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遮月,荒郊野外,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一道閃電劃開天地,藉着一瞬間的白亮,隱約可見一條蜿蜒的小路,左邊一片陰翳的樹林,倚林一座破敗的老廟。
閃電過後,大雨噼裏啪啦地下了起來,天地間那濃得化不開的黑色,似乎更重了
那廟裏似乎有光?
一尊殘破的佛像,一張亂撒黃紙的香案,一隻倒扣的紅色破碗,一個翻倒的香爐,三個亂放的蒲團。
龍千里看着黑殺的時候,心情很壞。
此次他隻身南下,趕在三月三之前在破廟裏約見這個名動江湖的殺手,本就是看上了黑殺的冷靜。可是當這個人用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時,龍千里的心裏卻莫名地煩亂起來。
這裏有三千兩銀票。我請你殺一個人。龍千里身材高大,黃色的英雄氅讓他看上去如帝王般凜凜生威。他將手中的花紙湊到火摺子旁,讓黑殺能看得再清楚些。
三千兩!十足兑現的潤豐銀號銀票,可是能讓一個普通人一輩子坐吃的飛來橫財。可是黑殺卻只是瞟了一眼,好像龍千里手中拿的不是銀票,而是一把稻草。
於是龍千里只好自顧自地説下去:這人功夫高、聲望好、人頭廣,可是我不喜歡他。坦白説呢,我這個人比較霸道,我不喜歡的人,就不希望他再活下去。尤其不希望他能活到三月三。
此刻,他已快達到忍耐的極限。他可是龍千里啊!混白道的時候,他是天下第二,混黑道的時候,他是天下第一,可是這個孤魂野鬼似的殺手竟然膽敢蔑視他?這種輕忽幾乎讓他想把銀票一把甩到黑殺的臉上。
可是突然之間,黑殺似乎笑了笑,看着龍千里的眼神好像是在説:我知道,當然了,你不喜歡他嘛,三月三嘛。
三月三之前,武林裏誰殺誰,誰被殺都似乎很正常。因為在三月三那天,武林中將會有一件大事發生:
長風鏢局出面組織,柳州大會羣雄聚會,公選天下武林盟主!
盟主之位,雖不能吃朝廷的俸祿,封子蔭孫,可往俗裏講,也能在三五年裏一呼百應;而往雅裏説,武林氣數頃刻間握於一手,睥睨天下,解民倒懸,怎不叫三山五嶽的英雄、五湖四海的好漢趨之若鶩?故此,這三四個月來,先後放出風去要來爭奪盟主之位的各方大豪,不計其數。
人多了,椅子卻只有那麼一個,總有點擠。不是麼?
龍千里被黑殺笑得十分氣惱,卻也覺得幾絲輕鬆,於是續道:所以我才請你來。我的人已經打探清楚,他正從這條路趕來,一兩天內就將路過此地。我什麼都算好了,什麼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須在這裏以逸待勞,憑你的功夫,想必可以讓我從此以後過得更開心一些。
黑殺卻抱着他的刀,又恢復了冷冰冰的神色。
他一身黑衣,身形矯健,利落合體的夜行衣勾勒出他獵豹一般的輪廓。那身量高且瘦,臉色白如死人,兩頰從眼角到腮幫各有一道暗紅的舊疤。他的衣襟正中彆着一朵紅花。那花是他身為殺手界至尊的驕傲和標誌。
紅、白、黑,三種突兀的顏色雜糅在一起,令他看上去,就像死後從墳墓裏爬出的瘋子,嘲弄地默看着活人的表演。
不錯。他就是俠義道上字號最響的大俠客公道大俠莫如雪。龍千里終於吐出那個人的名字,和他同行的是他的夫人、江南飛燕三娘子。今天離三月三隻剩三天,三天之後,我希望莫氏夫婦的死訊已經傳遍江湖。
龍千里猛然發覺,黑殺正盯着他看。被一個卑賤的殺手這樣看着,龍千里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話越説越多,越説越快,甚至都快説出暴露自己身份的部分。
人説紅花黑殺,生死由他。殺手這一行,你是頭牌。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黑殺終於開口,説了他在龍千里面前現身以來的第一句話:三天。兩個人。五千兩。
五千兩?
黑殺沉默着,甚至不屑重複。
好!可是你要知道三天之後,若是莫氏夫婦還活着,你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出現了!
龍千里終於在自己失控之前,又成功地掏出兩千兩銀票,一起遞給黑殺。黑殺走過來,先邁左腳,站穩了才換右腳向前。他彷彿已經走得頗為習慣,所以速度倒並不算慢,可是整個人看起來僵硬麻木,更加不像一個活人了。
銀票終於從買家的手裏到了賣家的手裏,殺手之王就藉着龍千里舉着的火摺子一張一張地翻檢,確認無誤後,才將銀票收好。龍千里被他視自己若無物的囂張氣得咬緊牙關。
突然,黑殺的耳朵一動,猛地抬起頭來:有人!
龍千里大吃一驚,抖手滅了火摺子,和黑殺兩人一左一右隱入到廟中的大佛身後他和這殺手的交易,決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遠遠的雨聲裏傳來一陣男子的歌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烏月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唱詞彷彿是略改於蘇大學士的《定風波》,聲音由遠而近,一闕詞唱罷,已由幾里外到了小路在破廟前的最後一個彎口處。
另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竟然還能跟上:三哥好興致。
這兩人好俊的輕身功夫!黑殺正暗自警惕,忽然聽着旁邊黑暗中龍千里的身子簌簌一動。他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來人是誰,不由微微笑了。
就聽那男子道:你我江湖兒女,風餐露宿,若不學會苦中作樂,豈不是一天到晚不開心麼?
那聲音平和響亮,雖然還沒見到他的人,但已經讓人覺得安穩放心了。突然他咦了一聲,想是已經藉着剛才的一道閃電看着了破廟:呀,好一座古廟!荒郊野外處,疾風驟雨時,這不正是普度眾生的避雨涼亭麼?
那與他同行的女人撲哧一笑:剛才還説不怕下雨,這會子又要避雨了?
男人笑得更響:是啊,我雖不怕,卻又怎忍心我家娘子辛苦。就算我家娘子不怕辛苦,她腹中的孩兒也該少受些風寒為好。原來來的二人卻是夫妻,只不知那三哥是怎麼排起的。
兩人這時已經來到破廟前,可是那女人聽丈夫這樣説,突然就在雨地裏站住了:三哥,我還撐得住,你的孩兒也撐得住。不要為了我們耽擱行程,誤了武林大會,到時候武林盟主之位若是落於惡人之手,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那男人一愣:娘子放心。離三月三還有三天,此去柳州卻不過百里行程。若是沒有個落腳地,我們不妨趕路,但現在既然有了這座破廟,你也不必太過執著於行程。一切事情,我心中自有計較。
女人這才笑道:那就好了。
説着話,兩人已經進到廟裏,簌簌的聲音,該是男人在為自己的娘子擦拭額上的雨水:唉,娘子,你跟了我,這些年來東奔西走,風刀霜劍,可辛苦你了。
女人卻笑着寬慰:三哥,你我江湖兒女,若要貪圖安逸享受,又何必過這刀頭舔血的日子?既然咱們心裏放不下俠義二字,和你在一起,縱是狂風大雨也只當它是和風細雨罷了。
男人也笑了:你總是這麼體貼。刷的一聲,他晃亮了火摺子,打量廟裏擺設,看向那佛像,輕道:哦,彌勒佛。
他是一個帥氣的男子,一身白袍雖然濕了,可是仍然一塵不染似的整潔。人大概有三十來歲,白淨臉,劍眉微須,細長的眼睛裏既有讀書人的儒雅,又有江湖人的果決。
他的娘子穿一身紅色勁裝,此刻被雨打濕了,顏色更重。她的腰肢稍顯臃腫,正是身懷六甲的樣子,可是眉宇之間全沒有普通孕婦的慵懶懈怠,反是一派幹練堅強。
黑殺在暗處見了,越發覺得有意思,回過頭來瞧龍千里。果然這位黑道大豪的眼神惡毒得像是一把鑿子。一鑿又一鑿,在男人的身上刻出莫如雪,在女人身上刻出三娘子原來這夫妻二人星夜兼程,比龍千里估計的走得快,居然把他倆堵在這裏了。
莫如雪點燃供燭,三娘子緩步來到佛像前,合十跪倒:佛祖在上,信女三娘子虔心祈願:一願夫君莫如雪此行能重振扶濟堂的威名;二願我腹中胎兒日後頂天立地;三願我夫婦早日手刃大仇人龍千里,以慰大哥的在天之靈。
這是個多麼惡毒的女人啊,竟然在佛祖面前許願殺人!黑殺對龍千里:要我現在就把他們殺了麼?
龍千里卻沒有反應。他眼神惡毒,只是死死盯着下邊的莫如雪那白衣勝雪心腸可比墨汁還黑,氣宇軒昂做事卻卑鄙陰險,名滿江湖但其實背信棄義的公道大俠。
莫如雪聽到娘子祝禱,微微一嘆:多謝娘子不管怎麼説,我們這次去柳州爭奪武林盟主之位,一定要贏!
三娘子回過頭來,眼見丈夫面色沉重,卻不敢給他太大壓力:其實只要盡力而為
不要再跟我説盡人事,聽天命了。莫如雪搖頭道,娘子,這一次,我輸不起。自大哥死後,三年來武林中紛擾不斷,寒風宮趁機坐大,如果這次盟主之位又被人品能力低下者竊居,恐怕江湖上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了。
龍千里在佛像後幾乎氣絕,心中怒罵:嘿嘿,真能吹牛。你這樣的偽君子若是當選,才是武林江湖之禍!
三娘子問:龍千里這次會來麼?
莫如雪低下頭道:他害怕我找他報仇,定會先下手為強,在大會中向我公然示威。但再怎麼説,他是寒風宮掌門,總不能兼任武林正道盟主之位。所以,他倒不足為慮。讓人擔心的,反而是白道的幾位高手,胡恩、尹無尚等人。
三娘子點頭贊同:不錯,潮州獅子胡恩雖然武藝高強、弟子云集,可是為人有勇無謀,又貪杯好色。
鬼手孟嘗尹無尚,雖然急公好義,不失為一條好漢,但是行事偏激,終究難當大任。
火麒麟路西風為人處世都好,可是年紀大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莫如雪接口道,我雖武不勝胡恩,勇不過尹無尚,智不及路西風,可卻是幾個人中條件最為均衡的。所以這一回大選,為了武林蒼生,我一定要贏!
三哥!
夫妻兩人説到動情處,緊緊相擁。三娘子趁着二人耳鬢廝磨的機會,在莫如雪耳邊低聲道:三哥,這廟裏似乎還有別人。
莫如雪面上仍然是笑着的:遲遲不肯現身,恐怕是敵非友。我打滅油燈,我們分頭動手。
原來這夫妻兩人久歷江湖,剛進破廟雖一時沒有察覺,待到後來兩眼適應了供燭的光亮,立即發現這廟內除了幾串明顯的腳印,另有幾處積塵已被抹去,雖然擦得極少極輕,卻定然是高手在不經意間留下的。
這時計議已定,兩人驟分,砰的一聲,莫如雪的暗器已然打滅了供燭,整座破廟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龍千里大吃一驚,不料自己一時猶豫,竟然給對方搶了先機。他頓時和黑殺一起從佛像後躍出,衣袂帶風。
黑暗裏黑殺與莫如雪對了一掌,龍千里與三娘子指爪相交,四大高手一觸即分,又分別隱身於破廟四角,不再妄動。
風雨聲大作!
破廟中黑得沒有一絲光亮。
三娘子側立於破廟東角,胸口起伏,右手食中二指隱隱生疼。她方才一記奇英指點在一人掌心上。那人攻勢猛烈,硬吃她一招之餘,竟然還能來折她手指,好霸道的外家罡氣!究竟是誰?夫君莫如雪隱為俠義道領袖,這些年來鋤暴安良、劫富濟貧,樹敵不少,此次趕往武林大會,更是要團結天下英雄,重建扶濟堂,對抗黑道寒風宮的步步進逼。是有人想趁此機會加害於他,阻止他去爭奪武林盟主之位麼?
西角的黑殺卻在無聲地冷笑。這莫氏夫婦進入廟中後,表面上説笑許願,其實卻沒有絲毫放鬆戒備。雖然雙方一明一暗,實則卻沒給他和龍千里什麼偷襲的機會,方才更是當機立斷,配合默契,不愧是高手風範!幾年沒見,這莫老三長進不小!想到龍千里煞費苦心,還是要和莫如雪親自衝突,他不由吐着舌頭,做個鬼臉。
化也化不開的黑,濃濃地罩在四人眼前,對於不同的人,卻有着不同的影響。三娘子是緊張,她與人動手一向都是明刀明槍的硬抗,此刻黑暗中潛藏危機,對手又是如此危險,也難怪她心中忐忑;黑殺卻滿心興奮。他武藝高強,可是一向見不得光,武林中人説起,總覺得他靠的更多是卑鄙暗算。這時在黑暗裏對上一等一的高手,大家誰都看不見誰,劣勢相當,無意中達成一種公平,頓時讓他兇性大發,要殺個痛快!
那麼,對於龍千里和莫如雪呢?
龍千里在憤怒:他覺得這黑暗就像一個爛泥塘,越想掙扎,就陷得越深。不知不覺,他和其他人被隔絕了,只剩下一人暴露在危險裏。他站在破廟南角,暗暗回憶着莫如雪的臉,這才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敢向莫如雪動手的,可是原來那偽君子道貌岸然的樣子是那麼的令人噁心可憎,讓人再也無法忍受,可以令自己不顧一切地殺了他!
莫如雪則是在害怕:他只覺得那黑色竟似真的有染色的能力,一點一點地刷黑了自己的手,刷黑了自己的臉,刷黑了自己的人,刷黑了自己的心。他站在破廟北角,雖然看不見對手,卻能感到殺氣!凜冽的殺氣!黑暗中,潛伏的殺機像最鋒利的刀鋒,貼在他的咽喉上。像最殘忍的野獸,靜靜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突然間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雨夜一絲一毫的懈怠都會使自己成為那野獸的食物,萬劫不復。要想在這一場惡鬥中活下來,只有抓住機會,先下手為強!
先下手為強?
突然,就在破廟的正中、佛像的前邊,傳來了簌簌的腳步聲。
王二寶從香案底下爬了出來。他今年十來歲,長得稍胖,着一身灰布衣褲,穿着草鞋,揹着個癟癟的包袱,正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少年。他一大早從大王莊出來,走了一天多,都找不着一個落腳的地方,累極了。傳説中的江湖好漢沒來幫他,也沒有半個能人異士發現他的絕佳根骨,好不容易下午時在路邊找到這座破廟,他進來啃了半張餅,乏勁上來,於是鑽到香案底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昏天黑地,由下午到晚上,突然王二寶一個激靈醒來,耳聽外邊嘩啦嘩啦的像是雨聲,他小小地吃了一驚,一骨碌起身,從香案底下爬出來,站在破廟當中,仔細分辨嗯,果然是下雨了
在他看不見的黑暗裏,四大高手不約而同地向他摸過來。
夜戰之中突然有人暴露了位置,那正是送上門來的肥肉,若是手下留情,恐怕會遭天譴。四人都是老江湖了,自然不會錯過如此良機。
王二寶正風聲雨聲聲聲入耳,突然就遭到四大高手的合力一擊!
龍千里一掌拍在王二寶後心,莫如雪一指點中王二寶胸口,黑殺一掌拍上王二寶頂門,三娘子兩指扣上王二寶咽喉。
除了三娘子,其他三人都用上了六成功力,可説下了死手。
也幸好他們害怕拔兵刃會暴露自己的位置,這才保住王二寶,沒把他當場切成七八塊。
可是四人的手一觸上王二寶的身體,就知道不對!王二寶雖然身體健壯,但是肌肉結實而沒有彈性,全不似武林高手的樣子。三娘子手一滑,鬆開王二寶,王二寶的半聲慘叫這才爆發出來。
刷的一聲,莫如雪晃亮火摺子,額上青筋暴起,恨道:是你!我就説,這種暗地偷襲的卑鄙手段得是什麼樣的卑鄙小人才能使得出的!
在他的對面,火光晃在龍千里狂笑的猙獰面容上:好説好説。對付卑鄙小人我倒也不吝使用卑鄙手段。
王二寶站在四人中間,發出啊啊的古怪呻吟,吐一口血,腿一軟,癱倒在地。
三娘子反應過來,連忙想去扶他,卻被莫如雪一把拖住。
三娘子一愣,道:三哥莫如雪卻將妻子掩在身後,雙眼盯住龍千里,道:走!慢慢向後退去,一步一步,終於護着妻子出了破廟。他們一出去,整座廟又恢復了黑暗。
黑殺從剛才開始,就安靜地看着幾人,直到眼裏的最後一點光隨着莫如雪夫婦的離開而消失。
半晌,龍千里忽然問道:你剛才為什麼不繼續出手!
黑殺的聲音裏好像又帶着笑:他已認出你,你為什麼卻不接着動手?
龍千里一愣:你知道什麼了?
你希望我知道什麼?
黑暗裏龍千里慢慢道:你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黑殺卻答得很快: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少説話多做事。你剛才放走了莫如雪,已經錯失了一次殺他的最好機會。三天,你還有三天時間,去殺了他!把他的頭給我砍下來,把他的心給我挖出來!
龍千里咆哮着,他甚至想指着這紅花殺手的鼻子怒罵。我龍千里為什麼要給你面子?紅花殺手?你算老幾?如果對方不是莫如雪,以我龍千里的本事,寒風宮的勢力,什麼人殺不得?
黑殺只安靜地談生意:砍頭,加三百兩;挖心,加五百兩。
啪的一聲,龍千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