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西北!
狄青立在趙禎面前時,肯定地説出了自己的心意。
趙禎有些詫異、還有些疲憊、也有些傷感。這幾日來,聽説西北將亂,禁中侍衞多請命前往西北,趙禎盡數應允了。
或許趙禎也早就想派人前往西北一戰了。他雖沒有見過元昊,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元昊一直惦記着他,甚至不惜派人為亂宋境,刺殺於他。
此仇不報,他寢食難安。但聽到狄青要去西北,趙禎面色一黯。最近那幾個當初宮變救護他的侍衞,都提出去西北,趙禎豈能不知那些人的心思,那些侍衞只怕攪入宮爭,被人猜忌。只是他真的想要教訓元昊,因此這些禁軍精英要去,他也就準了。他還準備備軍西北,希望能讓元昊知道,一些事情,早還遲還,遲早要還的。可狄青難道也是和那些侍衞一般的想法?狄青本不應該這麼害怕的。
趙禎沉吟了許久才道:“狄青,你不必去西北的。其實那些人去西北,本也沒有必要,我只信得着你們。”
狄青見趙禎猶豫,又看到他那孤零零的神情,想起當初那個軟弱無助的聖公子,心中一軟,不過轉念想起羽裳,只能拋開一切。沉默半晌才道:“我們去西北,不是怕聖上、太后猜忌,而是真的想要去。男兒習武,逢國有急,豈能不赴?”
“王珪他們,是朕最信任的侍衞。但你和王珪他們又不同的。”趙禎感慨道,“狄青,他們是我的臣子,但你是我的兄弟。真的,我一直把你當兄弟的,自從你在夜月飛天面前,寧可性命不要,也要幫我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説,以後……我也可為狄青做一切的。”
趙禎眼中滿是誠懇,甚至不再自稱朕。
見狄青不語,趙禎問道:“你還記得在孝義宮時,我和你説過的話嗎?”
狄青當然記得,他記得當時趙禎臉色蒼白的對他説,“狄青,你一定要幫朕,我求求你。若這件事成,朕就和你是生死弟兄,永不相棄!”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趙禎要去玄宮取什麼,但看起來,只是一本天書,就已拯救了趙禎。他還記得,趙禎伸手一劃,對他道:“朕若親政,要做個千古明君!若朕掌權,定會重用你,朕若是漢武帝,你就是擊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滅突厥的李靖!”
這本是他和趙禎之間的約定,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若知道,最終是個這種結果的話,他寧可什麼都不做,他寧可遠遠地離開京城,甚至寧願從未見過楊羽裳。他不想當霍去病、不想當李靖,他只想和楊羽裳在一起。
狄青想了太多太多,終究什麼都沒有説。望着趙禎感慨的眼眸,想着還在昏迷的楊羽裳,狄青只是道:“聖上,臣不記得了。臣和王珪他們,本沒有什麼不同的。”
趙禎微愕,轉瞬看到了狄青眼中的悲涼,明白過來,悵然道:“你不記得,朕記得的。朕説過的話,答應的事情,從來不會忘記!”
走下龍椅,走到狄青的身邊,趙禎目光誠摯,説道:“你執意要去邊塞,我不會攔你。但這些年來,朕很寂寞,從未有過真心的兄弟,見到你們這些侍衞稱兄道弟,很是羨慕。朕真的希望你可留在朕的身邊。”他還試圖做一下挽留。
狄青低聲婉拒道:“請聖上成全。”
趙禎望着狄青那憂鬱的臉,心中突然一動,已有了打算,暗想狄青眼下傷心,不過是一時衝動,我讓他散散心,然後再想辦法調他迴轉好了。想到這裏,趙禎點頭道:“好吧,你要去西北,朕就成全你。你想要做什麼官?”
狄青道:“臣只想和王珪他們一樣就好。”
趙禎看了狄青半晌,道:“好,朕今日就和兵部説一下。你可以去延州。”
狄青才待告退,趙禎又道:“狄青,你記得,朕説過的話,不會不算。你若真在邊陲有所作為,朕定當重用你,為朕收回失去的疆土!還有……你記得,如果有時間就回來看看朕,朕很喜歡和你説説話。至於別的事情,你不用考慮太多,自有朕為你做主。你還帶着朕的那面金牌吧?”見狄青點頭,趙禎肅然道:“你有那面金牌,就要記得,有朕在你身後!”
狄青點點頭,默默地轉身離去。
趙禎重重地嘆口氣,心想我都説到這種程度,狄青若真想升遷,只要説一句,輕而易舉的事情。但狄青終究沒有説。
狄青是聰明還是傻?他為了個女人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趙禎轉念又想到,當初王美人離開自己的時候,自己不也這般失魂落魄,想再過一段時間,狄青應該會好轉。到時候再讓他回京城也不遲。
龍椅上放緩了身軀,趙禎神色中多少帶了些疲憊。望着狄青消失不見,他的眉頭又鎖了起來,喃喃自語道:“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
宮殿森森,陽光照進來,卻照不到趙禎的身上。
狄青臨出宮門的那一刻,忍不住回頭望了眼,目光盡處,那個龍椅上的人,坐得那麼高,顯得如此遠。
狄青沒有再看,才走了不遠,迎面就有個人走過來。狄青止住腳步,望着那人道:“伯父……”
那人正是八王爺。八王爺仍是憔悴,雙目充血,見到狄青的那一刻,擠出了點笑容。向四周望去,見沒有人留意,低聲道:“狄青,不幸中的幸事,太后答應我的請求了。接下來,你……你準備怎麼做?”
狄青錯愕,難以相信太后會答應這麼瘋狂的要求,他並不知道八王爺和太后達成了怎樣的協議,可知道八王爺沒有必要騙他,猶豫道:“伯父,我才得到個消息,説香巴拉可能在西北,我向聖上請命去西北。戍邊的同時,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本以為八王爺會有不同的建議,沒想到八王爺點點頭,悵然道:“狄青,説實話,對於能否找到香巴拉,我沒有一成的把握。”
狄青心頭一沉,聽八王爺又道:“可這世上很多的事,絕非你有把握才會做,對不對?唉……我只信蒼天不會這麼無情,也信老夫苦心不會白費,更信你狄青對羽裳的一片情。羽裳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就好。”
“我還想再看一眼羽裳。”狄青猶豫良久,終於又道。
他終究還是不捨的。
八王爺搖頭道:“狄青,不能了。實不相瞞,此事極為重大,我在昨夜,就把羽裳送往玄宮了。”
狄青忍不住地心酸,想着許久再也見不到楊羽裳了,喃喃道:“也好,也好……”他不知説了多少個也好,可也衝不淡離別的傷情,但終於還是挺直了腰板,終於緩緩地轉過身,才待向宮外走去,突然又止住了腳步。
“伯父,我想再問一句。”
“你要問什麼?”
“羽裳在玄宮,可以留多久?”狄青聲音已有些顫抖。他想問的是,楊羽裳究竟能不能撐住他找到香巴拉。至於找到香巴拉,能不能救治楊羽裳,他根本不再去想。
八王爺臉色變得凝重,反問道:“你信不信我?”
狄青澀然道:“當然信了。”
八王爺緩緩道:“這世上,有奇蹟的,只是在於你肯不肯去信。在我看來,羽裳甚至能比你我活得更久。你莫要忘記了,你本身就是個奇蹟,你本不能殺了趙允升等人的。”
狄青心頭一亮,驀地信心大增,點頭道:“對,你説的對,我知道了。”他本身的確是個難解之謎,但八王爺提及這點,難道也知道了什麼?
狄青不再多想,向八王爺深施一禮道:“伯父,羽裳靠你照顧了。”心中在想,“羽裳,我一定會回來!”
霍然轉身,狄青大踏步離去,長槍般的身軀,挺得筆直。
八王爺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想對狄青説什麼,終於還是嘆口氣,喃喃道:“羽裳,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要救你回來!一定!”
天有云,濃雲若龍,出了汴京,青山似洗,萬木嘯風,好一派壯麗山河。
塞下秋來,風景迥異。
京城的秋,就算冷,也帶着冠蓋的鮮豔、鮮花的柔弱、市井的喧囂,但塞下的秋,一望千里,總帶着蒼茫的黃、黯淡的灰,還有那流動的青色。
一隻大雁鳴叫聲中,南飛而去,雖獨,但無眷戀之意。千里荒蕪中,不時傳來羌笛悠悠,輕煙若霜,更增天地間的蒼涼之意。
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
本是有些荒涼的西北軍州之地,也有繁華的地方,那就是延州城。
延州城,實為西北第一城池。延州城故址本是豐林縣,其城本是大單于赫連勃勃所築,本名赫連城。
後來宋立國,西北有亂,西平王李繼遷在西北殺出一片天空。大宋為抵抗橫山西的党項人出兵犯境,這才又重修赫連城,改名延州城。
延州城依山而建,有延河橫穿,佔據地勢,易守難攻。
大宋經營許多年後,延州城已成為西北第一大城,更因西北數十里外,有眼下邊陲的第一大寨金明寨,號稱擁兵十萬,延州城有金明寨做盾,看起來已固若金湯。
故西北流傳一個説法,寨中金明,城中延州!
羌笛城外悠悠,絲管城內繁急,就算已在寒晚,延州竟也很是熱鬧。
延州城內,竟也和汴京一樣,滿是繁華之氣。絲管之聲,是從延州知州府傳出,府上高位端坐一人,膚色白皙,頜下黑鬚,有雙保養的如女人般的胖手,一隻手端着酒杯,一隻手捋着鬍鬚。
那人華服高冠,正眯縫着眼看着堂中歌舞,可神色間,隱約有絲憂思之意。
舞急歌清之際,突然有兵士入內稟告道:“範大人,狄青求見。”
範大人皺了下眉頭,不耐煩的回了句,“不見。”
旁邊有一參軍模樣的人道:“範大人,狄青這一年來,不停騷擾大人的安寧,總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那參軍黑麪黑鬚,膚色也是黝黑,有如燒焦的木炭,和範大人倒成了鮮明的對比。
範大人想想,叫住了兵士,問道:“耿參軍,依你之意,如何應付這個狄青呢?”
耿參軍道:“卑職這幾天查了下西北各地的邊防情況,知道新寨指揮使丁善本死了……”
範大人心中奇怪,打斷道:“丁善本正當壯年,怎麼會死呢?”
耿參軍道:“根據新寨傳來的消息,説他是出寨巡視情況的時候,被野蠻的羌人所殺。”
範大人心中微顫,暗想這戍邊的官兒不好做,總是打打殺殺,好不晦氣,我什麼時候才能迴轉汴京呢?
範大人叫做範雍,去年還是個三司使,是個優差。可自太后不再垂簾後,趙禎開始親政,藉故説邊陲吃緊,就將範雍派到延州任職。範雍眼下為延州知州,又是陝西安撫使,可算是西北第一人,能調動西北的千軍萬馬,若論職位,只比三司使要高。
可範雍很不喜歡這個官兒。邊塞太冷、太荒、而且又沒有什麼油水,就連花兒開得都不豔。範雍沒到延州的時候,就已厭惡延州。不過範雍知道,他並沒有選擇。他在汴京的時候,就一味的巴結太后,天子親政了,肯定要肅清太后的黨羽,他範雍,算是太后的一根羽毛了。
一想到這裏,範雍就忍不住地嘆氣,後悔自己沒有什麼先見之明,若是和狄青一樣,提前巴結趙禎,那就好了……
人生就在選擇呀,不經意的一個選擇,就可能改變了後半生的命運。範老夫子有些悲哀地想到。
想起自己選擇失誤,範老夫子歌舞都無心思看了,擺擺手,示意歌舞暫停。又想到,這個狄青,聽説是擁天子那派。這一年來,天子親政,好像也有對西平王元昊用兵的跡象,可天子傳下的聖旨為何吩咐説,“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呢?”
原來狄青一年前就到了西北,具體如何安置,當然由安撫使兼延州知州的範雍負責。
範雍到邊陲後,就把眾殿前侍衞分到各處,他分派王珪、武英、張玉等人的時候,沒什麼遲疑。可處理狄青的時候,很是撓頭。
因為這個狄青是天子欽點,三衙派出的殿前侍衞!
範雍雖覺得狄青比他的地位相差十萬八千里,可此事既然和天子有關,他就不敢怠慢。不過聖上在狄青的調令上,親筆寫了一句,“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這讓範雍很費解。
趙禎寫這句,其實就想讓狄青在邊陲走一圈,不必擔當什麼職位,若厭倦了邊陲的事情,就再回京城任職好了。趙禎對狄青,還是很有感情的。
狄青雖是趙禎的臣子,但趙禎心中,還希望當狄青是朋友。
趙禎的心事沒有在調令上寫出來,倒把範雍範大人為難得夠嗆。範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種理由,給狄青加俸,但不讓狄青擔當邊陲具體的職位,這種處置方法,讓狄青這個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沒什麼危險,算不上重用,範雍也就可以給朝廷交差了。
範雍把對狄青的處理辦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親自回道:“準!”
範雍洋洋得意的時候,又有點誠惶誠恐,不解趙禎為何對一個低賤的殿前侍衞這麼看重呢?
狄青轉瞬就在邊陲一年,整日遊手好閒,範老夫子也不理會。但最近党項人好像要過肥秋,不停在邊陲出遊騎擄掠西北百姓,造成邊陲吃緊。這個狄青隔幾日就來請命一次,希望能到邊陲最前的地方去作戰。
範雍哪敢派這個供養的狄大老爺前去最危險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饒,範雍很是不耐煩。
想耿參軍説的也有道理,範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麼關係呢?”
耿參軍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揮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統領了。範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裏當差,他以後就不會天天煩擾大人你了。”
範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來。”
河北塘濼,陝西堡寨,可説是大宋邊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雲十六州,北疆門户大開,導致契丹兵馬動輒南下。眼下大宋雖説與契丹和好,但總提防契丹人反覆、長驅直入,是以根據河北地勢低、湖泊多的特點,將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貫穿,甚至部署船隻水上巡邏,限制敵騎。
而陝西之地,卻無河北河流湖泊的特點,時刻被党項鐵騎威脅,自太祖之時,就開始以縣為基礎,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鐵騎,到名將曹瑋知秦州之時,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寬深達近兩丈的塹壕,和堡寨相互呼應,抵擋西北的鐵騎。
這修建堡寨、挖掘塹壕的事情,到趙禎即位後,也未停過。這就導致大宋西北邊陲,堡寨難以盡數,接連蜿蜒,有如移動的長城。
新寨在延州東數十里外,因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頂着,因此新寨地理位置不算扼要,範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過千餘廂軍把守,把狄青派到那裏當個寨主,一來沒危險,二來算不上重用,俸祿再給加點,支走狄青,討好天子,豈不是一舉兩得?
範雍想到這裏,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見到狄青哭喪一樣的走進來,又忍不住扳起了臉。
狄青容顏憔悴,鬍子拉碴,身上還有些酒氣。但狄青還是狄青,那風霜塵土並沒有讓他失去俊朗,反倒讓他身上,帶有一股難洗的滄桑動人之氣。
更讓人心動的是狄青那雙眼。那眼眸中,有些不屈、有着執着、有着傷情、有着惆悵。那亮如天星的一雙眼,偶爾的眨眨,自有一股蒼涼凌厲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舊的刀鞘包裹,但隱隱間,刀鋒已現。
沒有誰知道狄青這一年來,如何度過,只有狄青自己明瞭。
範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心中雖厭惡,還能和顏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裏了。”
狄青倒有些詫異,問道:“不知大人要將卑職派往何處呢?”
一年了,轉眼間狄青在邊陲遊蕩了一年有餘。他每次想到這裏,都是忍不住的心痛。範雍不讓他任職,反倒讓狄青無官一聲輕,全力尋找香巴拉的秘密。
可他走遍了延州,關於香巴拉的所在,還是一無所獲。
他甚至覺得,這不過是個美麗而又殘酷的傳説,但轉念又想,真宗、八王爺、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絕非無因,他狄青不能放棄,他一定要堅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
那承諾,此生不變。
範雍向耿參軍望去,咳了聲。耿參軍會意,一旁道:“狄青,月餘前,新寨指揮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殺,那裏危險,缺人統領。範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揮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墮了宋軍的威風。當然了,若能給丁指揮報仇,那是更好了。”
範雍一旁忙道:“邊陲之事,以和為貴,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發和羌人的衝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沒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腦袋,你當然以和為貴了。遊蕩一年,他尋找香巴拉的心還堅定,但覺得總要換個辦法,憑自己摸索只怕不行。
想到這裏,狄青躬身施禮道:“卑職謹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説走就走,轉眼沒有了影子。範雍暗想,我調令還沒有出,你着急去死嗎?可懶得和狄青交談,吩咐道:“耿參軍,你快去辦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軍發生誤會。”待耿參軍離去,範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參軍出了知州府,見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臉上露出絲笑意。
狄青上前施禮道:“有勞耿參軍了。”
耿參軍笑道:“郭大人已對我説了情況,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狄青,新寨雖小,但人若是龍,終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負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點點頭,再施一禮,轉身離去。
原來耿參軍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舊識。自宮變後,京中變化極大,郭遵也自請出京到了西北,眼下為延州的西路都巡檢使,負責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這般遊蕩,這才請耿傅想辦法。
因此今日狄青求見,耿傅這才一旁建議,倒與範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將調令文書徑直給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書,當天出發,新寨離延州城不過數十里,狄青黃昏時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見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飛翔,忍不住的向東望了半晌。
他披着晚霞進了新寨,見寨門敝舊,防禦工事大多破舊不堪,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這種防禦,若碰到重兵攻打,當然抵擋不住。可狄青轉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這地方有如雞肋,不廢棄就不錯了,還能指望誰重視此地?
狄青輕易的進了新寨,也無人留意。
眼下雖説党項人時有騷擾,畢竟還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沒有戰意,甚至可説是防備稀鬆。
狄青並不急於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騎馬在寨中游蕩,見到路邊搭着間簡陋的竹棚,勉強能遮風擋雨。竹棚裏面擺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
邊陲多簡陋,這樣的酒家倒隨處可見。
狄青下了馬,入了酒肆。他並非想要借酒澆愁,而是知道這種地方,無疑是探聽消息的最好所在。
但這一年來,他不知道走過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沒有他需要的東西。
狄青落座後,微覺失望。
酒肆中,坐着幾人閒飲,都是説着家長裏短的閒話。酒肆盡頭,坐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顫抖,見狄青進來時,好像吃了一驚,但見到狄青的臉後,舒了口氣。
狄青目光鋭利,早將那年輕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難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輕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麼?
狄青並沒有多想,也懶得去管閒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見有兩個漢子走進來。左手的那個漢子紫銅臉色,儀表堂堂,右手那漢子一蓬濃密的大鬍子,眉毛卻是悉疏,但難掩風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邊塞之地,才多有這種粗獷的漢子,看他們的服飾,應該是這裏的守軍。
那兩人落座,紫銅臉的漢子一拍桌案道:“夥計,先來兩斤酒,半斤羊肉。再來十個炊餅。”
夥計對那紫銅臉的漢子笑道:“廖都頭,今日不當差嗎?”又對那虯髯漢子道:“葛都頭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説領軍的人就是指揮使、副指揮使和都頭、副都頭,這兩人都是新寨的都頭,應該是我的手下。”
廖都頭罵道:“廢話,我當差怎麼會喝酒?快點把酒菜上來,我還有事。”他目光閃動,從狄青身上掠過,有些詫異,暗想在新寨的人,他熟悉非常,怎麼會有這般人物?
狄青戴着氈帽,已掩住了臉上的刺青,紫銅臉的漢子見狄青衣着敝舊,腰間隨意挎着一把刀,難掩孤高落寞之氣,一時間也看不出狄青的來頭。
廖都頭才待起身,就被身邊的葛都頭拉住,低聲道:“莫要多事,我們……還要做事。”他後面的話説的聲音極低,帶分神秘之意。
廖都頭冷哼一聲,從狄青身上移開目光,也低聲道:“過了這多天,多半不成了。依我説,不如宰了他就好,你我聯手,還怕不能奈何他嗎?”
葛都頭道:“唉……那廝很鬼,你我就算殺得了他,以後還能在新寨呆嗎?這裏人雜,先吃酒,莫要多説了。”
兩個新寨都頭説話的聲音很低,狄青耳尖,竟聽到了。
他其實也不是刻意偷聽那兩人談話,只是這一年來,不知為何,他擁有的神力不但沒有像以前般曇花一現,反倒益增,耳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鋭,因此無意間,聽到了二人的對話,不由心中微凜。
狄青拿着筷子撥弄,並沒有向兩個漢子的方向望過去,心中想到,“這兩個都頭竟要殺人,他們要殺誰?沒想到這兩人看似儀表堂堂,私下竟做這種勾當。”
若是換做以往,狄青就算不衝過去質問,多半也形於顏色,可這時的狄青,只是喚道:“夥計,來兩斤酒,一斤羊肉。”心中暗想,一會跟着他們看看就好。若那兩人真的隨意殺人,也不能饒了他們兩個。
他一抬頭,就見到那喝酒的白臉年輕人低頭要出去,店夥計過來招呼狄青,發現那白臉年輕人要走,叫道:“華副都頭,要走了?酒錢二十文。”
夥計這一招呼,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那年輕人的身上。
那白臉年輕人見到兩個都頭進來後,就扭過頭去。廖、葛兩都頭都像有心事的樣子,並沒有留意那人,這下抬頭望去,廖都頭臉色陰冷,身形一晃,已攔到了那白臉年輕人的身前。問道:“華舵,你小子偷偷摸摸的,要做什麼?”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原來這白臉的也是新寨的一個官兒,叫華舵,是新寨的副都頭。
這三人都是新寨的人,可看起來,怎麼像是行如陌路?
華舵身子還在抖,陪笑道:“廖都頭,我……沒有偷偷摸摸。”
廖都頭喝問道:“你沒有偷偷摸摸,見到我們連個招呼都不打嗎?”
華舵一震,突然直起脖子叫道:“廖峯,你算老幾,我為什麼要向你打招呼?我偷偷摸摸怎麼了,你管我?你有什麼資格?”
廖峯微愕,不等説什麼,華舵已怒氣衝衝的走出去。廖峯才待攔阻,酒肆外走進來一人,一把抓住了廖峯,低聲道:“老廖,別追了,我有些線索了。”
進來那人高瘦的個子,臉上一塊青色的胎記,看起來有些險惡。
廖峯微喜,説道:“司馬……你查到什麼了?坐下來説!”
狄青見那司馬和廖峯是一樣的服飾,暗想這人原來也是個都頭,好傢伙,我這指揮使才到,就一口氣碰到新寨的三個都頭,一個副都頭。
不過狄青並不奇怪,因按宋慣例,一個都頭能領百來個廂軍。新寨雖小,但也有千餘兵士,有五六個都頭也是正常。
可這些都頭、副都頭之間,好像藏着什麼秘密。聽廖峯邀那司馬坐下,狄青正合心意,可司馬坐下後,只是飲酒,並不説話,廖峯和那葛都頭竟也不再説話。
狄青等了片刻,微有詫異,斜睨一眼,暗皺眉頭。原來他一眼就看到,司馬用手蘸了些酒水,竟在桌上寫字,因此沒有言語。
狄青心道,廖峯都頭有些衝動,那個葛都頭外表粗獷,卻很心細,這個青面的司馬都頭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算是個厲害角色。
他暗自琢磨這三人的計謀,正想着如何舉動,只聽到酒肆外有踢踏的腳步聲傳來。
狄青正琢磨時,並沒有去望來的是誰,沒想到那腳步聲越走越近,竟到了他身邊停下來。狄青只見到桌前一雙草鞋,破得不像樣子,有兩個腳趾頭都露了出來,腳趾頭動動,像是在和他打着招呼。
狄青忍不住的抬頭,想看看來的瘋子是誰?
如今已入秋,邊塞很有些冷意,這人穿雙露着腳趾頭的草鞋,不是瘋子是什麼?
這裏還有很多空座,這人為何一定要到了他的面前?
狄青抬起頭來,又有些發怔。眼前那人正在望着他,那人臉上的肅穆,看起來就算八王爺都稍遜一籌。
不過那人的衣服和八王爺截然相反。八王爺很多時候,都穿着極為乾淨。那人穿着補丁摞着補丁的衣服,衣服不但破,而且髒,不但髒,還很油膩。狄青看不出那人衣服原來的顏色是什麼,但可以肯定是,他只要擰擰那衣服,攥出的油可以炒盤菜了。
那人頭頂微凸,臉有菜色,一雙眼睛不大,正眯縫着望着狄青。
狄青確信這人不是瘋子,因為瘋子絕對沒有那精明的眼神,他看到這人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其實很精明。
見那人不語,狄青終於開口道:“你有事?”
那人見狄青開口,突然道:“莫動。”他聲音低啞,似乎有種魔力。盯着狄青,五指不停的屈伸,神色肅穆不減。
狄青見到那人的五指也和抓了豬油似的,感覺他應該是在算命,但怎麼都不能把這人和邵雍的算命聯繫在一起。
不過他畢竟風浪經歷的多了,竟還能沉着望着那人。他這時並沒有留意,酒肆中的眾人都望着他和那人,臉上的表情極為怪異。
那人像塗着豬油的手終於停了下來,表情慎重道:“你有心事!”
狄青皺了下眉頭,半晌才問,“那又如何?”
“你很快就會有一個大難。”那人聲音像從嗓子中擠出來一樣。
狄青反倒舒展了眉頭,心道這不是個瘋子,倒像個神棍。他早就對什麼災難麻木,更不信那人的危言聳聽。隨口道:“那又如何?”
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奇怪,舒了口長氣,一字字道:“香……巴……拉……”
狄青霍然而驚,聳然道:“你説什麼?”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來人居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心事。他踏破鐵鞋無處尋覓的香巴拉,竟被這人輕易的吐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