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多,育箴老覺得疲倦,往往一個不小心,眼——便打起瞌睡,害她在會議廳裏,被老闆海削。
接下來感冒了,她沒時間看醫生,想想自己是健康寶寶,多喝水、多補充維生素就會沒事,哪裏想得到,讓她吐到差點去掉半條命。
連吐三天,她瘦掉半圈肉。中午,才聞到便當味道,她就衝到廁所大吐特吐,吐掉早餐殘餘物、吐掉胃液加膽汁,她覺得五臟六腑全要從嘴巴中嘔出來。
好不容易吐淨胃液,她趴到洗手枱漱口,漱掉嘴裏的酸臭味。她的胃一向強健,沒道理讓小感冒打敗,難不成是SARS?
又是一陣嘔心,她壓住喉間,猛咽口水。再吐,恐怕連胃都要跳出來。突然,她發覺指頭間,一顆小圓球在她喉嚨處上下滑動。
心驚,育箴對鏡子細看,真有東西,圓圓的、用力壓會滑動……哪一型感冒會讓女人長出喉結?不會吧……她沒聽過這種病例。
不祥的念頭從腦間閃過,看看腕錶,十二點半,要等下班才掛號看醫生嗎?
還是不要!晚上,她約了博承吃飯,他説發現一家日式餐廳,東西做得很道地。
好吧,下午請假看醫生,育箴決定下得很快,走出洗手間,拿起包包,遞出假條,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答案。
兩個小時後,她從醫院出來,不曉得該哭還是笑,背靠在醫院牆邊,雙手-住臉,頭痛欲裂。
拔掉髮髻,痛的感覺沒有絲毫減輕,揉揉眉心,怎麼辦?
她沒想過自己居然懷孕,更慘的是,還挑在這個非常時期。
胡塗,兩個月月經沒來,她有本事忙到忘記,若不是孕吐太兇,她會不會一路忘到小孩落地?
壞消息二,她的甲狀腺上長了東西,超音波照過,醫生説組織看來似乎不太好,於是替她做切片檢查,先檢查是良性或惡性腫瘤,檢查報告下個星期才會出爐,眼前,她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擔心;一是不理。
不過,醫生建議,不管良性或惡性,拿掉會比較安心,因為即使是良性也會轉變成為惡性,若真堅持不開刀,每個月要去做一次同樣檢查,持續半年,才能放心。
問題是,動手術必須進行全身麻醉,麻醉對胎兒會產生影響,而且,萬一是惡性腫瘤,必須同時拿掉兩邊甲狀腺,開刀後,她將終生服用藥品,藥的副作用對胎兒……她不敢往下想。
她怎能在這時候選擇開刀?!除非她不想要孩子,可,她不想要嗎?
她沒想過他會來報到,更沒想過一個生命將架起他們的橋樑,可是,沒想過,並不代表她不期待啊!
在擦槍走火那夜,她期待過新生命,期待他的存在讓他們的契約更形合理,她猜測也許為了伴隨Baby成長,她和博承的契約會無限期延長,就算他和周蓉蓉之間不成過去、就算他的愛情再不分贈,能留在他身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她理解滿足二字如何書寫。
她是律師,應該把理智擺在感情前面,衝動不正確,用生命換取生命應該多加思考,這是重大事情,她必須想清楚,別驟下決定。
她需要一個人同她商量,找博承吧!他總能在她心慌意亂時,擺平她的焦慮,在她不確定時,給予勇氣。
她該找他談,談談孩子、談談未來,談談他們的生活是否該為一個新生命亂序。
拿起手機,她撥他的號碼,他關機了,撥到辦公室,秘書説他接到私人電話,匆匆出門,沒交代要去哪裏、幾點鐘回來。
打電話回家,爸爸媽媽、公公婆婆都沒事,而三樓家裏沒人接。
於是,她失去他的下落。
育箴不想獨自面對空蕩蕩屋子,便跑到百貨公司逛街,她很少做這種事情,這種有錢有閒的少奶奶工作。
拎起包包,滿櫃的化妝品服飾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走到兒童館,柔柔的粉紅、粉藍、粉黃,温暖她的心。
看到嬰兒牀,她感動;看到奶瓶、嬰兒沐浴用品,她幸福;每摸一樣小東西,掩不住的笑容在臉龐漾開。
她真想「驟下決定」,決定把孩子留下,至於脖子上那顆東西,往好處想吧!説不定它會自動消失、説不定它是良性,説不定在她生小孩時一起拿掉,她省了一次麻醉藥品。
兒童館裏的東西每項都可愛,每走一步,它們就鼓吹她一次,生命是件多麼美妙的事。
於是,律師的理智缺席,她買下兩套嬰兒服,一黃一藍,小小的兔子繡在前襟,她開始幻想小嬰兒的笑容,不知道是像她多一些,還是像博承多點。
看看腕錶,五點多,希望博承在家,提起紙袋,育箴搭車回去,進家門前,她低頭對紙袋説話。
「麻煩你,用你説服我的力量,説服博承吧!」
拿起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她發現沙發上坐着一個陌生女人。
微笑的嘴角合起,興奮之情冷卻,恐懼漫上心間,一件她無法控制,不是談談就能解決的事發生了,隱隱約約,她知道不對。
莫名想逃、想哭,可是女人擋住她的去路,讓她無從遁形。
女孩站起身,面對育箴。
「-好,我是周蓉蓉,-是顏育箴?之前-接過我幾次電話。」
周蓉蓉?!手上的紙袋滑下,嬰兒服從裏面掉出來,育箴腦中一片空白,她回頭來找博承?她侮不當初、希望從頭來過?
該死的自己、該死的烏鴉嘴、該死的一語成讖,她為什麼要猜測她會回頭?為什麼不猜猜博承愛上自己?
「-還好吧?」周蓉蓉定來,摸摸她的額頭。
育箴看出她和自己的不同,她是小女人!她温柔體貼,和自己這隻獵豹截然不同,蓉蓉臉上身上全寫滿博承的愛情,而她……只有脖子間,掛上一條象徵被馴服的項圈。
蓉蓉雖然生病,雖然清瘦,卻依然美麗動人!難怪他要受她吸引,難怪異鄉土地,他決定和她一起。
回神,她忙對蓉蓉解釋:「-好,我是……」
「我知道,是博承的室友。」蓉蓉接口。
室友?!他這樣向她介紹自己?!原來,不管他們之間上過多少次牀,不管他們是否有條新生命作橋樑,她是他的契約新娘,不變;他們的室友關係,不變:他對蓉蓉的愛情……同樣不變。
育箴鑽進牛角尖,脱不了身,一縷縷絲線、一張張破網,捆綁得她想喊救命,偏偏喉嚨啞了,腫瘤壓迫她的神經,痛苦從心間湧入喉頭,卡着、哽着、苦不堪言。
「博承跟我説過你們之間的合約關係,我覺得台灣同胞好先進,這些觀念,我們內地很少人有。」
連這個都對她説,他對她一點都不保留。
苦笑,育箴低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收妥。
「-買小寶寶衣服?」
「嗯,送人的,我同事生小孩。」給個藉口,她着急回房。
「育箴。」蓉蓉喊她。
她回頭。
「有事?」她強自鎮定。
「博承在洗澡,他説,找到不錯的日式餐廳,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吃飯。」
不錯的日式餐廳?她以為只有他和自己的聚會,原來並不,她只是配角,專用於襯托紅花的綠葉。
「我有點累,想休息,你們去好了。」
強撐的微笑痛苦,心臟在急速壓縮,她急於閃躲,顧不得禮貌,育箴反手關上門,把自己關進無人空間,受傷獵豹要縮起身,在安全處舔舐傷口。
她又吐了!藥物幫不了忙,醫生説孕吐是自然現象,過了這兩個月自然會轉好。
晚餐,育箴笑着對博承説她不舒服,要他自己帶蓉蓉出去吃,他們這頓飯吃很久,將近十點鐘才回來。
育箴沒休息,側耳聽見門開門關聲,她的心被每個聲響撞痛。
晚餐愉快嗎?小別新婚,他們要談的離情很多吧?吸吸鼻子,嘔吐感瞬間膨脹,她放下手邊文件,衝進廁所,大吐特吐。
移位的心肺肝腸,尋不着原位擺放,拂開散發,她趴在洗臉盆邊喘息。
「-真的不舒服?我以為-不高興。」
博承的聲音在浴室門口響起,她蒼白着一張臉回頭,苦笑回答:「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因為蓉蓉搬進來,她認為-不喜歡她。」
「對不起,如果我的表現不好,原諒我吧!我……我身體不舒服。」沖掉馬桶水,漱漱口,她捧着虛弱的胃走出浴室。
撈起她的腰,他把她抱進牀邊。「-怎麼了?」
濃濃雙眉皺起,她真想將之解釋為關心,不過,她還算聰明,瞭解他的關心只放在隔壁那個生了病的女人身上。
「我感冒、胃有點發炎,沒事的,藥吃吃休息休息,明天就會沒事。」隨口敷衍,收起要同他商量的事情,那對他……並不重要……
「明天請假一天吧!」
「不行,下個星期我有庭要開,我還有很多資料沒整理出來。」
「請假一天好嗎?我有事情想和-商量。」
「我可以現在商量。」收收檔案,她坐正身體,等待他。
「這件事有點麻煩,我想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説嘛,我現在精神還可以。」
「-精神可以?才怪!」他拉過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不抱她、不摟她、不擁住她的肩膀説話了?因為蓉蓉在隔壁是嗎?酸一陣陣,腐蝕……
「別吊我胃口,你不説,我會整晚睡不好。講吧,我在聽。」心臟無力,她理解等待法官宣判的罪犯,如何度過難熬夜晚了。
「蓉蓉的病情加重,醫生認為情況不樂觀,她希望在死前為父母親做最後一件事情。」
這件事讓他心情沉重,他是個重承諾的男人,曾經,他答應陪蓉蓉走完最後一段生命、答應給她一個婚禮,現在,她出現要求他兑現承諾,沒有藉口允許他不實現諾言。
「什麼事情?」
「舉辦一場婚禮,讓她的父母親看見她風光出嫁。」
説這些話,他心中反抗掙扎,他不想放棄眼前的生活、不想放棄育箴,可是蓉蓉的哀求……她的生命只剩下半年,他怎忍心拒絕?
整個晚餐間,他心事重重、他反覆思考、他決定難下,到最後,是蓉蓉的無助和育箴的獨立讓他作出選擇。
沒有他,蓉蓉黯淡的生命將更加艱辛;沒有他,育箴仍然精神奕奕,為前程打拚。
他的決定沒有想到自己,純粹以兩個女人的角度作考慮。
「新郎是你?」
育箴猜他沒辦法拒絕蓉蓉的請求,猜這場婚禮是他夢寐以求,所以他滿心樂意,為蓉蓉、為她的父母親完成這件事情。
他不作正面回答。
「之前Dink決定和他的妻子離婚,給蓉蓉一個婚禮。」
她猜錯了?她的推理能力一天比一天下滑?不!育箴的第六感告訴她,蓉蓉的到來,不會光是送來請帖。
「然後呢?」
「Dink的妻子懷孕,他給不起蓉蓉婚禮,他們討論很久,決定分手,蓉蓉不願意自己短暫的生命破壞一個家庭,而那個家庭正要開始孕育新生命。」
男友給不起婚禮,前未婚夫給得起,於是回頭來找他?
她要怎麼置評?周蓉蓉是太自私或太天真?博承是太愛她或太笨?笨……提到笨,她自己贏不了他幾分。
若是夠聰明,她大可以告訴他--蓉蓉真善良,要是她知道我們這個家庭也要孕育起新生命,也許她會放棄想法,放棄找你舉辦婚禮。
可惜,育箴笨,她笨在處處對他體貼。
她想,若自己橫在他們中間,未來幾十年,他心有遺憾,遺憾自己不能陪蓉蓉走完最後旅程。
育箴笨,笨到清楚他的愛專屬一人。
她想,就算她留得住博承的人,卻留不了他的心,他的人在她身邊,歲歲月月,愈看她愈憎恨。
所以?,她決定讓自己「聰明」,放手愛情,任他自在、任他傾力追逐他的愛情。
「她真善良,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愛她。」
她笑得勉強,瞠瞠眼睛,她告訴自己沒關係,她經手的合約那麼多,結束一個合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想想,真諷刺,同樣是新生命,Dink的孩子為他的母親保留住婚姻,而她的小孩卻要她用生命去博取。她的運氣不好!真的很不好!
「她是個好女人,-也是。」博承説。
他用「好女人」來央求她解除約定?
不需要的,她會贊成他一切決定,一如多年以前。
她起身,從櫃子裏把合約拿出來,交給他。
「合約結束了。」
她錯了,以為故事正發展至高潮,哪裏想得到,不是高潮,是不在預料中的結束。惆悵吧!留下未完續曲,她不曉得有沒有能力獨自編寫下去。
他不收合約,手背後面,不想終止他們之間,是真的。
「-仍然可以住在這裏……我的意思是,-會和蓉蓉相處融洽。」
他的要求近乎過分,她的表現還不夠大方?他怎還能要求她和周蓉蓉相處融洽?
「你高估我了,我不會和她相處融洽,就算只是契約婚姻……重新適應自己的單身身分,我需要一點時間和距離。」
退後三步,是的,她需要距離,遠遠的,在看不到他的距離外,然後像過去八年一樣,在都市角落裏,用忙碌、用生活,把她的愛情壓縮在箱底,壓得它透不過氣、壓得自己全然麻痹,忘記曾經……曾經她的生命以愛情為中心。
「育箴……我又傷害-了,對不對?」
他不給她距離,走向前,博承一把將育箴擁進懷裏。是不是他的決定錯誤?是不是他該重新評佔?説不定育箴沒他想象中堅強,説不定,會有其它辦法解決窘況。
「有一點,不過,我很堅強,也許三天五天、也許兩個月,我會恢復正常,不過這次,我不哭了,你説過,我哭的樣子很醜。」
再度推開他,她退兩步,退到牆邊,距離總是要保持住,因為合約已經終止。
「如果-想哭,我不會恐嚇-,這次我會用寬容眼光看待-的美麗。」
她不哭的樣子比哭更醜,強忍的淚在眼眶間打轉,她用力憋忍,頸間動脈浮現。
「謝謝你的寬容,不過,我二十七歲了,我有自己的事業、生活圈,再不久,我會有自己的生活,也許結婚、也許當媽媽,二十七歲的女人再軟弱,我不會原諒自己。」
向前走,他就是不給她距離,將育箴壓制在牆間,捧起她的臉,他威脅她。
「我喜歡看-哭,不哭的話,我就扁。」
話説出口,兩人同時笑開,悄悄地,她拭去眼角淚濕。
「這句話的有效期限過去了,它再影響不了我。」
又哭又笑,她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分離,再見,是很難出口的話語。
「真可惜,不然我可以複習過去,看看愛哭的-,和老被我欺負的。」
「複習過去有什麼好?我寧願望眼未來。」
雖然,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只隱約猜得到,她的未來沒有他、沒有愛情、沒有快樂和幸福,可是,她被迫選擇,只能前行、不準後退。
「育箴……這次,-又被我欺負了。」他説。
育箴忍控不住的淚淌下,搖頭、再搖頭,她搖得很用力,一個衝動,掄起拳頭,她一拳拳捶向他的肩。
「可惡,你非逼我哭不可?你不是賈寶玉,我不是林黛玉,哪有那麼多眼淚相欠?」她的堅強,一寸寸被他擊垮。
「對不起。」摟住她,他但願她更用力。
「你壞透了,不過是兩千塊錢,扣掉一碗芒果冰,剩下的,你以為能買到多少個原諒?」
「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才慢慢適應有你的日子,才慢慢適應睡覺時身邊多一個巨人,你説從頭來過就從頭來過,有沒有想想,我的適應很辛苦?」
「對不起,這幾個月,我很幸福。」
他説幸福?
那麼她可否要求他改變主意,告訴他,有個Baby願意為他帶來更多幸福?唇啓、唇合,説不出口的話含在嘴裏。蓉蓉的病顏、他未竟的愛情……她怎能出口要求?!
「有話想告訴我?」
凝視他的臉龐,她嘆口氣。
「多給我一點時間準備,不要要求我馬上搬出去,我最近很忙,我有很多消息需要消化,我……我……需要時間想個好説法,面對我的父母親。」説到最後一句,她氣弱。
「我陪-一起面對。」
「謝謝,我可以三天後再跟我父母親談嗎?」
「幾天都沒關係,我在乎的是-的心情。」
他説在乎她的心情?她該不該為這句話高興,或者慶幸自己,這段同居生涯,她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贏得他一段記憶。
「我會好好的,我保證。」
伸出五指,她笑望他,微笑痛苦,但她堅持不讓他尷尬,因為,她愛他,二十七年了,盤石不轉移。
育箴不知道如何消化這個夜晚,她的心中,想着的全是躺在博承房裏的兩個人。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愛情復燃,感覺常在?
那個她躺過的柔軟牀墊,是否正上演纏綿悱惻?
他們是否低聲私語,談着分離的日子?
痛苦敲擊她的知覺,來來回回,她的赤腳在木頭地板間踩過千百遍。
收拾滿地文件,她打開衣櫃,拿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塞進箱中,幾個月的生活點滴回到腦海中,説好不流的淚水,泉湧。
「來的時候沒有這麼多衣服,三兩下就收拾完,為什麼……」
話到一半斷掉,她想起,來的時候心情愉悦,走路快、説話快,連搬家退房的動作都快到讓她驚訝於自己的工作效率。
要走了,每個動作都是牽絆,都是流連,盼着慢過一分是一分,盼着自己成為武俠小説主角,多待一會兒,情勢逆變,高手相助,反敗為勝。
嘆氣,高手不在人間,好運用罄,這段相處已是她生命中的奇蹟,貪心過分,不貪心委屈。
育箴翻空所有的抽屜,把自己的東西全數收起。
打開衣櫃底層,拿出小鐵盒,育箴把裏面的東西倒在牀鋪間,那些全是他的東西,他不要的彈弓、他的小球、蘇爸爸替他做的筷子槍、他考壞的考卷……還有一枚他替她戴上的婚戒……育箴收集所有他不想要的東西,從小到大。
一項舊物、一個故事,她可以細細數出。
比方小球,她記得,他本來拿在手上玩,她跑過去撞到他,球脱手,滾到路邊水溝。
心慌,育箴顧不得水溝骯髒,低下身,用手撈起,當她把球洗淨,用香水噴過送到他眼前時,他一看不看,背過身去。她接收了小球,騙自己,那是他送的禮物。
再説筷子槍,博承拿她當標靶,橡皮筋射到她臉上,登時,她的臉紅腫一大塊,眼淚撲簌掉下,她不敢放聲大哭,但還是讓大人聽見哭聲,兩個媽媽同時跑來。
博承來不及恐嚇她,乖覺的育箴在長輩詢問時,認分説:「我不會玩手槍,橡皮筋彈到自己。」
後來,他良心發現,把槍丟給育箴,成了她的珍藏品之一。
她總是在替他圓謊,造就出一身説謊本事,現在,她又非得説謊,只是這次的謊讓她痛心疾首。
抱住小鐵盒,她怔怔坐在牀沿,回想他們的性情、他們的過去,炎熱的午後、清涼的刨冰,她為他寫功課,寫得滿心幸福;她為他捱罵,帶着壯士斷腕的悲情。
她以為她專心為他,終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再不肯離開她,哪裏知道,他的愛落不到她身上,她只能當他的旁白。
她坐在牀邊,姿勢不變,從子夜到午夜,從午夜到清晨,露重霧濃……
天矇矇亮起,育箴挪動身軀,迅速整理好自己,打算在沒人發現的時候離開家裏,走出房門,卻見到蓉蓉。
「我的時差調不過來,害博承整個晚上被我吵得沒辦法入睡。」她嫣然一笑,舉舉手中的杯子,她問:「這個是-煮的冬瓜麥茶嗎?」
「對。」點點頭,她不想再被誤會自己不喜歡對方。
輕嘆息,原來昨晚睡不着的人不只有她,蓉蓉也會煩心嗎?擔心自己的存在破壞她的計劃?育箴輕搖頭,不會的,只要是博承想要的事,她都會搶在面前做,不叫他為難尷尬。
「-煮得很好喝,以前博承要我做好幾次,我都做不出這味道,-可以教教我嗎?我希望能替博承多做一點事,他對我太好,我對他太壞,我的生命所剩不多,但願自己能將餘下的時間,帶給他很多快樂。」
她誤會蓉蓉了,她用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腹,原來這次出現,蓉蓉並非全然自私,她想要彌補博承對她的愛情,既然如此,她有什麼好不滿?
「冬瓜秈麥茶的重量是二比一,煮好後,放下-的愛情。」育箴語帶雙關。
「愛情?是什麼東西?」蓉蓉不懂,偏頭,育箴看見她的單純神情。
「是玫瑰花。」玫瑰花是她的愛情,她愛了他一輩子,偷偷餵了他幾千次愛情,他把她的愛情吞進肚子,卻回饋不了她同等心情。
「我懂了,玫瑰代表愛情,我必須在茶裏放下玫瑰愛情與專心,難怪我老煮不出-的味道,原來我始終沒放下我的心。」
「以後,-願意為他放入愛情嗎?」育箴問。
「我會,對Dink的心,我回饋了;對博承的情,我將盡心償還,用我僅存的生命。」
「這樣很好,我想博承會感動的。」微微一笑,育箴給她支持笑容。
「他感動我的地方才多,-想聽嗎?」拉起育箴的手,蓉蓉認為自己會和她成為好朋友。
「不,現在不行,我必須去上班,不工作的話,我會餓死。」她試圖輕鬆可愛,但她做不來,天真可愛是蓉蓉的專利、受人憐愛是蓉蓉的專利,至於她的專利是……埋藏一段沒人知曉的愛情。
「好吧,早點回來,博承説-想搬出去,我真希望能和-多相處一段時間,如同博承説的,-是一個很棒的女生。」
「我儘量。」點點頭,育箴揮別善良的蓉蓉。
這天,她沒去上班,她像幽魂般在馬路上亂走,亂序的心、亂序的她、亂序的身體,讓育箴的不舒服湧到胸口,兒童館的童裝引不起她的興趣,過往的人羣熙攘,她仍然孤寂,地球仍然轉動,她的心卻停擺。
沒有思考、缺乏邏輯,空空的大腦只想哭泣。
她走累了,兩條腿抗議,不想回去,卻也不想橫生枝節,讓博承蓉蓉多有想法,所以再不願意,她還是走回豪宅--一個曾經被她稱為家的地方。不過,在進屋前,她下了另一個決定,她打電話給老闆,説:「我願意出國。」
打開門,博承和蓉蓉坐在沙發上,他們有説有笑,談論唸書那幾年,共同的經歷讓他們很有話聊,育箴解釋不來他們臉上的笑意,只好歸類它們,説它的名字是愛情。
知不知道愛情和暗戀的差別?很簡單,一個攤在陽光下,一個在陰暗中躲避;一個雙方開心,一個暗地品嚐甜蜜;一個隨時燃起熱情,一個冷冷清清。不管是日裏夜裏,愛情中影子成雙成對,暗戀中花落人獨立。
「育箴,-回來了,嚐嚐我的冬瓜麥茶,我試了一下午才成功。」蓉蓉跳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飲料。
她喝了,嘗不到甜蜜甘醇,只嚐到苦澀心碎。
蓉蓉奉出她的愛情,博承得償宿願,愛情來到他們之間,即便光陰不長,浪漫無限。低低頭,育箴想回房,這裏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與陽光無緣。
「-還是不舒服?」博承走到她身邊,試試她額頭上的温度。
「好多了,只是有點累。」推開他的好意,她不想自己誤會,把同情錯覺愛情,那隻會讓她更墜無底深淵。
「能一起出去吃飯嗎?」他不准她推,堅持把手落在她的肩膀。
「我想睡了。」育箴退一步,退出他的關懷圈。他堅持,她固執,在他的愛情面前,她的暗戀將被消滅。
「不吃點東西不行,我幫-帶回來。」
強打起精神,她對蓉蓉微笑。「我真的吃不下,蓉蓉,幫忙把我的份吃掉,-太瘦了。」
關上門,鎖上門,今夜她的房間不歡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