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離去後,蘇探晴一時意亂情迷,站在原地怔了半天,方才回過神來。他一點也摸不清那神秘少女的來歷,偏偏對方卻一下便認出了自己,還説一定會再見面
四周燈火依舊,蘇探晴卻再也提不起半點遊玩的興趣,找人問清了方向,帶着滿腹疑團緩緩回到侯府中,腦海中翻來覆去卻都是那少女清秀的面容,回味二人頗戲劇性的相識,猜想她最後話語中的意思,直至夜半三更,仍是難以入眠。
蘇探晴武功高強,相貌俊秀,人亦風趣瀟灑,這兩年遊歷江湖也惹來不少女子的垂青。但他雖到了慕少艾的年紀,平日卻皆是眼高於頂,對那些女子不甚理睬,這才得了一個無情浪子的名號。不過他出道兩年來屢逢強敵都能輕鬆應對,唯有此次洛陽之行卻是前途未卜,加之又時刻耽心顧凌雲的處境,本就處於極大的壓力之下,乍見那神秘少女,驚豔之下一股異樣的情緒油然而生,已是暗生情愫而不自知。
蘇探晴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地捱到深夜,忽聽到牆頭風聲暗動,竟有夜行人從屋頂上越過。那衣袂飄動之聲原是極輕,若非蘇探晴一直神智清醒,又值此夜深人靜之時,原也不會發覺。他心中微驚:莫非是擎風侯派人來監視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倒不若出去看看。
當下也不及換上夜行服,輕輕從窗口跳出,依稀見到前方一條黑影在房舍樹木間竄躍,不由大奇:以搖陵堂在洛陽的實力,擎風侯府中必是藏龍卧虎高手眾多,竟還有人敢夜探。雖是元宵節間府中戒備稍弱,但此人亦算是膽大包天了。心中一動,莫非是炎陽道中人為了顧凌雲而來?當下提一口氣,藉着樹木房屋的掩護小心避過守衞的耳目,遠遠躡着那條黑影,想趁機查明顧凌雲被關押在何處。
在此初春之際,樹木僅餘光禿禿的枝幹,原是極難隱藏形跡,何況侯府內燈火徹夜不熄,守衞不時巡邏,蘇探晴使出渾身解數方避過各種明崗暗哨。卻見遠處那條黑影如一道輕煙般在房舍間高來低去、時快時慢,對地勢極為熟悉,若非蘇探晴一早盯住了他,定是被他鬼魅般的身法甩開。蘇探晴心中更驚,此人身手如此敏捷,這一身輕功簡直已臻化境,必是天下屈指可數的一流高手,卻不知是何來歷?
擎風侯府佔地數畝,房屋逾百,若是無人指引極易迷失路途。但那黑衣人似乎早就瞭解過地形,徑直竄向北邊,越過一片花園,來到一座被磚牆圍住的二層小樓前,方才穩住身形朝小樓內裏窺望。
蘇探晴從後悄悄掩近,他知道此等高手耳目聰敏,不敢太過靠近,隔遠找一棵大樹掩住形藏,仔細朝那黑衣人的背影望去。只見他個頭不高,身材瘦削,且以黑布蒙着面目,渾身上下充滿了一觸即發的彈力,似乎隨時準備暴起迎敵,顯得警惕性極高。在他背後還揹着一個小包裹,腰下掛着一條長約三尺、外纏黑布的硬物,看來是隨身攜帶的兵刃。
黑衣人朝小樓凝神望了一會,見周圍並無異狀,無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反手從背後小包中取出一物,將手一揚,一條極細的絲線彈出勾在小樓的飛檐下,借力一拉,身體凌空飛起,輕輕巧巧地落在二樓屋頂上,先將那條絲線射出勾在樓旁一株大樹上,再伏下側耳傾聽房內的動靜。那條絲線幾近透明,在黑暗的掩護下幾不可察。
暗隨於後的蘇探晴將這一切均看在眼裏,心底讚了一聲。此人心機縝密,已提前預備下退路。這條絲線雖然未必派得上用場,但以他這樣擅於利用環境的高手來説,若是不巧被人發現行藏,相鬥之中一條不起眼的絲線亦會發揮出最大功效,或足以改變戰局。
黑衣人聽了一會並無動靜,將雙腳倒勾在屋檐上,一個倒掛金鐘,朝樓裏翻去。蘇探晴心咐難道顧凌雲被關在此處?怕那黑衣人入樓後跟丟了他,關切之下亦是毫不猶豫地躍身朝樓裏飛去。
卻見那黑衣人翻下的身子猛然一頓,驀然倒卷而上,手腕一抖,腰間的兵刃已然出手。蘇探晴心知不妙,還未能立隱身形,一道烏光挾着風聲已直劈而來,不及思索,右掌使一招舉火燒天擊向黑衣人面門,左指在屋檐上輕輕一勾,將撲前的身體強行拉了回來。黑衣人那尚未從裹布中脱出的奇形兵刃從蘇探晴肩側半寸的地方掠過,將衣衫撕了一條大縫,當真是險到毫釐。
蘇探晴一個跟斗朝後翻去,落在一棵大樹上。黑衣人如影隨行般疾撲而至,手中兵刃橫劃蘇探晴的喉頭。黑衣人的身法極其怪異,不但方向捉摸不定,速度更是奇快,蘇探晴雖是變向在先,亦被黑衣人後發先至,竟是沒有一絲喘息之機。蘇探晴百忙中使個千斤墜的身法,藉着樹枝下沉身體落下半尺,方避開這一割喉險着,左手連發數指迫開黑衣人,右手已從腰後擎出那支玉笛,往黑衣人的胸口膻中大穴刺去。那玉笛雖然無鋒刃,但上面附着蘇探晴凌厲的內勁,加之認穴奇準,黑衣人知道厲害,連忙側身避開。
兩人幾乎貼身相博,以快打快,招招險象環生。不過他們均怕引來擎風侯府中人,不敢發出半點響動,每每兵刃欲要相交,都不約而同地變招錯開。蘇探晴出道數仗皆以濯泉指法應對,此刻乍遇強敵,這隻玉笛還是第一次派上用場。但連出幾記巧招,都被那黑衣人以絕妙的身法閃開,而那黑衣人掌中也不知是什麼奇形兵刃,點撥時似劍之輕靈,劈砍處似刀之沉雄,不按常規,迭出奇招。蘇探晴雖然武功稍勝一籌,但一來被黑衣人佔得先機,二來十分顧忌對方詭異的身法,三來亦知道對方是擎風侯的敵人,處處皆有留手。一時雙方鬥個旗鼓相當,誰也點不到半點上風。
原來杯承丈以劍法成名,知道江湖中有人認得自己的劍路,而蘇探晴要想報仇卻絕不能暴露是殺手之王徒弟的身份引起擎風侯的警惕。所以杯承丈先傳授蘇探晴濯泉指法,那是杯承丈早年無意間得到的一本失傳以久的武林秘籍,連他本人亦未曾修練過;杯承丈又將自己的劍招大加變化,再以笛中短劍傳於蘇探晴。蘇探晴幼時本就愛吹笛子,這下正是投其所好,自己還創下不少新招,練成了一套一曲梅落吹裂雲的笛中劍法,共有四十九招,皆以前人弄笛之雅事為名,而那玉笛中還暗藏機關,揮動時更可發出風聲擾敵耳目,可謂一舉數得。加之杯承丈這些年帶着蘇探晴隱於華山之上,深居簡出,所以浪子殺手雖在江湖上名聲大噪,卻是無人知道蘇探晴的師門來歷。
蘇探晴不願與這黑衣人糊里糊塗打下去,趁二人身體交錯時低叫了聲:彼此是友非敵,不若停手吧。
黑衣人手中招法不停,口中輕聲應道:默數三下,一併收招。
蘇探晴點點應承。兩人在心中各自默數三下,一齊倒翻朝後退開。
其實這般於博鬥中驀然停手原是非常危險的事情,若是一方不肯罷手,趁對方停招時施出殺手勢必會立時大佔上風。但這兩人皆是光明磊落之輩,均是同數三下收招,互相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都在心頭浮起一份相惜之意。
二人劇鬥近百招方緩了下來,藉着樹枝的起伏調節體內一片紊亂的內息。蘇探晴輕撫肩頭被撕開的衣衫,回想剛才驚險萬狀的情景,心頭暗驚。那時他急於跟上黑衣人,稍有響動立時被黑衣人發覺,突施反擊。這黑衣人的應變之敏捷也還罷了,最可怕的是他本是朝樓內使力,竟能於半空中不合常理地逆力倒翻而上,武功上實有驚人之處。
蘇探晴想來想去,炎陽道中幾位成名人物中卻沒有類似的高手。微一拱手,輕聲發問: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卻不知是何來路?
黑衣人目光閃爍,冷然反問道:既是蒙面夜行,豈能隨便告知?
蘇探晴微微一笑:只看剛剛一併收手之舉,可知兄台素來為人光明磊落,又何必遮掩行藏?
黑衣人目中閃過一絲笑意:你錯了,我平日做得皆是最見不得人的勾當。
蘇探晴聽説話似有深意,正要繼續發問,卻聽得小樓中微有響動。只見那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閃,輕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後會有期。足下微一用勁,毫無預兆地彈起,朝黑暗中飛去。
蘇探晴雖聽到小樓中稍有動靜,但料想若是被人發現自然早就叫嚷起來,或只是房內人起夜,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心知這黑衣人輕功極高,讓他走遠了只怕再難追上,而自己初來洛陽對營救顧凌雲一事沒有半點頭緒,如何肯輕易放走了這個盟友,急忙飛身趕去,口中還笑道:兄台慢走。初次見面,又怎知彼此道不相同?
那黑衣人於半空中回頭一望,臉現驚容,嘴唇微動傳音説了聲:小心!身形猛然加急,在空中忽又一個轉體,變得雙腳在前,臉面朝着追來的蘇探晴。
蘇探晴大奇,看那黑衣蒙面人一付要離開的樣子,誰知卻用這樣一種腳前頭後的怪異身法,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正狐疑間,身體恰好從小樓門口掠過,忽覺身後殺氣大盛,一道鋭利無比的劍芒從小樓中飈出,直刺向自己的後心。
蘇探晴心頭大駭,只憑這凌厲至極的劍芒,已可推斷那必是個難得一遇的高手,怪不得那黑衣人一聽小樓中有聲響立時離去,原來這樓中竟然住着這樣一個可怕的劍客。他雖是心念電閃,但剛才的注意力全放在那黑衣人身上,此時背心猝然受襲,竟已不及返身拒敵,心中暗歎,集氣於背,勉強擰過身避開後心要害,準備硬捱這穿體一劍
電光火石間,那黑衣人急速朝前衝出的身體卻在空中不可思議地一頓,原來是以腳踢到了空中那條提前預備下的透明絲線上,驟然加速反撞回來,手中那不知名的兵刃一揚,搶先替蘇探晴格擋了這必中一劍。
叮得一聲大響,小樓中的人劍勢稍挫,但這一劍力量極大,仍是一往無前朝蘇探晴刺去。黑衣人卻已藉着這一撞之力沖天斜飛而起,足尖在幾棵大樹頂端連踩,頭也不回地飛馳而去。
幸好有黑衣人這及時一擋,蘇探晴已有空隙轉過身來,而那劍芒離他左肩亦只有半寸説時遲那時快,蘇探晴右手食、中指迎劍一挾,來劍驟然頓住,再也不能寸進。
蘇探晴的左肩肌肉猶感覺得到那劍尖的微微刺痛,抬頭看去,那把寒光四射的寶劍竟然持在一位女子的手中!蘇探晴脊背上流下一滴險死還生的冷汗,嘆了一口氣:劍聖傳人,果是名下無虛!
那女子年約四十出頭,歲月卻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皮膚仍是如少女般光滑細嫩,容貌亦還算得秀麗,只不過那一對劍眉卻令面容顯得温柔不足,剛烈有餘,令人不敢親近,一雙杏仁眼中隱現的殺氣更是讓人不敢逼視。
女子身穿華貴的睡袍,眼望蘇探晴: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膽,竟敢夜闖侯府。
蘇探晴緩慢而小心地將挾着劍鋒的二指鬆開,已完全暴露在對方劍勢的控制之下,以示並無惡意,清朗一笑:夫人息怒,小弟蘇探晴。擎風侯府中能有這般可怕劍法的女子,自然便是號稱天下劍聖的曲臨流的獨生女兒曲斂眉。斂眉夫人嫁與擎風侯二十餘年,雖無所出,卻是一手幫着擎風侯創立了搖陵堂,被人尊稱為搖陵堂中一夫人。
斂眉夫人顯然知道段虛寸將蘇探晴請來之事,臉色稍緩,卻並不收劍:濯泉指果是犀利,竟然能挾住我這一招斷金斬
蘇探晴苦笑道:小弟方從鬼門關撿了條命回來,夫人莫要笑話。他這句話倒不是虛言,若非黑衣人及時幫他擋了一下,此刻縱然不死也必是重傷。
斂眉夫人冷哼一聲:侯爺既然請你前來辦事,你不好好在客館待著,半夜三更來到我這斂眉居是何用意?
蘇探晴知道剛才與那黑衣蒙面人相鬥之聲雖輕,卻如何瞞得住這劍聖女兒斂眉夫人,也不知她是否偷看了一會方伺機出手,老實答道:小弟見到有蒙面人夜探侯府,一路跟蹤至此,卻不知道這是夫人的居所,還請夫人恕罪。
劍眉夫人冷然一笑:你既然發現有蒙面人前來,卻不發聲示警,反而跟其一併前來,只怕是一丘之貉?
蘇探晴微笑道:因為並不知道那蒙面人的目的,所以小弟才暗中跟隨,想看他意欲如何。因事情緊急,來不及通知守衞。更何況若我與他一路,豈會穿得如此招搖?蘇探晴一身青白色的衣衫確是不像夜行人。不過他本是來不及換上黑衣,陰差陽錯下,此刻恰恰成為最好的理由。
其實蘇探晴與那黑衣人相鬥時,早已吵醒了斂眉夫人,她看到了二人交手的部分過程,心中對蘇探晴的話已信了一半,卻仍是以劍指住蘇探晴:他既然與你不是一路,為何要幫你擋我一劍?
蘇探晴嘆道:夫人那一劍籠罩數丈方園,勢不可擋,實是令人驚心動魂。想必那蒙面人作賊心虛,慌亂失措之下還以為夫人前來擒他,如何還分得清劍刺向得是我還是他,無意中倒是救了小弟一命。他倒不是為討得斂眉夫人的歡心方才對其劍法大加讚賞,那名為斷金斬的追心一劍確是讓他至今猶有餘悸。
斂眉夫人仍不放心,又追問道:我看那蒙面人輕功非常高明,擎風侯府中高手如雲,竟也能讓他一路長驅直入無人察覺?為何你卻偏偏盯住了他?
蘇探晴見斂眉夫人如此不厭其煩地探查,心中微生警惕:這個女人雖是外貌有若男子般英烈,心機卻是如此縝密,怪不得搖陵堂中一夫人的排名僅在擎風侯之下;外人都會以為那是對侯夫人的尊敬,但先看她凌厲劍法,再聽其言行,方知確是一個難惹的人物。他心中這樣想,面上當然不敢顯露出來:那蒙面人既然選在這元宵夜前來探侯府,自然是算準了大多數人經了一夜遊玩而疲憊不堪。幸好小弟一向換個新地方有失眠的習慣,這才聽到了一些動靜。説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理直氣壯,忍不住揚首燦然一笑,眼睛恰好有意無意間窺到斂眉夫人睡袍胸前的襟口,急忙低下頭去。
見到這天下有名的浪子殺手那迷人微笑,再經蘇探晴那有意無意的一瞧,斂眉夫人雙頰一紅,喝一聲:大膽!手中的劍卻終於垂了下去。
斂眉夫人揚聲道:來人!把蘇公子帶到廳中去。又對蘇探晴低聲道:久聞蘇公子的大名,我還有些事要問你,請去廳中待我更衣後相敍。説到更衣二字時,臉上不免又掠過一層紅霞。
斂眉夫人所住處乃是一個單獨的院落,侯府中的守衞雖然聽到一些動靜,但沒有斂眉夫人的命令誰敢闖來?而斂眉夫人的幾名使女早就驚醒,卻也只敢留在樓中等待。此刻聽得斂眉夫人出聲傳喚,立刻有一位長相可人的俏婢走出樓來,上前對蘇探晴施個萬福,低聲道:蘇公子請隨我來。
蘇探晴見更深夜重,原本應該避嫌。但轉念一想,既然先不能見到擎風侯,倒不若試着從斂眉夫人口中打探一下顧凌雲的消息。何況他本就是天下聞名的浪子,向來不拘這些虛禮,當下對斂眉夫人躬身一禮,跟着那俏婢大步往小樓中走去。
蘇探晴在廳中靜坐了一會,卻遲遲不見斂眉夫人過來。那小婢模樣雖俏,卻是不苟言笑,眼觀鼻鼻觀口,謹立一旁若入定老僧。蘇探晴百般不自在,忍不住發問道:夫人不説是去更衣麼,為何這麼久還沒有好?
那小婢白他一眼,沒好氣道:經你們這一鬧騰,眼看天都快亮了,夫人自然先要去焚香洗浴。
蘇探晴皺皺眉:便是洗浴也要不了這許久啊?
小婢道:夫人既然起身,洗浴後自然還要梳妝、畫眉、塗粉、凝膚、換衣
蘇探晴聽她這一通喋喋不休,頭都大了一圈。才知道這些豪門貴婦竟是如此講究,喃喃道:那等她一切停當豈不又天黑了。
小婢聽他説得有趣,面上剛剛露出一絲笑意,馬上又板起臉道:哪用那麼久,不過至少也要大半個時辰吧。
蘇探晴隨口道:難道你每日也要這般梳洗一番?
那小婢頗不耐煩地答道:我們做奴婢的怎有這好福氣?不過是塗些胭脂罷了。
蘇探晴聳聳肩:左右無事,倒不若你先與我聊聊。你叫什麼名字,來侯府多久了?他知道這種貼身婢女往往瞭解一些主人的秘密,便想以言語套些出來。
誰知那小婢仍是板起一張俏臉,肅聲道:夫人不要我們與客人多説話,蘇公子先喝杯茶慢慢等候夫人吧。
蘇探晴吃個沒趣,看這小婢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卻對自己愛理不理。心想就算你主子是侯爺夫人,我卻是侯府千里迢迢從關中請來的客人,又何必看你一個下人的臉色?不免心中有氣,眼珠一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舉杯示意小婢添茶。
那小婢才添上茶水,又被蘇探晴一口飲盡,如此連喝了三杯茶。蘇探晴忽一瞪眼:你剛才為何要對我説謊?
那小婢不知蘇探晴好端端地為何突然發怒,奇道:蘇公子何出此言?
蘇探晴沉聲道:你可知道我是做什麼的?我乃是關外人稱神算的卜卦先生。
小婢不知何事冒犯了蘇探晴,略有些慌亂,嘴上仍強辨道:那又如何?
蘇探晴正色道:你剛才不是説你每日起牀只不過是簡單塗些胭脂,可從這一杯清茶中,便知道你剛才説了謊。
小婢被他弄得糊塗:這一杯茶又與我晨起梳妝有何關係?
你剛才不斷給我杯中添茶水,正所謂是蘇探晴一本正經説到這裏,面上忽現頑皮一笑:老太婆塗面,擦(茶)了又擦(茶)。哈哈
那小婢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蘇探晴開她玩笑。其實她看到蘇探晴相貌英俊、和藹可親,心中早起好感,只是礙於斂眉夫人的嚴令方才強裝冷漠。像她這般年紀的如花少女,平日都是嘻笑打鬧慣了,早耐不住如此裝模作樣。此刻聽到蘇探晴説的這個笑話,再也忍不住露齒一笑:好你個蘇公子,竟然罵我是老太婆。
蘇探晴笑得腰也直不起來,一失手竟將那杯茶打落在地,身上也濺了幾滴茶水。小婢連忙過來給他擦拭,想到他剛才罵自己是老太婆實在可惡,忍不住偷偷掐了他一把。
蘇探晴笑着大叫一聲:哎呀,好痛。正要輕輕給那俏婢一個爆栗,忽見她臉色雪白,翻身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起來。
蘇探晴抬頭一看,門口正站着斂眉夫人。她面上輕施脂粉,顯得容光煥發,剛剛洗浴過的身體散發着一份淡淡的芳香,可一張臉上卻是冷若寒冰。漠然道:小菊,你先跪到一邊,過一會再發落你。
蘇探晴只道侯府中規矩森嚴,料想最多不過是責備這婢女幾句便完事。心想你她剛剛對我不理不睬,現在受些罪也好。暗地對俏婢擠擠眼睛,輕輕笑道:原來你叫小菊,這麼好聽的名字為何不早告訴我?卻見那小菊姑娘跪走到一邊,垂首不動,渾身依然抖個不停,似是十分害怕。
蘇探晴也不放在心上,對斂眉夫人一拱手:夫人不知有何事要問我,小弟洗耳恭聽。
斂眉夫人瞪一眼跪在一旁的小菊,轉臉已換上一張笑面:蘇公子是第一次來洛陽吧,卻不知昨夜的元宵燈會可有什麼收穫?
蘇探晴腦中不由浮現出那神秘的紅衣少女的影子。不過他當然不會對斂眉夫人説出來,一笑道:洛陽城果不愧是繁華之都,小弟一向只呆在關中,到了洛陽才算是大開眼界。
斂眉夫人似在考慮措辭,略略思索一番後方才開口:蘇公子可知道朝廷為何要將搖陵堂設在這洛陽城中?
蘇探晴知道其必有下文,謙然一笑:請夫人指點。
斂眉夫人很滿意蘇探晴的態度:洛陽乃是數朝古都,地處中原要塞,東接關中,北靠京師,高城厚牆,更有洛河之險,可拒百萬雄兵,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而朝廷之所以要將搖陵堂設於洛陽,那是因為説到這裏,斂眉夫人抬眼望定蘇探晴,加重語氣:這將是預防炎陽道往北方擴展勢力的一道屏障。
蘇探晴心知這才是正題,只是想不到這本應是擎風侯説得話竟先從斂眉夫人口中講了出來,笑道:有擎風侯坐鎮洛陽,自然是萬無一失。
斂眉夫人哼了一聲:我卻怕這千年古都,既將毀於戰火。
蘇探晴猶豫問道:夫人可是擔心炎陽道來犯洛陽?
斂眉夫人緩緩搖頭,卻轉移開話題:洛陽經過搖陵堂這幾年的治理,也算成了氣候。不過你可知道搖陵堂能有今日的規模,最重要的是什麼原因?
蘇探晴聽得斂眉夫人話中有因,小心回答道:那是因為有擎風侯管理得方,更有夫人、段許二位先生以及三大門主等這些高明之士全力輔佐
斂眉夫人一擺手,打斷蘇探晴的話:這並不是主要原因!斂眉夫人停住語音,目光神色極其複雜,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蘇探晴一揚眉,正待詢問,卻聽斂眉夫人低聲續道:搖陵堂之所以能在短短兩三年內便成為江湖上能與炎陽道分庭抗禮的唯一幫會,那是因為得到了朝廷於暗中全力相助;而朝廷之所以能暗中以人力物力資助搖陵堂,那則是由於炎陽道的勢力確實龐大到威脅朝廷的地步!搖陵堂可謂是以炎陽道而生,亦以炎陽道的強大而強大。
蘇探晴心中微覺驚訝。搖陵堂得到朝廷大力支持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只不過朝廷插手江湖事宜成何體統,講出來豈不有損天威?所以一切皆在暗中進行,各人雖是心知肚明,卻絕不敢在正式場合下挑明此事。不知斂眉夫人為何會如此開門見山、毫無顧忌?想了想正色道:夫人隱隱點出搖陵堂與炎陽道間這種微妙的關係,確是非常有見地。
斂眉夫人輕聲道:我知道蘇公子是個聰明人,必可看出這一點,所以亦不隱瞞。
蘇探晴試探道:不過小弟聽聞江湖傳言,侯爺已取得了洪狂的人頭。若果真如此,炎陽道羣龍無首,只怕就此成為一團散沙,再也不能構成什麼威脅
斂眉夫人嘆一口氣:我最怕的就是此事。
蘇探晴面現驚訝:夫人何故如此説?
斂眉夫人反問道:蘇公子可知道鳥盡弓藏,兔死狐烹的道理?
蘇探晴身軀微震,剎那間掌握到斂眉夫人話中的關鍵,腦中電閃,口中卻道:夫人何出此言,莫非是
斂眉夫人冷然截口道:炎陽道若勢大,朝廷還用得上搖陵堂,炎陽道若倒下,只怕朝廷便要拿搖陵堂開刀了。
蘇探晴故作輕鬆笑道:擎風侯深得皇上信任,夫人本無需擔心。
斂眉夫人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一拍桌子:他趙擎風算什麼東西?左右不過靠着他表妹趙可兒得到皇上的寵幸,方有今日的風光。他若是一意為皇室效命也就罷了,偏偏還不甘已到手的權勢,我一個小女子嫁夫從夫也就認命了,最怕是將父親都一併連累了。
蘇探晴看斂眉夫人發怒,不敢接口,心中卻是暗贊。想不到這個女子思慮如此周密,目光看得如此之遠,些許不讓鬚眉。
斂眉夫人情緒稍稍平復,對蘇探晴澀然一笑:其實我得知蘇公子要來洛陽,本就有事相求
蘇探晴微一躬身:夫人有話請講,小弟若能做到,絕不推辭。
斂眉夫人道:蘇公子此去金陵,我想請你帶上一個人同往。
蘇探晴一震,脱口道:卻不知侯爺讓我去金陵做什麼事情?話一出口立知不對,聽斂眉夫人的語氣,定是以為自己早知道此行的任務。
果然斂眉夫人臉露恍然之色,嘲然一笑:難怪蘇公子還有雅興去洛陽城中逛燈會,原來段虛寸還沒有對你説起去金陵做什麼。反正你馬上就會見到擎風侯,便由他親口告訴你好了。
蘇探晴心中責備:自己畢竟還欠缺江湖經驗,若是不動聲色,只怕剛才就可以從斂眉夫人口中探得些秘密。當下也不追問:卻不知道夫人想讓我帶誰同往?
斂眉夫人道:這個人是誰也先不用告訴你。侯爺見你提出所請之事,若你願意去金陵走這一趟,我便會出面請侯爺令她隨行,只望蘇公子屆時不要反對就好。
蘇探晴面上露出一絲尷尬:夫人可知道蘇某一向皆是獨來獨往
斂眉夫人截斷蘇探晴的話,輕嘆道:我之所以要對你説剛才那番話,便是讓你知道洛陽城已非可久待之地。而且你儘可放心,這個人絕不會壞你大事,她只是想借此機會離開洛陽,還請蘇公子答應,權當賣我一份情面。
蘇探晴奇道:卻不知夫人所説的人是誰?
斂眉夫人神秘一笑:屆時蘇公子自會明白。
蘇探晴知道難以拒絕,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兩人又談了一會,眼見天色已亮,斂眉夫人道:蘇公子要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
蘇探晴客氣兩句,起身告辭。忽想到若是自己這樣大搖大擺從斂眉夫人的住處出來,讓人看見豈不惹人生疑,萬一傳到擎風侯的耳裏,只怕立時便有性命之憂,苦笑道:夫人這裏可有什麼秘道出入麼?
斂眉夫人一怔,立刻明白了蘇探晴的意思,大笑道:侯府內誰也不敢管我的事,蘇公子無需避嫌,只管回你住所好了,若有人説半個字,我割了他舌頭。
蘇探晴瀟灑一笑:也罷,反正小弟心底坦蕩,也不怕侯爺冤枉了我。提步朝門口走去,卻看到那俏婢還跪在那裏,動也不敢動一下,看他走過來,目中射出哀求之色。蘇探晴幾乎將這事忘了,看她如此楚楚可憐,心中大生憐意,對斂眉夫人道:小菊姑娘跪了半夜,夫人饒了她吧。
斂眉夫人冷哼一聲,目光若電望向小菊:也罷,看在蘇公子的面上,便從輕發落你這一遭。小菊只是不斷叩頭,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蘇探晴見小菊怕得厲害,心中略有奇怪,對她嘻嘻一笑,做個鬼臉,正要離開,卻聽斂眉夫人寒聲道:剛才你是哪隻手碰了蘇公子?
小菊面色剎時雪白,牙齒緊緊咬住嘴唇,隔了一會,方顫抖着舉起一隻右手。
斂眉夫人淡淡道:等我送蘇公子回來後,不要再看見它!不再理叩頭不停的小菊,轉頭對蘇探晴若無其事地一笑:蘇公子,請!
蘇探晴嚇了一跳,萬萬料不到斂眉夫人説看在自己面上從輕發落竟然還是斬去小菊一隻手,那原本的懲罰可想而知是何等嚴厲,只恐是性命難保。怪不得小菊姑娘怕得如此厲害,想到此事皆是因自己而起,連忙道:夫人息怒,不過區區小事,何必如此重罰?
斂眉夫人漠然道:小菊她犯我門規,若不重罰何以服眾?
蘇探晴急道:夫人有所不知,剛剛都是我惹小菊姑娘説話發笑,你若是砍她一隻胳膊,豈不是讓我心中難安?
斂眉夫人望着蘇探晴一聲冷笑:久聞蘇公子鐵石心腸浪子的名頭,卻不料還是個惜花之人?
蘇探晴見斂眉夫人口氣略有鬆動,調皮地一吐舌頭:夫人過獎了。我只怕因此事心中內疚而徹夜難眠,豈不壞了侯爺的大事,更是無法完成夫人所託嘻嘻。到最後簡直是跡近無賴了。
斂眉夫人被蘇探晴説得撲哧一笑,對小菊道:好罷,看在蘇公子的面上,便放過你這一次,以後可給我長些記性。
小菊這才稍緩了一口氣,連忙顫聲謝恩。
蘇探晴告別斂眉夫人,認清道路往客館走去,一路上見到不少巡邏的守衞,果然無人敢上來盤問。
他放緩腳步,假意裝做欣賞侯府內的風景,暗中記下地形。心中亦是百念叢生:斂眉夫人無意間透露出擎風侯將要派自己去金陵做事,難道是與炎陽道有關?也不知斂眉夫人想要自己帶什麼人同往?或許只是搖陵堂想派人沿路監視,為安自己的心方編出如此説法。又想到斂眉夫人先舉出鳥盡弓藏、兔死狐烹的例子,又暗示擎風侯不安於目前的權勢。他本就是洛陽之王,莫非還想篡權奪位不成?不過聽她口中對擎風侯十分不敬,夫婦間只怕也是頗有嫌隙;而這斂眉夫人看起來精明果斷不讓鬚眉,卻會因那麼一件小事而幾乎砍下貼身隨從的一隻胳膊,更是令人覺得不可理喻
再有昨晚燈會中遇見那位美麗的神秘少女,她武功高得出奇,不知是何來歷?還有晚間跟蹤那身懷妙絕天下輕功的蒙面夜行人,卻一路直闖至斂眉夫人的住所,最後那蒙面人又有意無意間幫自己擋了斂眉夫人必殺一劍,也不知是為何而夜探侯府?
蘇探晴一路凝神細想才入洛陽第一夜發生的事情,只覺此次洛陽之行千頭萬緒,而顧凌雲如今關押何處也是沒有半分端倪。帶着滿腹疑問不知不覺已至客館,忽被一人一把拉住,抬頭看去,卻是段虛寸。
段虛寸似乎有些生氣:蘇兄可急死我了,你這一夜去了什麼地方?
蘇探晴直覺段虛寸望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一種奇怪的神色,卻猜想不透這隻老狐狸。他心想以段虛寸的神通,如何會不知道自己才從斂眉夫人的住所出來,當下也不隱瞞,將昨晚發現蒙面人,一路追趕至斂眉夫人那幢小樓之事講了出來。只是沒有將斂眉夫人對他説得那番話説出來。
段虛寸嘆道:蘇兄才入洛陽,我卻忘了警告你莫要多拋頭露面,最好是無人知道蘇兄曾來過洛陽,否則只怕於蘇兄不利。
蘇探晴心有所悟:可是與擎風侯交予我的任務有關?
段虛寸點頭道:不錯,若是被對方知道你到過洛陽,自然會有所提防。
蘇探晴問道:對方是誰?段兄不妨明示我要做什麼事。
段虛寸微微一笑,手捻長鬚,悠然道:我這就是來通知你。侯爺下午要見蘇兄,到時蘇兄自然什麼都清楚了。
蘇探晴心中暗地長長嘆了一聲:他本為昔日兄弟顧凌雲而來。而見到擎風侯,或許才只是邁出了小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