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短短的三個月之中,文束玉體健逾常,武功大有進境。但是,非常不幸的,這期間卻另外發生兩件令人悲痛的大事。
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
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屆七旬有零,其去世本來不算什麼意外,但是,他與文束玉的關係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親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傳授愛兒的緣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與這名老家人相依為命;他從來也沒有將老文福當做一名家人看待過;雖然主僕有別,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幾乎一直將這名老家人當做老祖父一般尊敬着。
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難過是不難想象的。
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着傳來:雙獅與八達兩家縹局合保的一批鏢貨在蘇魯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
八達鏢局三名鏢師喪命,歐陽局主重傷。雙獅鏢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張李二鏢師喪命,雙獅兄弟重傷。
在這種情況之下,鏢貨之下落,自然問也用不着多問了!
消息傳來,整個長安城為之震動;而雙獅和八達兩家鏢局,破產也就破定了!
因為按這一行的規矩,鏢貨如在交割之前遭遇意外,不論護鏢人手傷亡情形如何,那都是鏢局自己的事,但損失的鏢貨,卻不能不照貨賠償。
兩家鏢局於消息到達後,全都陷入一片驚惶駭亂中,文束玉更是暗暗跺足不置。他原有力勸兩名局主放棄承保之意,只可惜前腳與後腳剛剛差了那麼一步。當天他如能及時趕回來,兩位局主對他的建議雖不一定會採納,但會因而提高警覺,甚至另外再請助手,以策萬全,卻屬極為可能。
如今,別人是驚惶駭亂,文束玉卻多添一層深深的內疚,他覺得,他那天實在不應該再去居易樓。
經過一夜思考,第二天,文束玉走去跟鄭師爺説道:“鄭師爺,您留在局中,將局中財產稍微清理一下,有多少,算多少,等兩位局主返局後,好對事主立即有個交代,小弟則準備帶着老陳和老馮兩個趕去徐州護迎兩位局主回來。”
鄭師爺大感意外道:“文相公”
文束玉意甚堅決地攔着道:“鄭師爺,您不必再説什麼了,局中人手全部這麼多,俗雲養兵千日,用兵一朝,這兩年來,蒙兩位局主隆遇有加,而小弟在局中卻一直無所事事,等於一名置閒人員,此去並非動刀動槍,師爺無須多慮。”
鄭師爺拗他不過,只好聽其自然。
文束玉僅帶着那部武學秘友,以及幾件隨身應用的物品,當天就偕同老陳老馮兩名局丁登程出發。
文束玉、老陳、老馮,三人三騎出長安東門,擬取道洛陽,經鄭州、開封、商丘、湯山等地奔赴徐州。
老陳、老馮兩名局丁雖然年過五旬,但因二人年輕時也曾練過幾年把式,身手還算矯健。
到達潼關之後,陳馮二人見他們這位文相公,平常弱不禁風,這會兒,經過一整天揮鞭疾馳,居然毫無半點倦累之態,均不禁暗為之稱奇不置。
倒是文束玉擔心陳馮二人受不了,主動提議在潼關歇宿一宵,養足精神,以便次日繼續上路。
第二天,三騎再自潼關向東進發。
這時已是天寒地凍的仲冬十一月下旬,馬蹄敲在黃土路道上,聲響都較平常清脆,中午,三人於閼鄉下馬打尖時,天空中若有若無的雪花星兒忽然變為羽片般紛紛傾降而下。
文束玉匆匆食用完畢,首先跳上馬背,向陳馮二人叫道:“酒囊裝滿,戴上風帽,走!”
陳馮二人見文弱的文相公都能如此勇敢,不由得豪氣頓生,當下吩咐店家灌足兩革袋好酒,將風帽兩邊護耳往下一拉,也跟着跳上馬背。
天黑後到達函谷關,文束玉向陳馮二人問道:“陳頭兒和馮頭兒累不累?”
老陳喘着氣笑道:“還好。”
老馮搶着笑問道:“文相公之意思是不是想趕夜路?”
文束玉向二人一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老馮遲疑了一下道:“咱們老陳兩個倒是無所謂,只是……文相公……還有我們這三匹牲口,它們不知道是否吃得消……”
文束玉見二人不反對,立即答道:“牲口沒有關係,到前面棧市上貼銀子換上三匹就得了,至於小弟,這一向健康情形良好,試一試應無問題,聽人説,雪花能迷xx眼,萬一在到達洛陽之前,道路給積雪阻塞,那時前不巴村,後不夠店,豈不大糟?”
於是,三人在函谷關換馬,飽餐一頓,將革囊中燒酒補滿,連夜冒雪上路,揮鞭直馳洛陽。
沿途小憩數次,第三天近午時分,北邙山已然遙遙在望。
又加數鞭,進入洛陽城。這一下,馬累了,人也累了,而外面雪花也跟着愈降愈密。
文束玉叫店家好好照顧馬匹,然後與陳馮二人盡情暢飲,飲畢,分別入房蒙被大睡。陳馮二人一睡如死,而文束玉因為內功已具相當火候,睡下去不過一二個時辰便已爽然清醒過來。
文束玉一覺醒來天已微黑,他見陳馮二人仍然熟睡正酣,天空中飛雪亦無少停之象,於是信步出棧來,冒雪向城中繁華地區閒眺着走去。
雪中漫步,別具滋味,文束玉久慕洛陽風光,停留短暫,機會不多,是以想趁到此各處瀏覽一番。
由於雪層已將整個大地覆蓋,此刻雖是昏暮時分,卻像黎明左右的迷濛。大街兩邊,店門十九均已關上,僅有腰門在虛掩着,閃動的燈光,隱約的人聲笑語,不時自兩街樓窗中送下來。
文束玉不難從那些燈光人語中想象到一幅幅歡樂融洽的畫面,有些地方也許正在闔家圍爐,有些地方也許正聚集三五友好在室中把杯,眾論上下今古,或者計劃着如何過年,甚至計劃着如何在開年後邀飲春酒……
文束玉雖然從小便未領會到天倫聚敍之樂,但品嚐各處異地的滋味,這尚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
終於,他打消選個酒肆小酌一番的念頭,轉頭重又回到落腳的棧房。
他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此刻都會生出這感受;那麼刻下因倒困滯徐州,英名與家當均於一夕之間盡化灰燼的雙獅兄弟又是何等心情呢?
還有那可憐的張李二鏢師想及張李鏢師日常之為人,以及對他的愛護,文束玉心酸如蝕,雙眼模糊,這座洛陽城的風光再好,他這時也沒有心情去賞玩了。
同一時候,大街右首的一座小樓上,三名少女正在燈下作雁行魚陣之戲。
兩名少女分持黑白,隔案對奕,另一名則在打橫支頤觀戰。三名少女,一衣紫,一衣白,一衣紅,正是芙蓉三徒雙劍貴妃楊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紅雲。
對奕的是雙劍貴妃和冰姬二女。這時,雙劍貴妃之局勢由優轉劣,正拈着一枚白子沉吟難決,觀戰的夏紅雲不耐久等,眉峯緊皺,厭惡地轉身走去臨街窗前,同時伸手將窗扇輕輕拉開一道縫隙。
雙劍貴妃蝤蠐一縮,叫道:“雲丫頭,你要死啦?!”
五月花夏紅雲順口答道:“透透氣不好麼?”
冰姬也跟着叫道:“雲丫頭,把窗子關上,風雪這麼大,寒氣直往脖子裏面鑽,你丫頭不怕冷,也得顧顧別人”
五月花夏紅雲並沒有依言將圍子關上,也沒有回答什麼,她五月花的一雙秀目,這時正隨着下面街心雪地上一條人影緩緩移動。
雙劍貴妃再度叫道:“是不是要我起來擰你?丫頭。”
五月花夏紅雲輕輕喚了一聲,紅着雙頰扭過臉去笑道:“輸了棋的人,咳,應該不怕冷才對呀!”
雙劍貴妃恨很罵了一聲:“好丫頭”棋子往棋盤內一扔,作勢欲起。
五月花夏紅雲忙嚷道:“嗅,不,好大姊,我來關,我來關!”
窗子關上,雙劍貴妃和冰姬繼續未竟之局,五月花夏紅雲繞案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語地道:“我下去瞧瞧小翠那丫頭睡着沒有,肚子餓了,叫她蒸碗百合蓮子。”
説着,走向樓梯口,匆匆下樓而去。雙劍貴妃與冰姬因為神貫棋局,全都沒有去留意。
不過眨眼工夫,五月花夏紅雲復又登樓,過了一會兒,棋戰結束,輸的一方是大師姊雙劍貴妃楊芬芬。
五月花夏紅雲眸珠轉了轉,忽然搖搖頭嘆道:“大姊這盤棋輸得實在太冤枉了!”
雙劍貴妃以為這位三師妹在風涼她,輸了棋,正感氣無可出,聞言不禁杏眼一瞪道:
“什麼地方冤枉?”
五月花夏紅雲視若無睹,以手指着棋盤,認真地批評道:“剛才,在這兒有個‘劫’,假如大姊主動投子撲入,將劫打贏了,二姊就勢必要全軍覆沒,唉唉,不是小妹放肆,這正是大姊處世為人的一大弱點,大姊似乎輸得太慘,以致最後終因一念之慈”底下是深深一嘆,表現出無限惋惜的樣子。
其實,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難指出五月花夏紅雲現在所評的可説全是一篇廢話。
棋盤上“打劫”,敵我雙方之機會永屬五五之分,假如打贏了,當然不會輸,可是假如打不贏呢?
雙劍貴妃又不傻,如有穩贏的劫,她會不打嗎?
不過,人總是這樣子的,輸了棋的人,縱然人人認為輸得公允,輸的一方卻往往會強找藉口,以證明那是“非戰之罪”,若有旁觀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處,試問,輸的一方會不領情嗎?
所以,雙劍貴妃聽了小姐妹這番評論之後,難看的臉色一下子緩和過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這種弱點不能克服……”
冰姬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她心裏雖然在好笑,表面上卻無任何表示。
夏紅雲偷偷溜了大師姐一眼,忽然苦着臉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嗎?”
雙劍貴妃甚為訝然道:“你,你不去?”
冰姬也有點意外道:“這是你惹下來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師徒打招呼自認不是,都該由你出面,我跟大姐兩個,嚴格説來也不過是兩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麼?
敢不聽師父的話,不去你就不去好了!”
夏紅雲又轉向冰姬苦着臉道:“二姊,您又跟小妹為難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雖然不願開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難道就敢招惹咱們師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説,這次洞庭之行,不過是一種禮節而已,人到,等於禮到,血屠夫師徒見到二位姐姐可説面子十足,小妹留下來,他們師徒以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興,反過來説,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廝在看見小妹之後,也許會愈着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氣又壞,到時候,萬一兩下里一個彼此不順眼……”
冰姬堅持道:“不行!你丫頭無論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別去,簡單得很!你丫頭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夏紅雲眼見二師姊這邊已經是此路不通,乃又轉向大師姊道:“大姊,小妹還是求您好,二姊心腸太硬了。”
五月花夏紅雲預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現在開始發揮它的微妙力量了。
剛才,她説:大師姊,您的棋本來可以贏的,可惜最後卻因一念之慈反勝為敗。而今,她意思則是説,二師姊心腸太硬,還是您大師姊的心腸軟些您,大師姊,剛才不是已經承認過這一點嗎?
所以,現在的雙劍貴妃,就不得不以事實來證明自己心腸確是軟些了;當下,雙劍貴妃先故意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神氣,然後深深嘆了口氣道:“二丫頭説得不錯,師父之意,的確是要我們三個一起前去,但是,現在聽你丫頭這麼一説,卻又似乎不無道理,唉唉”
語畢,搖搖頭,又是深深一嘆,接着抬起頭來,皺眉向冰姬無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
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順她這位大師姊,現見大師姊如此主張,自然無話可説。
五月花夏紅雲見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來道:“你們繼續下棋,我下去替你們準備育夜。”
她不待兩位師姊有何表示,雀躍着下樓而去,人至樓下,輕輕喊道:“小翠,你回來沒有?”
黑暗的耳房中有個聲音低答道:“回來了,三姑娘,小翠在這裏。”
“噓!輕點。查清了沒有?”
“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棧。”
“一個人?”
“三個。
“嗯?”
“另外二人似是鏢局裏的夥計。”
“來洛陽幾天了?”
“今天剛到。”
“你……你看他們會不會馬上趕去別的地方?”
“這……很難説,不過據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這麼大,他們如有急事,應該不會歇下,假如沒有急事在身,就該不會馬上離去才對。”
“唔,是的,有道理。”
“三姑娘還有吩咐嗎?”
“沒有了,小翠,謝謝你,嗅,對了,去把小屏小黛她們搖醒,就説我叫她們倆做三份點心送上樓去……”
次日,風雪如故,一輛篷車將雙劍貴妃和冰姬師姊載出了南城門,跟後,西街平安客棧中出現一對年輕的主僕。
主人是一名年約十七八的俊秀書生,身穿紫狐裘,頭戴四方巾,明眸皓齒,風度翩翩。
紫裘書生帶着那名青衣書童入棧後,眼光四下一掃,隨後走去櫃上向掌櫃的含笑問道:
“後院三號上房那位年輕的客人起牀沒有?”
掌櫃的呆了呆道:“起牀?”
紫裘書生點頭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煩着人通報一下,就説有位夏公子來拜訪他了。”
掌櫃的張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
紫裘書生也是一呆道:“幾時走的?”
掌櫃的眨着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就催着他兩名夥計整裝上路,那兩名夥計似乎不太願意,後來那位公子不知對他們説了幾句什麼話,兩名夥計不住點頭,三人説完話就這麼走了。”
紫裘書生傻了片刻,訥訥地道:“知不知道他們走的哪個方向?”
掌櫃的歪着脖子想了片刻,緩緩擺頭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聽他們似乎提到過鄭州、開封這二處地名。”
是的,洛陽平安老客棧掌櫃的説這些話時,文束玉和陳馮兩名局丁的確在向鄭州進發,而且已經離鄭州不遠。
雪地馳馬,行程是艱鉅的。
好不容易,三人三騎到達鄭州,在鄭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進。開封二次換馬,併為每匹馬喂上參酒糟豆,休息後繼續登程。馬上三人,人人臉色凝重,彼此間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
文束五和陳馮二人,受着道義之驅使,以無比之勇氣與無情風雪搏鬥了四天四夜,終於騎着顛蹶的牲口,拖着疲憊的身軀進入徐州城。
進城之後,依陳馮二人之意,打算掙扎着馬上去西城鐵掌蕭道成那兒會見兩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對。
他向陳馮二人道:“我們拼命趕,目的只在早日到達這兒,到達之後,我們卻不妨稍稍耽擱一下,我們可以想想:兩位局主身負重傷,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問可知,如再讓他們看到我們三個這副狼狽樣子,豈不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頓一下,從容而煥發的走上門去!”
陳馮二人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先在一個地方歇下來,飽餐一頓,略事休息,然後分別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向西城走去。
在西城鐵掌蕭道成的大廳中,文束玉與陳馮二人見着了雙獅兄弟。雙獅老大怒獅蔡大功傷得較重,老二病獅蔡逢辰則僅在手腿部分受着一點外傷。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療治,怒獅也已能夠起來走動,只不過尚不能在如此風雪天氣下騎馬趕路而已。
雙獅兄弟見文束玉等三人竟能於這種風雪天這麼快就能得訊趕來,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風雪趕過急路的樣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驚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來更為雙獅兄弟所夢想不到。
雙獅愣了片刻,張大眼睛叫道:“你們是飛來的麼?”
文束玉輕鬆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對了,我們都是飛來的,這種天氣飛起來可還真不容易呢。不過託兩位局主洪福,我們三個總算飛到了。”
文束玉笑説着,不容雙獅兄弟有開口機會,緊接着又笑道:“現在報告兩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緒,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銀子是人賺的,也是人用的,這次,兩位局主總不至於為賠光家當而痛心吧?”
怒獅果然豪叫道:“什麼話!別説一點臭家當,就是連咱們兄弟兩條命都賠進去又算什麼?”
文束玉拇指一豎道:“好,東家,這話是您説的,這才是我們的東家!這才是長安雙獅鏢局的大局主!天下鏢局,沒有一家敢保永遠不出事,不過,出事之後能有這份心胸,恐怕不見得家家鏢局的局主都能辦到。兩位局主如以為晚生在説奉承話,沒有關係,這位蕭大俠也在這裏,兩位局主見聞廣博,不妨馬上舉個例子讓晚生長長見識也好!”
這番話,句句如金石擲地;尤其最後那兩句,更令雙獅兄弟聽得心平氣和,快感無比。
因為這是事實,一家鏢局失事之後,咬牙切齒者有之,心灰意懶者有之,幾曾聽説能像今天怒獅這般漠然處之者?
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數語,達到預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説不出的高興。
最後,文束玉等雙獅兄弟將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開,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語氣和方式,向雙獅兄弟打聽劫嫖者是何路數,以便暗中記下,徐圖追究之策。
詎知雙獅兄弟聽了,全都嗒然若喪,久久之後,方由病獅搖搖頭,嘆了口氣道:“説來慚傀,不説也罷!”
雙獅兄弟,病獅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費盡心機,問了半天,結果卻只換來這麼兩句。
文索玉心中雖急,表面上卻不得不裝作淡然處之,當下無可無不可的又問道:“都是些怎麼樣的人物?”
病獅自懷中取出一條黃羅香巾,苦笑道:“這是一件唯一可資追查的證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遺落下來,至於那批傢伙都生作什麼樣子,不説也罷,説來慚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結果還是怒獅爽氣,恨聲接口道:“情形是這樣的,文老弟,那時是深夜,月色不好,來人又都蒙着面巾,加之那批傢伙一個個身手奇高,當時咱們別説去辨認人家身份,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回想起來,能留得下一條老命已經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獅説着,順手從病獅那兒將那條黃羅香巾取過送來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開一看,發覺這條香巾質地極佳,抖露之際,芬芳撲鼻,巾上不染半點污跡,顯然是件紀念品,而非普通備用之物。
文束玉看後抬頭訝然道:“裏面也有女的?”
怒獅搖搖頭,答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裏,裏面一個女人也沒有,而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們幾個想來想去,直到今天還是想不通……”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局主,這條羅巾送小弟如何?”
怒獅聽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獅言下之意,本是想説:“你要去這玩藝兒有啥用處?”
但當他一個“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點頭,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將來如遇上中意的妞兒,用之定情亦佳;擺在咱們兄弟這裏,只有愈瞧愈有氣。不過,你老弟可得記住,有了喜事,咱們兄弟這頓來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辯,緩緩將那條黃色羅巾小心收起。
飯後,文束玉找着一個機會,悄悄地將老陳老馮兩個叫去一邊,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説道:“不瞞兩位説,我,文束玉,跟雙獅鏢局的關係,到此為止算是緣盡了。過兩天,兩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陳頭和馮頭的照顧,小弟已決定不再奉陪,現在,小弟有兩件事想煩陳頭和馮頭等下轉達一聲:第一,小弟這一兩年來,世故已經見得不少,今後自己當能照應自己,請兩位局主務必放心。第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到時候,不論雙獅鏢局還開不開,我文束玉都會再去長安一趟,去……去……向兩位局主面謝今日不辭之罪。陳頭,馮頭,再見了……彼此珍重,後會有期!”
文束玉説完,不容陳馮二人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快步向外邊走去。等到陳馮二人定下神來,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馮陳二人默然對望一眼,相繼轉身向大廳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們局中這位文相公的脾氣,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温文,但個性之強,卻極罕見,他既決定要走,事實上誰也挽留不住。
所以,馮陳二人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儘快去廳中將這事情報告兩位局主。
當馮陳二人到達大廳台階下面時,忽聽得廳中大局主怒獅蔡大功正以一種疑惑口氣在問一個人道:“敢請教夏公子,您跟我們那位文相公認識多久了?”
馮陳二人匆匆登階,走進大廳一看,大廳不知打何時開始,已經多出一對年輕的主僕。
那名被怒獅喊作夏公子的少年書生,年約十七八,頭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雙目有神,雙眉斜飛,鼻似分水玉峯,弧犀稜角分明,文采鑑人,瀟灑至極。身旁那名書童,年約十四五,生相也頗清秀。
馮陳二人與這對主僕照面之下,意識中均有着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二人誰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怒獅一見馮陳二人來到,忙叫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獅的詢問,現見怒獅又向馮陳二人出聲招呼,只好住口跟着也朝馮陳二人望來。
馮陳二人聞言,同時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獅用手指向那位復公子道:“快去將文相公請來,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馮陳二人未及答言,怒獅忽然咦了一聲,彷彿一下想起什麼似的,乃又轉向那位夏公子注視着道:“對了,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來了這裏?”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禮貌的欠了欠身軀,從容回答道:“晚生與文兄結識,系在長安居易樓,這次,晚生路過此地,原不知文兄業已來此,只緣道路傳言,説有長安兩家鏢局日前於附近失事,經過打聽,方悉文兄服務之雙獅鏢局亦在其內,因得知兩位局主刻尚滯留這兒蕭大俠家,本意前來,原為了一致慰問之忱,再煩帶個口訊與文兄,現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趕至,自是樂於一見。”
怒獅點點頭,轉過來向陳馮二人揮手道:“去請文相公來吧!”
陳馮二人迅速地交換了無可奈何的一瞥,由老馮低下頭去回答道:“報告局主,文……
文相公剛走了。”
怒獅怔了一怔道:“怎麼説?”
老馮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進來,促聲道:“走了多久?”
老馮轉過身去道:“就在我們入廳之前。”
那位復公子緊接着道:“他説要去哪裏?”
老馮搖搖頭道:“沒有提。”
夏公子眨着眼皮又道:“打正門出去的?”
老馮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打後院西偏門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門,給兩位局主看到之後將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轉向雙獅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説道:“這樣説,晚生就不便再打擾了!”
語畢,向隨來之書重一招手,提裘越檻,急步下階出院而去。
怒獅蔡大功望着這對主僕背影在大門外消失,心中納罕不已,最後,愣愣然掉頭向病獅問道:“老二,你看這位夏公子“姓什麼?夏?”局丁老陳恍然摹由夢中驚醒過來,失聲叫道:“啊,啊,夏,對了,小的想起她是誰來了!”
文束玉走出鐵掌蕭道成後院那道便門,心中充滿酸楚,他知道,雙獅兄弟以及嫖局中每一個同仁,都會因他這種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大家都會這樣想:走掉一個,這只是一個開端,接着,將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着一個離開,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無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不是,什麼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許就是你或我,不必説再見,不必對誰抱歉,多見一面,多説一句話,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擇道路,只顧向前飛跑,揀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終於,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視線迷失而停頓下來。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扎着各種花燈的骨架,懊,風雪,年節,再過去,便又是另一個春天了!
巴嶺的春天……
長安的春天……
下一個春天,他將在什麼地方渡過呢?
沒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將永遠孤單。老文福不會再活轉過來,父親不會再來找他,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親,情形也一樣。
以前,父子一年見面一次,恨少,現在呢?連想見面一次都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試着一盞走馬燈,看轉軸是否均衡滑潤,是的,走馬燈,世上人和事便是這樣,所不同者,在燈上,過去的一匹馬兒還會再來;但在人世上,過去的就過去了,接着來的,雖然相近,卻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頭,不禁滿臉堆笑道:“公子想買麼?”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買,只可惜我所想買的一種你們這裏沒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見得吧?小的這種手藝,不但在本城數第一,就是跑遍方圓百里之內,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家,小的這兒買不到的,別的地方絕不可能買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別處問一問……”
文束玉點點頭,輕輕説道:“是的,無處可買……”
望着文束玉遠去的背影,中年人搖頭道:“可憐,原來是個瘋子!”
中年人説着,那些扎燈架的少女都笑了。
一度停頓的風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
文束玉關在一家小客棧的房間裏,在燈下,他打開那部秘籍,看不下去,只好再將那條黃羅香巾取出。
這條黃羅香巾,可説是追查這次鏢貨下落的唯一線索,可是,第一個難題就無法解開;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會從一羣殺人越貨的盜匪身上遺落下來的呢?
文束玉剛才在雙獅兄弟面前沒有將它看仔細,現在,在乾淨的案頭,他將這條羅巾仔細展開
羅巾展開,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四四方方的羅巾正中,有着兩條以綵線挑成的花槓,看上去似是花槓,細細辨認之下,原來卻是兩句樂府:
“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如從來莫作雙。”
字體是小篆,筆劃全都巧妙的隱雜在五色彩線之中,雙獅兄弟是粗人一對,加以又在心情沮喪時,自然要給忽略過去了!
這是一項新的發現!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這項發現事實上對追蹤匪徒也無多大的幫助。
這兩句樂府,等於一首情詩,充其量,亦不過是説明,一對戀人因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中途分手了,後來,女的想男的,便繡了這麼兩句帶有幾分悲怨意味的樂府託人捎給對方
除此以外,它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今,基於事實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將想從這方羅巾着手的念頭丟開,而另行計劃一個可憑以採取實際行動的方案。
他第一步假定:鏢貨縱已化整為零,散運他處,在本地,一定還留有匪徒的眼線,因為匪徒們必須派人留意着鏢局方面於失鏢之後的反應。第二步,他假定:這批幼縹匪徒來頭雖大,武功雖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還有着某種不敢公然行事的顧忌!為什麼呢?因為假使匪徒們沒有顧忌的話,在動手時,絕不會蒙上面紗;同時,在知道鏢局尚有活口留下來,為滅跡計,也該早就對雙獅兄弟以及八達鏢局那位歐陽局主下手才對。
有了以上兩步假定,回過頭來,這方黃羅香巾又有作用了!
從這方羅巾的質地、字體、繡工等等來推測,贈送羅巾者,定然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由此演繹,當可再判斷受贈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膽一點,遺失這方羅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這次劫案之主腦人!
易地設想,那位遺失羅巾的匪徒,在事後,一旦發覺羅巾不翼而飛,不論為了那一種理由,該匪徒都有設法追回這一方羅巾的必要。
所以,明天以後,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這一方羅巾為媒,去進而接近那名羅巾失主。
文束玉因勞思過度,不覺伏案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個懶腰,心想:真是怪事,這一覺不但睡得久,還似乎比睡在牀上舒服。
文束玉想着,緩緩轉過身,忽然間,文束玉傻住了!
那方羅香巾呢?
文束玉呆了片刻,接着,心頭狂跳,四下胡亂找尋起來。
身上,沒有!牀上,沒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統沒有!終於,他靜止下來,不再多做無謂的紛擾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羅巾系放在案頭,枕在腕底,現在,桌上沒有,就是沒有了!
窗户關得好好的,不會是風。就算風吹,也該仍在房內,而今,房中遺索不得,無疑的,它是又換了一個主人了!
文束玉再去檢查房門,果然是給撥開的,刻下只是虛掩着,事實明顯,一目瞭然。
那麼,誰偷跑的呢?
一般人碰上這種事,可能第一個要找棧中茶房進來盤問,而文束玉,他沒有意思這樣去做。
茶房拿了,他不會承認,沒有拿,盤問也是杜然。
同時,這也是不可能的,試問,一名茶房要去這一方羅巾有什麼用?
所以,文束玉斷定,進來者必然是個識貨行家,對方一定深知這條羅巾的價值。
換句話説,來的當是一名武林人物!
不過,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頭,一條羅巾幾乎全壓在兩條手腕底下,對方若打窗外過,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着一條羅巾的?
這還不算,來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癥結所在。來人與這條羅巾有關係?
當然不會!如果有關,他的一條性命説什麼也留不下來的。那麼,那人拿去幹什麼呢?
真是一大奇事!
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幾圈,心念一動,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驀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測的,可能全錯了。來人不傷害他,也許是為了想先弄清他這羅巾打哪兒來的?怎樣來的?他又對這條羅巾的來歷認識多少?
如果文束玉最後這種猜想完全正確,那麼,來人一定還窺伺在這附近在暗中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文束玉告訴自己:他現在必須保持平靜,使對方莫測高深,弄不清他在遺失了一條羅巾之後竟有着何等心情,對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個明白的打算,那麼,他就可以利用這一點設法逼出對方的原形了!
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覺得這種勾心鬥角的事頗有意思。
於是,他故意伸臂打了個呵欠,若無其事的推開房門,向院中走來。文束玉隱約間聽到屋檐上發出一聲輕輕響動,但是,他裝作不知道,繼續向前面走來,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
文束玉走來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點。不一會,早點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隨棧中那名夥計天南地北的閒聊起來。
二人由天氣何時會轉好,一頭扯到本城共有幾家戲院子,以及哪些戲院都在什麼地方和什麼地方?有些什麼有名的角兒?這幾天正在上演什麼戲目?下午什麼時候開鑼?那一家招待最親切?
聊着,聊着,已是近午時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會兒。下午,文束玉吃過東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戲院子走去。
不過,文束玉仍舊來得太早了一點。
戲院子一個人沒有,只有一名年老的雜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雜役誤將文束玉當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問好。這種地方,文束玉在長安曾經跑過幾次,深知到了這種地方,派頭愈是擺得大,就愈會受到尊敬。於是,他背剪着雙手,點點頭,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向前面的戲台後邊走去。
有資格跑後台的,當然是老客人了,那名雜役益發以為自己沒有看錯,高興得點點頭,又去忙別的了。
後台的戲子們顯然還在高卧未起,所以,文束玉進去沒多大工夫,又揹着雙手踱了出來。
走出戲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幾家舊貨店,隨便買了幾件應手需要的東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時間,就這樣在閒蕩中度過。
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廟前忽然出現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
這名相士身穿一襲青布袍,頭戴一頂峨冠,額下一綹烏髯,長可垂胸,臉色呈紫醬色,雙目奕奕有神。
城隍廟前這片空地,為本城最熱鬧的小販賣市場,現因年關在即,分外繁榮,青袍相士一出現,四周圍立即攏來大批閒人。
這名相土的應用道具很簡單,除了兩本書,一副文房四寶之外,僅有白布一幅,矮椅兩張,一張自坐,另一張似乎是準備顧客上門時坐用的。
白布上僅有三行字,兩邊兩行是副對聯:
達官貴人不例外,憂喜兼報。
販夫走卒無二樣,禍福一言。
中央一行小字則寫的是:批命、看相、測字、問卜,酬金一次一律紋銀十兩。
閒人們看到中央這行小字,無不愕然相顧,十兩紋銀足夠中等人家一年生計之需,誰要請教,豈非發瘋?
所以,聚觀之閒人雖多,上前照顧生意的卻是一個沒有。
不過,這位相士顯然頗有涵養,雖然沒有生意,神態照樣自在得很。
這樣一直熬到午牌時分,當閒人們正想轉身離去之際,一名家丁模樣的中年人忽然擠來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問道:“喂!你這玩意兒靈不靈?”
青袍相士緩緩抬起眼光,在來人身上打量了幾眼,神色非常平靜地淡淡回答道:“問題在於你閣下信不信,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咱們誰也沒有勉強誰,夥計,你説是嗎?”
那名家人氣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
青袍相士忽然接口道:“夥計,銀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麼這般為難?”
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
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夥計,你吃什麼飯?我吃什麼飯?在貴主人而言,區區十兩之數,實在不堪一道,朋友難道願意責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着你不成?”
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驚又佩地訥訥説道:“是的,我們員外想知道夫人這一胎……”
青袍相士手一擺,攔着道:“夥計,放下銀子,回去報喜吧,這是命中註定的,誰也更改不了,將來不生男的儘管再來找老夫理論可也!”
那名家人又驚又喜,遲疑地道:“您怎麼連……”
言下之意似説,你連八字生辰都沒有問,憑什麼下的斷語?
青袍相士微微笑道:“夥計,用不着懷疑了,開口十兩銀,貴就貴在這種地方,如果去找那些專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錢也就儘夠了!”
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隻紋銀,高高興興飛奔而去。
接着,青袍相士也收攤了,有人背後指點道:“有了十兩銀子,三個月不出來也夠啦,一句閒話,銀子十兩,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便宜事……”
另外有人為相士辯護道:“話可不能這麼説。”
原先那人不服道:“該怎麼説?”
另外那人説道:“譬如説,前面來了一個人,你能斷出那人是幹什麼來的嗎?你瞧,剛才人家,照面之下……”
青抱相士攤子雖然收了,但並不如那些閒人所説,是因為已經有了十兩銀子,準備就此離去,事實上,青袍相士只不過是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順便休息一下而已。
青袍相士大搖大擺地走進城隍廟,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錢,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麪。
煮碗麪,三五文也就夠了,那名火工大喜稱謝,在煮麪之前且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擺好一個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剛剛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來一名英俊瀟灑的藍衣少年書生。
這名藍衣書生未徵得青袍相士之許可,便一徑向房中走了進來。
青袍相士還以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盤問,不意藍衣書生長衣一提,竟在對面坐了下來,青袍相士看樣子有點不對,正想開口説什麼時,藍衣書生已經搶在前面開了口。
他朝青袍相士平視着含笑道:“大相士,分幾兩銀子用用如何?”
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這是……”
藍衣書生微微一笑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告訴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點到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話説得太多反而無趣,怎麼樣,大相士願不願稍稍破費一下?”
青袍相士一聲不響,眼皮則不住的眨動,眼光中充滿疑訝之色,他似乎説什麼也不相信這麼一個年輕俊秀的人物會如此無賴,當下臉色一變,怫然道:“老夫的銀子是騙來的?還是搶來的?”
藍衣書生搖搖頭,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麼遠,大相士。”
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為什麼要分給你?”
藍衣書生自顧説下去道:“老實説,那傢伙,一望可知,是個下人,他擠到前面來,神色匆匆,見面便問靈不靈,顯然存有照顧之誠意,只是不放心而已,這麼一名角色竟肯以十兩銀子的代價問件事,不是人授意還會是什麼?”
青袍相士咳了一聲道:“這個……”
藍衣書生笑着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許沒有注意,因為小弟那時正站在您老身後,所以,小弟對那人觀察得可説和您一樣清楚。而最後,您説:‘將來不生男的,儘管’您説的是‘將來’,並沒有肯定在‘這一胎’!所以,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準,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詞辯稱:‘我説錯了麼?我是説將來呀!’大相士,請容小弟重複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説是嗎?”
青袍相士半晌沒有説得出話來,更後,哼了一聲,突然沉下臉來,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門户?”
藍衣書生站起身來,也是臉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別後悔!”
青袍相士更火了,雙目一瞪道:“閣下最好快請!”
藍衣書生嘿嘿一陣冷笑,拂袖轉身而去。藍衣書生出門,那名火工正好端面進來,青袍相士指着書生背影問道:“知不知道這小子什麼來路?”
火工愣了愣,眨着眼皮反問道:“以前沒見過,什麼事?”
青袍相士連忙岔開道:“沒有什麼……啊啊,面來啦,您煮得好快!”
午後,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樣鋪開那幅白布。
再度打開命攤的青袍相士,神態依然很從容,不過,一雙眼光卻不時在周遭人叢中掃來掃去,很明顯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詐未遂的藍衣書生。可是,説也奇怪,那名藍衣書生在臨離去時語氣説得那麼狠,這會兒卻沒有了蹤影。青袍相士於納罕之餘,不禁啞然失笑,他心想:虎頭蛇尾,果然是個混混兒!
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聲道:“喂,老朋友,我説,銀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這一套究竟有幾分準頭,咱們能不能事先説説清楚?”
根據剛才藍衣書生之分析,來人這種語氣,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這樣説話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誠意。
青袍相士抬起頭來,面前站的是個勁裝漢子,年約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氣頗重。
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門的關係,精神一振,連忙答道:“不靈不要錢如何?”
濃眉漢子頭一點,自語般説道:“這倒可以馬上兑現……”
青袍相士目光一閃,接口道:“假如老漢料的不錯,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東西對嗎?”
勁裝漢子微微一怔,眨着眼皮道:“你打哪兒看出來的?”
青袍相士未及開言,旁邊已有人搶着答道:“這不算稀奇,老鄉,剛才王員外府上丁管家的來,見面一句話沒説,這位大胡士便將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來意點得一清二楚……”
勁裝漢子哦了一聲,意謂:“真有這回事?”
青袍相士謙虛道:“哪裏,哪裏,混吃而已!”
這名勁裝漢子一望可知是一名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對這種江湖話聽來則特別順耳,於是,勁裝漢子敵意消失,就勢在那張矮凳子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誠懇地向青袍相士説道:
“是的,您料着了現在得怎麼個問法?”
青袍相士沉吟着道:“測個字吧!”
勁裝漢子為難道:“測個什麼樣的字才好呢嚴青袍相士遞過筆和紙道:“隨便寫,隨便寫!”
勁裝漢子接下筆,猶豫再三,仍不知寫何字為妥,仰臉望望天色,忽然説道:“就測個天字吧!”
青袍相士接過去,一面劃,一面喃喃自語道:“‘天’字拆開來,‘一’件‘大’事,關係‘二’個‘人’,出頭為‘夫’,‘春’字不及一半,而且有‘天’無‘日’,晤,老漢明白了!”
勁裝漢子忙道:“説説看!”
青飽相士以筆尖指着道:“靈不靈,現在不知道,不過,就字而論,朋友這件東西可能是‘日落’以後掉的,是嗎?好,這點對了。咱們再看下去,它關係着‘二’個‘人’,又是‘一’件‘大’事,‘二人’之間的一件大事,在朋友,為生死,在男女,則為婚嫁,因為它有‘出頭為夫’之象,且為‘成春一半’之隱喻,那麼,它應屬於後者,該是不成問題的,由此類推,又可知道它可能是件含有紀念性的東西這一點對嗎?”
勁裝漢子聽得傻了,瞪大眼睛,點頭不已。
青袍相士接下去道:“‘春’者,佳節也,春既不成,便有生離兆,俗有‘天長地久,同心永結’之説,現在有‘天’而無‘地’,目無‘結’成‘同心’之可能,缺者為‘地’,且‘天’‘夫’二字相差甚微,是以又可進而測知此物必為女方因有負於男方所致贈者。”
勁裝漢子神色間甚為激動,停了停,忽然抬頭道:“您……推測過去,對與不對可説都無關緊要,現在的問題是,那件東西究竟還有沒有希望找得回來?”
青袍相士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有!”
勁裝漢子一哦道:“真的?”
青袍相士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勁裝漢子皺眉道:“去哪兒找?”
青袍相士道:“莊子有語云‘神動而天隨’!如今,朋友不妨回去,俟至日落以後
最好是在物件當初遺失的同一時辰打朋友想象中可能遺落的地方開始,然後將朋友那夜所經之路線重新復索一遍,找不到,沒話説,找到了,到時候再付酬金不遲!”
勁裝漢子連忙道:“哪裏,哪裏,那也不過説説而已,這個怎行,嘍,這裏是十兩銀子,如果真能找到,明天當另致謝意!”
勁裝漢子説着,丟下一錠銀子,起身離去。
青袍相士於身後大聲吩咐道:“老漢天天都在這兒,有什麼問題,不妨再來研究,不過,朋友千萬記住,在時間上最好別因心急而提前……”
天色又陰下來了,青袍相士與那名火工已有交情,使索性在城隍廟中住下來現在,託天之幸,元兇已經露面,文束玉就等着天黑以後,趕去城外三姓村附近,守候在鏢貨失事的老地方以便跟入匪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