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海雖然好奇,但是終究對傀儡戲太過生疏,門道看不出,熱鬧看得多了也就厭了。眼看已到午後,雖吃了零嘴,也算餓了一天,肚子咕咕一叫,立時藉機,建議回去。於是兩人出了戲堂,被迎頭撒來的正午陽光晃得一暈。公羊海推著陳玉琴往家裡去。
陳氏一族實在太愛傀儡戲了。大白天的,偌大個村子除了戲堂之外,竟再無人聲。兩人走在村中大道上,陳玉琴的椅輪碾著地面碎石,格登登的響。道路兩旁,楊柳枝葉已茂,迎風招展、頗有風姿。更遠處,新麥方熟,微風過處,麥浪送香。公羊海一時間心懷大暢,深吸一口氣,渾身骨節嘎吧吧一響,只覺神清氣爽,分外舒服。
陳玉琴笑道:幹嗎?想打架麼?公羊海啐道:呸,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想打架了?我呀,從此就退出江湖,不問世事啦!陳玉琴道:好啊,那你不如來跟我學傀儡戲吧。公羊海道:你可別誤了我的前程。這回輪著陳玉琴啐道:我只求你能學得為師的千分之一二,將來出去,也不算丟了咱的臉!
兩人說笑一陣,公羊海正色道:說真的兄弟,我看剛才那些表演的傢伙他們的手藝可不如你。陳玉琴微微一笑,低下頭來:你來的不是時候。村裡剩下的、回來的,都是二把刀。你等過年的時候再看吧。過年的時候,外邊撐班子的叔伯們都會回來,大家也高興,到那時,保你開眼。公羊海道:叔伯?他們演得比你好麼?
陳玉琴低著頭,不說話。兩人慢慢走出二十幾步,陳玉琴這才抬起頭,嘴角微微一翹:沒人的傀儡戲比我演得好,我是最好的!公羊海哈哈大笑:我就等你這句呢!說真的,我看今天表演的這些人,他們的功力,比你差的可不是一層兩層。陳玉琴傲然道:那是自然。玩傀儡戲也要講天分。我五年前開始作傀儡、編戲、想架勢,都弄好了,就交給幾房叔伯,然後由幾房叔伯再往下傳。你看到今天的這些人,一個個歲數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比我還大,可要論起規矩來,個個都得管我叫師爺!也不想想,他們一天練三個時辰,我一天練五個時辰,上哪比?
公羊海沉吟道:你的腿若是方便,只怕也沒這麼多時間練戲了。陳玉琴一下愣住,呆了呆才道:你知道我這輩子的三個願望是什麼嗎?公羊海道:你說。陳玉琴慢慢道:第一,造一個最靈活的傀儡。人的身上,最靈活的莫過於手和眼。傀儡肖人,最難的也就是這兩處;第二,編一個最有趣的戲本。現在的戲摺子,除了歷史傳奇就是才子佳人,我猜除此之外必還有其它路子;第三,我自己來演一場傀儡戲。
這三句話說的雖不響亮,但卻字字清楚,足見陳玉琴平日裡不知思量過多少回了。公羊海聽了也不禁聳然動容,伸出一手,用力在陳玉琴肩頭一拍。陳玉琴仰起頭來,眼中俱是感激之色,突然自己動手推動輪椅:快點走,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陳玉琴所說的那樣東西就在前邊路旁,竟是片小小的樹林。他在林邊停下椅子,用手一指:你看這林子有甚奇異之處?公羊海細細打量:這是一片樟樹林,林中樹木並不很高大,多為三丈來高,海碗粗細,長得甚是整齊,可見是有人專門栽種的,除此之外卻似沒甚異處。他正待向陳玉琴問詢,忽然目光在一棵樹上一頓,已發現了一樁異事。
陳玉琴循他目光望去,見他果然盯著那棵格外高大的樟樹,便讚道:你果然看出來了。這棵樹就是罕見的英雄樹!故老相傳,樹中也有君子,有丈夫。一林之中,有氣節者絕不甘居於樹下,決不讓別的樹木為自己遮風擋雨,也決不允許別的樹木爭了自己的陽光。它必是高於同儕,矯矯不群,做那招風的大樹,頂天的英雄。這種樹不分種屬,可遇而不可求。十一年前,我們村種下這片樹林,為日後制偶備下材料,哪知便長起了這樣的神物。我平日氣餒,便會來這裡悄悄,看它傲岸的樣子,才能繼續潛心修煉他說了這許久,突地發覺公羊海竟全無反應。正要相問,忽見公羊海緊緊貼於他椅側,手臂一動,掌中寒光閃閃,已擎劍在手,大喝道:出來!
陳玉琴一愣,只聽英雄樹上有人尖聲笑道:死小鬼,帶他來看什麼不好,偏偏來看爺爺的藏身之地,險些壞了爺爺的好事。爺爺一會便一顆顆敲下你的牙,割下你的舌頭,把你兩條廢腿子抽筋剃骨,你看可好?他一邊笑,一邊說些毛骨悚然的話,直聽得陳玉琴渾身汗毛倒豎。
陳玉琴應聲抬眼,看樹上正有一人緩緩溜下。這人從樹上溜下,樣子頗為奇異,竟是面目朝下。他兩腿夾著樹幹,一手挽著根細索,就這麼斜掛在樹上。另一手垂下來,手腕上也有一條細索,索子盡頭,一根釘錐滴溜溜打轉,把索子拽得筆直。只聽他笑道:這位就是八角公羊海大俠了吧?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臉上一高一低的雙眉不住跳動,不知何時被誰一刀砍斷的鼻子向上翻起,一口黃牙後,一條血紅的舌頭時隱時現,讓人看得心中一陣陣噁心。
公羊海森然答道:不才正是。不知閣下又是哪位,尋在下有何貴幹。那人笑道:區區殺手,哪有什麼名號?只是前幾日接了一單生意,不得已,這才來尋公羊大俠。公羊海眼眉一挑:誰這麼好興致,要取在下的性命?那人笑道:公羊大俠誤會了。在下所接的生意,乃是刺殺江南快劍沈公子,與閣下並無瓜葛。
公羊海嘿聲道:既是如此,你鬼鬼祟祟地來找我做什麼?那人笑道:只因一月前沈公子約鬥公羊大俠一事,早已名動江湖。沈公子後來更與人提起,西北公羊海快劍凌厲,較之於他,亦不逞多讓,令人佩服。我既接下了刺殺沈公子這種閻王爺鼻尖下撿錢的活計,當然不能不小心一點了。公羊海冷笑道:故此你便來找我,要我給你喂招?那人大笑道:公羊大俠果然是聰明人!你既也練的是快劍,更曾和沈公子以命相搏,與你動手,實是最好的演練機會。
公羊海縱聲大笑:你就不怕,還沒練成,我就先把你給宰了?那人微微一笑:不怕。我當然不會讓你亂動的。這話說得奇怪,公羊海一聽之下,不由微微一怔。突然之間,只覺腦後金風破空,一物直襲後腦。公羊海無暇回身,將長劍一擺,一式裹腦藏頭,錚的一聲,架開來襲之物。
這一招電光石火卻幾乎生死立判。那笑面人從一開始便只說我,引得公羊海以為他只是一人,哪知背後卻不知何時,已有人埋伏,猝然突襲。照常理說,公羊海內外兼修,不該有人近他三丈心懷殺機,而不自知。那麼,這人竟是在三丈外突然發劍,於剎那間逼近的麼?
那笑面人掛在樹上,撫掌笑道:精彩精彩,公羊大俠好快的劍!公羊海汗出如漿、不敢怠慢,強笑道:來了兩個人還有沒有其他幫手?若是沒有,今天你倆可要活到頭了。笑面人道:你急什麼?咱們這出戏才剛開鑼呢。說著話,他突然把右手一揚,一道急電直打右首大樹。喀啦一聲,一根枝椏折斷,一個孩子從樹上摔了下來,落在半空,吊在身上的繩子一緊,便貼樹懸在空中。
陽光下,但見這孩子也就四五歲的光景,長得虎頭虎腦,面色紅潤,雖是人事不省,也煞是惹人憐愛。公羊海大叫一聲,看得清楚,那正是自己的寶貝兒子小寶兒,登時亂了心神,做聲不得。
那笑面人笑道:咱們這出戏的唱法,我先來交待一下。你站在那兒不要動,你一動,我就可能一錐戳死你這小寶兒,但是你也不能不動等死。接下來,我二弟每發一招,我也會發一招。往哪招呼呢?我看你這小寶兒手腳胖乎乎的,可愛無比,我這就一招一招地給他穿件紅衣裳。小寶兒有手腳四肢,你若是遲遲不能殺了我二弟,第五招上,小寶兒可就沒命啦。說著話,這笑面人突然變了臉色:我們哥倆回不去?你以為你是誰?你這點本事不過是沈公子的二三成罷了。找你是看得起你,你還想逃出咱們的手心?這個村子不是愛玩傀儡戲嗎?我今天就把你八角公羊海大俠變成一個大傀儡。你呀,就好好和我二弟玩玩吧!
公羊海聽得渾身打顫。笑面人手一揚,一道白光直取小寶兒。公羊海眼前一花,卻見那一記釘錐險險釘在小寶兒頭上三尺之處,直打得樹皮四濺。笑面人長笑一聲,道:開始!
公羊海一愣回神,但覺腦後寒氣直刺腦髓,回劍一攔,兩劍相交,發出一聲脆響。陳玉琴抬頭欲看,忽覺腮邊一熱。伸手一擦,是血。連忙抬頭,只見公羊海鬢邊鮮血蜿蜒而下。
笑面人笑道:二弟,你的劍還是不夠快啊,被人後發先至防住了!
陳玉琴鬆了口氣,那邊小寶兒卻嘎的一聲慘叫。陳玉琴抬頭看時,小寶兒一條左手,自肘以下已被鮮血盡染,那笑面人正回手收錐。陳玉琴這才明白,什麼叫給小寶兒穿一件紅衣裳。身後椅背喀的一響,已被公羊海握碎了。
笑面人收回鐵錐,悠然笑道:二弟,第二招了,得再快些。
陳玉琴坐在椅上,緊張得渾身僵硬。猛覺一股罡風從背後吹來,一愣神的功夫,幾乎被吹下椅去。待到坐直了身子,恰逢那笑面人道:二弟呀,這一招你怎麼還吃了虧?若是公羊大俠的劍再快上那麼一點,你豈不是要被他破腹開膛?不行不行,將來咱們偷襲沈公子,他在疏於防範之時的出手,也不會比公羊大俠全神戒備時慢。還有三劍,你一定要勝他。說著話,又已一錐飛出,釘在小寶兒右肘上。
小寶兒剛才便已疼醒,此刻再受一擊,只哭得氣也喘不上來了。公羊海嘶聲大吼:我公羊海與你們何怨何仇,你們要這樣害我?連個小孩兒也不放過,算什麼英雄!要來拿我練劍,儘管來啊!你們兩個一起上,姓公羊的若是皺一皺眉頭,便不是好漢!那笑面人笑道:哪裡哪裡,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是殺手,不是英雄。若不是這樣逼你,你會乖乖陪我們全力練劍?哼哼,你以為自己又是個什麼人物,值得我們兄弟一起出手。你呀,要恨便恨沈公子吧。命都握在別人手裡了,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公羊海大吼一聲,把劍一倒,哧地插入地下,獰笑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子不打了!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可是我也讓你們練不成劍。將來沈公子自會殺了你們,替我報仇!笑面人嘻嘻而笑:公羊大俠真聰明,幸虧我們比你更聰明。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來此之前,我們已經血洗保平鏢局,殺了你三個老婆,一個女兒。現在我提醒你,你公羊家便只剩小寶兒這根獨苗。你若要自盡,我們也沒辦法。可是小寶兒如果死了,沒人給你傳這香菸,就休要怨人啦。公羊海聽了,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良久,他終於慢慢彎下腰,抓住腳邊劍柄,一寸一寸拔出劍來。笑面人的陰狠終於將他徹底擊潰。
突然,陳玉琴扶住扶手,把身子一拉,砰的一聲,斜著栽下地來。他伏在地上,咬緊牙,回頭急道:大哥,你別管我,快去救小寶兒說話間,背後的刺客已發出第三招。
算上第一次的試探,這是他向公羊海發出的第四招了。公羊海幾次死裡逃生,更被他一劍劃傷,可到現在都沒能看到此人的面目。這一回,陳玉琴伏在地上,終於從公羊海的腳邊看到了那人的身子他穿一身黑衣黑褲,薄底的靴子,宛如足不點地般,一眨眼就到了公羊海身後五步。一頓,陳玉琴聽到一聲劍的交擊聲,靴子急退而去。小寶兒一聲慘叫,陳玉琴無暇再看黑衣人,迴轉頭,小寶兒果然又傷了一條腿。
笑面人笑道:公羊大俠,我的二弟進步神速吧。這一劍,你又受傷了。陳玉琴一驚,回頭探看,卻看不到公羊海傷在哪裡。笑面人笑道:小兄弟不必找了,是傷在背後。公羊海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笑面人又笑道:公羊大俠,這位小兄弟對你可真好,怕自己拖累了你,不顧自己的性命,讓你先去救小寶兒。可是,小兄弟,你的公羊大哥根本動不了了,現在是你的椅子撐住了他的身子,他站著不動時還能勉強擋住我二弟的快劍,他若輕舉妄動,只怕會死的更快。對不對,公羊大俠?公羊海哼了一聲,突然開口道:小寶兒,爸爸一定給你報仇!笑面人道:好啊,就盼著你來殺我們呢。
第四招瞬息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