息會兒,自己卻走到廟中。
寺廟破舊,兵荒馬亂之際,早沒有了僧人。廟門都倒坍了半邊,佛龕上供奉的是如來佛像,滿是灰塵。
狄青呆呆的望着那如來佛像,不知許久,突然跪了下來。
他跪在佛前,虔誠的叩首。
青天未曉,霧氣籠罩。廟外枯樹上立着只棲息的寒鴉,歪着腦袋看着廟中下跪的人兒,似乎不解那人為何要對一個木訥的佛像下拜。
狄青口中喃喃道:“如來佛祖,我本是不信你的,可我又多麼想信你?這一年多來,我踏遍了西北,終究尋不到香巴拉,這才轉戰邊陲。狄青本不想戰,又不能不戰。這些天來,不知多少人死在我手上……”
他低聲細語,神色蕭索,就那麼呆呆的望着如來,似要把許久的心緒一朝吐露。
“昨夜我帶人攻破了後橋寨,望見烽火焚天的時候,見到許多人因此戰而死的時候,忍不住的惘然。我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但我除了這樣外,別無他法。我知道這種行事定有罪業,但所有的殺孽,只請你盡數算在狄青的身上,和旁人無關。”
他心中其實想説,所有的一切,和羽裳無關。
他不想説、也不敢説、更不捨得説。
那個名字,埋在他心底太深,但從未離去,也未改變。
驀地想起,當初在橫行刀譜扉頁上曾見過李存孝寫過的四句話,“未出山中羨威名,千軍百戰我橫行。打遍天下無敵手,不負如來只負卿!”
狄青心中微酸,當初他接過刀譜的時候,意氣風發,還不能瞭解那四句話的深意,但他現在隱約瞭解李存孝寫下這四句話的心情。
李存孝難道是和他如今一樣的心情?
縱是千軍百戰能如何?就算打遍天下沒有敵手又能如何?
有時候,錯過了,就是一生!
他狄青不求威名、不求橫行、不求睥睨天下,只求那夢中的人兒睜眸一眼,今生顧盼,此生已足。
似水流年,如花如箭,縱憶得了往昔,又如何能回得到當年?
眼簾濕潤,俊面凝霜,狄青望着那佛祖,佛主也像在望着他。不知許久,狄青這才又道:“狄青知道殺孽深重,本無顏多求。但佛祖若憐我為西北百姓還做了些微薄的事情,就請你有朝一日,指點狄青前往香巴拉之路,狄青此生,永感恩情。”
説罷,狄青又是深深叩首。許久後,起身斜靠在香案旁,沉沉睡去。
天微明,寒風停了,鳥兒也不鳴了,都在看着佛案前那疲憊的男子,默默無言。
一縷陽光輕輕的照在那鬢角已有霜花男子的身上,那緊閉的雙眸,突然流出兩滴淚。
淚水晶瑩如露,順着剛毅的臉頰流過,劃過柔軟的弧線。
狄青睜開了眼,回頭再望了佛祖一眼。起身出廟。
駿馬長嘶,似在述説,又像是安慰。狄青只是拍拍馬首,低聲道:“馬兒,辛苦你了。我們走吧。”
他翻身上馬,不用揚鞭,駿馬就已邁開四蹄,向東北向奔去。
馬快如風,不到午時,已入了延州地界。再馳了小半個時辰,延州大城已遙遙在望。
狄青放緩了馬速,忍不住又在琢磨範雍找他何事,就在這時,路邊突然竄出一道身影,攔在馬前!
狄青一驚,帶馬倏立,喝道:“你……咦,怎麼又是你?”
攔馬那人在要入冬的季節,還穿個露腳趾頭的草鞋,除了種世衡還有誰?
狄青實在很是驚奇,暗想這種世衡真的陰魂不散,不久前在延州,昨晚就跑到了保安軍,今天怎麼又在延州攔他?
這傢伙是神仙,還是他肚子裏面的蛔蟲?不然怎麼對他的行蹤這麼熟悉?
種世衡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意,笑道:“狄指揮,我不是神仙,我是特意在這裏等你的。”説罷打了個哈欠。
狄青下馬,立在種世衡面前,奇怪道:“你等我做什麼?你怎麼知道我要走這條路?”他越想越難理解,眉頭已鎖起來。
種世衡滿是冤枉的表情,説道:“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説我在等你做什麼!”
狄青反問道:“你也有老婆嗎?”暗想你若有老婆天明才回,你的確要等的。這種吝嗇鬼,怎麼會有女人嫁他?
種世衡微微一笑,“慚愧,我不但有老婆,還有三個兒子。”轉瞬嘆息道:“唉,養兒子難呀。好不容易販點青鹽,還被充軍了。”説罷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
狄青才記起這種世衡無事不上門,肯定是索要那些青鹽的。皺眉道:“我答應你的事情,會為你做的。不過我眼下比較忙……”
“是去見範大人吧?”種世衡狡黠問道。
狄青更是驚奇,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種世衡嘿嘿一笑,“這件事説穿了不足為奇。範大人滿保安軍的找你,我碰巧知道,就找人替信使傳話,不然那信使怎麼會找到高繼隆,又怎麼能知道你在後橋寨呢?我知道你若不死,肯定不會先要青鹽,而要趕回延州,因此就搶先在必經之路等你。”
狄青恍然,好笑道:“那些青鹽雖然能賣些錢,但值得你這麼費周折嗎?”
種世衡一拍大腿,呲牙裂嘴道:“你這人還有點聰明,知道老漢等你,是有別的事情。”
狄青看了眼天色,牽馬舉步道:“邊走邊説吧。”他早看出種世衡雖看起來市儈,卻是有心之人,倒不拒絕和他閒聊。
種世衡拖着鞋跟在狄青身邊,開門見山道:“小子……我看你很有頭腦,其實是做生意的料子。”
狄青笑道:“你難道真的想和我一起做生意?你不怕賠死你?”
種世衡“呸”了一口,説道:“你不能説點吉利的?”略作沉吟,種世衡道:“老漢我有腦子,你小子有勇力,我們加在一塊,就是有勇有謀,做生意還不是小菜一碟?西北青鹽的成色,比我們這的解鹽要好很多……老漢跑了這久,發現只做這生意,都能大賺特賺。”
狄青倒也知道些青鹽、解鹽的事情。
大宋對鹽、茶的交易都是有所限制,海鹽運到內地,因運輸成本導致價格奇高。解鹽是在邊陲自產的一種鹽,以墾地為畦,引池水而入,自然風化而成,但夾雜極多,比起海鹽味道差了很多,價格仍是不菲。
青鹽是羌人鹽州、靈州等地的特賣,質量極佳,價格公道,所以邊陲的宋人,更多的時候,是買青鹽日用。羌人物品匱乏,也就仗着賣出青鹽來取得大宋的糧食、錢幣、銅鐵和書籍一般日用之物。
種世衡説的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實話對你説吧,眼下党項人突然出兵,西北榷場全停,生意斷絕。宋人急,羌人也急,就需要有地方做生意。我們只要提供個地方交易,抽傭提税,那銀子不就嘩嘩的過來了?”
狄青道:“這事朝廷可不讓。”
種世衡狡猾道:“朝廷之令,朝夕更改,有禁令的時候,我們當然收斂些,可若是取消了禁令,這個機會不就是來了?凡事預則立,我們早準備,就能早些日子賺大錢了。”
狄青心想,“你説的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這老頭兒每次説話都非無的放矢的。”琢磨間,狄青隨口問道:“賺了錢有什麼用?”
種世衡看怪物一樣的看着狄青,“你説呢?老漢這輩子,倒頭一次聽有人這麼問,還真不知道怎麼答了。”
狄青嘆了口氣,真誠道:“種老丈,錢對我,並沒有太大的作用……這件事,我可能幫不了你!我還要去見知州大人……”
“等等。”種世衡急忙道,“你難道不知道,有錢就可以買裝備了嗎?你們新寨到現在還破爛不堪,為什麼,還不是朝廷不給錢!你要想充實邊防,必須有錢的。”
狄青怦然心動,多少明白了種世衡的用心,點點頭道:“你説的也對。可我能做什麼呢?”
種世衡見狄青松口,狡黠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你這次不是要去見範知州嗎?”見狄青點頭,種世衡道:“這延州一帶,是範知州的天下,你就可以對他説説此事……”
狄青不鹹不淡道:“建議他私販青鹽嗎?你有病,我沒有。”
種世衡嘆道:“你腦袋被馬蹄子踢了?你我今日所言,當然不能如實對範知州説了,我們可以換個説法……”他摸着禿頂,又摸下了幾根頭髮,豁然開朗道:“你可以這麼説……你説党項人狼子野心,這次進攻保安軍,下次説不定從哪裏進攻。這延州若有閃失,範知州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金明寨雖是不差,但畢竟太孤,若能再建個地方,以犄角之勢護衞延州的北方,那是最穩妥的事情。”
狄青饒有興趣的聽,“然後城池若真的建好,我們就可以明裏抵抗党項人,暗地私賣青鹽賺大錢?”見種世衡興奮的雙眸發光,狄青又問,“那地點選在哪裏才好呢?”
種世衡道:“這地方當然要年久失修,還在金明寨的側翼,最好靠前點,以免生意都被金明寨搶了去……”
狄青心中微動,説道:“最好還能沿着上次畫的弓弦路線上建城,到時候我們還可以託辭建城是為了取党項人的綏州?其實我們暗地控制那線,不讓別人不經我們做生意了。”
種世衡嘆口氣道:“你若真心做生意,就沒有別人的活路了。可惜……你心思不在此。若依老漢的想法,在寬州建城最好。寬州離河東也近,我們還可以運那裏的糧食到延州賣。”
寬州本是古地,在金明寨和延州的東北二百餘里處,如今早已荒蕪。
狄青想了半晌,喃喃道:“聽你這麼説,那裏建城的確不錯。一來呢,建城可加固延州的防守,二來呢,建城可為進取綏州、攻過橫山做準備。三來呢,運糧中轉備戰也方便。”
種世衡見狄青這麼説,興奮的搓手道:“説的太好了,我就沒你小子想的多。聽説範大人對你不錯,你到時候把這些事情和他説説……”
“我為何要説?”狄青突然道,“我其實也是個生意人,沒有好處的事情,也不會做了。這件事對你來説不錯,我可沒有半點好處。”
種世衡瞠目結舌,半晌才道:“你想要什麼好處?”
狄青眼珠轉轉,想起一事,説道:“我記得你説過,有個姓曹的在賣香巴拉的地圖,你把地圖買下來送給我,我就幫你説説這事情。”他不信真的有什麼香巴拉的地圖,經歷這久的尋覓,只抱着看看的念頭。
種世衡臉漲的通紅,殺豬般叫道:“你不如殺了我好了。那姓曹的可是開二十兩金子的價錢。”
狄青翻身上馬,輕鬆道:“隨便你好了,反正這件事,我可有可無了。”他才要離去,種世衡割肉一樣的嚷道:“好了,算我怕了你了,我去找姓曹的,你去找範大人吧。”
狄青笑笑,催馬進了延州城。
沿古道長街到了知州府前,狄青不等通報姓名,耿傅走了出來,見到狄青,一把拉住了他,喜道:“你可回來了,知州大人正等你。”
狄青低聲問道:“耿參軍,範大人找我什麼事?”
耿傅壓低了聲音道:“不是範大人找你,是聖上有旨,命你立即回京!範大人不敢怠慢,這才發了加急文書找你。”
狄青恍然中又有些詫異,奇怪道:“聖上找我做什麼?”
耿傅苦笑道:“那我們如何知道呢?不過朝廷的旨意,就算範大人都不敢怠慢的。”説話間,二人已入了廳堂,範雍正欣賞着歌舞,見狄青前來,命歌舞暫停,起身迎過來道:“狄青,一路辛苦了呀。”
範雍走過來,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握着狄青的手,温柔的有如情人見面一樣。他對狄青上下打量着,見狄青沒有缺胳膊少腿,心中舒口氣,暗想到,“這個狄青,不簡單啊,聖上竟然下旨讓他回京,不知道要委派什麼重任呢?我本來不應該派狄青到保安軍的,若真的出了事情,惹惱了天子,老夫只怕就要在西北紮根了。這次他回京,倒指望他順便幫老夫説兩句好話。”
狄青借抱拳施禮的功夫,終於抽回了手,説道:“範大人,我和高……鈐轄、武英等人才破了後橋寨,就聞大人調令,不知有何吩咐?”
耿傅驚喜道:“你們竟攻破了後橋寨?那可真是個好消息。”
範雍也有些吃驚,連連點頭道:“好,好。本府定當為你記上功勞,立即稟告朝廷。”頓了下,範雍拉着狄青坐下。
範老夫子素來瞧不起武夫,就算對夏守贇,都沒有這般客氣的時候。
沉吟片刻,範雍道:“狄青,其實事情是這樣的。聖上派人傳旨,讓你接旨後立即快馬回返京城,因此本府才急令招你回來。”裝作關切的樣子,範雍道:“本府已為你準備了盤纏,你路上拿本府的文書,可征馬用船,沿途無憂。”
狄青起身施禮道:“範大人的照顧,卑職銘刻在心。”他這句話倒有些真心,範雍雖平庸些,對他還是不錯,最少當初在新寨,若沒有範雍,狄青也頂不住夏守贇的壓力。
範雍浮出笑容,暗想這狄青有些頭腦。眼下宋軍破了党項人的後橋寨,聽夏守贇説,保安軍的党項人也有撤軍的打算了。範雍聽説狄青和天子混的熟,這才送盤纏示恩給狄青,只要狄青肯在天子面前為他説句好話,那他憑藉這些功勞,回京有望了。
想到這裏,範雍扶起狄青道:“狄青,本府送你出行。”他拉着狄青的手出了知州府,本待再囑託兩句,狄青突然道:“範知州,卑職還有件事想稟告。”見範雍點點頭,狄青遂將種世衡的建議説了遍,當然事情化繁為簡,有刪有添。等説完後,狄青道:“這件事本是種世衡建議,卑職倒覺得可行。卑職……還準備向聖上説及此事。”
範雍耐着性子聽完,只覺得狄青狗拿耗子,本是不滿。可聽到狄青的最後一句,轉念一想,修城一事沒有風險,還能算個功勞,又賣狄青個人情,何不順水推舟?遂微笑道:“狄青,這件事本府會立即起奏摺向聖上説明,你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狄青把趙禎抬出來,就是想讓範雍重視此事,目的已達,恭敬道:“範大人知人聽諫,聖上若問起西北風情,卑職定當如實稟告。”
範雍聽狄青囉嗦了這久,就這句話好聽,不由笑容綻放。
狄青當下告辭,他還是騎着高繼隆送的馬兒,盤纏倒不客氣的取了,一路向東南而行,過潼關,沿黃河東下,直奔汴京。
在途並非一日,沿途朔風連雪,已入冬寒。
狄青曉行夜宿,這一日到了孝義小鎮。時值大雪飄飄,封路難行,狄青愛惜馬匹,見已日暮,找不到驛館,索性找家客棧歇息一晚。
入了客棧後,狄青找個房間放了行李,然後要了些酒菜,喚來夥計詢問道:“夥計,這裏離汴京還有多遠?”
那夥計道:“客官,前行再過三十里就到了鞏縣。過鞏縣穿運河,離京城就不遠了。若是以往沒下雪,騎馬快行兩天能到,但這路難行,要去汴京,只怕還要四五天吧。”
狄青望着堂外的飄雪,喃喃道:“原來……就要到鞏縣了。”
原來……他已離羽裳不遠了。
寒雪如梅,蒼蒼茫茫。朦朦雪地中,有雪舞飄忽,宛若有個姣好的女子在踏雪尋梅,巧笑顧盼。
狄青喝着酒,望着雪,正在出神的功夫,聽到外邊有腳步聲響起,有兩個身着蓑衣的人走進來,帶來一陣寒風。
狄青忍不住的斜睨了眼,見那兩人都用蓑笠遮住了半邊臉,腳步輕健。狄青低下頭來,暗中琢磨,這兩人不像尋常百姓,這種天氣趕路,不知為了什麼?
堂中只有狄青一個客人,那兩人也忍不住望了狄青一眼。
不過見狄青頭戴氈帽,低頭喝酒,很是尋常無奇的樣子,那兩人也就不再留意。夥計上前招呼,那兩人只是要了温酒,悶頭喝着,不時地抬頭向店外望去,像是在等人。
狄青雖覺得那兩人有些古怪,卻不想多理閒事,見雪下的緊,有了出外一行的念頭。他想到做到,振衣出了客棧。
這時暮色已垂,風更寒,鵝毛大雪劈頭蓋臉的打來,狄青不以為意,迎風而走,突然嗅到股幽香。
他順着幽香尋去,見到路邊不遠,有梅樹橫斜。梅乾老硬,掛一樹玉條,若不是香,讓人分不清是花開還是雪落。
寒冬臘梅,孤芳自賞,伴着天地間的凜然之意。
梅樹旁,竟站着一人,聽到腳步聲傳來,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見狄青走過來,那人眼中微露訝然,多半也是想不到,如斯冷夜,也有同樣的人徘徊在路上。
狄青見那人中等身材,衣着敝舊,揹着個同樣敝舊的包袱。那人臉色微黑,相貌不怒自威,雙眸望來,頗有洞察世情之厲。
二人互望了片刻,那人已拱手道:“這位兄台請了,可是賞梅來的嗎?”
狄青不想那人一句話,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微有錯愕,只是點點頭。
那人見狄青沉默無語,知他不喜搭話,點點頭,就要舉步離去。不想天冷雪堅,那人腳下一滑,就要向地上摔去。
狄青伸手一抓,已拉住那人的手腕,將那人輕輕的帶住。
那人這才看到狄青臉上的刺青,眼中又有些驚奇,但那人眼中沒有旁人的畏懼或鄙夷,只是道:“兄台好身手。”
狄青笑笑,已察覺那人談吐清雅,更像是個文人,微笑道:“天冷路滑,多多小心。”
那人也笑了,他不笑的時候,神色威嚴,但笑起來,已如春暖花開,“多謝兄台提醒,敢問這附近可有客棧?”
狄青指向自己住的那家客棧道:“這個鎮子只有那家客棧。”
那人拱拱手示意感謝,大踏步的離去。
狄青站在梅前,眼前彷彿又現出那盈盈佳人,深雪淺笑,香冷情暖。
“羽裳,你還好嗎?”狄青喃喃自語。
一年多來,他只有無人的時候,才會這般探問,但日裏夜裏,他沒有一日不去想念。冷風吹過,狄青伸手去觸如雪的梅花,如同觸摸那空中虛渺的可人。
良久——這才轉過身來,揹着風雪回行。
飄雪無聲,風聲嗚咽,腳步聲咯吱吱的嘆,如輕嘆着世間的情深緣淺。
狄青未進客棧,突然聽到堂前有人道:“不錯,就是他了。”那聲音雖輕,但狄青聽的一清二楚。
另外有人道:“夜裏下手好了。”驀地止聲,顯然是聽到了狄青的腳步聲。
狄青腳步不停,若無其事的穿堂回到了房間,見對面房間亮起了燈火,暗想梅前那人多半就住在那裏。方才説話的那兩人,就是先前喝酒在等人的兩個,他們要對誰下手?難道是要對他狄青出手?
狄青皺了下眉頭,才要坐在牀榻上,突然目光一厲,四下望過去。
房間內擺設依舊,但狄青知道,房中肯定有人來過,他放在牀榻上包袱有了異樣,那上面打的結,已略有不同。
有人動過他的包袱!
狄青看似隨意,但極為細心,他給包袱打的結很是特殊,旁人很難如樣照搬。動他包袱那人雖也小心,竭力不讓狄青發現行蹤,但在那結上,還是露出了破綻。
狄青並不呼喊店夥計捉賊,只是裝作無事般,輕巧的解開了包袱。
包袱中衣物銀兩未失,範大人的文書也在。
狄青在包袱中只放尋常物品,要緊的事物一直貼身收藏,見狀心想,“來人是誰?若是賊的話,絕不會不取銀兩,可若不是要取財物,這人就是為我而來!”
他心思縝密,片刻間想通這點,更是奇怪。他快馬迴轉汴京一事,本是突然,除了範雍,應該少有人知道此事,又有誰刻意為他狄青而來?他狄青,又有什麼地方招人眼目?
狄青沉吟片刻,推門而出,招呼道:“夥計,送點熱水來。”他招呼的功夫,低頭望向門前,門前有棚,擋住了積雪,棚外並沒有留下誰的腳印。
來的那個賊,顯然也是個小心的人,竟循正路而來,反不留痕跡。
等夥計送來了熱水,狄青謝過,問道:“夥計,對面的住客是新來的嗎?”
夥計點頭道:“是呀,那位客官雖然臉黑,卻是斯斯文文的,不過看起來很窮,穿的又舊,賞錢都不給一文呢。”
狄青笑笑,聞絃琴知雅意,塞在夥計手上一串錢,又問,“方才在前堂喝酒的兩人是本地人嗎?你可認得?他們住在哪裏?”
夥計得了賞錢,眉開眼笑,搖頭道:“絕不是本地的人,這個鎮子的人,小的都認得的。那兩人就在客官的隔壁住,但眼下只是在喝酒,沒有過來睡。”
狄青點點頭,謝過夥計,迴轉房間洗漱後,熄燈盤膝坐在牀榻上。他運氣凝神,望着窗外,也留意着隔壁的動靜。
夜深沉,狄青等到半夜,也沒有聽到隔壁有人,暗自皺了下眉頭,突然聽到對面房間有人喝道:“你們做什麼?”
狄青心中一凜,暗叫糟糕,那兩人不是為他狄青而來,要動手的目標難道是賞梅黑臉的那人?
他一念及此,已悄然推門而出,竄了過去,等到了對面的窗下,側身閃在牆邊,一指輕戳,破了窗紙,已將屋內的情形看的明白。
黑臉那人在房中披衣而立,神色肅然。他對面站着兩人,手持單刀,就是披蓑衣的酒客。
左手的酒客冷笑道:“你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識趣的話,把東西拿出來,你可以不死。你若是不識趣,嘿嘿。”他揚揚手中的單刀,刀光明亮,耀亮他長長的馬臉。
黑臉那人倒還鎮靜,冷冷道:“你們是任弁派來的?”
馬臉那人微震,嘿嘿道:“黑炭頭,你如何知道的?”
狄青心中琢磨這三人到底有什麼糾葛,不過他更信那黑臉的人並無過錯,是因為那人的一雙眼。
那雙眼沒有畏懼、沒有驚慌,只有不屈和凜然。
黑臉那人眼眸寒亮,冷笑道:“你們偷偷摸摸的來,忘記了換件蓑衣。你們蓑衣上,還有福記的標記呢。福記本是山西汾州的老字號,我才從汾州回返,你們從汾州跟來,當然就是受汾州知州任弁的指使!”
狄青微震,不解汾州知州為何派人千里迢迢的來殺黑臉那人。
馬臉那人臉色陰晴不定,旁邊那人掀開了斗笠,露出消瘦陰鷙的臉龐,喝道:“不錯,就是任大人讓我們來的。黑炭頭,你不説穿此事,我們兄弟還會放過你……”
狄青見到那人的臉,心中微震,只覺得依稀見過那人。可到底在哪裏見過,他一時間想不起來。
黑臉那人緩緩道:“我既然揭破了你們的底細,你們當然就要殺人滅口了?可你們只怕並沒有想到,我離開汾州時,早就寫了奏摺,歷數任弁的罪狀,經驛站送給了朝廷。我就算死在這裏,任弁也逃不過懲罰!”
馬臉那人反倒笑了,“我們只管殺你,任弁是否能脱罪,並非我們考慮的範圍。”
黑臉那人心中微驚,暗想聽這兩人的口氣,並非任弁的手下,那這兩人是從哪裏來的?他雖驚疑,但還冷靜,回道:“只怕……你們沒有這個本事。”他驀地伸手,已抬起桌子。
馬臉和陰鷙那人都是一驚,雖知這人是文人,絕不是他們的對手,但還是退後了一步。黑臉那人用力一摔,桌子落地,砰的一聲大響,摔得四分五裂。
這一招實在奇怪,馬臉那人不知所措,陰鷙那人卻已明瞭,冷笑道:“你故意製造聲響,以為別人會來救?包黑頭,你打錯了念頭!誰都不敢來救你的!我告訴你,你若真不怕死,就不應該讓旁人來陪葬。”
黑臉那人心中抽緊,不待多説,房外有一人道:“你錯了,還是有人敢出手的。”
戴斗笠的二人均是一驚,回頭望去,見屋門陡開,灌入一陣寒風,不由都是貼牆而立,凝神以對。
狄青已抱着刀鞘倚在門框旁,嘴角還帶着一分笑,可眼中卻有着厲芒。
他盯着那個臉色陰鷙的人,一霎不霎,似在追憶往事。他終於記起那人是誰!
黑臉那人眼中露出欣喜之意,他就在等狄青,狄青果然來了。
陰鷙那人見狄青望過來,卻早不記得狄青是誰,見狄青神色自若,不由心驚,喝道:“你少管閒事,這裏沒有你的事。”
狄青搖頭道:“車管家,你錯了,這裏有我的事。”
陰鷙那人聽到“車管家”三字的時候,後退一步,如見鬼魅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正是當年西河趙縣令手下的車管家,本是彌勒教徒。那時候彌勒教徒造反,郭遵抓了棍子和索明,故意放了車管家回老巢,然後將彌勒教徒一網打盡,但這個車管家,終於沒有再見。
往事如煙,狄青也想不到,二人會在這裏再見。
狄青知道面前這人就是車管家,忍不住想到,“據葉知秋所言,飛龍坳的彌勒佛是趙允升,四大天王均是八部中人,那眼下這個車管家呢,到底是被蠱惑的彌勒教徒,還是投靠党項人的宋人?他為何能與汾州知州扯上了關係?”
車管家面部抽搐,狠狠的盯着狄青,卻認不出狄青是哪個。車管家這些年樣子沒有怎麼改變,可狄青經這些年的風霜磨侵,早非當年的青澀,車管家又如何認得出來?
“我叫狄青。”狄青提醒道,“當年你和趙武德胡作非為,打斷了我哥的腿,你難道不記得了?”
車管家一震,已想起往事,哈哈笑道:“原來你就是車下藏着的那小子。狄青,當年你參軍逃了,今日可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他雖認為狄青很能拼命,但他已不畏懼。
狄青早就學會了掩飾憤怒,平靜道:“我這些年的運氣一直不好,但今天運氣真的不錯……竟碰到了你。車管家,你若能打斷自己的雙腿,然後跪下來求我,我就不殺了你。”
車管家大笑起來,幾乎笑出了眼淚,指着狄青道:“就憑你那兩下子?”他雖在笑,但笑聲中已有了幾分惶惑。
狄青還是沉冷道:“是!”他話音才落,車管家已飛撲過來。
車管家的同伴幾乎在同時衝來,揮刀就斬。
黑臉那人見狀,大驚失色,叫道:“兄台小心。”話音才落,就聽到啪啪砰砰幾聲響,車管家慘呼一聲,摔倒在地上。
而車管家的同夥,卻早就昏了過去。
狄青刀都未出鞘,就已擊昏了那馬臉,擊斷了車管家的雙腿,隨手將車管家雙臂敲折。
車管家渾身劇痛,雙臂亦折,無法翻滾,痛苦不堪,嘶聲叫道:“狄青,你好狠!”
黑臉那人目露不忍之意,可沉默無言。
狄青冷笑道:“我狠嗎?你四肢斷了,很痛苦?那當年飛龍坳千餘人因為你們慘死,又找誰述説?”
車管家大汗淋漓,咬牙道:“你殺了我吧。”
狄青不理車管家,望向那黑臉之人,問道:“兄台,還未請教大名,這些人為何要殺你?”
黑臉那人拱手道:“多謝狄兄援手,在下包拯,字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