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砂走上前來,她的眼裏含着淚水,她用温熱的掌心貼着我的面頰,温柔地説:“醒醒,你沒事就好,天知道我有多擔心。”
“對不起。”我説。
“別説對不起。”她的眼淚掉下來,掉到我帶有血漬的白色的牀單上,“好朋友之間,永遠都用不着説對不起。”
路理也走上前來:“莫醒醒,你放心吧,許老師已經站出來替你們澄清了。那個惡意發貼的人的IP也被查出來了,就是在我們學校附近的網吧發的。這件事,你再也不必放在心上。忘掉它,好嗎?”
我看到米砂轉頭,含着淚,對着路理微笑。
校園的新聞每天都在變,當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大家感興趣的已經是“路理愛上女一號米砂”之類的事,斷背的事不了了之。
蔣藍這一仗,輸得很慘。
那一天中午,我們和米砂在食堂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路理也參與進來。
“其實別人都沒有錯。我也想通了,”米砂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上天很公平!只不過,有些人需要等待,才能得到!”剛説完,由於激動過度,她的雞肉從嘴裏滾出來。
“呵呵,”路理笑她,“吃漏嘴的感覺怎麼樣?”
米砂滿臉通紅,依然説:“哪有!是雞肉太硬而已。”
路理突然在自己的碗裏夾了塊雞肉放進我的碗裏。我和米砂都很吃驚地看着他。
“你也想要一塊嗎米砂同學?我的雞肉不太硬。”路理笑着對米砂説。
“切!”米砂翻了個白眼,拼命扒飯。
吃過飯出來,我們在操場上遇到許琳。她停住腳步,微笑地把我拉到一邊説:“這個週末你回家嗎?”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別忘了,你爸爸生日快到了。”説完這話,她就走開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或許,我還欠她一聲謝謝。或許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都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討厭。只是偶爾會做錯事。
11月29號是他的生日。
其實並不用許琳提醒,早在一個月以前,我就在日曆上畫了一橫。
29號,是週六。下午,我收拾了點東西,把包背起來,又放下,又背起來,又放下。宿舍裏只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單詞,轉身對我説:“Whatareyoudoing?”
“回家。”我説,“你們的戲今天排嗎?”
“排。”米砂握着拳頭説,“衝刺階段了,我們一定行。”
“我今天會回來。”
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決定。我故意錯過一班車。
幸好他還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買菜。”
“好”。
我每天都在同一個窗口買飯,阿姨認識我,一看見我就會説:“哦,番茄炒蛋。”然後轉身,往我的盆子里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説,如果我繼續這樣吃下去,即使我不會口味疲勞,她也快視覺疲勞了。
呵,可能,下個月,我會爭取再愛上一道菜的。事情總是變得越來越好,我願意相信。
到家的時候臨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着藍紫色。我圍着我唯一的紅色的圍巾仍然覺得寒冷。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廚房裏的燈火。暖黃色的燈火。窗户是磨沙的,所以只能看清一個人來回走動的輪廓。
一個微微駝背的輪廓。走來走去。我彷彿聽到“譁,滋——”的聲音。彷彿聽到碗碰到桌面的聲音和水龍頭嘩啦啦流水的聲音,接着油煙機裏一陣一陣的糖醋魚的香味。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每天都會很飢餓。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常常在樓下時就能聞到食物的香味。那時他不經常加班,也從不出差。每晚都會準時回家為我做飯。我當着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飯,也不會感到羞恥。他認為,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所以,往往幫我盛飯盛得積極。
其實我會把早飯窩進書包,留到晚飯後再吃,而午飯,則乾脆不吃。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曉過。這些似乎遙遠又近在眼前的聲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讓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進家門。
我加快步子邁進我的家。
門是開的。
他機敏地把頭從廚房裏探出來:“洗洗手,還有半個小時開飯。”
我説:“哦。”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然後走到樓下,扭開電視機。在播娛樂新聞。好幾條訊息都是關於蔣雅希的,蔣雅希召開新聞發佈會澄清緋聞;蔣雅希出席簽名售書活動;蔣雅希內地FANS團成員前往香港為其演唱會加油。
等等。
蔣雅希的臉白得彷彿透明,握着金筆淺笑着簽名的樣子,真是優雅。不管怎麼説,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蔣藍要順眼很多。
我正在發愣,他圍着圍裙站在我身後説:“吃飯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鋪滿食物。我説:“不喝點酒嗎?”
他晃晃手裏的東西説:“紅酒。”
“改喝紅酒了嗎?”我又問。
“只剩紅酒了呀。”他有點尷尬,打開酒蓋,説:“來點?”
我伸開五指捂着碗説:“我喝水就好。”他沒有勉強。
我終於抬頭仔細看他,其實才見沒多久,卻好象隔了好久沒見,覺得他又老了。白髮好像比上次多出許多。
“怎麼樣,魚是不是很香?”
我們相對坐着,他夾了一塊魚自己品嚐了一下,陶醉的説:“不錯不錯。”
我也夾了一塊放進嘴裏,忍不住説:“從店裏買的吧。”
“哈哈,”他笑了:“沒瞞過你,不過我也是廚師之一。只不過我是負責加熱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説:“學校裏過的還習慣嗎?需要再買幾件冬衣嗎?需要的話,我幫你買。馬上冷空氣就要來了。”
我説:“不用,能應付。”
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肉,説:“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來他放了生薑。白然在的時候,他做完肉就會把生薑全部撈出來扔掉。因為白然看到生薑就會不再想吃飯。為了拯救她的食慾,那時候他是煞費苦心的。除了魚,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極。
我望了望紅燒肉的盤子,又伸出筷子在碗裏挑了一下,裏面果然還是沒有生薑。
或許,挑掉生薑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即使她已經不在。
或許,白然在他的心裏還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裏面的地方,連他自己都不見得知道吧。
他終於説:“上次的事,是爸爸太沖動。我也不太懂,電腦上的照片是可以處理的,所以就錯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沒文化。不過你們學校的學生也是太可惡了,連這種事都想得出。”
“沒事啦。”我對他説。
他對着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這個晚上,一切都很平靜。天很快暗下來。我吃完有生以來不多的幾頓正常的飯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時候,我爬着樓梯去樓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沒有在鏡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強地突出來。鎖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長。頭髮也長了。單眼皮,遺傳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遺傳白然。只有額頭,寬寬的,遺傳他。下巴上的兩顆痣,褐色的,捱得很近。遠看,好象一顆大的痣,把整張臉都變內斂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過去都沖走,重新給自己一個生命。我在熱水噴頭下閉上我的眼睛,心裏默默地説,白然,我的母親。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邊,那麼多的痛苦過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嗎?能嗎?
洗完澡以後,爸爸還沒有進房間。他伏在書房的桌子上寫着什麼。
我猶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門,問:“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頭,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臉給他。
“不用了,你早點睡吧。”
“那個,”我敗給自己了,嘴一滑,説:“生日快樂。”
“你剛才説什麼?”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已經飛快的穿過書房,大聲重複了兩次。
“或許你該約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還不算太老。”
他沒應我,可能呆住了,呆在裏面半天沒出來。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閣樓上去,不干擾他的世界。經過他們的房間時,發現電視機還開着,我想了想,走進去把它關起來。
節約用電。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
順便,我還偷偷默默對着關閉的電視機照了一下鏡子,捋了捋濕濕的頭髮。其實,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離開的時候,腳趾似乎碰到什麼,涼涼的。俯下身,原來是一串鑰匙。我彎下腰去揀,卻發現櫃子的深處,好象有一個方形的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一個落滿灰的鐵盒子。
我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周杰倫的《半島鐵盒》。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來,悄悄離開了爸爸的房間。
我上了小閣樓,坐在我的小牀上,腦子裏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打開它。
我用了十幾張面紙,才把它的表面擦乾淨。盒面上模模糊糊畫着一個微笑的女孩子,她編着麻花辮子,臉蛋有些嬰兒肥。在她的臉蛋旁邊,用燙金的字寫着“菲紅蛋糕”。這顯然是80年代的那種餅乾盒。那麼,它應該是他們的東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來:也許就是結婚證書什麼的吧。又也許只是個廢棄的盒子,裏面裝着半盒早已發黴變成灰的蛋糕。
我眼睛一閉,兩手一用力,分離了盒子與蓋子。
我睜開眼,沒有老鼠和小蟲子爬出來,只有一疊安靜的發黃的紙片。
我拿起其中的一張紙片,把它拆開。發現竟是一封信!
第一封
第二封……
第N封:
那封信落款的時間,是她的忌日。
原來,她早就做好死的準備。救人,不過是一個偶然。
讀完所有的信,已經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寫給一個叫做辛的男人。沒有落款。也從沒有寄出去過。
辛到底是誰?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發現了一張照片。
凌晨兩點,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確實很少見這樣的雨水。伴隨而來的,似乎是隻有颱風季節才有的呼呼風聲。
難道,今年的冬天來的真的來得這麼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從揹包裏取出來。解開絲絨系口,沙子滴落,滴落,彷彿一串看不見的淚水,流不盡,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紙統統裝回盒子裏,蓋上蓋子,塞了很久,終於塞進我的書包裏。我光着冰涼的腳,爬上了牀。用同樣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然後熄了燈。
我把自己裹得很緊很緊,那張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躥握着,我想撕攔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沒有撕。我只是努力把它在手裏捏成了一個團。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團。像把一切的骯髒都和醜惡都縮成一個團。過了一會兒,我發瘋般地爬起來,呼啦打開了窗户,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變成眼淚。我抬頭望着漆黑的夜空,啞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個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個母親變成冷血的魔鬼。
他讓一個平凡的女人錯成為眾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給了她一顆毒藥,他讓她日夜飽受病痛與心靈的折磨。
他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人。偉大到能控制一切,無視生死。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
這就是你給我新生的禮物嗎?媽媽。
如果真的是的話,我想要告訴你,這是一個多麼恥辱的禮物。足夠將我從最陡的那座懸崖上狠狠推下去,從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獄。和你一樣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