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天香樓上,絲竹齊奏,麗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左擁右抱,開懷暢飲,情態風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動聲色地推稱酒多欲嘔,起身出席。在樓外,他展開手中紙團,面色大變。
紙上只有三個字:"厲思寒"。
他一低頭,只見樓下街對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轉過頭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時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厲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遲疑,立時長身離席,跟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穿街過巷。一直來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過頭來,對着他微微頷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見他似乎頗為憔悴,比起幾月前在京師初見時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兩人,不由心裏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個丫頭已經……
"你還願意救她麼?"然而,在他遲疑之間,對方卻已先開口,聲音沙啞。
"什麼!那小丫頭還活着嗎?"北靖王心頭一陣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機深沉,也無法掩飾此刻心裏的喜悦,"嶺南日前傳來密報,我還以為她、她與鐵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揚州。"金承俊緩緩道,"如無意外,鐵面神捕應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於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顏開。
"北靖王,我此次前來,是有事需要拜託——"金承俊淡淡開口,語音中憔悴異常,卻又含了關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論罪必然當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與你相識一場,盡力替她開脱?"
北靖王頓了一下,終於壓下了脱口答應的衝動:"這小丫頭的案子實在重大,何況又是鐵面辦的案!——他經手的每一案,主兇沒有不定罪處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爺若是為難,就當在下沒説此事。告辭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攔住了他,神色鄭重:"小寒之事,本王自當一力承擔,盡心盡力而為之,金兄請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託金兄去辦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謝小王爺應允。但有所託,無論殺人放火,無有不從!"
"倒不必殺人放火。"北靖王沉吟點頭,"請隨小王回府,慢慢再談,如何?"
室內燈火輝煌,有如白晝。
美侖美奐的房間內,一名白衣貴公子正在燈下執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劍眉緊蹙,眸中閃着煩亂而焦慮的神色,帶着漢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輕叩桌面。
"聽説那丫頭三日內便要入京了,事情越發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亂,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這上面,出不得絲毫差錯啊。"他苦笑着對坐在另一邊的一名黃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親自出面,這件事也只有勞煩你了!"
金承俊疲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焦急,立刻長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爺,只要能救小寒,無論任何事在下都不會推辭!"
他一字一頓地説着,一邊輕撫橫放在膝頭的名劍"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説着,眼睛裏有隱約莫測的深意,"先穩住大理寺寺監再説。"
而風塵僕僕趕路的人,尚不知京城裏已然有人為自己焦慮。
離京城只有幾天的路了,鐵面神捕每念及此,內心深處總有無形的隱痛。可表面上,依舊是寡言而冷峻,對一切絲毫不動容。
這一路上行來,厲思寒彷彿是在夢中一般,行路時一言不發,吃飯住宿時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麼都不想了。死,也許是一種解脱。
唯一的遺憾,就是在這世上過了十九個春秋,有許許多多的朋友,卻沒有過戀人。
她一向開朗隨意,有許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卻沒有人真正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朋友們當她是"女孩兒",嘻嘻笑笑,愛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獨來獨往的"女飛賊",為人高傲冷漠,極富攻擊性,不易相處;而受過她救助的人,則視她為"女俠"……
有時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同一個人,居然會有這麼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時偶爾也會想起那神秘的"豬一隻",他是她在官場上見過的第一個"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動機如何,他至少沒有對她落石下井,還為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奔走出力……這就夠了,她從來不對別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後只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離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阻撓暗算,也沒有意外發生。這餘下的一個多月旅程,比前一個月平靜安然多了。
一日黃昏,兩人已行至天津衞,在村落中投宿當地海民家。此處離京師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啓程,入暮時分便可到京。
厲思寒無言地牽着馬,跟着鐵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鋪成的街上走。
海風陣陣吹來,到處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處可見小孩們挎着竹簍去海邊撿魚蝦,婦人們則端了張凳子,坐在村頭樹下補魚網。陽光,初冬的陽光照在出海歸來的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們迎接丈夫出海歸來的笑容上,照在孩子們光光的小腳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了一種渴望與留戀。那是對生命的渴望,對人世的留戀——看着這些普通百姓的快樂,她剎時發覺了自己心中的無助與孤獨。
這種孤獨、無助與惶惑,在自小懂事以來,就如惡夢般纏着她,就算她成人後,一離開兄長朋友的撫慰,便立時會包圍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許他有自己的戀人,因為她實在害怕一個人在世間生活……她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間還有些什麼呢?
可她也萬萬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懦弱與自私,永遠地葬送了她至親之人的一生!
她邁不開腳步,只牽着馬怔怔望着普通人們的歡樂與生活,彷彿遙望着另外一個無法觸及的世界。鐵面神捕轉身看看她,眼中驀地掠過了一絲陰影。
他並沒有催促她,只牽着馬佇立在一邊,靜靜地等她。
不知過了多久,厲思寒才從沉思中驚醒,也不説什麼,一言不發地牽了馬上路。
他們投宿在一間小客棧厲,當夜各自分頭休息。
很靜的夜,外面沒有人聲,只有遠遠的滔聲永無休止地拍打着人們的夢境。
厲思寒卻睡不着,在榻上輾轉反側。明天就要入京了……會死麼?大概是吧!無論如何她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可為何,心中卻有斬不斷的糾葛,纏得她透不出氣來?
她乾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對着桌上的蠟燭發呆。
一縷旖旎的藍焰,繞着燭心,白蠟漸漸成為燭淚滴下。"蠟炬成灰淚始幹",其實,燭淚何嘗不是幸福的象徵,對白蠟而言,他的責任,他的人生,不正是體現在這一滴滴心淚中麼?而藍焰,輕盈地在蠟上跳舞的藍焰,她的願望,也許就是與他同生同死吧!一旦點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後一滴淚盡。
厲思寒不着邊際地想着,心情愈來愈差。突然間她的手停了下來,緩緩回頭。窗子外面,一個聲音道:"我有話跟你説。"
她一驚抬頭,只見窗外人影一動,那人已掠了出去。
雖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麼顯然效果也沒有——厲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並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緩腳步等她跟上。
從村口奔出來,不上三里路就來到了海邊。黑夜中的大海安靜而深邃,在月下泛着萬點銀光,濤生連綿撲來,有如夢幻。
厲思寒抬頭四望,立時便發覺了他在礁石上佇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側臉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顯得優美剛毅有如石雕,海風吹拂起他的長髮,他的衣袂,彷彿讓人覺得他幾欲乘風而去,可他的身影,卻是一貫的凝定如鐵。
他負手看海,並沒有回頭,卻淡淡道:"你來了。"
厲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緒,也是淡淡:"有什麼話,説吧。"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過了許久,才道:"明天就該進京了。"
"嗯。"厲思寒不假思索地應道,不知他説這個有何意圖——怕自己會逃跑?還是…警告自己進京後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還欠着你一條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急轉直下,一入耳便聽得她一震。
彷彿也是猶豫了多時,才決心開口,鐵面神捕的語聲裏已不再淡然:"我從不欠別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他霍然回頭,看着兩丈開外的厲思寒,目光雪亮。
厲思寒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把它吐了出來,一呼一吸之間,終於將激烈跳動的心重新壓制了回去。她搖了搖頭,帶了一絲苦笑道:"我覺得你沒必要償還——別忘了,你也在楊知府那兒救過我一次。"
"那不一樣,保護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師是我的責任;而救我卻不是你的責任。"鐵面神捕搖頭,目光堅定地看着她,眉頭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進京了,大約不會再出來——我不想一輩子欠着這筆債。"
厲思寒一震,抬頭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説一個願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臉。"
震驚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鐵面神捕站在原地,靜靜看了厲思寒一會兒,彷彿想等待她收回這句話,解釋説那只是一個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裏,直直地看着他,臉上露出雀躍好奇夾雜着諸多情緒。
想了片刻,他終於緩緩低下頭,除下了左臉上帶了十六年之久的鐵面具。
面具緩緩從他臉上移開,他的肌膚似乎不習慣這突然的顯露,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星光與月光淡淡照在他臉上,海風輕輕吹在他臉上,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間直接抵達了他真實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陣輕鬆,彷彿長久禁錮着的什麼得到了釋放。
厲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裏的神色瞬息萬變,卻始終沒有説一句話。
他拿掉面具,卻並未覺得有絲毫的不自在——從來沒有人在他成名後看過他的真容,只有這個曾通過他滿身傷痕來讀遍他人生的女盜、第一次讓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顯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覺失去了鋒芒與冷漠,甚至帶了一絲柔和。
厲思寒站在他對面,靜靜仰頭凝着他,突然問:"你額上的是什麼東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開他垂散在額前的長髮。突然間她的手被他閃電般握住。鐵面神捕眼光變了數變,終於緩緩放開了手——是的,他答應過讓她看自己的臉,那,便是應該毫無保留地讓她看到所有一切。
厲思寒伸過纖長的十指,替他繼續撥開了亂髮,目光突然一變。她觸電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聲問:"這上面……這上面的字!蹠之子?"
鐵面神捕沒有説話,向不動聲色的臉突然起了難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頭,似乎額上那一處烙印火一般地燙着他,終於,他開了口:"不錯。這世上本沒有會知道。"
蹠——這是二十年前傳説裏的一個的名字!
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無惡不作、殺人如麻的大盜。那個人在亂世裏拔刀而起,屠戮無數,生性殘忍,酷好斂財,一生中做下大案無數,劫去金銀鉅萬,被稱為"盜蹠"。
終於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幾十位六扇門好手當場擊斃,財產全數抄沒,妻子兒女也全被賣為奴婢。還聽説,在官賣他的家小前,他三個兒子每人額上均被烙上"蹠之子"三字,以示懲罰,令其終生不能抬頭做人。
可畢竟,二十年過去後,幾乎已沒有他後人的任何消息了。
盜蹠作為近五十年來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厲思寒自然不會不瞭解——可她卻從未想到過,當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會是盜蹠的後人!
"你現在終於知道,我為什麼會帶這鐵面了吧?"鐵面神捕語音中無不苦澀,這鐵面具一摘下,他彷彿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與無情,顯出了一絲常人都有的軟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為這會是我永遠的秘密。"
他輕輕笑了笑,搖頭:"原來,這世上真沒有永遠不為人知的事情。"
厲思寒目光由震驚轉為驚疑,可她最終還是確信了眼前的事實——鐵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盜蹠的血!她踉蹌着後退,不由自主喃喃:"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並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臉。"
"我知道。"他吐了口氣,淡淡,"其實我姓岳,叫嶽霽雲。"
"嶽霽雲?"厲思寒喃喃復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從來沒聽過江湖裏……"
鐵面神捕微微搖頭:"自從被賣為奴僕以後,十六年來,我從未用過這個名字。"
"賣為奴僕!——你是説……"厲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難道,他、他的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個終身不得脱離賤籍的奴隸?!
"不錯。盜蹠被誅之時我才八歲,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賣。一户人家買了我去做奴僕,牛馬一樣辛苦地勞作,一直到十二歲,才偶然間入了公門。"鐵面神捕不由抬手撫了撫額頭的烙痕,目中漸漸有無法掩飾的痛苦之色,"盜蹠他活着時,好色殘忍,飛揚跋扈,從未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後,我們全家卻為他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不敢説話,不敢打斷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覺的呼吸都停滯了。
"我還能有今日,無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親與兩位姐姐被賣入了青樓,母親與大姐被蹂躪至死,二姐被賣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還有弟弟,額上被烙上了這個印記,從小在白眼與凌辱中長大,被人當牛馬一般地使喚……從懂事以來,這記號就象火一樣燙着我,讓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開我——因為我是盜蹠的兒子!是盜蹠的兒子!"
他平視遠方海天相交處,語聲再次平靜下來:"他們的運氣沒有我好:弟弟在十歲時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親的老路!……十二歲那年,我入了公門,拜當時大內高手為師。我下了決心,要儘自己一生去申張正義,匡扶律法,讓天下不再有一個盜賊。"
説到此處,他抬頭看了厲思寒一眼,眼神極為複雜。
"為了行走方便,我鑄了這個鐵面具,用它蓋住烙印。"鐵面神捕輕輕撫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彷彿就忘了以前。十六年來,我只摘下過兩次。:一次是二十歲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獲的主兇、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場時,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則是第二次了……"
他的語聲終於緩緩慢了下來,低沉下去,最終化為長長的嘆息。
厲思寒看着他側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樣利落挺拔,雖歷經了諸多風霜困苦,卻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過來:摘下面具,對他來説,並不僅僅意味着真實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現。
忽然間,她覺得心裏難受,淚水無法控制地湧上了眼眶。
這一個人,雖然自己在初見時認定是個該千刀萬剮的,可在此後一路同行中,她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氣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從排斥、反抗、平和、親近到傾慕,這三個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嘗不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路歷程!
無言的寂靜中,在滿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輪明月靜靜地照着這世間萬事,耳邊只有海風的輕輕拂動,以及那永無休止的海潮之聲。
厲思寒突然想起以前問過他這樣的話——
"你有兄弟父母麼?如果他們也犯了法,你會抓他們麼?會把他們送上刑場麼?"
"你為什麼要戴這個面具?怕別人看見麼?"
言猶在耳。她突然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