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星、無月、微雨之夜。
深夜。
北邙深山中,迷霧細雨裏,一名像幽靈似的黑衣蒙面人,正以奇妙無比的身法,沿着崎嶇油滑的山路,如飛燕掠水般,疾奔靈帝陵寢,這人的身法優美極了,要不是親眼看到的人,一定很難於相信天底下竟有這等超絕而灑脱的輕功。
這人抵達靈帝陵寢後,身形微微一閃,便於一座壁碑附近失去蹤影。
靈帝陵寢後面是一片淺谷,谷地上是一片濃密的參天柏林。
林蔭深處,有三間以碎石及竹木胡亂搭建的小屋。
這三間已為荒草及苔蘚掩蓋,外人極難發現的小屋,即是邙山二鬼居住的“鬼廬”。
當中一間小屋裏點着一盞昏黃如豆的油燈,二鬼兄弟坐在燈下。
小木桌上放着一大壺酒,一盤烙餅,一碗鹹菜,以及一大鍋紅燒山兔肉。
二鬼的生活,看來似乎並不寬裕。
眼前這樣一頓,顯然已盡了他們最大的力量;而他們今夜其所以如此不惜破例,無疑是為了今夜將有一位貴賓光臨。
因為桌上放了三副杯筷。
他們備好酒菜,沒等多久,柴門上便起了一陣剝啄之聲。
“誰?”
“我。”
“啊,是吉公子!”
常大一躍而起,上前拉開柴門。一陣山風吹進來,油燈幾乎熄滅。隨着山風進來的,正是剛才的那位黑衣蒙面人。
常二起身打躬道:“吉公子好!”
常大肅容入座道:“吉公子一路辛苦,先喝杯水酒。”
蒙面人站在門口,動也沒動一下,冷冷道:“不客氣事情談得怎麼樣?”
常大道:“已經談妥了。”
“什麼價錢?”
“三十萬兩。”
“不貴。”
“吉公子交待的事情,在下兄弟不敢不盡心。”
“什麼時候交貨?”
“這個月二十六的午時以前。”
“今天什麼日子?”
“天亮了十五。”
“還有十一天?”
“是的。”
“為什麼要等這麼久?”
“對方説,這批東西收藏得非常嚴密,光是設法取出來,就要七八天功夫。”
“到什麼地方交貨?”
“都城隍廟前。”
“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只曉得是個女人,看不出長相和年齡。”
“經過改裝?”
“好像是。”
“這件交易會不會再出毛病?”
“應該不會。”
“何以見得?”
“我們約定的是一手錢一手貨,如果消息於事前走漏出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對他們尤其不利。”
“有道理。這裏是三十五萬兩銀票,廿六日中午,我在都城隍廟附近等你們。”
“公子大概聽錯了,貨銀只有三十萬兩。”
“我知道,五萬兩是你們的佣金。”
“謝謝公子!”
“再見。”
“再見!”
蒙面人走出小屋,身形一閃而沒。
兩兄弟關上柴門,回到桌邊坐下,開始喝酒吃肉。
常大道:“這位吉公子很信任我們。”
常二道:“我們也很對得起他。”
常大忽然嘆了口氣道:“這批貨只賣三十萬兩銀子,實在太便宜了。”
常二點頭道:“是的,如果公開競價,我打賭一定可以賣到一百萬兩以上。”
常大道:“問題就在它們見不得光。”
常二道:“所以我覺得能賣到三十萬兩銀子,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常大微微一笑道:“就算只賣二十萬兩,也是個好價錢。”
兩兄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擠擠眼睛,忽然忍不住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可以笑,也應該笑。
在這種深山僻谷中,又值風雨之夜,他們就是笑破了喉嚨,也不怕被人聽去。
而他們一筆交易,就撈了十五萬兩銀子,賺得既多又輕鬆,又叫他們怎能不高興。
他們自蒙面人離去後,能忍這麼久,才爆發出來,這份剋制功夫,已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了。
兩兄弟笑了一陣,常大忽然收住笑聲,又嘆了口氣道:“要早曉得這位吉公子出手如此大方,我們應該再多‘灌’一點‘水’才對。”
常二也嘆了口氣道:“我又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只是這位公子爺實在招惹不起,就連你説出三十萬兩這個數目時,我都有點心驚肉跳的。”
常大道:“這一點倒可以放心。”
常二道:“為什麼?”
常大道:“像這一類的交易,賣主永遠不會讓買主知道身份,除非他無意成交,否則我們無論開出什麼價錢,他都只有聽我們的。”
常二道:“很好,你的心腸太軟了,下次再有這種機會,你讓我來。”
常大點頭道:“好,這是以後的事,以後再談,現在時間已經不早,我們該休息了。”
常二閉起一隻眼睛,歪歪嘴巴,帶着笑意道:“對,我們該休息了。”
然後,他們就熄了燈,走向一張大牀。
他們走向牀,卻沒有上牀。
他們走到牀前,雙雙伏下身子,掀起一條草蓆,先後鑽入一個地洞。
洞裏是條地道,前行不遠,有道秘門。
按鈕打開這道秘門,便從遙遠的地腹中,隱隱傳來一陣絲竹之音,以及一羣嬌娃們清脆悦耳的嬉笑逗鬧之聲。
(二)
第二天黎明時分,戰公子回來了。
這位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三的戰公子,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全身上下,衣服完全濕透,真是活像只落湯雞。雙腿齊膝以下,一片泥污,連衣襟臉孔上,都給泥水濺得一塌糊塗。
他一進門,就大嚷不停:“姓丁的,你過來,咱們兄弟來把這筆賬好好算一算。”
老騷包揉揉眼皮,起身道:“什麼事叫得這麼兇巴巴的?”
戰公子道:“小子真會坑人。”
老騷包看到他那副狼狽樣子,心裏已明白了十之八九,當下忍不住笑,道:“那小子跟你一起出發,也是一夜沒有回來,怎麼樣?沒有找到宮姑娘?”
戰公子恨恨地道:“那地方路徑我既不熟,又不曉得二鬼住的方向,東摸西闖,轉了大半夜,結果連鬼影子也沒見到半個,跟斗倒是着着實實的摔了好幾下……”
門外有人大笑接口道:“我早説過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吃不得一點苦,現在服氣了吧?”
戰公子沿鞋幫子上刮下一團爛泥,轉過身子,出其不意的一彈,道:“算你行,下次你去!”
丁谷身子一閃,身後恰巧有人匆匆走過來,泥團不偏不倚,正好彈到這個人的衣襟上。
戰公子頭一抬,臉孔登時漲得通紅。
被他彈中泥塊的人,正是宮瑤。
不過,宮瑤並沒有生氣,她撥去泥塊,走進屋子,朝戰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道:
“昨夜你去北邙找過我?”
戰公子一張面孔紅得厲害,結結巴巴地道:“都是小丁害人……”
宮瑤笑道:“你找不到二鬼住處是不是?這並不稀奇,我也是花了兩三天功夫,才找到的。”
老騷包怔問道:“宮瑤姑娘既已找到二鬼,可有什麼新發現?”
宮瑤不答又問道:“包老可知道,目前江湖上年輕一輩的高手中,有位吉公子是何許人?”
“吉公子?”
“是的。”
“吉祥的吉?”
“是的。
老騷包思索了片刻,毅然搖頭道:“沒有。沒有聽過這麼個人。”
她又望望丁谷和戰公子道:“年輕人的事,你們也許知道得多些,你們聽説過這位吉公子沒有?”
丁谷和戰公子同時搖搖頭。
宮瑤道:“這麼説起來,這個姓大概是假的。”
老騷包道:“姓名的事且不去管它,你説這位吉公子怎麼樣?”
宮瑤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似乎正在捕捉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突然間,她眼中一亮,欣喜地道:“對,對,我想起來了,就是他!”
丁穀道:“誰?”
宮瑤道:“這個姓吉的,就是上個月底跟包老前輩在風陵渡動手的那個傢伙!”
丁穀道:“你怎麼認出來的?”
宮瑤道:“裝束、舉動、口音,以及那一身極像‘游龍功’的輕功身法上想像來的。”
老騷包和戰公子都像吃了一驚,雙雙脱口道:“游龍功?無憂老人的傳人?”
丁谷搶着搖頭道:“絕不可能。”
宮瑤一哦,兩眼緊盯着他,像是要把丁谷整個人刺穿似的。第一次在彭麻子茶樓裏相遇,她注視丁谷用的就是這種眼光。
她盯着丁穀道:“你説對方使的不可能是游龍身法?還是説對方不可能是無憂老人的傳人?”
丁穀道:“都不可能。”
宮瑤道:“為什麼不可能?”
丁穀道:“因為”他像個已背熟課業,被塾師一催,又把課文忘得乾乾淨淨的學童;舌尖打結,竟不曉得如何接下去才好。
宮瑤也像塾師般提出提示道:“因為你另外認識一位無憂老人的傳人?”
丁谷的神色迅即回覆正常,緩緩搖頭道:“你誤會了,我説的不是這個意思。”
宮瑤道:“哦?”
丁穀道:“我的意思是説:對方如果是無優谷門下,風陵渡那次事件,就不該發生。而無憂谷門下,在任何情況下也絕不會去跟邙山二鬼那種人物打交道。”
他頓了一下,又道:“同樣的理由,如果對方不是無憂谷門下,他就絕不可能獲得無憂絕學游龍神功。”
宮瑤皺皺眉頭,又含意深遠的望了他一眼,才將昨夜那神秘的蒙面人,跟邙山二鬼接洽的經過,以及二鬼築有秘道,直通靈帝陵寢的種種經過説了一遍。
戰公子道:“寶物現時還在小癩子手中,怎麼出面接洽的,又變成了一個女人?”
丁穀道:“這些沒有什麼稀奇。她可能是小癩子的老婆、情婦、小姨子或部屬,你應該記住小癩子現在已是個三十出頭的大男人,已練成一身武功,已有一點小名氣。”
戰公子道:“你的廢話怎麼特別多?為什麼一句話可以説完的事情,你總要説上十七八旬?”
丁谷笑道:“因為有種人很怕別人嚕嗦,所以我就故意嚕嗦不休,好讓他生氣,然後欣賞他生氣的模樣。”
戰公子扭過頭去不理他。
丁谷這才轉向宮瑤道:“姑娘留話,要我們注意一個姓沙的大高個兒,指的可就是花酒堂那位大總管沙如塔?”
“對。”
“這姓沙的我一向就很注意,昨夜我也是冒險潛入花酒堂,在他住的那座院子監視了將近二個更次,但始終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是什麼原因使你覺得這姓沙的值得懷疑?”
“大約三四天前,我無意中發現這位大總管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一件什麼奇怪的事?”
“他鬼鬼祟祟地走進富貴坊一條骯髒的小巷子,進入一間木板屋,等他再走出來時,竟赫然變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駝背拄杖的老漢。”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
他接着解釋道:“他是花酒堂的大總管,職位很高,責任也很重,如果羅老太爺交代了什麼秘密任務,像他那種惹眼的高大個兒,當然得改變一副容貌,才好辦事情。”
“你認為他是為了處理公務,才這樣做的?”
“這是我的想法。”
“你想他可能處理的是哪一類的公務?”
“比方説:去‘金記賭場’或‘及時樂’打聽‘灰鼠幫’和‘黑刀幫’的動靜等等什麼的。”
“如果我説他最後是去一家小茶館裏,跟人下了一天棋,你相信不相信?”
(二)
如意棍古蒼松又在注視着壁上那張值巡表。
這兩三天來,他至少已將這張值巡表反反覆覆地看了七八十次,如果他的眼光是一把剪刀,這張值巡表早就不曉得爛成什麼樣子了。
他的眼光當然不會變成一把剪刀,所以那張值巡表仍然邊角無損地貼在那裏。
像剪刀一般鋒利的是表上的一行小字。
這行小字,正如利剪一般在絞着他的心:“五月十五,大總管沙如塔。”
今天正是五月十五。
今夜輪值總巡的人,就是大總管沙如塔!
“沙如塔今夜會不會去找白玉嬌那個女人?”
“當然會去!”
“白玉嬌那個女人會不會加以拒絕?”
“當然不會!”
如果以前他知道了沙如塔跟白玉嬌之間的這段豔史,他最多是一笑置之。大户人家,姨太太討上六七個,不發生這種醜聞,那才是怪事。
而今天,現在,他經過一番自問自答,卻幾乎忍不住要發狂。
昨天和前天,他還一再的安慰自己:“算了吧,看穿一點。老子的目的,只是那批寶物,一個騷女人想她幹什麼?只要老子把那批寶物弄上了手,天底下這種女人還不多的是!”
可是,如今他卻毅然作了決定:“管他孃的,一刀兩頭,不過碗大一個疤。今夜説什麼我也不能放過這個大渾球,只等他一走出她的房間,我就他奶奶的一棍砸爛他的腦袋!”
他立即又更正:“不行,不行,要砸就在他進入房間之前。”
如果眼睜睜的聽任姓沙的跟那女人快活而無法阻止,他一定會一棍先砸爛自己的腦袋。
花酒堂一共有四個大廚房,十二個小廚房,九座餐廳。
七位姨太太雖然有自己的小廚房,但吃飯都在自己的客廳裏,這是餐廳比廚房少的原因。
七殺手也佔一間獨立的大跨院,有獨立的小廚房,也有獨立的餐廳。
他們有一名管事專門管理伙食,所以他們一向吃得很好。
每天早餐是稀飯、饅頭、燒餅、醬萊、鴨蛋。午晚兩餐除了固定的六菜一湯之外,一定還有一二個時鮮菜。
當城裏一般大户人家還在談着黃河金鯉、中條雪筍快要上市時,他們餐桌上就已擺上紅燒金鯉和清炒雪筍了。
若是哪位殺手有偏嗜,這位管事也會設法供應。
如五毒叟西門長空喜歡吃清燉牛眼珠,五花和尚了緣喜歡吃油炸鴨屁股,廚房裏就一定會每天替他們準備一份清燉牛眼珠和油炸鴨屁股。
今晚,殺手餐廳裏氣氛很不錯。
因為管事的今天無意中買到兩隻大山雞,大家一走進餐廳,便嗅到了一股炭烤山雞特有的香味。
烤山雞,搭老酒,是種很過癮的享受。
每個人都吃得眼睛發亮,臉上冒油。只有如意棍古蒼松意味索然,隨便扒了半碗飯,便想起身離去。
就在這時候,餐廳中忽然出現一個人。
看到這個人,如意棍古蒼松不禁又坐回原位。
來的是大總管沙如塔。
沙如塔手上拿着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封套,笑吟吟的朝長桌這邊走了過來。
大家一看到那個大封套,頓時都收起了笑容,同時一齊把眼光都移向不該看去的地方。
因為每個人都清楚這位大總管突然光臨的原因。
沙如塔微微欠身,滿臉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兄弟今晚恰巧有點私事,不知哪位老哥能幫個忙,咳咳……”
花臉惡客段金第一個望着天花板道:“真是不巧得很,我跟西門老兒已約好要下幾盤棋,否則倒也不算什麼。”
五毒叟西門長空連忙接着道:“是的,這是幾天前就約好的,這幾盤棋無論如何非下不可。”
穿心鏢花如玉道:“小弟今晚有個不能公開的約會,小弟的毛病,大家是知道的。哈哈哈哈。”
五花和尚了緣起身道:“你們坐坐,酒家得去看看灑家的鴨屁股炸好了沒有。”
千面魔樂山水跟着起身道:“我去解個小便……”
如意棍古蒼松忽然伸手接下那個紅封套道:“沒有關係,今夜我代一下就是了。”
沙如塔深打一躬,道:“謝謝蒼松兄,謝謝,謝謝。”
他一連説了三聲“謝謝”,似乎尚不足表達他心中的感激之意。
古蒼松只是淡淡的一擺手,表示不算什麼。
其實,他此刻心中的感激之情,比對方至少要濃一千倍一萬倍。這個他剛剛還想一棍砸爛他腦袋的傢伙,如今他感激得幾乎要爬下去吻他的腳。
(三)
賈枴子是黃昏時分走出花酒堂的。
自從賈記賭坊被灰鼠幫接收以後,這位賈枴子就像一位被無故褫奪了兵權的大將軍,終日顯得有些落落寡歡,人也好像憔懷了不少。
他每天這個時候,都要走去離花酒堂不遠的一家小酒店裏,點幾個萊,喝個八九分醉,然後才踉踉蹌蹌、一拐一拐的摸回花酒堂。
他在花酒堂是管事級以上的人物,要吃什麼喝什麼,可説是應有盡有,但他卻好像只有泡在小酒店裏才喝得痛快,才能解悶消愁。
他這種生活方式,門丁們已經看慣了。
如果有一天,這位賈枴子出門後一去不返,他們也絕不會感覺奇怪。
因為他們認為他這樣喝下去,總有一天會醉死的。
小酒店的老闆姓朱,一目失明,所以大家都喊他朱瞎子。
不知道是否“同殘”相憐的關係,朱瞎子招待賈枴子,明顯的要比招待別人親切得多。
普通客人喝酒,都在店堂裏喝,只有賈枴子才可以享用店裏後面的一個房間。
“還是老樣子,兩斤牛肉,一隻雞,五斤酒?”
“今天想換換口味。”
朱瞎子點點頭,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賈枴子説想換換口味,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但從朱瞎子的表情看來,竟好像他聽到的是某種約定的暗號。
“那麼就以臘腸、風雞、燻魚、口條,外加蒜泥薑絲,來個大拼盤如何?”
“好。”
“酒照舊?”
“好。”
酒菜很快就送進來了。
賈枴子今天吃得也很快。
本來這樣一份酒菜,他至少要消磨到起更,今天他竟在半個時辰之內,把酒菜全裝進了肚皮。
進門時未瞎子好像並沒有會錯意,今晚的情形,的確有點不一樣。
以往喝下五斤酒的賈枴子,臉會紅得像只熟蟹殼;今天他除了嘴巴里有酒味之外,臉上竟然看不出絲毫酒意來。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他竟把這個小房間當成了自己的卧室一樣,很熟悉的從一張堆滿什物的木桌底下,順手拉出一隻竹籃,掀開一層油布,從籃子裏取出一雙布襪,一雙布鞋,一件夾袍,一頂瓜緞帽,一隻花瓷鼻煙壺,一面銅鏡,一盒膠膏,兩撇假鬍子。
他以極為靈巧的手法,很快的便將自己扮成了一名事業上看來很有點成就的中年生意人。
房門忽然被推開一道縫,朱瞎子那隻獨眼在門縫閃爍:“賈爺要走了?”
“要走了。”
“今晚不回去?”
“不回去。”
“萬一有人問起來,話怎麼回法?”
“就説賈爺喝了點酒,興致很好,大概找娘們去了。”
朱瞎子眼睛又露出會心的笑容,然後脖子一縮,那隻眼睛不見了。
賈枴子改裝穿着完畢,這才曲起右手五指,後前額往後一抹,撕下一層頭皮,露出一個光禿禿帶疤的頭頂,另外套上一副油滑烏亮的假髮,戴上瓜皮帽。
他是從後門走出去的。
他的枴杖留在房間內。
他的步伐平穩、堅定有力。
他並不是一個枴子。
他也沒有騙人,他一直都承認他是“假枴子”;別人硬把真假的“假”讀作“賈”,喊他“賈枴子”,那不是他的錯。
他本來就是個假枴子。
假枴子。
真癩子!
假枴子跟朱瞎子交代的,也是真話。
他今夜不回去,的確是為了找女人。
他去的地方是“及時樂”,他找的女人叫“惜春”。
惜春是個蘭字號的姑娘。
她住夜的夜渡資是紋銀一百五十兩,端茶盤、果點、酒菜、小費、打賞等等尚不計算在內。
假枴子顯然已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他一走出萬花廳,就被兩名龜奴像接財神似的,一路領去惜春的閨房。
“梅”“蘭”兩級的姑娘,生意似乎不太好。
茶盤端上來,假枴子放下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淡淡道:“底下的排場通通免了,大爺累得很,想早點休息。”
當那個拄着枴杖的駝背老漢走進小茶館時,茶博士迎上去招呼道:“小錢來了一下又走了,他説已跟您老約好,今晚一定要在這裏碰頭,他去辦點事情,等會兒就回來。”
老漢無可無不可地笑笑道:“沒有關係,老漢先看別人下幾盤,慢慢的等着他就是了。”
無星、無月。
無雨、無風。
二更。
黑暗籠罩大地,整座花酒堂都似已沉沉進入睡鄉。
有人進入睡鄉,也有人在進入睡鄉之前正在進行着一種原始的娛樂。
古蒼松和白玉嬌便是其中的一對。
古蒼松今夜顯得特別興奮。
特別興奮也特別賣力。
他知道白玉嬌不是一個容易征服的女人。
能征服一個不容易征服的女人,對某些男人來説,那是一種至高無上至美無情的享受;它會為一個男人帶來信心和勇氣;它會使一個男人感覺自己像個降獅伏虎的大英雄。
古蒼松就是一個喜歡這種享受的男人。
這種享受已經開始。
抑制性的喘息和呻吟,像層浪湧疊,升高再升高,最後一道巨浪,終於從極限的峯巔陡然滑落,然後是一股帶着震動的泛濫的交換……
干戈終於化為玉帛。
慘烈的白刃戰雖已結束,但他們仍然保持着剛開始時的姿勢。
回味也是一種享受。
白玉嬌在黑暗中不知躺了多久,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輕輕一嘆道:“不對啊!今晚上怎麼會又是你?”
古蒼松將嘴巴藏在她的耳根下,得意地吃吃一笑道:“今晚上是臨時代理。”
“代理誰?”
“一個特級大呆瓜。”
“沙如塔?”
“我説的呆瓜,當然只有一個。”
“他為什麼要找人代理?”
“他説有點私事不得分身。”
“什麼私事?”
“他沒有説。”
白玉嬌突然一挺腰,雙腿一翻一抖,將古蒼松從肚皮上嗵的一聲猛地摔去一邊。
古蒼松猝不及防,差點滾落牀下。
他驚愕地道:“怎麼啦,你?”
白玉嬌一拗身坐起,連連捶牀道:“完了,這下全完了。”
古蒼松心頭一涼道:“你是説”
白玉嬌咬牙切齒道:“我説你他媽的是個十八代單傳的大白痴,比驢還笨,比豬還蠢,比狗熊還不如的大渾球!”
她一指幾乎戳進他的眼珠子:“你有沒有注意他這幾天的行動?他這幾天一離開花酒堂你知道他到哪裏去?這幾天你都在幹什麼?吃飯?睡覺?你許下的諾言呢?好一個如意棍,嘿嘿,牛皮天大,全都是放屁!”
古蒼松哀求道:“輕一點,有話好説,我知道我錯了。”
白玉嬌冷笑道:“知道錯了就行了麼?”
古蒼松道:“我可以立即出去找,説不定還可以找到他,還有挽救的餘地。”
白玉嬌一喝道:“找?哪裏找?找你媽的頭!”
她環腿一蹬,叱道:“你替我滾,快滾,滾得越遠超好!”
同一時候,及時樂的賈枴子,也在進行這種原始的娛樂。
只是他不像如意棍古蒼松,他對惜春這個女人並不入迷,他甚至對這女人根本就沒有多大興趣,他如今在做這件事,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他發生興趣的,是惜春現在住的這個房間。
如果住在這個房間的姑娘不是惜春,而是萬花廳那個長得最醜的大阿花,他照樣會來。
他前後三次,花了一千多兩銀子,為的就是要來看看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雖然佈置得還不錯,但也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
“梅”“蘭”兩級姑娘的房間,比這間佈置得更好的指不勝屈。
但是,只有他知道,全及時樂的房間沒有一間能跟這一間比,全洛陽沒有,全天下都沒有。
他第一次來,是為了看看這個房間有沒有什麼變動。第二次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熟客。今天第三次來,則是採取行動。
這個月的二十六就要交貨了,先把東西提出去,換個地方放幾天,也免得臨時大費周章。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殺過人了。
所以很為惜春這女人感到難過,但這怪不得他。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換了誰,她都難逃一死,她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怪自己不該住進這個房間。
如果換了別人住進來、今天死的就是別人,而不是她了。
他聽到二更已經敲過。
他們的娛樂也已結束。
惜春非常滿足,她摟着他的脖子,甜甜地道:“你真壯,真好”
這是她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最後説出來的五個字,説完這五個字,她便聽到了自己喉骨碎裂的聲音。
假枴子迅速穿好衣服,一躍下牀。
他去梳妝枱底下摸到一個暗鈕,再去放馬桶的角落裏打開一道暗門,取出一個捆得很結實,但已發出黴味的長方包裹,又將一切回覆原狀,才悄悄啓門悄悄走出。
小茶館已經打烊。
客人只剩下兩位。
看店的夥計留下一壺白開水,自己先去睡了,他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一夜的燈油,最多五文錢,駝背老漢子賞了他三兩銀子,那是他整整三個月的工資,就是店堂裏茶具被偷光,他也賠得起了。
當店堂裏只剩下駝背老漢和小錢這一老一少時,棋盤上的棋子就沒有再填加。
小錢是個廿三四歲的年青人,眼神靈活,十指靈巧,愈是到了晚上,精神愈好。就憑以貌取人,也不難猜測出他乾的哪種行業。
他的身手不錯,膽量卻不大;他不敢做大案子,所以也很少失手。
在同行面前,他常常自我解嘲:“我沒有發大財的命,我只能賺賺我自己小錢。”
這是他在認識駝背老漢以前説的話。
自從無意中遇見了這位駝背“老棋友”,他的財運轉了。
不是小轉,是大轉,大轉而特轉。
前後不到十天,他已從這位老棋友身上取得兩千多兩銀子的酬勞,而他所付出的勞力,則微乎其微,幾乎比大姑娘繡花還要輕鬆。
根據約定,他只須於每晚黃昏時分,守候在北門朱瞎子酒店附近,緊緊看牢花酒堂的那個賈枴子,記下這個枴子離開小酒堂以後的行蹤,直到這個枴子回到花酒堂為止,他的任務便告完成。
時間不論多久,一晚上的代價,紋銀三百兩。
這種工作,你説輕鬆不輕鬆?
他不知道這個老駝子是何許人,以及為什麼要對花酒堂那個枴子如此注意。
他也不想知道。
他雖然只是江湖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總算吃的是江湖飯。
吃江湖飯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懂得江湖上的禁忌。
懂得愈多愈好。
懂得愈多,活得愈久。
他最清楚的一項禁忌,便是在自己還不夠資格凡事都能追究到底之前,最好少對一些自己想不透的人和事發生好奇心。
好奇心太重,通常都不會替一個人帶來什麼好處。
能替人帶來好處的,是銀子。
所以,他不懂不清楚駝老漢的身份,甚至連對方姓什麼都不知道。
到目前為止,他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對方付給他的銀票,每一張都能十足兑現。
因為駝背最後付給他的,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第二天,第一個發現惜春屍體的人是一名龜奴。
這名龜奴立即去報告一名黑刀殺手,黑刀殺手轉報第一堂主歐霸天,歐霸天再轉報剛到不久的藍衣副幫主。
藍衣副幫主立即帶人趕到出事現場。
他只將屍體約略查看了一遍,便下了一道命令:“搜查這個房間!”
兇手已鴻飛冥冥,這個房間還有什麼好搜查?
藍衣副幫主沉聲接着交代:“把房間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出去,仔細的看,仔細的查,哪怕拆了這棟房子,也得搜出一個結果來!”
既然副幫主堅持要搜,大家當然沒有話説。
結果,沒隔多久,大家心頭原先的疑惑,很快的便轉變為由衷的歎服!
那道暗門找出來了。
藍衣副幫主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點起一支蠟燭,將那個秘窟裏裏外外察看了一遍,又以手指頭擦擦暗門接合處的灰塵,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歐霸天很謹慎地問道:“請教副座,這是怎麼回事?”
藍衣副幫主道:“滅口!”
歐霸天道:“兇手從這裏取走一批東西?”
藍衣副幫主冷笑道:“如果本座猜得不錯,那廝從這裏取走的,十之八九就是無憂老人那批寶物!”
歐霸天呆住了,隔了很久,才訥訥地道:“原來那批寶物真的落在洛陽?”
藍衣副幫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問得毫無意義。
歐霸天自己也發覺問了一句廢話,赧然又改口道:“依副座看來,昨晚這個傢伙,是哪條道上的人物?”
藍衣副幫主不假思索道:“花酒堂的人!”
歐霸天不禁又是一呆,道:“是花酒堂的人?副座怎麼看出來的?”
藍衣副幫主道:“只要多用點頭腦,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這裏是花酒堂老產業,這道暗門至少有五年以上未曾開啓過。”
歐霸天長長嘆了口氣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不到還是那個羅老頭厲害,東西本來就在他手上,大家卻都在替他喊冤枉。”
藍衣副幫主道:“這件事跟羅老頭一點關係沒有。”
歐霸天瞪大了眼睛道:“副座不是説……”
藍衣到幫主道:“本座是説花酒堂的人,並不是説羅老頭。”
他頓了一下,接着道:“花酒堂佔地數十畝,高樓疊院深似海,再多的寶貝,也不愁沒處安放,東西如果是羅老頭的,説什麼也不會任其遠離身邊,而藏到這種地方來。”
歐霸天眼中微微一亮道:“這麼説來,副座是不是已大致猜出這個人可能是誰?”
藍衣副幫主道:“猜不出。”
歐霸天似乎有點失望道:“如果連副座都猜不出,那就沒有人能猜得出了。”
他接着又道:“請示副座:這件事要怎麼處理才好?”
藍衣副幫主道:“其他的事都暫時擱一擱,先替這個姑娘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