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承是晚啼公雞,非到二十歲才瞭解朝聞道夕死可以的痛快感,於是開始認真向上。
大三那年,他向父親貸了一筆款項,籌備計算機公司,他們上市的軟件很快地席捲美國和歐洲大陸。
研究所畢業那年,他公司的計算機軟件已佔了世界市場的百分之八強,年利潤破二十億,美國人崇拜英雄,蘇博承這個亞洲商人的傳奇在美國廣為流傳。
再説説育箴,她乖乖的由台大法律系畢業、乖乖進入研究所、乖乖考上執照,也乖乖進人事務所,成了一名年輕律師。
育箴的成就讓家中長輩驕傲,連不愛念書的顏家小弟也受感染,在第二年重考時,考進姊姊的學校,成為育箴學弟。
兩個優秀的顏家子女,讓顏家爸爸在學校裏走路都有風。
春假,育箴請幾天假和弟弟回家,才四月初,南台灣熱得讓人想往水裏泡,所以,小弟一回家就不見人影,只能從他黃昏回來時曬紅的皮膚猜到,他一整天都在海邊受太陽肆虐。
育箴畢竟是女生,她成天留在家中陪媽媽,往往一杯冰涼通透的冷飲,一本厚重原裝書籍,便花掉她一整個下午,她儘量不讓身體挪動,教熱浪不至於在她身上造成影響。
啜飲一口冬瓜麥茶,這是她最擅長的飲料,她調的比例完美,不甜不膩、香甜爽口。
曾經……曾經有一個矮黑人的後裔,只要拿到這樣一杯飲品,就心滿意足,兩道濃墨的黑眉敞開,散去額間-點無奈。
她迷戀蘇博承。
這種迷戀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找不到原因,有人説愛情的發生始於費洛蒙的吸引,問題是,她喜歡他,比荷爾蒙分泌期早上十幾年。
還喜歡他嗎?
當然,對他的喜歡,她從沒間斷過,不過,二十七歲的熟女,已聰明得學會隱藏迷戀情緒,二十七歲的熟女心情,再不是隔着一片清透玻璃,任何人都能輕易窺見。
微微一笑,她從窗户往下望。
以前,博承總是從下面拋上來一顆小石子,她衝下樓,他要求她做一件事,大部分是做功課、做美勞,少部分是要她同他一起出去玩,毋庸懷疑,那個少部分絕對是蘇媽媽對他提出的「無理要求」。
蘇媽媽對育箴很好,就是博承在美國交女朋友,也不對她隱瞞。
她老是拉着育箴的手,信誓旦旦説:「育箴,-放心,我一定會破壞他們,叫博承娶-,我只承認-是我的媳婦。」
可惜,蘇媽媽的信誓旦旦,在博承自美國傳回訂婚消息時破功,她和育箴母親一路坐火車北上,在育箴的公寓裏,抱頭痛哭半個多小時,一次次對她説抱歉,抱歉耽誤她多年青春。
蘇媽媽的哭聲讓育箴室友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抱起書本,跑到同學家裏借宿。
那夜,育箴用最認真的神情對蘇媽媽説:「我明白博承從沒喜歡過我,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瞭解追求各自的幸福沒什麼不對。」
她的話替博承解套,從此,他在美國是否再交新女朋友,他是否和未婚妻走入禮堂……所有有關他的事,再也傳不進她耳朵裏。
「育箴。」媽媽輕敲她房門,將她從回憶間拉回。
「來了。」
視線從窗外收回,放下她的冬瓜麥茶,走向房門,打開門,育箴微笑問母親:
「媽,有事?」
「我蒸了芋頭稞,-幫我送一些給蘇媽媽。」
「好。」
説着,她隨母親一起下樓。
「育箴,-在台北沒交到男朋友嗎?」
「嗯,我的工作比較忙……」
她開始找藉口,最近母親催她交男朋友的情況越來越急,甚至三不五時找人替她作媒,這讓她很頭痛。
「忙是忙,但終身大事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時間過得飛快,一下子-就過了三十歲,到時想找到好對象會更困難,不是我在説,台灣男人紛紛外銷到大陸,弄到後來,我們台灣的女性同胞都嫁不出去……」顏媽媽嘮叨不止。
又來了!自從蘇博承決定和大陸小姐訂婚,媽媽便對對岸同胞深惡痛絕,一下子家裏所有東西全漆上綠色,成了泛綠聯盟一員。
翻翻眼,她無奈地説:「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仔細看看身邊有沒有好對象,一有可以嫁的男人出現,馬上拉起他擠上婚姻列車。」
「媽知道-身邊的都是些老男人,不過,-可以去參加什麼未婚聯誼會之類的活動,聽説現在的年輕人很流行這套。」
「是,遵命。」
「不要敷衍我,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工作事業,而是婚姻家庭,就算當女總裁又怎樣,回到家裏還不是要放下身段,相夫教子。」
「照-這麼説,女人為什麼要結婚?白天工作、晚上照顧家庭,賺錢已經夠辛苦,還要替自己找一大堆工作來為難自己,豈不是太白痴?」她笑笑回頂母親,並不真心。
「結了婚,有事情可以多個人商量。」
「我的人緣不錯,好朋友有幾個,可以在我有困難時提供意見。」
走進廚房,媽媽的芋頭稞擺在桌面,剛蒸好,香噴噴的味道讓人垂涎。
「不一樣啊!朋友來來去去,丈夫是-的,永遠都跑不掉。」
「誰説永遠跑不掉?知不知道每個月-女兒要幫多少對離婚夫妻爭取權益?」
拿起盤子,她到冰箱門取來兩瓶冬瓜麥茶。雖然他不在……但送茶到蘇家是她改不掉的壞毛病。
「都是-的話,反正我説破嘴皮子,-就是不想結婚。」
「好好好,我保證回台北馬上參加聯誼。」端起盤子,育箴嘆氣,要求自己忍耐,反正再要聽到這些話,又是幾個月後回家的事。
「要説話算話。」
「我知道。」她加快腳步離開家門。
一走出庭院,她鬆口氣,甩甩頭,把頭髮甩到背後。
走近蘇家花園,博承常騎的腳踏車仍停在院前,擦洗得晶亮,那是蘇媽媽對兒子的愛心。
她記得那些年,博承不在家的時候,她曾過來這邊,拿起刷子,陪蘇媽媽清洗腳踏車,洗着洗着,耳朵裏一邊聽取蘇媽媽説起博承的生活點滴,一邊幻想自己坐上腳踏車橫樑,由他載着,風裏、雨裏,他們並騎。
年輕真的很好,不用多思多慮,任由不可能的想象在心底-酵,至於現在……幻想可以,但有時空限制,只能在深夜、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叮咚一聲後,蘇家的傭人來開門。
這些年蘇家的經濟狀況不錯,他們早有本錢搬到更好的社區居住,不過念着這裏的老朋友,和住慣的熟悉環境,蘇爸爸蘇媽媽堅持不搬家。
「請問,-找誰?」
不認識她?是新請的傭人吧!
蘇爸爸身體不好,去年輕微中風,便很少往大陸去,他本想把大陸廠交給兒子,只可惜博承不願意接手,只好把公司交給弟弟的小孩,慶幸的是新一代人才輩出,把大陸廠經營得有聲有色。
有了老公長時間陪伴,難怪蘇媽媽老説,她這個董娘當得真幸福。
「我叫顏育箴,是你們的鄰居,請問蘇媽媽在嗎?」
「哦,是顏太太的千金,太太在,請進來。」
傭人讓身,把育箴請進院子。
育箴朝她點頭,走向客廳。這裏是她常來的地方,不管蘇博承在國內或在國外。
「你哦,年紀越來越大了,也不趕快結婚讓你爸媽抱孫子,想想自己是獨生子,延續蘇家香火的重責大任都系在你身上。」
蘇媽媽念一句、嘆一口氣,演得和歌仔戲裏的苦旦有得比。
「不是爸爸不開通,你和周蓉蓉都是獨生子女,除非她肯跟你來台灣,否則你們的婚事,別談了吧!」
育箴腳步遲疑。博承回來了?或……只是電話閒聊家常?駐足,小小猶豫,傭人在她身邊,推開廳門等她進屋。
「謝謝。」點頭,不用猜了,答案就在面前。
蘇博承回來了!八年當中,他回國過幾次,他們卻連一次都沒見到面,也許是他的大陸女友讓她心裏有疙瘩,也許是害怕尷尬,總之,她沒出現在他眼前,一次都沒有。
育箴進門,他朝她望一眼。
解釋不來那眼代表的意思,偷偷的,她輕籲口氣,歲月帶動成長軌跡,隱藏自己的情緒,足她最成功的學習。
「-是顏育箴?」
他問她,態度和多年前的矮黑人一樣不客氣。
揚眉,挺直腰背,她自信地朝他微笑,像對……對待客户一樣。
「蘇博承你好,我是顏育箴。」她態度大方,甩除從前的忸怩不安。
「-很不一樣了。」
説着,博承抽走她手上的冬瓜麥茶,打開瓶蓋,就口喝下。
熟悉的甜美味道入喉,暢快。在異鄉的土地上,幾度懷念,這個味道里有他的童年。
「我該一直一樣嗎?」
不讓焦慮出籠,儘管頭髮沒紮在腦後,她提醒自己,她是專業律師,面對任何狀況,都該冷靜沉穩。
聳聳肩,他沒回答。
掠過他,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再是-生活的重心,對他視而不見,-可以辦到。
然後,她辦到了,從他身邊走去,流連的眼光收斂。
不過,她不看博承並不代表博承沒看她,他認真地觀察着她,她更漂亮了,比當校花時更添幾分魅力。
她臉上沒有化妝品,卻仍襯出她的青春美麗,中國女人不易顯老,在國外,金髮美女到了二十六、七,不是毛孔粗大到讓人心驚,就是魚尾紋多到能夾死蒼蠅,而她,皮膚好到讓人吃驚,二十七歲的老女人不靠化妝品,出門還能不嚇到路人,算是厲害等級。
而且,她散發自信,不再是撞上他的視線,就臉紅成煮熟蝦米的青澀女性。
有趣,時間果然能改變人,不管是外表或心境。
再喝一口冬瓜麥茶,再次熟悉,他喜歡這個味道,一直一直,他試圖尋找類似飲品。
在熱戀時期,周蓉蓉親手找來材料,為他烹煮一下午,可是,沒有成功,她烹調不出這種特殊味道。
「蘇爸爸、蘇媽媽好,媽媽做了芋頭稞,要我帶一些過來給你們嚐嚐。」
育箴把東西放下,本想轉身離開,但蘇爸爸的問話,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回答。
「-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爸怎麼沒叫老丁去接人?」蘇爸爸問。
老丁是蘇家司機,在蘇家工作多年,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載兩個中年婦女,四處逛街。
「我和小弟是昨天下午一起回來的,爸媽以為我們後天才到,但我的假安排在這幾天,再過去就開始忙了。」
育箴恭敬回答,對長輩的態度,她十年如一日。
「這次回來,打算住幾天?」
「住到下星期二吧!弟會再慢兩天才走,如果蘇爸要找他下棋,要快點哦!」
「-真瞭解蘇爸。工作很忙嗎?」
「還好。」
餘光閃過,發覺他在看她,育箴的心提得老高,她用微笑來掩飾起伏的胸膛。
「不要光顧着工作,-爸媽常擔心-的婚姻大事。」蘇媽媽拉起她的手説。
她的問話讓育箴雙頰泛紅,似乎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感情還無動靜,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關心。
「我想先把事業穩定再説。」
「什麼事業穩定?事業是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啊!最重要的工作是釣到金龜婿,就像我和-媽媽一樣啊!嫁個好老公,一輩子除了子女,啥事都不用擔心。」
勾勾丈夫的手,她笑-一雙鳳眼。
育箴想,她沒本事説服蘇媽媽和家裏的太上皇后,她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不是丈夫而是運氣。
想想多少人覓得良婿,以為終身有依,哪想得到,事過境遷,良人變心,爭奪家產時,翻臉變色,直將對方當成仇敵。
「現代女性多半要自立自強,社會對女生的要求不比男生少。」
比如她,加班加得不比男人少,開庭敗訴一樣要讓老闆海削,身為女人,她有吃苦認知。
話甫説完,育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在「他」面前從不多嘴,這下子形象……算了,他又不在意她,何必去操形象的心。
吐氣,她要求自己表現自然。
帥!她不再是成天抱着言情小説的夢幻女生,她是時代女性的代言人。
「誰説!蘇媽媽會看相,一看就曉得-是旺夫益子相,誰娶-做妻子,誰就交到好運道。」
她有意無意看兒子一眼!是兒子笨,放手跑掉這個好女生。
「希望。」育箴回話。
可以走了吧?她瞧了眼門外,方自家中逃掉同樣話題,哪裏曉得這裏竟然還有另一個陷阱,不曉得等她過三十歲還沒消息,是不是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要問問:「-為什麼不結婚?」
「對了,我們博承要回台灣長住,-媽媽有沒有告訴過-?」蘇媽媽見她不耐,換了話題。
「沒有。」
他回台灣長住?意思是他們碰到的機會將增加?意思是她回台南就會見到他?心猛嗆幾下,她有強烈窒息感。
當天天盼望的夢想成真,育箴竟然手足無措!咬唇,偏頭,她接觸到他似笑非笑表情。
他在想什麼?想他又能欺她欺得理所當然?育箴把視線移回,假裝那一眼她沒瞧見。
「他在美國歐洲的公司已穩定下來,可以放給下面的人管理了,因此他打算回台灣建立新點,進軍大陸。」蘇爸爸解釋。
以他的條件需要在台灣建立斬點,再進軍中國大陸?
不會吧!他的名氣響遍歐美,真有心西進,海峽對岸會拍手大喊歡迎,何況,他要當大陸同胞的半子了不是?
他大概是顧念家中長輩身體,父母親年紀漸大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是獨子,對父母親有比一般人來得更重的責任感。
育箴點頭,不予置評。
「他已經找到辦公大樓,正在徵募員工,育箴,-有沒有興趣換工作?」蘇媽媽對湊對這回事還沒死心。
「我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推掉蘇媽好意。
「博承説等公司上軌道,要帶我們兩個老人住陽明山高級別墅,-看,博承是不是很孝順?」
她微笑,不發一語,心卻翻天覆地。他也要進台北盆地?所以他們碰上的機率不是幾個月一次,而是隨時隨地?
屆時,她的戲還能演得順暢流利?她的自信還能在他面前表露無遺?不……這是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顏育箴,樂觀點,台北説大不大,卻也有幾百萬人口,兩人要碰上的機率不會多於百萬分之一。
「別聽-蘇媽媽説的,到時-媽媽不住台北,誰有本事逼她搬家。」蘇爸爸揶揄妻子。
「誰説不搬,到時我邀育箴爸媽一起住台北不就成了?!」
「不,我堅持老話,博承不結婚我們就不搬,我倒要看看是兒子拗還是我們兩個老人固執。」
蘇家兩夫妻越談越有勁,完全忘記身邊還有兩個尷尬的年輕男女。
他盯她,盯得仔仔細細,幾乎把她當成重大商品研究:而她,被看得耳背發熱,卻不敢回頭證實他的眼光。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淺笑,他將突破僵局。
育箴想,她不能不回家了,再扯下去沒完沒了。
「蘇爸、蘇媽,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來吃飯?」
「不了。」
她哪裏敢,留下來?該怎麼和他交談,談他的大陸未婚妻嗎?算了!正面交鋒比逃跑困難。
「好吧!這兩天有空,常過來陪陪蘇媽媽。」
「嗯,蘇爸、蘇媽再見。」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卻要表現出自然大方,但在她不正眼看博承、不對他道再見時,焦慮露餡。
育箴走得相當快,至家門口時,她深吸氣、深吐氣,用調節呼吸安定心情。
明天好了,就訂明天的火車票回台北,讓台北的人口拉開他們見面的機率。
育箴的算盤沒打響,早上的車票訂不到車位,只能訂到晚上七點的火車票,整個晚上,她的心揪亂成團,嚴重程度比她首次開庭,面對強暴犯時加倍恐慌。
她夜裏沒睡好,閉上眼睛,就看見博承把整個暑假的功課交到她手上,冷冷説:「要是-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
可惡是不?要她幫忙寫沒問題,至少多給她幾天時間,可他偏不,往往弄到開學前一天,才把簿子交給她,非逼她帶兩隻熊貓眼去迎接新學期。
後來,年紀越大,人越懂得變通,她學會一放暑假就把他的作業收到自己的書包裏。可這一來,由被動轉為主動,國高中幾年,學校裏傳得多嚴重,説她為了追求蘇博承,拋下身段,什麼事情都搶着替他做。
謠言傳着傳着,傳進老師耳朵裏,為避嫌,她學起博承字跡……
為了他,她做的事情還少了?背黑鍋,被女同學排斥、被男同學訕笑……她所有的笨,緣自於她無聊的單戀。
記不記得她在機場哭成豬頭那次?記不記得她為他差點被海浪捲走那次?記不記得她被他的籃球砸出腦震盪那次……
別算了!真要認真計數,她的愚昧比她接的案件還要多。
「記取教訓、記取教訓、記取教訓……」
她喃喃自語,雙手忙着收拾行李。假期結束,等她投入忙碌的工作環境,她會把他的存在徹底忘記。
叩!一顆小石頭敲上她的玻璃窗。
心震,手上的內衣滑落。沒事、沒事,是無聊頑童的遊戲,聽説街頭搬進來一個小霸王,四處騷擾鄰居,沒錯,肯定是他。
把白色內衣撿起來,才要收起,石子敲窗的聲音又響,她直覺走近窗口,打開窗户,居然是他……
他在笑,笑什麼?育箴低頭,看見握在手上的內衣,厚,拜託!把手背過後面,這叫亡羊補牢,該看的早就全讓人家看去了。
博承沒有説話,按老規矩,勾勾手,她該乖乖自動下來。
所以,他勾手,她……她跑出房門……
不對,她慌什麼勁兒?
折回牀邊,把內衣放進包包,再舉步,育箴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聽話?以前聽話是為着愛戀他,現在還聽話未免對不起自己。
唱反調的雙腿帶她坐下,再拿起一條內褲,折兩折……
他會不會一直在下面等?她起身,悄悄跺到窗邊,好死不死,他又往上抬頭,這回,他看見她拿一條白色內褲……唉,又是一次亡羊補牢……
算了,和暗戀無關,純為禮貌,客人上門,奉茶接待是身為鄰居的基礎禮貌。
快步走出家門,她在門口見到他。
看她空空的兩隻手,他理所當然地説:「-這麼慢,我以為是在準備冰毛巾和冬瓜麥茶。」
她的訊息也接收得理所當然,沒思考分析,育箴跑回廚房拿來冬瓜麥茶和媽媽為小弟準備的冰毛巾。
當她把東西遞到他面前,才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配合?想縮手,卻又覺得不合宜。
説不上來為什麼,育箴的「聽話」居然讓他滿意,怪吧?沒關係,反正怪事年年有,不差這一天。
舊習慣、老動作,博承把毛巾折成長條,圍在脖子上面,説不出口的沁心涼爽,喝口涼水……彷佛多年來尋尋覓覓的,正是這份滿足。
對一個年收入近二十億的男人來説,追求的居然只是一小杯冬瓜麥茶?這種「滿足」説出去會笑掉人家大牙。
「走走。」
命令下,他領身往前,育箴再度乖乖跟在他後面。
「聽説-這幾年過得很不錯?」他先説話。
「談不上不錯,只是照着長輩的希望往前走。」
「-做任何事情都依照長輩的希望?」
「我不太有自己的意見。」她承認自己缺乏主見。
「包括我們父母親的指腹為婚?」
她頓了頓,這件事她的意見比較多,不過他既然搬出台階,還不乖乖順着住下走,未免笨得太過分。
聳聳肩,算是給他一個正面答覆。
她的答案傷人,可是,正常而言,他應該覺得如釋重負,畢竟他生命中的前十八年,腦袋裏的重要念頭只有一個--把顏育箴趕離自己身邊。
奇怪的是,這會兒他居然覺得傷人?怪怪怪,有空去查查黃曆,查他是否今年犯太歲。
「聽説這些年-一直沒交過男朋友,為什麼?」他將新蒐集的信息拿來質問她,沒考慮過禮貌問題。
「沒碰上『可以』的男人。」
嘆氣,他是她可以的男人,但可以的男人不想要她,不可以的男人她不想要,陰錯陽差,蹉跎的不只是青春,還有她停止不了的暗戀情結。
「-的條件很苛?請問什麼叫作『可以』的男人?」更怪,他居然對她心中「可以」的標準產生興趣。
「我處理過不少離婚案件,很多男人或許體貼、或許多金、或許幽默有才能,我相信那些條件都是促使他們走入婚姻的主要條件,但為什麼在若干年之後,這些條件不能為他們留住婚姻?」
説起專業部分,她的自信滿滿,在這方面,她是個不錯的人才。
「問題出在女人。」
「律師處理事情若是都像你這麼主觀偏見的話,世界上就沒有正義公理了。」她始終相信司法是人間最後一道正義。
「律師的工作是為正義?-太高估這個行業了!」他認識太多為了錢,不惜出賣良知的專業律師。
「蘇先生,我已經在這個行業裏面。」
「難不成-接案件,只選真理這一邊?」
「至少我覺得它是真理。」
他們説太多話了,多到她的心臟開始感覺負荷不了。相處十幾年,他們沒有過深談經驗,今天,在她出生後的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六天,紀錄打破。
「那麼,-會是個窮律師。」
「所以,我買不起陽明山高級別墅,讓我父母親遷住。」她反刺他一刀。
「-在酸我?」
「嫉妒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之一。」
育箴對他一笑。她的勇氣可佳,也許是紀錄已破,她就像選手拿到奧運金牌般,變得驕傲、無所忌憚。
「我們離題了,説説,為什麼優越條件沒辦法替男人們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膽,追問起她的答案。
「當你的其它缺點掩蓋過優點的時候,對不起,優點變成不起眼的東西,然多數時候,優點會為婚姻帶來危機。」
「-的話太深奧。」
「我再解釋清楚些,比方你的優點是有錢,將來錢可能是促使你離婚的重大原因。」
「怎麼可能?!錢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設你的錢讓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設你的妻子覺得你對錢的分配不均呢?總有一天,錢會成為你的缺點。再説説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帥氣,成為明天風流外遇的條件;今天的愛情-酵點,帶來明天的心碎。再過幾年,對簿公堂時,女人出口『臉皮不能當飯吃』,是很自然的反應。」
「我發覺律師是好辯人種。」
「人們總是難以習慣真理,我原諒你。」她對他大膽。
「下次-會告訴我,我結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條件好過多數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驕傲。」
育箴盯住他的眼睛。有趣,這是她第-次正視他的眼睛--在他看她的同時。
「如果驕傲是種重大過失,我願意鞠躬向社會大眾道歉。」
他對她幽默?!他們之間的紀錄不斷不斷改寫,不曉得這種情況用糟糕來形容是否貼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爾等小民的工作。」育箴回他。
「會不會-看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對婚姻失去信心?」
「也許,不過我始終不理解,當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義大時,為什麼有無數青年男女情願前仆後繼?」
「説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會吧!你是一條腿跨進墳墓的男人。」
「我還不到八十歲。」
「我指的是婚姻墳墓,過幾年,你和你的大陸新娘結婚,你們將改變習慣,不再過情人節。」
「誰規定夫妻不能過情人節?」
「相信我,你們寧可過掃墓節。」
「婚姻悲觀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樂觀隨着她的暗戀,一點一點深埋。
「我想,我離過掃墓節的日子還很久,因為我和蓉蓉解除婚約了。」
他竟然對她説了?!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他和蓉蓉,現在多了一個第三者。
他解除婚約?育箴做不來正確反應,安慰他?告訴他,婚姻失敗率多過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邊,傻傻看他。
這天天氣晴朗,育箴卻在他的眼中看見烏雲,她沒問為什麼,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