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兩個人,原本的出身地位並無多大差別,可以後人生的路,走得卻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後,卻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開。
張牌頭與小趙在牢外作聲不得,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官與賊也能這樣相處嗎?要知道,一個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個卻是犯案累累的女盜啊!
“能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麼?”她看着他,開口。
“請説。”
“我希望你能來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卻又似乎是深意。
那個堅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裏流出震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麼,難道不敢?”她唇邊浮出譏誚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卻是誠摯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確認一下是否真的覺得所做的,都是對的?——如果你能確認,就務必一直堅持下去,希望這次之後不會再有任何事可以動搖你。如果……”
彷彿一下子説了太多的話,重傷的犯人長長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話説完——
“如果你覺得那是錯的……我希望這個錯誤,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後的眼睛深不見底。最終不發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轉身離去。
近日大內傳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彌留,遺詔已然擬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動。周昌與南安王密議,覺得三皇子必承大統,便決意要除去厲思寒,以免當日栽贓之事永不泄漏。
搶在駕崩消息傳出之前,大理寺馬不停蹄地處理了一批案件,厲思寒與天楓十一殺手均定於明日午時斬首。
“厲姑娘,多吃一點罷。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別空着肚子呀。”張牌頭苦口婆心地勸道。憑良心説,他還真服了這女娃子,樣子嬌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鋼鐵般的性子!他幹了二十多年牢卒,看過多少江洋大盜、綠林好漢?可這個女飛賊卻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難怪連鐵面神捕也這麼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厲思寒笑道:“張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費!這麼好的菜,張大叔不妨拿去與另幾位差爺用吧,免得浪費了。”
她在草上側身而卧,不一會兒已酣然入夢。
同樣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燈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燈下注視着滴漏,臉色凝重地等待着什麼。突然,西牆傳來輕輕有節奏地三聲叩擊,北靖王臉有喜色,霍然起身,轉動了壁櫥地把門。牆無聲無息地移開,一個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處。
“辦成了?”北靖王低低問,語聲中有掩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金承俊點點頭,拉下面巾,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目光卻亮如寒星——畢竟,要做弒君這件大事,無論誰都會高度緊張的。
“一切按計劃完成,沒有驚動一個人。”金承俊語音有些疲憊,從懷中取出那隻藥瓶,手竟有些顫抖。北靖王展顏笑道:“好身手,不愧為天山劍客。”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瓶子,隨手一搖,有些驚訝地問:“怎麼,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邊坐下靜靜凝視燭光,似是倦極欲睡,頭頸竟幾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還以為小王是背信棄義之人麼?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當——若有背棄,願天令我坐不穩這個江山!”
聽得如此重的誓言,輝煌的光線下,金承俊蒼白憔悴已久的臉上突地顯出了奇異的光芒,微微一笑,“這樣我就放心了。”
頓了頓,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封信,請三皇子代為轉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們便會相見,你為何……”這時,他面色忽然大變,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發抖!
“你、你……你難道自己也服了這瓶毒藥?”北靖王震驚之下,一時手足無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幾處大穴,以免毒氣上攻,失聲,“為什麼!為生那麼這麼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給皇上用了足量的藥,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這可怎生是好?這藥沒解藥!”聽得他親口承認,北靖王一時怔住,“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你怕我信不過你,要滅口麼?我……我難道是這種人麼?”
然而,説到最後一句,他的氣勢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錯,他其實就是這種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藥,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用什麼樣的手段來消滅後患!
“皇子陛下……誤會了。”金承俊臉色愈見蒼白,連指甲也成了詭異的紫色,“弱蘭死後……在下已有棄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險,再無所念……”
北靖王連忙扶住他欲墜的身形,雖然已經要如願以償地君臨天下,一切後患也就此掃平。但是看着垂死的絕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陣悲痛莫名,目中垂淚:“金兄……何苦如此?日後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處?”
“小寒……不會知道的……”金承俊掙扎着説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給她……以後請好好對待她!記住……”
他語聲終於緩緩低了下去。
午時。
終於到這一刻了。厲思寒在囚車中看着四周圍觀的人羣,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陽。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來就是這樣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戲一樣呢!
忽然路邊人聲嘈雜,人羣中幾十個平民正在哭叫着擠上來,為首一名老漢他一手挽着籃子,另一手拖着一個女子,來到囚車邊,攀着柵欄哭道:“恩人哪,你是個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長眼呢?”
“你是……”厲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時卻覺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災中還活下兩個,全虧了恩人您呀!俺姓劉,您忘了?”老漢跟着前進的囚車邊走邊拭淚,他身後幾十個人齊聲道:“恩人!您忘了麼?咱全是射陽縣的百姓哪,前年那場旱災……”
“還有我們,恩人!我們是從潮州來給您送行的!”那羣人紛紛嚷了起來,連哭帶叫,亂成了一團,跟隨的差役怕出亂子,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讓跟進場中,“下去,下去!窮鬼們,再亂叫可要全關進牢裏去!”
“眾位鄉親你們回去吧!”厲思寒怕百姓們吃虧,忙道,“你們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她聲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有回報的!並不是沒有一個人理解她、站在她一邊。這,便已足夠了……
囚車已駛近了刑場,厲思寒狠狠心扭過頭去,不再看百姓們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羣中有人喝止。囚車停下。發話的是個高大的布衣青年,他從人羣中走出,向囚車走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同人犯講。”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威嚴而淡漠。幾名官兵怔了一下,隨即大罵:“小子,你找死啊?你以為你是誰?”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亂玦!”幾名官兵大吃一驚,立時閉嘴退到了一邊——那,時當今皇上賜給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號令全國上下的各處衙門。
“厲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來到囚車前,輕輕喚了一聲。
厲思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問:“是你?……你,你的臉上……面具呢?”
不錯,眼前這個俊偉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鐵面神捕!他臉部的線條剛毅而英朗,只是左邊臉上的膚色略白——她從沒想過,他會以真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
“這、這是為什麼?”她顫聲問。
鐵面神捕苦苦一笑,澀聲道:“這樣很好——現在,終於沒人認識我了。其實……他們認識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罷了……”
他舉手,指尖輕輕移過額上烙的字,聲音又有一絲髮抖:“我終於想明白了,你是對的——朝廷的律法並不代表絕對的公正,因為它不代表百姓。”他臉上又現出了極度苦澀的笑容,“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以後,我就是我,世上不會再有鐵面這個人了,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