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中的月考,終於在開學兩個多月後開始。
對於這次考試,我一直都放得很輕鬆。其實和班上某些苦心孤詣的女生相比,我並不算非常用功,我只是把某些女生用來思考愛情和男明星的時間和課餘談天説地吃零食的時間花在了學習上罷了。
我從不熬夜,也不早起苦讀。生活規律,心情平靜。
或許這些才是我的致勝法寶——我居然考了全年級第一。
也正因為如此,我這個“第一”讓我從班裏最普通的一名學生一躍成為眾人關注的“明星”,讓眾人跌破了眼鏡後開始用不一樣的眼光看我。老爽公佈成績那天,顏舒舒發出一連串的嘖嘖讚歎:“馬卓馬卓馬卓,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腦子是用什麼做的?”
“碰巧吧。”我説。
我雖然開心,但真的沒覺得有什麼好驕傲的。因為從小學五年級開始,考第一對我而言就早已經是家常便飯。
“死謙虛!”顏舒舒罵我,罵完後又説:“我不管,下次考試的時候我不明白的地方就抄你的,嘿嘿嘿。”
我們正在交談的時候,坐在前桌的肖哲忽然把頭轉過來,一動不動地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挺不自在,於是把頭埋下了。
顏舒舒快嘴地問:“喂,肖哲同學,你在看什麼?你是不是輸得很不服氣啊?”
沒想到肖哲卻沒理她,而是仍然目不轉睛地看着我,説:“馬卓,我想請教你一道題。”
説完,肖哲把一大本起碼有三百頁的練習冊摔在我桌上,指着一道被鉛筆幾乎塗的烏黑的題目問我:“你能想想這道題嗎?我一直不是太明白。”
我傻傻地看着那道題,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我把書接過來,有些被動地盯着那個題目看的時候他又發話了:“馬卓同學,請問你平時都看什麼參考書?”
“沒什麼呀。”我抬起頭,緩緩地回答他。
“馬卓同學,你不需要這麼保守吧?”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一把把他的磚頭書抱走,“咣噹”摔在自己的座位上,驚得我瞠目結舌。
我早就聽顏舒舒説過,肖哲,是天中初中部的四大天才之一。平時沉默寡言,曾因岳飛得到靈感,找到紋身師要求在自己的背部紋上“清華北大”四字而引起全校譁然。這次沒有拿到全年級第一的他,好像對我頗有意見。
不過顏舒舒對此卻有不同看法——“他看上你了!”她用手指着肖哲的背部,張大嘴巴對我做出這五個字的口型。
“我跟他是初中同學,我用我的人格保證,你是他第一個主動説話的女生。初中三年,跟他説過話的人不超過五個,女生不超過零個。”她振振有辭地總結。
可惜,戀愛這種事,我向來不感冒,而對優秀的男生,我更是不感冒。我的心裏除了超過他們,從來都不可能有別的想法。
月考之後剛過一週,就是放月假的時間。那一天阿南早早站在一輛小麪包車前等我。一看到我出來,他就連忙上前,幫我把東西都提過去。
“累不累?”他認真地問,“在學校裏待這麼久,憋壞了吧?”
“還好啦。”我應他。他知道我不是喜歡到處亂跑的女生,卻依然擔心我受不慣別處的拘束,我的心裏微動。
送他的禮物被我包好放在自己的揹包裏,被我大大方方背在身後,不必擔心他發現。我要給他一個驚喜,一定。
顏舒舒騎着自行車,從學校裏衝出來。她一邊揮手一邊叫我的名字:“馬卓!老爸車子來接啊,真幸福!假期愉快哦!”
我也揮手對她道再見,阿南笑着問我:“好朋友?”
我知道,他了解我的性格,難免會擔心我離家在外的日子會寂寞。我若有個朋友,他心裏會好受許多。
於是我有些違心地點了點頭。其實也不是説顏舒舒哪裏不夠好,她對我已經夠好,只是我心裏總是對“好朋友”這個詞有種莫名的拒絕,我擔心這是我永遠也無法治療的頑疾,偶爾也為此傷感。
正當我們上車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馬卓!”我回頭,居然是爽老班。
我連忙介紹:“爸爸,這是我們班主任爽老師。”
“哎呀,馬先生你好。”老爽立刻把手伸出來,他對阿南説:“你生了個好閨女!這次考試全年級第一呢!太長你的臉啦。”
“真的?”阿南笑着答應,也用讚許的目光看我。從小到大,已經不止一個老師認為他姓馬。他卻從來都不辯駁。
“真好,真好。”阿南搓着手對老爽説,“老師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坐坐?”
“好啊!”老爽爽快地答,然後騎上他的自行車遠去了。
估計他一定是高興地忘形了,他看着老爽的背影,竟然冒出一句讓我差點暈過去的話:“你們老師挺帥的啊,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歡的吧。”
我白他一眼,他嘿嘿笑着替我把車西拎上了車。
第一次放月假回到家裏,我就像個海歸的大學生一樣受到了空前好的待遇,奶奶和阿南忙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地讓我吃啊吃,就好像我在學校裏被餓了整整兩個月。
他很高興,一個人倒了些酒,自斟自飲,連鄰居來串門他都忍不住向別人彙報:“我們馬卓這次月考,考了天中的全年級第一。是不是很厲害?”
他從來都是一個謙和的人,可是卻真心地為我驕傲,從來不去掩飾。
吃完飯,夜幕已經降臨,他一邊幫奶奶洗碗一邊唱着歌。如果不是很高興,他從來不哼這個曲子。我後來才知道,這是一首叫做《忘不了》的老歌。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淚
忘不了你的笑
忘不了落葉的惆悵
忘不了那花開的煩惱”
他的嗓音仍然與七年前無異,只加了少許的滄桑。不知他是否還記得,七年前的他唱歌時的心情?
吃完飯,我回到我的小屋。家裏一切都沒有變,看得出,為了迎接我的歸來,奶奶還特意打掃了衞生,我桌上的那面小鏡子被她擦得鋥亮。我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竟然在眉眼間看出些她的味道。不知為何,我把鏡子反過來,撲到了桌面上。
秋天的夜晚已經有些微涼,我從揹包裏把給阿南的鞋子拿出來,輕輕地拎上,去敲他的門。
他正在算帳,電腦在他身後一閃一閃地亮着。
“馬卓,有事?”他打開門,摘下他剛配的新眼鏡問我。
我蹲下身,把鞋放在門口。
他驚奇地看着,説:“給我的?”
我點點頭,揹着手説:“四十歲,生日禮物。”
“哦。”他仰着頭想了想,“好像是快到了。”
説完,他埋下身子,用兩手把鞋拎起來,回到房間他的搖椅上坐下,仔細端詳着那雙鞋,笑容在臉上慢慢展開。我跟着走了進去,那一刻我們都沒有説話,看到他的笑容,我的心裏像是忽然盛了滿滿一壺水,就要全部傾覆下來。
“你是不是省吃省喝了?”他把鞋放下來,板着臉問。
“沒。”我説,“你試試,合不合腳?”
“以後再不要給我買東西了。”他嘀咕了一句,卻還是很快地脱下拖鞋,把腳放進去。
“好看。”我説。
他開心地來回踱了幾步,還仰天傻笑了幾聲,卻又連忙坐下來,換上了拖鞋。
“為什麼不穿着?”我問。
“這麼新,留着以後穿。”他把那雙鞋慎重的放進鞋盒裏,還伸手撫了一下鞋幫。雖然什麼灰塵也沒有。
“是她叫我買給你的。”我輕輕地説。
他抬起頭,驚訝地説:“誰?”
“媽媽。”我説,“有一天晚上,我夢見她了。她説,要我給你買雙鞋,你的四十歲生日就要到了。”
“你真的夢到她了?”他問。
我重重地點點頭。
“她還是那麼漂亮嗎?”他輕聲問,問完了彷彿忽然發現自己的傻,並不看我。而是把那雙剛剛收好的鞋重新放在膝蓋上,打開盒蓋,手指在上面摩娑着,低着嗓子説:“她在天之靈看到你現在這樣有出息,也該放心了。”
説完這句話,他忽然無法自禁,捂住了他的臉,哭了。
七年來,我們第一次又重新談起她。在這個哀傷的適合回憶的秋天夜晚,喝了酒的阿南,像當年她離我們而去時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是相隔七年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真的知道,他一直一直都沒有忘記她。
我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頭。我想用手心的熱量告訴他,她和他的女兒——我,和他永遠都會在一起,永遠都不會分開。
好久以來,我都不能理解一個男人的心酸,直到很多年以後,當我看那部叫做《胭脂扣》的老電影,聽到張國榮幽幽的唱:“只盼相依,哪管見盡遺憾世事;漸老芳華,愛火未減人面變異”時,才忍不住落淚,也才明白他那顆冰封了大半輩子的心。
那晚回到自己房間,我直到半夜才能入睡。我的腦子裏像有很多小人在飛舞,攪得我難以閤眼。我把開學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回想了一遍,卻越回想越不是滋味,一種奇怪的躁動在我心裏滋長,説不清,也道不明。
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怎麼了?
難道這就是成長的滋味麼,那麼酸那麼痛卻也帶着絲絲的甜蜜的醒悟,我該用怎麼樣的心態,才能好好迎接那些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故事的將來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