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那場突如其來的躁動很快就成為街頭巷尾談論的焦點。一個北佬大肆收購金陵商鋪,手筆之大前所未有。雖然他出的價錢足以令人動心,但不少商賈還是不願出讓祖傳產業,任牙行掮客説破了嘴也枉然。在僵持了近一個月之後,那些堅守祖業的小商賈漸漸感受到來自黑白兩道的壓力。先是百業堂幫眾上門騷擾,以下三爛手段破壞商家聲譽,然後恐嚇顧客破壞生意,令這些商鋪門可羅雀,你若報官,不僅得不到官府的保護,甚至會引來黑白兩道更為嚴厲的報復和打擊,直到這時所有人才明白,沈北雄這條過江龍,不僅有黑道地頭蛇百業堂支持,就連官府都已被他收買,普通生意人家除了賣掉鋪子,根本無路可走。
也有路子通天的大富商不甘屈服,偷偷把沈北雄的霸道和金陵知府的不作為告到朝中關係密切的朝臣跟前,得到的回信卻是提高賣價,大賺一筆。
就在這樣一個動盪不安的時期,在十月暮秋的一天黃昏,一頂簡樸的小轎悄然從北門進了金陵城,八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錦衣怒馬護佑在小轎周圍,人人面容冷峻,一臉肅然,雖然只有寥寥數人,卻如一支訓練有素的小型軍隊,令人不敢正視,這排場與小轎的簡樸不太相稱。一行人進城後也不停留,徑直往天外天大酒樓而去,無須通報便從側門進了天外天酒樓的後院,直到進了二門,小轎才在庭院中停了下來。
沈北雄與白總管早已候在那裏,不等小轎停穩,沈北雄已搶先一步上前掀起轎簾,轎中是個鬚髮花白的青衫老者,看模樣只五十出頭,滿面的滄桑和粗糙的皮膚使他看起來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尤其他那骨節粗壯的手,倒像是個勞作了一輩子的販夫走卒,但富可敵國的沈北雄對他卻異常恭敬,親自為他撩起了轎簾。
老者彎腰鑽出轎子,跨過轎杆時腳下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沈北雄趕緊伸手扶住,滿是關切地問:柳爺這腿唉,今晚大概又要下雨了。老者揉着自己的腿,眼裏滿是疲怠,一旁的白總管也趕緊扶住老者另一隻胳膊。在二人的攙扶下,老者才一步一瘸地進了一旁的廂房。
這腿是越來越不中用了。在牀上盤膝坐定,老者邊揉着自己的腿邊感慨道,然後示意立在牀前的沈北雄和白總管,你們都站着幹什麼?是不是顯示你們都有一雙好腿?
不敢!二人笑着在牀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沈北雄賠笑道:我前日剛從一藥商手中買下一具完整的虎骨,正琢磨着泡兩壇虎骨酒孝敬柳爺呢。
別盡他媽幹些拍馬屁的鳥事,柳爺瞪了沈北雄一眼,並不領情,我讓你帶着數十萬兩銀子來金陵,可不是要你買什麼虎骨。沈北雄忙示意隨從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三個人後,他才掏出幾本賬簿遞給老者:柳爺請過目。
老者細細翻看着賬本,眼光閃爍,滿面的疲怠一掃而光。沈北雄在一旁小聲解釋道:我帶來的銀子幾乎全打光了,也僅拿下數百間商鋪,有些鋪子是金陵蘇家名下的產業,照你吩咐我沒碰他們,還有些鋪子背景複雜,我也沒有輕舉妄動。下一步該怎麼走還請柳爺示下。
老者仔細地看完賬本,很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你還是太過謹慎,缺乏大氣勢,許多繁華地段的鋪子都無法拿下。下一步你要提高收購價,在現在這基礎上再加三成,不信這些大的商鋪不吐出來。
加三成?沈北雄目瞪口呆,目前金陵商鋪價錢幾乎上漲了一倍,再加三成,我們哪兒有那麼多錢?
你守着那些沒用的房契地契幹什麼,老者教訓道,把它們抵押給通寶錢莊,自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到手,這樣邊買邊押,幾十萬兩銀子能幹成幾百萬兩銀子的大事。這風險是不是太大了?沈北雄猶豫起來。老者不悦地擺擺手,風險你不要管,照我的話做就是。
咳咳!一直不曾説話的白總管突然清了清嗓子,小聲插話道,柳爺,咱們這次來金陵是為對付公子襄,屬下實在不明白買這麼多商鋪和對付公子襄有什麼關係。
老者掃了白總管一眼,反問道:你倆也跟着我追查了公子襄幾年,可發現他有什麼致命的弱點?
沈、白二人對望一眼,立刻異口同聲地答道:貪財!
沒錯!老者讚許地點點頭,我從七八年前就在追查公子襄,發現他對錢財的貪婪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從巴中首富葉家到揚州珠寶鉅商湯家,無不是被他弄得傾家蕩產,就連黑道漕幫他都敢去啃一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樣致命的弱點咱們若不加以利用,豈能逮到這隻狡猾的狐狸?
屬下還是不太明白。白總管依舊一臉疑惑。
老者詭密地笑了笑:咱們這次既然把公子襄引來了金陵,若沒有一個令他心動的餌,豈能讓他上鈎?再説公子襄富可敵國,若不能讓他把那些不義之財吐出來,又豈能算是成功?這次我就是要以他的方式贏他一回,讓他也嚐嚐傾家蕩產的滋味。
沈北雄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而白總管眼中依然有些疑惑,正要再問,卻聽門外有人小聲道:柳爺,金陵知府田大人求見。
屋裏三人都是一怔,老者小聲嘀咕道:這傢伙,消息倒還靈通。也罷,我既然來了金陵,總要見見本地父母官,讓他進來吧。
門外隨從立刻應聲而去,沈北雄與白總管也起身告辭,出門時正好看到一身便服的金陵知府田大人匆匆進來,也來不及與沈、白二人招呼,便匆忙進了廂房。
哎呀,果然是柳爺到了,下官沒能親自迎接,恕罪恕罪!田知府一進門便誇張地叫着,滿臉的肥肉也跟着唇齒的張合抖動起來。老者在牀上欠了欠身,淡淡道:田大人在上,恕老朽腿腳不便,不能下牀見禮。
不敢不敢!田知府慌忙拱手道,柳爺乃刑部紅人,深得皇上器重,與福王爺更是過命的交情,下官能得柳爺接見,實乃三生之幸也!
田大人這麼説可是亂了尊卑。老者不緊不慢地淡淡道,老朽不過一行將告老的小捕頭,論品級尚在大人之下,該我去拜見知府大人才是。
柳爺千萬別這麼説!田知府肥白的臉上頓時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您老可是皇上親封的天下第一名捕,全國數十萬捕快的總捕頭,手握御賜尚方寶劍,三品以下官吏無須請示便可直接緝拿。古往今來,有哪個捕頭有這等威儀?柳爺堪稱公門中千古第一人啊!
老者一臉漠然,只問道:大人如何得知老朽來了金陵呢?
田知府狡黠地眨了眨眼:下官在朝中還有幾個朋友,對柳爺這次秘密來金陵多少有所耳聞,知道柳爺不欲張揚,因此下官也不敢以知府身份公開拜見,所以才私下前來,望柳爺莫怪下官莽撞才是。今後柳爺有什麼需要請儘管開口,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難得你有這心,以後麻煩田大人的地方恐怕還真不少。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都是官面上的客套話。眼看老者漸漸露出不耐煩之色,田知府終於忍不住問道:近日聽説杭州船泊司要搬遷,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者原本懶散疲倦的眼神驀地一亮,跟着又淡然道:這等國家大事,老朽微末小吏,豈能得知?
田知府緊盯着老者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自語道:難怪最近金陵商鋪行情看漲,下官猜想這消息多半屬實,柳爺以為呢?
也許吧,這等大事原不是我等能測度的。老者模稜兩可地漫應道。
田知府理解地點點頭:嗯,若是船泊司遷到我金陵,屆時東瀛、琉球、瓜洲等地的商船俱從金陵上岸,而江南乃至全國的貨物也將從金陵出海,那金陵的商機將陡增數十倍,水漲船高,金陵的商鋪也將成為稀世珍寶啊!
呵呵,那大人該買下幾間留給兒孫才是。老者一臉玩笑,不過田知府卻從這玩笑中聽出了老者的話外之音,但他依然不敢肯定,便賠笑道:下官正有此意,只是這傳聞尚未證實,所以還要柳爺指點迷津。
不敢不敢,田大人高瞻遠矚,何需老朽指點?二人相視而笑,眼裏都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笑意。田知府已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閒坐了一會兒就趕緊告辭出來,步履比之方才已輕快了許多。待他走後,沈北雄與白總管再次來到老者牀前,本想打聽田知府此行的目的,卻見老者神色怔忡,對二人輕聲道:把商鋪收購價提高五成,要快!
沈、白二人相顧駭然,白總管忙提醒道:可是我們的銀子幾乎用盡,就算找錢莊借貸也需要時間,再説一般錢莊也沒那麼多銀子週轉啊。
我今晚就去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通寶錢莊乃皇家錢莊,有整個國庫當後盾,要多少銀子都沒問題。説到這老者似想起了什麼,望向沈北雄問道,公子襄有消息嗎?
自從望江亭一別就再沒有他的動靜,也沒探到他任何消息。沈北雄忙把與公子襄望江亭一會的經過細説了一遍,見老者神情木然,他立刻又補充道,雖然英牧沒跟上公子襄,不過卻發現另有人也在追蹤他,是原巴中首富葉家的二公子,想當年葉家敗在公子襄之手後,他便發誓要報此仇,是公子襄眾多仇家中比較有頭腦的一個,所以我把他請到了這裏。
你不該讓一個陌生人接近咱們,柳爺皺了皺眉頭,再説對這種富家子弟也別抱太大希望,你查過他的底細嗎?
一旁的白總管忙道:我讓兩個兄弟這幾天去了趟巴中,順便還去了唐門,從瞭解的情況看,各方面都相符,應該沒問題。柳爺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即便是這樣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況且他也未必對咱們有用。
我當初對他也沒抱多大希望,沈北雄笑道,不過後來才發覺,在某些方面他對公子襄的瞭解比咱們還要深,他對公子襄的仇恨使他不惜用一切代價和手段來追蹤公子襄,比任何人都要執著。
我不信這世上還有誰比咱們更瞭解公子襄。柳爺撇撇嘴。
我是説在某些方面,沈北雄忙解釋道,比如我們以前就不知道公子襄崇信黃老之術,同時又極愛清靜,不喜歡與俗人打交道,除了一些煉丹修真的道士,幾乎沒有任何朋友。
他有這種毛病?柳爺若有所思地撫須沉吟起來,如果是這樣,他這次來金陵,很有可能會選擇偏僻的道觀落腳,這樣不僅可以時時請教那些煉丹修真的道士,也可以避開城中捕快的追查。
我也是這樣想,沈北雄笑道,所以派出十多個兄弟密查金陵城附近方圓數十里範圍內的道觀寺廟,因為人手不太夠,我還讓百業堂也幫我追查。不管有沒有意外的收穫,至少不會損失什麼。
柳爺點了點頭:你這一説,我對這位葉二公子倒有了些興趣,現在就想見見他。
這會兒他多半是不在,沈北雄笑道,這位葉二公子生性好酒,又痴迷棋道,每日不是酒樓買醉就是去棋道館廝混,若不是窮得沒錢買酒他多半是不會回來的。我估計他是看在天外天酒樓可以白吃白喝的份兒上才在這兒呆下去。説來也怪,別看他每天醉醺醺好像難得清醒一回,但棋藝卻還真不賴,金陵幾個棋道館幾乎沒人是他的對手。柳爺若想見他,我這就讓人上棋道館去找找。
還是算了吧,以後有的是機會。柳爺遺憾地搖搖頭,今日我有些累了,呆會兒還要去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改日再見這位葉二公子吧。
見柳爺臉上露出疲憊的表情,沈、白二人忙告辭出來。待他們一走,柳爺便不顧疲憊高聲呼喚門外的隨從:備轎,拿上我的名帖去拜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