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陽光落在納蘭臉上,她突然感到了一陣刺痛。那是她的眼睛感覺到的。這麼多年來,她的臉上一直蒙着面紗,從沒有讓陽光直接照射過,因此她很不適應。
納蘭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牀上,這張牀不是很寬大,但卻鋪得很軟,她整個人像是陷入了雲堆裏。“這是哪裏?”她猛一起身,就覺得天旋地轉,身子像飛起來一樣,差點栽下牀來。
這時,有一個聲音在門口處響起:“你身子太虛,最好不要動。”這正是那晚救她的人的聲音,她以前從沒有聽過,也算是個陌生人。這倒讓她安了心。至少比落到熟人手裏要好得多,因為現在“熟人”也就意味着“敵人”。
納蘭不會説話,但卻感覺得出來,臉上的面紗不見了。這使得她突然有了一種赤裸的感覺。她平生最不願意的,就是用真實的、毫無遮掩的臉孔對着別人。因為她知道,那不但是對別人的殘酷,也是對自己的殘酷。
她又倒在牀上,用被子矇住了臉。
那人來到牀邊,用手隔着被子碰了碰她,遞給她一樣東西:“這是你的面紗,我已經縫好了。你戴上吧,我不看你。”他轉過了身子。納蘭接過面紗,用手摸了摸,知道是這個男人縫的,因為再笨的女人也不會縫出這麼粗的針眼。她蒙上面紗,用手拍了拍牀,以示他已經可以轉過身了。
男人又遞給她一碗濃濃的雞湯,裏面還有一個雞腿,納蘭聽着這個男人走出去,越發疑惑起來,但她一向極看得開,所以再如何心存疑問,飯總是要先吃的。
第一天,男人就説了這幾句話。第二天更少,之後的幾天裏,他甚至一句也不説,只是送來飯菜,等到她吃完了,拍拍牀鋪,他就來收走碗筷,不説一個字。
這樣過了五天,納蘭已可以下地了,她的傷雖然很重,但以她這樣的人,只要能動,就絕不會賴在牀上。納粹蘭摸索着向門走去。
她並不是絕對看不到任何東西,因她眼皮接近透明,所以能夠看到一些亮光,也能感覺到一些黑影,當年有一位妙手神醫為她看過,説不能割開眼皮,那樣的話,她的眼睛就會完全失明。
納蘭下了牀,一步步挨向門口,就在她剛跨出一隻腳的時候,一隻手按向她肩膀。納蘭何等樣人,手掌一翻,向那隻手的肘關節處砍下,如果被砍中,那隻手就要廢了。
那人也是應變奇速,沉肩側身,躲過這一掌,叫道:“是我。”納蘭從對方的動作中已感覺到,這人竟就是鳳凰集客棧裏向自己襲擊的人。她一個躍身回到牀邊,抄起了那張琴。五指一撫,就要奏響。那人見了,急叫:“不要作聲,我沒有惡意。”
納蘭手指一停,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那人道:“你不能出去,這裏離無名寨很近,他們隨時會來,以你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出手。”納蘭性子極倔,拇指一勾,發出一聲裂帛之音,那意思是:你是何人,敢來對我指手畫腳,你不要我出聲,我偏要弄出點響動。
那人也不動氣,好像知道她的性子,緩緩道:“我知道你想報仇,我也想,但是現在不行,我們的傷都很重。”納蘭突然一撥琴絃,發出三個音,依稀竟是人説話的聲音:“你、是、誰。”
這手功夫卻是新奇的很,天下誰也想不到,納蘭的琴竟會有這種功能,可以代替人説話。那人似也怔了一下,讚歎了一聲,然後卻是一聲苦笑:“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個未亡人。”
秋塞鴻當然是一個未亡人,可是他沒死的原因不是被樹枝掛住,崖下不要説樹,就連半尺高的草都找不到,也不是掉進崖下的河裏,那下面本就沒有一滴水,他沒有死,全是因為四個人,四個三年以來始終無怨無悔始守候在崖下的義士。
當秋塞鴻把那塊斷碑踢下崖的時候,那四個人就聽到了,這是一個信號,然後秋塞鴻就落了下來。第一個人守在離地面二十來丈高的一個石洞裏,他的眼睛看得非常準,當秋塞鴻下落到他頭頂上時,他突然從洞裏橫着竄出來,一把抱住秋塞鴻,去勢不減,將下落之勢變為橫向之勢,劃出一道彎曲的弧線向下落去。但他們離地面仍有二十多丈高下,也難免會摔得七竅出血而亡,但緊接着第二個人就出手了。
他們又落下十餘丈,第二個人一抖手,揮出一條十多丈長的長鞭,半空中纏住了二人的身子,用力一扯,將他們斜着扯了過去,這一來,二人下墜之勢又減了一半,第三個人呼的一聲,撒出一張漁網,裹住了二人,就手一掄,將大網幾乎平貼着地面扔了出去,而第四人雙手一圈,將二人連同漁網全都抱在懷裏,身子如同箭一般向後退去,直退出五丈遠近,才將二人下落之勢完全化解。
三人一同腳踏實地。他們之間配合的天衣無縫。
秋塞鴻向他們四人看了一眼,目光中竟然隱隱有淚光閃動,然而他們誰都沒説一個字,立時護着秋塞鴻跳進了一個窪地,搬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黑黑的洞口,五個人先後鑽了進去。最後一個人將秋塞鴻身上的血衣脱下,撕得爛了,扔在崖下,然後從崖邊開始,將留下的足印一個個掃平,鑽進洞裏後,又將大石蓋好,然後他用手將一根大腿粗細的木頭一抽,只聽一聲沉悶的聲響,那洞口部分已完全塌陷下去,從外面看上去絕沒有一點人走過的跡象,除了一件血衣外,秋塞鴻從此在人間消失。
而現在,他又出現了,可沒想到的是,他這次出手相救的卻是自己的死對頭,納蘭春水。
若在平時,他們二人相遇,只怕要拼個你死我活,但現在,秋塞鴻眼裏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又啞又瞎,雙手畸形的弱女子。
他被心底裏的一種什麼東西深深的震撼了,他並沒有見過納蘭,只聽説這個女子很神秘,很可怕,由此他便將她想象成一個極美豔極冷峻極狠辣的絕世美人,但現在看來,他的猜測全都錯了。
這樣的女人,只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而納蘭,卻能挺過這一關,而且創立了飛霜谷那一片足以與他抗衡的基業。以前無名寨的二當家“一夫當關”萬夫雄,就是和飛霜谷的“雲神”花無塵的決鬥中互歿身亡的。萬夫雄中了花無塵的三枚無影神針,而花無塵也被萬夫雄的百步神拳擊破五臟而死。兩家的樑子,也算是那時結下的。
現在秋塞鴻只要一舉手,就可以了結他們之間的恩怨,如果納蘭是一個正常人,秋塞鴻可能真的會那麼做,但她如今站在眼前,僅僅是一個無助的殘廢女子,他還能下得了手麼?
兩人無言相對,但心中都沒有放鬆警惕,因為畢竟他們之間並不熟悉,而且在飽經苦難的情況下,他們已不知道自己還能相信誰了。
出賣他們的,就是他們最親近的兄弟,讓他們從權力寶座上砰然墜地,像喪家之犬般躲在黑暗中的,就是平時最忠誠的手下,這場惡夢來得太突然,太迅猛,太不可預料,現在,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能真正懂得他們此時的心。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説着:“談老闆在麼?在家麼?”秋塞鴻聽了,心中猛然一怔,這聲音為何如此熟?他連忙走出去,嘴裏應道:“在,在。”
他來到門外,門外陽光滿地,但他的心卻一下子冷了下去。
門外是間棺材鋪,這是鳳凰集上唯一的一家做死人買賣的地方,而現在的秋塞鴻,就是這家棺材鋪的老闆,談生。這不是一個化名,事實上這個鋪子早就開張好幾年了,老闆談生是個令人可厭的生意人,但現在談生除了臉上的一張皮外,整個人都已經完全從世上消失了,連同他那不生育的老婆一起消失了。這就是江湖,殘酷的江湖,為了自己的命,秋塞鴻也顧不得別的了。
現在秋塞鴻就是這裏的當家,當一個人的家。
門外站着七八個人,為首的一個人紫面微須,目光陰冷,正是暗逐流螢周白水。他身後站着那位雷神,莫驚雲,此外還有幾個山上的嘍囉,都是曾見過他的。秋塞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咽喉。
他躲到這裏是有原因的,納蘭在鳳凰集出現,他又驚走莫驚雲,想來莫驚雲必定猜出了他的身份,那麼這鳳凰集就是一個極危險的地方,他們絕不可能還敢呆在這裏,但秋塞鴻畢竟不是常人,越是別人不敢做的事,他越敢做,而且一做到底,他索性就在這裏住下來,化妝成一個不太引人注意的棺材鋪老闆,他是在賭,賭一下自己的運氣,這些天來,他最需要的就是運氣。
但現在看來,他的運氣並不是很好。
周白水站在廳屋中,四下裏看着這間鋪子,見到秋塞鴻出來,便問:“談老闆,近來發財呀。”他們常到這鎮子,所以並不陌生。秋塞鴻苦苦的一笑:“還過得去,周大當家,是不是山上出了什麼事情?”周白水一笑:“不是,山上一切平安,只不過有個兄弟病故了,要口上好的棺材。”秋塞鴻忙道:“有,有。”他不敢多説話,幸好這談生老闆平時的話也不多,常言道:言多有失,棺材鋪的老闆更是如此,每個字説出來都像在棺材板上釘釘一般。
他挑了一副上好的檀木棺材,周白水吩咐嘍囉們抬了,由莫驚雲帶路,出門去收西門的屍體。他們走了,周白水隨後跟着,可就在他出門的時候,突然身子一定,鼻子抽了幾下,回過身來邪笑了一聲,道:“老闆娘呢?在不在家?”秋塞鴻心裏猛的一緊,他立時記起,周白水平日風流好色,與山寨周圍集子裏的很多女子不清不楚,誰想到竟連這棺材鋪的老闆娘,也與他相好。
那老闆娘他當然見過,而現在,卻是連她一根頭髮也找不到了。幸好他扮演的是一個戴綠帽子的角色,不論臉上怎麼變色,也不會引起周白水的懷疑,他遲緩了一下,才結結巴巴的説:“她……她……不在家。”周白水看了看他,臉上露出一種可怕的笑容,道:“是麼?怎麼這麼不巧,我每次來,你都説她不在家。”他説完,抬手一推秋塞鴻,秋塞鴻不敢運功抵擋,就勢一倒,撞在一具棺材上,周白水抬腿就進了屋。
屋子裏沒有老闆娘,卻有一個重傷未愈的納蘭,由於她的傷,現在她的奪魂魔音發不出兩成,就算加上秋塞鴻,也不一定是周白水的對手。秋塞鴻心裏開始後悔了,如果一早就離開這裏,哪會撞到這種事。
他已準備拼命了。秋塞鴻在等着屋子裏的動靜。
沒有動靜,周白水進了裏屋,向裏面張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笑嘻嘻的走到秋塞鴻跟前,道:“果然不在家,談老闆,好好做你的生意,再見了。”他説着用手去拍秋塞鴻的肩膀。秋塞鴻當然不能露出一點會功夫的樣子,因此並不躲閃,但周白水的手方到中途,突然一變,五指如閃電般點了秋塞鴻三處大穴。
秋塞鴻張着嘴倒在棺材板上。
周白水嘿嘿一陣冷笑:“這功勞可不能讓別人分享,姓秋的,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得過我的眼睛麼?易容術你差得太遠了。更何況你身上還有股子金創散的藥味,我要還看不出來,就是瞎子。現在就讓我來揭開你臉上這層醜陋的麪皮。”他伸手就去抓秋塞鴻的臉,秋塞鴻閉上了眼睛。
一聲輕響,那張麪皮果然被揭下來,那裏面露出的——露出的臉竟不是秋塞鴻,而是另一張周白水從不認識的臉孔。這張臉又白又嫩,紅撲撲的似乎能吹彈得破。竟是一張娃娃臉。
周白水一下子怔住了。就在此時,他只覺得身後風聲大響,一物直打他的後心。周白水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來襲,不敢硬接,向邊上一跳,那物打空,直釘入對面石牆。
那是一柄劍,劍鍔如同一頭展翅的大雁,劍身盡沒。
周白水一看這柄劍,嚇得頭髮都立了起來,他不敢再留在這裏,飛奔出門,一溜煙逃了。秋塞鴻的眼睛一閃,已看到外面牆壁後面依稀有人影一晃,好熟的身形。這會是誰呢?他一時也記不起來了。
那柄劍當然是他自己的,至於他的那張娃娃臉,當然也是張面具,不過這張面具可不是秋塞鴻自己裝上去的,而是另一位易容高手。
可究竟是誰取了自己的劍,嚇走周白水呢?秋塞鴻沒有再想下去,因為這時,他看到了納蘭。
蒙着面紗的納蘭,一步步從屋子裏走出來,方才她藏在牀帳後面,並沒有被周白水看到,但是,她卻聽到了周白水的説話。難道這個救她的男人,就是與飛霜谷勢不兩立的秋塞鴻?
如果她能看得清秋塞鴻的臉,也許不會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秋塞鴻,但是她看不見,秋塞鴻只覺得滿嘴裏都是沙子,又苦又澀,他並不能肯定納蘭也會有他這般好心,會放過他。
但秋塞鴻救納蘭,是一片好心麼?好像也不全是。兩個人都在經歷着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心境,同樣的煎熬。但後果會是一樣的麼?
納蘭關上大門,猛然轉身,對着秋塞鴻,她微微點頭,將琴放在棺材板上,彈起了一支曲子。秋塞鴻當然聽得出來,那是一曲《塞鴻秋》,這表明納蘭現在已斷定這個人是誰了。秋塞鴻聽着這曲子,好像在聽為他自己送行的葬歌,只見納蘭越彈越激動,突然一聲響亮,琴絃崩斷,納蘭猛然站起,一掌向他頭頂拍了下去。
秋塞鴻腦袋裏響了一聲,他好像看到,天空有無數顆亮星,但在一剎那都被吸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連同他自己。
琴聲仍在遠處響着,秋塞鴻覺得陽光刺眼,他想睜開眼睛,卻連眼皮也抬不起。他的腦袋暈暈的,全不知所以然。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力氣有些恢復了,又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皮就是動不了,像是長合了一般。秋塞鴻突然想到了一件最可怕的事,他掙扎着抬起手,向眼睛摸去。
他的手指突然停頓,他摸到了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還是好好的長着,但不同的是,眼皮竟被人縫了起來,密密的縫了起來。
這一驚非同小可,秋塞鴻幾乎是從牀上憑空飛了起來,落下去時幾乎將牀砸碎了,但他不愧是無名寨的首領,硬生生將擠到咽喉的一聲大叫壓了下去。他努力平靜一下心思,向四外摸了摸,覺得仍舊在牀上,被子卻掉到了牀下。
他下意識的去拾被子,突然鼻子裏聞到一陣香氣,越來越濃,直到牀前。那是雞湯,濃濃的雞湯。而且聽來人的腳步聲,卻是一個陌生人。
那人走到牀邊,舀過一小勺雞湯,喂到他嘴裏,雞燉得很軟,連骨頭都熬爛在裏面,喝起來濃香可口。但秋塞鴻只呷了一小口,就一併吐了出來,吐到了那人身上。
這個可怕的女人,她這樣折磨我,到底為了什麼?難道這就是她報答別人救命之恩的方式?秋塞鴻輕輕罵了一句。幸好納蘭沒有將他的嘴一併縫住。
那個陌生人並沒有動氣,只是笑了笑,説:“脾氣再大,飯總是要吃的,不然苦壞了身子,可不划算。”秋塞鴻並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但肯定這是一個男人,他問了一句:“納蘭在什麼地方,她不敢見我?”
男人沉默了一下,説:“她眼睛不太好,看不到你,但她的心卻很好,你放心躺在這裏,過不了幾天,你就會復原的。”
秋塞鴻哼了一聲,又問:“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男人又沉默片刻,才輕輕的説:“這是我的家,納蘭——是我的妻子。”
這句話一説出來,秋塞鴻第一個反應就是不信,不可信,斷不可信。納蘭從未嫁過人,這已是江湖中盡人皆知的事情。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丈夫?
秋塞鴻一下子不知説什麼好,他的心裏竟莫名其妙的產生了一種悵然的感覺,連他也不知是如何產生的。他最後只是笑了笑,説:“恭喜恭喜,可喜可賀……”男人輕輕笑着,又開始喂他雞湯,這次他並沒有吐出來,他的頭腦裏已開始想別的事了。
男人一邊喂他一邊説着:“外面的人一定不知道納蘭有個丈夫吧,其實就連她自己也從不承認我這個丈夫。我們只是從小指腹為婚的。但她是個很要強的女孩子,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她要走,我也沒有阻攔,我對她説,以後如果想回來,什麼時候都可以。我會為她燒飯燒菜,洗衣服,伺候她過日子,也許以後我們還會有個孩子……”秋塞鴻聽他説着,感覺他的語氣很有些欣喜,就是沒有笑出來罷了。
秋塞鴻的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男人餵了他半碗雞湯,又將一個雞腿送到他手裏,自己接着説下去:“我知道,這都是我自己做美夢,納蘭怎麼會喜歡上我?她喜歡的一定是你這樣的人。”秋塞鴻的雞腿吃不下去了。
男人輕輕笑着,説:“吃吧,不會有毒的。我知道她喜歡你,不然也不會帶着你來,你傷得很重,我想你一定是為了保護她而受傷的。我知道自己遠遠比不上你,你能在很危險的時候保護她,而我卻沒有這個力量,還要受她的保護。”
秋塞鴻突然覺得這個男人非常可笑,很有些女人氣,可能他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吧,書呆子!
男人當然不知他心裏所想的,還自顧自的説下去:“她説你的眼睛受了傷,一時不能見光,所以讓我把你的眼睛縫起來,等到再過四五天,就可以為你拆線了。到時候你就能看東西了。”
秋塞鴻的嘴停住,他心裏幾乎要大笑起來:真是個頑固不化的女人。
他現在明白納蘭的意思了,這個女人雖然是個又啞又瞎的殘廢,但卻是那麼要強,絕不受別人一點好處,也不肯接受別人對她的施捨。她寧可得罪人,也不有求於人。
男人將一碗雞湯全送進他嘴裏之後,好像顯得很高興的樣子,説:“現在你的臉色好多了,我看過不了幾天,你一定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你們練武的人,身體真是好得很。”聽着他興奮的語氣,秋塞鴻也淡淡一笑,他也有點奇怪,在這個人面前,他好像一點脾氣也發作不出來似的。這個男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力量,使你沒辦法對他生氣。秋塞鴻不禁很好奇,他真想現在就看一看這個男人的樣子,是不是真的一副書呆子模樣。
琴聲還在響着,聽起來好像並不算太遠,就在這屋子左近。秋塞鴻凝神的聽了一陣,忽然道:“她的琴是跟誰學的?”男人笑了笑,説:“這可就不知道了,納蘭十三歲就離開了家,那時她並不會彈琴,這本事肯定是她後來學的吧。”
秋塞鴻哦了一聲,説道:“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回來看過你?”男人道:“沒有。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秋塞鴻道:“可你説納蘭並不承認你是她丈夫,她便回來了,你能留住她麼?”
男人沒有回答,過了一陣子,才説:“她是個很有本事的人,我並不想留住她,只要能看到她,我就心滿意足了,更何況現在她還很需要我,這就更讓我感覺到快樂。從來沒有人需要我做什麼,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幫不了別人,但現在看起來,並不是這樣。”
他説得非常誠懇,秋塞鴻聽得出來,每一個字都是從這個男人內心發出來的,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是那樣的平淡,平淡的讓人崇敬,讓人仰視。
面對着一個自以為是自己妻子情人的男人,他居然能這麼平淡,這麼快樂,這個人的心是什麼做成的呢?至少可以肯定,這個人的心裏從不會有仇恨二字。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本是不共戴天,但這個人居然能看得這樣淡然,還為自己能夠照顧這個“奪妻之人”而感覺到快樂,秋塞鴻覺得面前站立的男人如果不是一個白痴,那絕對就是一個聖人。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真想現在就看一看這個男人的樣子。
但是他並沒有説出口,多年的江湖歷練使得他有了一種習慣,從不把自己的想法輕易説出來。但他卻從這個男人口中知道了不少關於納蘭的事情。
納蘭一生下來就是個怪胎,沒有眼睛不會説話的怪胎,但她並沒有自暴自棄,而是爭強好勝,要做一番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大事情。所以十幾歲時就離家出走,不要任何人照顧,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會有飛霜谷那一片基業,但人生無常,祝福無定,千辛萬苦才得到手的東西,竟在一夜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納蘭有一顆堅強無比的心,早就失去了生的意願。
這一點,他們竟是如此相像。
過後的四天裏,秋塞鴻就一直躺在牀上,他並沒有恨納蘭,他想要納蘭安心的還完這幾天欠他的人情債。
果然,到了第五天,等到他吃喝完畢,男人坐到他牀頭,摸索着為他把眼皮上的線拆了。秋塞鴻終於見到了第一絲光線。
他並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習慣了好一陣後,才抬起眼皮。
屋子裏並沒有人,那男人在拆完線後,離開了屋子。
幾天的療養後,秋塞鴻覺得身體裏的傷好了很多,他走下牀來,拉開門,走出去。
門外已是深秋,葉子不斷從樹上飄落,象徵着一種凋零肅殺的意味,而秋塞鴻就像是一隻單飛的大雁,失羣失地,更失去了方向。可他知道並不只有他一個人是這種境遇。
納蘭呢?今天怎麼沒有聽到她的琴聲?這幾天來,一直是那種平和舒緩的琴聲伴着他,秋塞鴻幾乎要習慣了這種生活,但現在她卻不見了。
門外有個人正在坐着看天,天邊一隻孤雁飛過,其聲哀切,秋塞鴻緩步走到他身後,也看着那隻大雁,突然嘆息一聲,道:“孤雁失羣,命只怕不長了。”
這句話他曾經説過,現在不知怎麼又突然説了出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他想像不到。
這次並沒有暗殺,那個坐着看天的人突然一笑,説:“就算它死掉了,也沒有關係,因為它畢竟是死在了故土,我想它在掉下來的那一刻,心裏也不會有多少悲傷吧,至少它比那些千里奔波為求活命的同伴,要幸運多了。”
秋塞鴻聽得心裏一驚,這種吃驚有兩個原因,一是這種非常樂觀的心態是他從沒有過的,另外一種吃驚是來源於説話的人本身,這正是那個照顧他五天的男人。
他為什麼不站起來説話?莫非他站不起來,也是個殘廢?
秋塞鴻連忙轉到他的前面,仔細一看時,這種吃驚的感覺又增加了幾倍,他看到那個人並沒有坐着,而是一直站着,他的身高只到常人坐着時的高度。
這個人竟是一個侏儒。身長不及三尺的侏儒。
秋塞鴻無語半晌,最後才輕咳幾聲,拱手道:“多蒙恩顧,在下不勝感激,還望恩人將大名見告。山高水長,相見有期,秋某日後定當補報。”
那個男人皺了皺眉頭,説:“你這番話咬文嚼字的,我聽不大懂。”秋塞鴻只得道:“敢問高姓大名?”侏儒笑了笑,説:“名字很重要麼?為什麼人們一定要記住某個人的名字呢?就算記住了,也不敢保證以後會不會忘記,就算忘不掉,也不敢保證以後還見不見得到本人,就算見到了本人,也不敢保證還記不記得以前的事,所以不必這麼麻煩吧。”
秋塞鴻被這一番話説得怔在當地,他自負口才不錯,但此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過了片刻,秋塞鴻才道:“納蘭呢?”侏儒道:“走了。”説到這裏,他抬起頭盯着秋塞鴻,説:“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她可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哩。”
他説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閃出的竟是一片至誠之色,好像在為一個朋友着想的樣子。秋塞鴻忙咳了幾聲,道:“你可能誤會了,我並不是納蘭的……那個……情人……”侏儒並不吃驚,道:“我知道,你不但不是她的情人,還是……她的仇人。”
秋塞鴻吃了一驚,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侏儒道:“就是今天,給你拆線的時候,我發現你的眼睛並沒有任何毛病,她這樣做自有她的目的,但她從不對自己喜歡的人有一點點冒犯,所以你不可能是她的情人。”秋塞鴻負手對天,道:“不錯,我們本就是冤家對頭,直到現在還沒分出勝負。也許會一直鬥下去的。”
侏儒笑了,他抬起一隻小手,指着門外那條小路,説道:“這麼多年來,我每天都站在這個地方,看着那條路,等着納蘭從這條路上走來看我。雖然我從不指望着這個願望實現。對我來説,這並不只是個願望,也是一種樂趣,因為我有期待,如果這種期能成為現實的話,那就不單是樂趣,而是幸福了。幾天前,她真的來了,背上揹着你,那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時候。”
“現在,她又離開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做她非做不可的事了。我沒有攔她,也不想拖她的腳,那樣的話,我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若是在別的時候,秋塞鴻一定會笑得彎下腰,這個侏儒居然還認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可現在,他必須承認,這個高不滿三尺的侏儒,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的心,遠比任何一個江湖人都剛強,江湖中人認為,男子漢就是兩肋插刀全道義,衝冠一怒為紅顏,但他們真正顧全的,卻是自己的臉面。
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高不及三尺的侏儒,竟然有着如此豁達的心胸,如此樂觀的心緒,秋塞鴻一時覺得,在這個人面前,自己才是個侏儒。
為什麼很多身材矮小的人,思想都那般高大?
秋塞鴻只有離開,他並沒有告訴這個男子漢,納蘭這一去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他知道這個男人一定還會站在那個地方,天天望着這條路,秋塞鴻不想打破他的這種樂趣與幸福。
但秋塞鴻在走的時候,心中的仇恨之氣竟減弱了許多,連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些殺死他兄弟的兄弟,是不是非要死在他手裏才算一個圓滿的結局呢?
他不知道,他的心已開始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