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鼠幫是最近江湖上剛剛興起的一個幫派。
這個幫派歷史雖短,但卻是所有幫派中發展得最快的一個幫派。
快得幾乎比繁殖中的大老鼠生小老鼠還要快。
灰鼠幫發展的聲勢儘管快速驚人,但在江湖上的評價並不高。就像一窩老鼠,無論長得多肥多壯,也不會受人尊敬一樣。
有人養狗,有人養貓,甚至有人養老虎養豹:但絕不會有人養老鼠。
關於這點,灰鼠幫的人當然知道。
他們既然知道。為什麼又偏偏取名為灰鼠幫呢?
據他們自己解釋:老鼠雖然不受一般人歡迎,但老鼠也有他們的長處。
老鼠繁殖得快。
老鼠破壞力強。
老鼠永遠消滅不了。
所以,儘管你討厭他,甚至痛恨他;但你絕不能不承認他們用存在,絕不能不承認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影響力。
這是事實。
沒有人喜歡老鼠,但也沒有人能從這個世界上趕得走老鼠。
他永遠活動在黑暗中。
他永遠活動在你的前後左右。
只要他高興,他隨時可以毀掉你最心愛的東西。
無論你想盡多少方法,你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就算你拼得玉石俱焚,對他們的損害也極為有限。
他們生活得也許並不光榮。
但他們活得很逍遙,很自在,而且一定會子子孫孫的綿延下去。
你對灰鼠幫這個幫名還有什麼意見?
(二)
花酒堂的主人,也不喜歡老鼠。
花酒堂的主人就是羅老太爺。
花酒堂這三個字是羅老太爺自己選定的。
他認為古人為自己的庭園莊地起別號,都犯了一個共同的老毛病。
不是太俗氣,便是太寒槍。
所以,他決定要為自己的府第取一個既風雅而又不失官貴氣的別號。
他最後決定的三個字,便是花酒堂。
花園錦簇,詩書棋酒。兩者各取其一,貴雅兼備。
有“花”,有“酒”,夫復何求。
如有老朋友告訴他:一般人上酒家妓院喝酒,都叫做喚“花酒”。他將居處取名為“花酒堂”,是否妥當?
羅老太爺哈哈一笑道:“上酒家妓院暖花酒,也不失為風流韻事一段。老夫七個姨太太,那個不是堂子裏接出來的?花酒堂、花酒堂、風流、雅緻、響亮、一語數關,奶奶的它那點不好?”
今天,天氣不算壞。
羅老太爺正在花園裏剪花草。
這是他的月常功課之一。
他覺得一般人一旦到達了像他目前這樣的身份地位,經常都會忽略一件事。
那便是活動太少。
所以,他當天除了不可避免的應酬之外,一定會抽出一段時間來活動活動。
不是在庭園裏活動;一便是跟姣太太活動。
尤其後者,他一向認為是男人的不老良方之一。
羅老太爺在江湖上的外號是“七星金槍”。
不過,關洛道上的同道都很清楚,羅老太爺在他那根金槍的功夫實在並不怎麼樣。
他能在關裕道上混得起來,並且能一直站得住腳,可説全靠他的手腦和機智;靠他的廣泛的交遊,以及善於籠絡人心。
説得難聽一點,就是一頭老狐狸。
有人開玩笑説:羅老太爺的槍法其實並不弱,只不過這根槍不是“七星金槍”,而是另一根只有“七星”標記的“槍”。
關於這點,羅老太爺完全承認。
並且相當引以為榮。
要討七個姨太太,無論在財力上或精力上,都不是人人可以辦得到的。
而他,羅老太爺辦到了,而且處理得相當成功。
羅老太爺昨晚是在五姨太太房裏過的夜。
七個姨太太之中,以這位五姨太太年紀最大,也以這位五姨太太的姿色最為平庸。
然而,奇怪的是,羅老太爺最喜歡的人,偏偏就是這位五姨太太。
這位五姨太太究竟有什麼長處,外人自是難得而知。
大家只知道這位五姨太太與其他幾位姨太太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這位五設太太多認識幾個字,待人比較和氣,心胸較為豁達。
例如其他的姨太太都喊羅老太爺為“老爺子”,只有這位五姨太太喊羅老太爺的本名“陽壯”。
喊“陽壯”當然較喊“老爺子”,來得親切而又充滿情意。
也許有人以為這只是一種生活的細節,不值得注意。
但是,很多女人花盡心血,都得不到男人的歡心,便是因為忽略了這方面的“小巧功夫”。
昨夜,這位五姨太太不知從什麼地方的感觸,忽然湊在羅老太爺耳邊,輕輕的道:“陽壯,你該弄點藥吃吃了。”
羅老太爺道:“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吃藥?”
五姨太太道:“奴是一番好意!”
羅老太爺道:“吃什麼藥?”
五姨太太嬌攻道:“如若我是丈夫,就吃那種藥,懂嗎?”
羅老太爺事後想想,心裏實在很不是味道。
但是,他知道這怪不得五姨太太。
她説的是實話。
所以,今天天氣雖好,羅老太爺的心情卻壞造了。
一雙小粉蝶在花叢裏愉快地飛過來又飛過去,一會兒停在這雜花蕊上,一會兒又停去那朵花蕊上,來來去去,或久或暫,忽東忽西。揮灑自如。羅老太爺幾乎瞧痴了。
好半晌後,他忽然轉過身去喊了一個名字,一名清秀的小書值立即應聲飛奔而至。
羅老太爺道:“去叫羅三來。”
小憧道:“是。”
羅老大爺此刻口中的“羅三”,就是“羅三爺”。
羅三爺今天顯然什麼地方也沒有去,因為沒隔多大工夫,他就跟在小書憧後面進來了。”
羅老爺擺出一臉莊嚴之色道:“葫蘆巷的那個怪道人,最近在不在?”
羅三爺必恭必敬的躬腰道:“回老爺子,好像在。”
羅老太爺道:“上次那種藥,去叫他再配幾付來。藥材一定要道地,銀子多一點無妨。”
羅三爺道:“是!”
據羅三爺私下向人宣稱,羅老太爺特他,一向就如同對待親兄弟一樣。如今看起來,羅老太爺如能當他是個親信的老奴才,就算是很不錯的了。
怪不得這位羅三爺始終不肯透露他在羅府究竟是那一方面的管事。
他是個管事,並沒有錯。可是,他又怎能告訴你,他管的是專替羅老太爺配“那種藥”?
羅三爺正待轉身離去,羅老太爺忽然遭:“漫一點。”
羅三爺惶然止步。
羅老太爺道:“聽五姨娘房裏一個小丫頭説,昨晚上你有事要見我?”
“是的。”
“什麼事?”
羅三爺走上兩步,低聲不知説了幾句什麼話,羅老太爺一哦道:“有這等事?”
羅三爺點點頭,沒有開口。
羅老太爺又向站在遠遠的小書憧道:“去請唐老夫子來。”
不一會,一個像大煙鬼似的駝背老人,慢慢的走進花園。這駝背老人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括像已三個月未沾茶水。但是,看羅老太爺的態度,卻似乎對這老人十分敬重。
他命令羅三爺道:“那廝多大年紀?生做什麼模樣?你仔細的再跟唐老夫子説一遍!”
於是,羅三爺又將昨天彭麻子茶樓裏那個黑衣漢子種種描述了一遍。
羅老太爺轉向唐老夫子道:“夫子可想得出此人是何來路?”
唐老夫子捻着頷下那幾根稀疏的焦黃鬍子,瞑目沉吟了片刻,道:“晤,三十來歲…家穿黑色衣服…脾氣躁…輕功好…兵刃是把剪刀…哈晤,不曉得是不是山西‘太原四義’中的老四‘黑豹’秦世偉?”
羅老太爺點頭道:“好!麻煩夫子順便知照蔡家弟兄一聲,要他們儘快去把這個傢伙的落腳地點找出來,替老夫好好的給他一頓教訓。”
唐老夫子離去後,羅老爺又對羅三爺道:“你去葫蘆巷辦好了事,回頭再替我去把那個姓丁的浪於找來。”
羅三爺微微一愣道:“找那小子幹什麼?”
羅老太爺望着羅三爺,眼光中充滿憐憫之色,就像在望着一個超級大白痴。
暮春天氣,碰上好太陽,雖説會令人有種暖洋洋的感覺,但還不至於會暖到令人流汗的程度。
羅三爺已在流汗。
羅老太爺輕輕嘆了口氣道:“就算一頭豬,也不該笨成這副樣子。”
他突然面孔一沉,道:“你這把年紀,難道活到狗頭上去了?昨天以暗器解救姓吳的小子,卻想嫁禍於你的那個人,難道你到現在還沒有想出他是誰?”
一個人的成功,決不是偶然的;像羅老太爺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關洛道上的同道都知道,羅老太爺的那根七星金槍,如果説它是一種武器,例不如説它是種裝飾品,反而來得恰當些。
但是,羅老太爺終於成功了,這可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今天關洛道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已用不着羅老太親自動手。
羅老太爺那根七星金槍,已高高的橫懸在大堂上;真正的成為一件裝飾品了。
今天,羅老太爺手底下有的是人才,什麼樣的人才都有。
直到目前為止,羅老太爺顯然剩下一件事,尚無法由別人代勞。
那便是下達命令。
一個有權下達命令的人,別人只知道羨慕他的威風,很少有人深一步地加以研究,其實下命令是一門相當深奧的學問。
進行一場戰爭也好,進行一宗買賣也好,其成敗得失,往往是決定於主事者最後的一念之間。
羅老太爺目前手底下的殺手,少説點也在五十名以上。這些殺手的武功,個個都比羅老太爺不知要強多少倍。但是,他們在羅老太爺的支配下,卻一個個像豬狗般的忠誠與馴服。
為什麼?
因為羅老太爺有主張,他們沒有。羅老太爺會下命令,他們不會。
羅老太爺是個很會下命令的人。
他的命令經常都下得恰到好處。
這便是羅老太爺為什麼會以一身並不出色的武功,卻能在今天關洛道上主宰一方的原因。
唐老夫子的判斷完全正確。
黑衣漢子果然就是“太原四義”中的老四“黑豹”秦世偉。
黑豹秦世偉此刻正在一家小店裏喝酒。
這家小酒店,靠近此門,是出人北門的必經之地。
蔡家兄弟出了花酒堂,進人北門沒走多遠,便毫不費事的發現了他們要找的目標。
黑豹秦世偉顯然是個不喜歡隨便花費金錢的人。
他叫了一大壺酒,面前卻只放了兩小碟廉價的滷菜,以及一碟由店家免費供應的山西老醋。
他右臂纏着布帶,好像昨天在彭麻子茶樓換的那一下,還沒有完全復原。
蔡家兄弟跨進門,這位黑豹便有了警覺。
不過,他也只淡淡的瞄了蔡家兄弟一眼,便又自顧自繼續喝他的老酒,他似乎並沒把這對兄弟放在心上。
蔡家兄弟老大叫蔡大,老二叫蔡二。
兩兄弟的名字雖然取得土氣,但武功可一點也不土。
過去關洛道上人人畏懼如佛的“渲關雙刀”,便是死在兩兄弟的三節根下。那是羅老太爺併吞渲關如意賭坊賭一記毒招。“滇關雙刀”一死,謹關以西,便勢如破竹整個的為羅老太爺所席捲。
所以,羅老太爺能有今天,蔡家兄弟亦不失為功臣之一。
由於兩兄弟的三節很力量輕輕鬆鬆的“擺”平了以刀法法揚威於黑道的“渲關雙刀”,這無疑也是羅老太爺今天撥派兩兄弟來教訓黑豹秦世偉的原因,因為黑豹兵刃也是刀。
羅老太爺雖然不會下棋,但在人力運用方面,卻像一位高段棋士,着着緊湊,絕無一步圍棋。
小酒店的老闆是當地人,當然不會不認識這兩位羅老太爺麾下的名殺手。
兩兄弟一進門,胡老闆賠笑相迎。
兩兄弟一揮手,胡老闆立即退下。
他非常清楚,像他這種小酒店,絕不是羅府殺手光顧的地方,這兩兄弟突然雙雙蒞臨,必然另有事故。如果他想少惹點麻煩,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遠站開。
能不動就不動,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蔡家兄弟進門之後,便在黑豹對面靠門一副座頭分兩邊坐下。
兩兄弟輪流將黑豹打量了一會,蔡大首先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位秦朋友遠從太原來,一路辛苦了。”
黑豹抬頭一哦道:“兩位居然認識我秦某人?真是榮幸之至。”
他不等話完,眼光便已落去正在夾菜筷子上。
蔡二接着道:“在下兄弟姓蔡,他叫蔡大,我叫蔡二。”
黑豹慢聲道:“久仰。”
自渲關一戰後,這兩兄弟可説是已成了關洛道上家喻户曉的人物。
太原離洛陽並不遠,他們既然知道有個太原四義,太原四義當然也應該對他們蔡氏雙雄有個耳聞。
沒想到黑豹竟好像聽到的是阿貓阿狗一樣,隨隨便便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蔡大呼了一聲,忍住滿腔怒火道:“見台的架子可真不小!”
黑豹側目道:“洛陽城裏好幾萬人,難道不管他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一個個都得去賠了笑臉套近乎?“獲二厲聲道:“不管你夥計眼光有多高,洛陽城裏有一個,你卻非理不可!”
黑豹道:“誰?”
蔡二道:“羅老太爺!”
黑豹點頭道:“這位羅老大爺我聽人提起過。”
蔡二道:“按照一般江湖札節,你夥計來到洛陽,第一個就該去拜會羅老太爺。”
黑豹道:“是的,我是想去,只是還沒有去。”
蔡二道:“為什麼還沒有去?”
黑豹道:“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一家像樣的冥紙店。”
兩兄弟勃然變色。
黑豹從容回答道:“如果兩位真的沒聽清楚,我當然還可以重説一遍。”
蔡二忽然起身道:“洛陽城裏的冥紙店,我們兄弟清楚得很,念在你朋友遠道而來,等會兒我們兄弟二人為你燒個雙份就是了。”
他話説完,人已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對準黑豹鼻失就是一拳。”
黑豹已有準備。
蔡二拳到,他上身一閃,避開來勢,同時,腳踢並凳子,跳起身來,以左臂迎向來拳格去。
他的動作敏捷得果然像頭豹子。
蔡大也站了起來,但顯然並無落場助拳之意。
他對蔡二拳腳上的功夫有信心。
店堂裏地方不大,一旦動上了手,除了硬拼硬拆,別無其他選擇。
蔡二的拳腳功夫果然不俗,只不過三兩招,。便將黑豹返去一角。
黑豹一條右臂受傷尚未復原,只能以一條左臂應戰,自然吃虧不少。一不過,他這個黑豹的外號,來得也不容易。
豹子不僅敏捷,也很聰朋。
蔡二佔盡上風,殺機頓起。他突然使出一招金組手,雙臂成斜十字交叉,雙掌同時向前推出。這是一招應招。
這一招的殺着是在雙掌接近敵方身軀後,雙臂突然分開,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端視敵方如何閃避而薄戰攻擊敵方兩處不同的部位。
他這一招是專門為對付黑豹才使出來的。
因為黑豹只剩得一條左臂可用,兩處受攻,決難兼顧。他沒有料錯。
黑豹果然無法招架。
黑豹突然倒下。
他是在敵人雙掌尚未拍落之前,自己倒下去的。
蔡二一愣,一個念頭尚未轉完,黑豹已一腳飛起,像飛錘般一腳蹬在他的心窩上!
只聽好的一聲,蔡二上身一顛,張口噴出一道血泉,一條身軀則像飛魚似的向後倒飛出去。
蔡大伸手沒有接住。
蔡二凌空摔落,落地只抖了幾抖,便沒有再動彈。
蔡大牙根一咬,雙目火赤。
突然呼的一聲抖出三節棍,身形同時掠出店的自黑豹緊跟着衝了出去。
蔡大見他竟然未帶刀出來,似乎有點意外。不過,蔡二一死,這些細節,已無暇去計較了。
他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
血債血還,要黑豹的命!
黑豹也像是鐵定了心腸,人一衝出店門,使朝蔡大撲了過去。
蔡大冷笑。三節棍直打橫掄,左縮右伸,如怪蟒亂竄,棍棍指向黑豹的要害。
他不僅要黑豹死在他的三節棍下,而且要黑豹死得其慘無比,這樣他才能泄去滿腔怨毒,才對得起死去的蔡玉。
洛陽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便是酒樓、賭場,這些都在北門太平坊,而這條大街,正是太平坊的心脈。
只一眨眼工夫,大街兩頭,便像以推似的擠滿了閒人。
這些人十之七八都認識蔡大,對黑豹則很陌生。
不過,儘管大家都不清楚跟蔡大交手的黑衣漢是何來路,這時卻都不約而同的希望這黑衣漢子能打贏這一仗。
關洛道上的人尊敬羅老太爺,並不是尊敬這位老大爺的為人,而是尊敬這位老太爺的“拳頭”。
他們雖然不敢奢望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太爺有一天能報應給他們看,但能看到他手下的殺手吃點苦頭,也聊勝於無。
然而,令人憂心的是,照目前的戰況看起來,黑衣漢子的勝算似乎並不大。
一黑豹的輕身功夫的確令人讚賞。
如果他的右臂不受傷,如果他手上有把長刀,蔡大很可能不是他的敵手。
而現在,黑豹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忙着竄高伏低,儘量設法問躲蔡大的三節棍。
他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
人叢中忽然有個帶孩子氣的聲音輕輕嘆息着道:“這都怪我不好。”
另一人道:“這話怎麼談?”
帶孩子氣的聲音道:“昨天要不是我在彭麻子來樓裏逗他冒火,你也不會為了救我暗器傷他。如果他右臂沒有受傷,他現在就不會窘成這副樣子了。”
另一人道:“你以為他輸定了?”
帶孩子氣的聲音像吃驚,叉像是充滿了興奮。道:“難道這姓秦的還有絕活兒?”
另,人笑笑道:“羅老大爺知道這位黑豹增長刀法,故意派兩名使三節棍的殺手來對付他,這一着棋並沒有食只可惜還有一件事他不知道。”
“哪件事?”
“等着瞧吧!”
羅老太爺不知道的事,大家馬上就知道了。
黑豹閃避而不還手,原來他是在等待對方現出空門。
現在,他等到了。
就在蔡大三節棍抖直,一棍點向黑豹心窩之際,黑豹突然一扭腰避過棍尖,擦棍而上,正面搶撲蔡大露出空門的胸腹大檔。
蔡大一嘿,並不在意。
三節棍的好處就在收放自如,或長或短,變化萬千。
對方空着一雙手其實等於一隻手他隨時可以帶棍回掃,掃斷對方的筋骨。
退一步説,就是空手對空手,他以兩隻手對一隻手,也是穩操勝券。
就在他收棍後退,準備變化新招時,黑豹左手一揚,手上忽然多了一把短刀。
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刀不長,只七寸左右,冷森如狼牙。
蔡大大吃一驚。
刀是哪裏來的?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時不妙之感。但是,已經太遲了。
黑豹像豹子似的向前一撲,只見銀光一閃,七寸長的短刀,已懸柄插人蔡大的咽喉!
這就是羅老太爺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黑豹擅長的是長短刀。
右手長刀,左手短刀。
長刀應敵,短刀殺人!
血戰結束,閒人慢慢散去。
沒有人議論這場血戰,也很少有人關心這場血戰。
自從羅老太爺定居洛陽以來,這一類的事件,大家已看得太多太多了。一場刀光劍影死上三兩個人,又算得什麼?
出了太平坊,便是富貴坊。
洛陽城中共分三十六坊,其中只有兩個坊的坊名取得特別怪異,那便是“力平坊”和“富貴坊”。
“太平坊”自由開賭場、技院、酒樓以來,經常難得有一天太平。
“富貴坊”則盡人皆知為全城最貧窮的地方。“。這一帶冷落而悽清,幾乎人人臉上都帶着菜色和愁容。
這是個被人遺忘的區域。
從沒有關心這一帶的人是如何在生活的漩渦中掙扎;而這一帶的人,也很少關心外面發生的事;無論什麼事,他們都不關。
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生活,自己一家大小的一日三餐。
吳大頭走在前頭,邊走邊提耳根子,不住前南自語:“奇怪,奇怪,真是愈想愈是奇怪。”
丁穀道:“什麼事奇怪?”
吳大頭道:“太原四義在江湖上的名氣根本説不上如何響亮,沒想到四義中的黑豹竟然如此厲害。”
丁穀道:“名氣跟武功,有什麼連帶關係?”
吳大頭道:“當然有關係。武功高名氣才會大得起來,沒有一身好武功,哪來的名氣?”
丁穀道:”那麼,羅老太爺又怎麼説?羅老太爺的名氣該夠響亮了吧?羅老太爺的一身武功,又怎麼樣?”
吳大頭道:“羅老太爺不同。”
丁穀道:“什麼地方不同?”
吳大頭沒有話説了。他知道自己有理。羅老大爺確實與一般人不同,只可惜他偏偏又説不出不同的地方來。
丁谷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可以讚美他的身手,但我希望你小子最好別羨慕這頭黑豹。”
吳大頭道:“為什麼?”
丁穀道:“我不知道這位黑豹這次為什麼到洛陽來,我只知道,他老兄今後要活着離開洛陽,機會恐怕已經不多了。”
吳大頭一怔道:“你是説……”
丁穀道:‘戲説這話的意思,你該懂得。”
他頓了一下,又道:“一個人練成一身好武功,就必須同時養成一副好品德,才能相得益彰。如果情才做物,到處盛氣凌人,這種人我看還是別練武功的好,這樣他至少可以多活幾天。”
吳大頭眨着眼皮道:“大哥你不是在指桑罵槐吧?”
丁谷笑笑道:“隨便你怎麼想都可以,我這話,本來就不是隻説給一個人聽的。”
吳大頭眨着一雙小眼珠子,正要再説什麼時,丁谷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向路邊一個賣白酒的老頭子道:“喂,張老怕,這小子我替你抓來了。”
吳大頭大吃一驚,張老伯也給嚇了一大跳。
張老伯驚慌失措地道:“丁少爺,您弄錯了吧?我張老頭沒……沒有要您抓……抓他啊!”
丁穀道:“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抓他來的。”
張老伯道:“為了什麼事?”
丁穀道:“他小子時常在你擔子上喝白酒,有時給錢,有時不給,結算下來至少也該有七兩多的銀子了。”
吳大頭大叫道:“冤枉死了。”
丁谷不理他,仍然緊抓住衣領不放道:“對了,日子這麼久,我還沒有算利息。連利息一起算,應該要付十兩才對。”
吳大頭又叫道:“除了大狗子的賭債,我大頭從沒有欠過人家一文錢。”
丁谷五指一緊,大喝道:”你還不還人家錢?”
吳大頭忙叫道:“還,還,還……”
他乖乖的付了十兩銀子。
丁谷鬆了手,輕輕推了他一把,兩人繼續向前走去。
直到丁谷和吳大頭走得不見了人影子,張老頭還以為在做夢。
不過,不論怎麼樣,以後幾個月的日子,以及小孫女兒的病,暫時已用不着再發愁了。
轉過街角,是一片被火燒過的老磚場。
一個破衣老婆子正用兩個中年漢子在撥弄那些尚未被火燒透的焦木頭。
丁谷停下腳步道:“劉大媽她們在幹什麼?”
吳大頭道:“揀廢木頭呀!揀出來幹啥?”
“當柴賣。”
“這種廢料能賣幾個錢?”
“窮嘛!多一個子兒也是好的。”
“自這棟房子被火燒了後,他們一家八九口,如今住在什麼地方?”
“聽説在城隍廟後搭了一間小茅棚,暫時安身。”
“靠什麼生活?”
“不清楚。”
“重蓋這樣一棟房子,要多少銀子才蓋得起來?”
“不知道。”
“大約呢?”
“大約總得要花二三十兩銀子吧?”
丁谷突然問道:“當初你為什麼要放這把火?”
吳大頭嚇了一大跳道:“老太爺,你今天怎麼搞的?怎麼到處栽害我?”
丁穀道:“你小子乾的好事,沒有一樁我不知道。快去,給人家五十兩線子,向人家路個罪,就説以後不敢了。”
吳大頭跳出道:“我可以發誓……”
丁谷揚掌作勢逆:“發誓?嘿!你發的替算數?我要你去,你去不去?”
吳大頭頭一編道:“去,去!”
這樣,又走了好幾個地方,吳大頭終於明白了丁谷的用意。
他們早上去廣手錢莊兑了一千兩錢票,沉甸甸的裝了一布袋,只在富貴坊轉了一圈,如今布袋已幾乎快空了。
吳大頭雖然明白丁谷這樣做的意思,仍忍不住有點心疼。
他望着丁穀道:“我大頭究竟欠了多少債?還完了沒有?”
T#笑笑道:“今天的還完了。至於有無遺漏?我一時還想不起來。”
吳大頭很懼地鼻子裏噴了一口氣温:“這些銀子橫豎也不是我大頭的,管你怎麼花,我大頭絕不心疼。”
丁穀道:“真的?”
吳大頭道:“不假。”
丁谷又笑了笑道:“如果我再玩一手,你就非心疼不可了。”
吳大頭道:“你怎麼個玩法?我怎麼個心疼法?”
丁谷沒有回答,突然跳起身來,對正吳大頭心窩一拳打了過去。
這一拳實在打得不輕,但也不太重。
它的輕重可説恰到好處,恰好使吳大頭被打得彎下了腰,恰好使吳大頭心窩上感到一時隱隱的痠疼。
吳大頭崇拜丁谷,除了丁谷一身不為人知的武功,以及為人慷慨正直以外,便是欽佩丁谷的風趣和機智。
丁谷經常會做出或説出一些當時會叫他莫名其妙,甚至嚇一大跳的事情來,而事後想想,他又會覺得丁谷這種突兀的舉動十分精彩而過癮。
他一直想學這種本領,幾乎比想學丁谷的武功還要來得迫切。
可是,他總是學不像。
譬如丁谷現在打出的這一拳,他就絕對模仿不來……
無論編造多少理由,他也無法向一個知心好友無緣無故的突然擊出這一拳。
也許事後他會覺得這一拳打得實在精彩而過憲,至少目前他沒有這種感覺。
目前,他感覺到的,只是一時説不出的惱火。
就在吳大頭正待開口責問之際,突聽丁谷低聲道:“你也打我、快!”
於是,兩人頓時打成一團。
佔上風的,當然是丁谷。
吳大頭衣服被撕破了好幾處,臉上也被接得有腫了好幾塊。
不過,吳大頭雖然吃了不少虧,雖然還沒有精彩而過志的感覺,但心中已止不住漸漸興奮起來,因為他已猜想到丁谷這番舉動顯然另有深意。
遠處,慢慢的走來兩名中年漢子。
這兩名漢子衣着很新,但布料卻極粗劣,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兩名僕役。
兩人手上一個捧着禮盒,一人拿着一份大紅喜帖,似乎正奉主人命,去處理一件應酬。
兩個漢子走近後,雙雙止步。
一人問道:“兩位小兄弟有話好説。幹嘛要打架?”
丁谷一腳將吳大頭思了個滾地葫蘆,同時沒好氣地道:“少管老子的閒事。”
如果碰上普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許早就遠遠的避開了。
這兩個漢子膽量好像還不小。
另一人接着道:“這不是管閒事,老弟。兩位年輕氣盛,萬一鬧出人命來,可不是玩的。”
丁谷雙手又便道:“要管,你們就去管管這個温賬小子!”
他説的根賬小子,自然指的就是吳大頭。
拿喜帖的那人,果然轉向蹲在地上,似乎受傷不輕的吳大頭道:“他是你哥哥麼?你為啥要惹你哥哥生氣?”
吳大頭一臉苦相,看起來怪可憐的。
他苦在臉上,也苦在心裏。
因為他雖然曉得丁谷在搞名堂,卻不曉得丁谷搞的是什麼名堂。
你叫他這時怎麼開口?
為了演這場戲,他已吃足不少苦頭;萬-一句話回錯了,他這段苦頭豈不是捱得冤枉?
幸好丁谷已經接了口:“這小子,他奶奶的,什麼事都不會幹,卻又什麼事都要管。”
吳大頭還是聽不懂丁谷的意思。
那二人也聽不懂。
丁谷氣淋淋地又道:“我要他去羅老太爺家當小廝,他説那種差事沒出息,不是人乾的,我教他練功夫他又笨得像個豬。一套天雷八式,學了三個多月,連半式也沒學會。”
吳大頭肚子裏罵道:活見大頭鬼!你什麼時候教過我天雷八式?
那兩個漢子也像聽呆了。
拿喜帖的漢子道:“你老弟練過天雷八式?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
丁谷只當沒有聽見,又道:“我也教過他流星趕月的暗器手法,他練來練去,竟連十步之外的蠟燭也打不熄。你説氣人不氣人!”
流星趕月是揚州雙嬌之一迷魂娘子柳曼吟的獨門暗器手法,一般人連這名稱都不知道,這小子居然練會了?
兩個漢子臉色激變,忍不住偷偷相互設了一眼。
丁谷接着道;“我説我這一身功夫還可以,想找個幫會混混,日子也多多少少會過得舒服些,沒想到他小子竟倒過頭來教訓我,説我不自量力,説我的玩意兒,只配當個土流氓……。”
另一個漢子忽然咳了一聲道:“這年頭幫會也不是好乾的,他老弟説不定也是一番好意。”
丁谷瞪眼道:“你懂個屁!”
那漢子連忙賠笑道:“是的,是的,我毛八又不是胡娘子,怎麼會任這些事。”
直到兩個漢子走遠了,吳大頭才壓着嗓門道:依鼠幫的人?”
“地位好像還不低。”
“你怎麼認出來的?”
“他們自己告訴我的。”
“這話怎麼説?”
“城裏的大户人家,這幾天沒有誰家辦喜事,説起來你也應該知道。”
吳大頭點頭,這種事他當然知道。
他們雖然不是叫化子,但關於這方面的消息,有時卻幾乎比叫化子還要靈通。因為遇上大户人家舉辦紅白喜慶。正是他們這種浪子的財源之一。
吳大頭笑笑道:“蔡家兄弟一死,辦喪事倒有一家。不過,就算送份子,也似乎太早了一點。”
丁穀道:“我起初也只是猜測,等他們一停下來,我就曉得不會錯了。”
吳大頭笑道:“洛陽城裏居然有人不認識浪子丁谷和吳大頭,也是一件稀奇事。”
丁穀道:“以後的事,大概不必我再解釋了吧?”
吳大頭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加人灰鼠幫?”
丁穀道:“有這個意思。”
吳大頭道:“你加人灰鼠幫後,對十八金鷹幫又如何交代?”
丁谷笑道:“那是我的事。”
吳大頭道:“你現在馬上就去找胡娘子?”
丁穀道:“對!”
吳大頭道:“胡娘子是誰?”
丁谷大笑道:“等你再長大幾歲,你就知道她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