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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玄機

    鎮江府北,萬流東注的大江之中,有一山獨立。遠望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滔滔江水中,有著說不出的幽絕美豔。

    江是長江,山是金山。

    日頭早升,鋪下金光萬道,落在粼粼江水中,更顯水靜天青山如倒影,如夢如幻如在鏡中。

    北宋沈括到此,就因此景曾賦詩讚道:“樓臺兩岸水相連,江北江南鏡裡天!”

    雲夢公主一到岸邊,遠望金山秀麗,卻無暇欣賞,只是問道:“衛鐵衣,船呢?”

    衛鐵衣立即答道:“公主,卑職早派人讓鎮江知府準備了船隻……”

    原來姚廣孝雖休息,可衛鐵衣並不清閒,連夜派人快馬前往鎮江府,讓鎮江知府準備船隻,說有要員要過江前往金山。雲夢公主為了討好姚廣孝,自然事先要把所有事情準備的妥帖。

    可見到岸邊的船隻時,衛鐵衣神色異樣,略帶尷尬。

    江岸早停泊艘大船,居然有四層之高,十多丈長。那大船巍峨龐大,近看竟如宮殿般聳立。

    原來鎮江知府見五軍都督府有令,雖不知道要員是誰,怎敢怠慢,加力巴結,竟然調動大明軍艦前來。

    這時大明有鄭和數下西洋,揚名世界,造船航海業真正到了天下巔峰之境,舉世無二。

    鎮江知府準備這種船隻,用來前往江心的金山,倒有種滑稽之感。

    衛鐵衣也沒想到這般聲勢,不由臉紅。雲夢公主倒是喜歡這種氣魄,笑道:“這船極好,很妥當了。上師,要不要把兩岸渡口都封住呢?”她一番好心,為求保護姚廣孝,倒是出言無忌。可看到姚廣孝的臉色,笑容陡然凝住。

    姚廣孝臉上,絕沒有半分喜悅之感,他望著那大船,突然道:“這是誰的主意?”

    誰都聽出姚廣孝語氣中,竟有了不滿。衛鐵衣一顆心沉了下去,但還是道:“是卑職……”

    姚廣孝本是木然的神色中,陡然有了分激動,但還能緩慢道:“難道你不知道,一粥一飯,農家來之不易,半絲半縷,都要百姓辛苦織成?調動這一船,看似容易,但其中不知要消耗多少百姓的血汗!百姓勞乏,我等於心何忍?聖上素來重廉儉,屢次諄諄教誨,讓爾等不要鋪張,體諒民生,爾等如此行事,豈不辜負了聖上的一番苦心?”

    他這般說話,威嚴肅穆,在那一刻,不再是道僧,終於又露出大明宰相的威嚴。

    衛鐵衣面露羞愧,半晌無語。

    雲夢公主心中不滿,暗想你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過是調一艘軍艦,我們是想讓你舒服一些,你至於把人家罵得狗血噴頭嗎?

    可出南京之前,楊士奇再三囑託,讓雲夢不要再樹強敵,有兩個人能不惹儘量就不惹,一個是秋長風,另外一個當然就是姚廣孝了。

    雲夢公主雖然心中詆譭,但覺得自己還是應該以大局為重,委屈道:“上師,這全是我的主意。可你是上師,本該如此……”還待再說下去,見姚廣孝冷冷地望過來,雲夢公主下面的話全部嚥了回去。

    姚廣孝目光中雖有不滿,但終究沒有再斥責雲夢,只是緩步踱向江邊。

    雲夢公主心中得意,暗想你說得冠冕堂皇,不還是要坐大船嗎?

    早有軍官迎上來,見到衛鐵衣,巴結道:“大人,請上船吧。”

    衛鐵衣見姚廣孝釘子一樣的站著,絲毫沒有上船之意,心下為難。

    這時輕舟一葉划過來,船上一人道:“上師,請上船。”

    眾人詫異,舉目望去,見到划船的竟是秋長風,不由大為驚奇,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下馬,找了一艘船來?

    姚廣孝點點頭,輕輕嘆口氣,神色蕭索地跳上了小舟。姚三思見狀,慌忙下馬也跟隨跳到了小舟上。

    雲夢公主見姚廣孝不乘大船,竟選小舟,又氣又急,氣的是一番好意餵了狗,急的是,這個秋長風拍馬屁的功夫顯然技高一籌,這次又討了上師的歡心。

    那小舟不大,連馬都裝不下,當然裝不下雲夢公主這些人。雲夢公主急中生智,忙喊道:“葉姐姐,你跟著鞦韆戶保護上師,我們再找船過去。”她讓葉雨荷保護是虛,觀察動靜是實。

    葉雨荷明白雲夢的意思,卻正中心意,跳下馬來,輕身一縱,到了小舟之上。

    江水粼光如夢,彷彿全落在了秋長風雙眼中。葉雨荷見秋長風望過來,移開了目光。秋長風笑笑,蕩起雙槳,小舟如葉,飄蕩向金山行去。

    船入江中時,姚廣孝沒了黑衣宰相的肅穆,又恢復木然的表情。他要到金山,探尋《日月歌》中有關金山留偈一語的奧秘,但眼看要到了金山,看起來反倒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急切。

    水波盪漾,葉雨荷目光從江面掠過,突然落在秋長風的身上,低聲說道:“我幫你划船如何?”

    她少有這麼柔聲的時候,倒讓秋長風有些意外。可秋長風隨即空出一隻船槳道:“故所願而,不敢相請。”他側過了身子,空出位置,葉雨荷緩緩坐到秋長風的身側,接過一槳,協同著秋長風的節奏輕劃碧水。

    江水盪漾,水映秋陽。那隻玉手持槳,也映在江水之上,白雲之旁。

    秋長風不語,葉雨荷亦是沉默,二人之間,有股難言的沉寂。

    不知許久,葉雨荷突然道:“天涼了。”

    秋長風斜睨過去,見到那勻好雪白的臉頰,長睫對剪下的涵光,點頭道:“不錯,天涼了。”他說的是廢話,他素來不喜說廢話,但此時此刻,他似乎不介意說著不相干的廢話。

    葉雨荷望著那漸漸行近,玲瓏秀麗的金山上的塔尖,又道:“過了秋天,就入冬了。”

    她說的更是廢話,可秋長風竟點頭道:“是呀,到了冬天就會更冷。”

    葉雨荷突然飛快地望了秋長風一眼,浮光掠影般的又移開,似是漫不經心道:“冬天了,就會下雪。”

    秋長風笑笑,有些惆悵道:“可江南很少見到雪。”

    天冷了,欲雪了,江南還是青翠蔥鬱的跡象,但遙遠的地方,起風了,風如刀,吹到身上,透骨的冷。

    葉雨荷握著木槳的手掌,突然緊了下,陽光照耀下,好像透明般。她略帶緊張和期盼地問道:“你見過北方的雪嗎?”

    她究竟期盼緊張什麼?

    “當然。”秋長風目光閃爍道:“你莫要忘了,我一直在順天府。”

    葉雨荷秋波中似乎有了層濛濛霧氣,突然道:“塔亭將雪了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一句,可持槳的手竟然如握劍般的凝重。

    許久,不聞有聲,葉雨荷扭過頭去,見秋長風只是望著前方,並不言語。那陽光落下,水波粼粼,晃在秋長風的身軀上,偉岸中帶分恍惚。

    葉雨荷雙眸中竟帶分熱切,望著秋長風道:“你去過塔亭嗎?”

    秋長風似被水光所耀,眨眨眼,半晌才道:“塔亭,在哪裡?這會就下雪了?”

    葉雨荷本是略帶感情的雙眸中突然又現出了冷——極北的冷,可就算那種冷,也掩蓋不住她眼中的失落之意。就算是姚三思,都看出了葉雨荷的失落,可他不解葉雨荷為何失落?

    塔亭?將雪?

    這個本來一直冷漠平靜的浙江捕頭,為何今日突然對秋長風說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秋長風似乎也在琢磨著葉雨荷的用意,皺眉道:“塔亭?”

    “塔亭在奴兒干都司,黑龍江入海口的附近。”一人突然道。

    葉雨荷一凜,扭頭看去,見到說話的人竟是姚廣孝,不由略有訝然。她顯然沒有想到過,姚廣孝竟然也知道塔亭,這天底下,好像沒有這個黑衣宰相不知道的事情。

    姚廣孝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卻又什麼都聽在耳中。望著漸近的金山,姚廣孝緩緩道:“天子為防北疆邊患,這才設的奴兒干都司……”他看似神思幽幽,又陷入往事如煙中。

    原來朱棣“靖難”後,奪取南京,卻不喜南京,在永樂四年就開始營建北京,一直為遷都做著準備。

    別人都以為朱棣是忌諱南京之地,這才想要選址北京,只有姚廣孝才知道朱棣用意深遠。朱棣久在邊陲,知道北疆邊患頻頻,遷都北京卻是想鉗制北方鐵騎、為大明江山安危著想。

    朱棣在永樂七年,為了抑制韃靼和瓦剌,更在北京之北建奴兒干都司,主要管轄如今的黑龍江、烏蘇里江、松花江和庫頁島等地,更加環衛北京的安全。

    若非朱棣深思遠慮,執意要遷都北京,暫時遏制住北疆的隱患,大明如何能有今日的太平生活?

    葉雨荷卻沒有想那麼遠,見姚廣孝提及朱棣,扭過頭去,似乎不再想談論這個話題。

    姚廣孝突然又道:“塔亭很冷,很冷很冷。”他身子微顫,像是想到了一件事情,突然道:“記得當年解縉的家人,都被流放到了那裡。不知道……現在還有活的沒有。”

    葉雨荷身子微震,那一刻,臉突然變得若塔亭外飄雪一樣的白。

    緊接著,船身一震。葉雨荷霍然站起,五指就要摸到劍柄,就聽到秋長風輕淡道:“船靠岸了。”

    葉雨荷見到秋長風平靜的面容,終於輕吁了一口氣,搶先跳到了岸邊。望了秋長風一眼,一時無言。

    她在那夜,聽秋長風念及詩詞的時候,驀然懷疑曾經見過秋長風。她言語試探,卻大失所望,同時忍不住想:“我實在是鬼迷心竅,秋長風是個錦衣衛,怎能會是當年救我的那個人?他根本連塔亭都不知道!”當年她在塔亭遇到個極大的危機,生死一瞬,一人突出救了她,讓她一直困惑至今。可轉念又想:“他若非當年救我的人,那晚怎麼剛好說出了那首詞,真的是巧合嗎?他心機深沉,莫非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塔亭?可他若是救我的人,他和我本素不相識,當年為何要冒險救我?”

    葉雨荷正困惑間,江中有幾艘小舟先後靠岸,雲夢公主亡羊補牢,終於及時趕到。

    姚廣孝不等雲夢上岸,已向山上行去。

    金山歷來是遊歷聖地,名勝古蹟俯拾皆是。

    不說楞伽臺、觀音閣、仙人洞,只說那南北半山聳立的雙塔,就有氣勢凌雲、鳥瞰江天之氣魄。

    那雙塔本是宋哲宗元符末年宰相曾布所建,一名“薦慈塔”,一曰“薦壽塔”。

    姚廣孝到了金山後,並不去塔中,只是循山路而上,很快到了樓閣沉沉的金山寺大殿前。

    這時金山尚有不少遊客,可見到姚廣孝等人的氣勢,不由紛紛退讓離去。衛鐵衣示意手下留意可疑人物,確保姚廣孝安全,自己跟在姚廣孝附近,留意周圍的動靜。

    見姚廣孝直奔大殿,秋長風不由暗想,上師前來,當然是為了破解《日月歌》最後兩句的謎團。那兩句說的是,“金山留偈再現時,黑道離魂海紛爭。”這究竟什麼意思,金山留偈到底在哪裡,難道說就是在金山寺的大殿之內嗎?

    眾人才入大殿,就是一愣。寺廟大殿氣勢恢弘,香菸繚繞,前方有佛像威嚴,倒是頗具氣勢。可眾人一到殿中,看的均不是殿中佛像,而是那佛像後的一面牆。

    那面牆上有著一幅畫,只一幅畫。

    十數丈的殿牆上,只畫著一幅巨大的圖畫。

    本來寺廟之中,牆上有佛像繪製並不出奇,可那幅畫畫的卻非飛天仙女、佛像神魔,而是山水。

    金碧輝煌、氣勢恢弘的一幅山水圖——萬里江山。

    畫中有云有天,有峰有江,極為的波瀾壯闊。

    這寺廟中怎麼會有一幅山水圖?雲夢公主大是奇怪,錯愕不解。她從未到過這裡,不由向衛鐵衣、葉雨荷二人望去,二人明白雲夢的心意,都是搖頭,顯然也不明白這幅畫的來歷。

    秋長風跟隨入殿,目光投在山水畫中,微有錯愕。當初在慶壽寺時,雖說他自謙對書畫並不精通,但那不過是謙辭罷了。實際上他對書畫方面的鑑賞能力,絕不輸於習蘭亭。

    他一眼望去,就看出那幅畫是黃派畫法,亦是說——這幅畫的畫法技巧和慶壽寺中,姚廣孝畫的那幅火鶴圖是同一筆法。

    秋長風一眼看出這個問題,心中詫異,忍不住心神飛馳。

    當初姚廣孝要從朝廷中挑一人去執行任務,用自己畫的一幅火鶴考驗秋長風等人的鑑別能力,那時秋長風就覺得姚廣孝所行之事絕不會無的放矢,今日再見這幅畫,有些恍然。難道說當初姚廣孝選用那幅畫的時候,就早想到會帶所選之人來看金山的這幅畫?

    一想到這裡,秋長風心中凜然,只感覺所有的事情如同一張大網,越收越緊。他漸漸觸摸到關鍵所在,但那關鍵是什麼,憑他的頭腦,一時間仍無法想出。

    雖然震驚那幅畫的筆法和用意,秋長風卻不急於將那山水畫看個明白,而是先看看殿中還有何人。

    畢竟畫是死的,晚看一會無妨,但若因疏忽而致上師出事,他難辭其咎。

    殿中香客見到姚廣孝等人入內,見到燕勒騎的剽悍,雖不知道姚廣孝是誰,但很多人都悄然離去,只怕麻煩。

    金山寺大雄寶殿中,很快空空蕩蕩。但佛像之前,仍站著兩人,秋長風目光一凝,看清一人的面貌,皺了下眉頭,心中暗想,“他怎麼出現在這裡?”

    那兩人中,面向這方之人,是個公子,一襲白衣,神色孤高,鼻骨高聳,顯得整個臉部硬朗決絕,向這面望了一眼,目光如電。

    那人長相極具性格,讓人一眼難忘,更何況秋長風記憶絕佳,早認出那人就是秦淮河上與榮華富等人相交、一擲千金的葉歡。

    葉歡——長白山商人,主做皮草、藥材生意。

    當初在秦淮河畔,曾一擲千金,幫榮華富等人力捧雲琴兒為花後,可後來在關鍵時刻,又擲出千金反捧田思思,討好漢王,為榮華富等人買個臺階,之後飄然而去,不知所終。

    這人的舉止,豪爽中帶著詭秘,華貴中又兼離奇。

    秋長風腦海中閃過這些資料的時候,目光卻是落在葉歡對面那人的身上。葉歡雖帶著神秘,可秋長風不知為何,卻更想知道他對面那人的底細。

    那人是個和尚。身穿袈裟,腰間鼓起,似乎是肚腩,又像是藏著什麼。

    天底下的和尚實在有千千萬萬,可那個和尚卻是秋長風見到的、最不像和尚的一個和尚。

    說那人是和尚,因為他著袈裟,頸帶念珠,眉毛如雪,銀白的鬍子拖下來,已到胸前,那人看起來比寧王還要老上三分。他若閉目宣聲佛號,無論誰從側面看去,都會認為那是個得道的高僧。

    可若是從正面看去,無論是誰第一眼見到,心中都會打個突兒。不為旁的,只為那人的一張臉和一雙眼。

    那人的臉和旁人相比,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多了數十道疤痕罷了。以秋長風之能,一眼就看出,那些疤痕中至少有刀痕、槍傷還有利箭留下的瘡疤,不僅如此,那張臉還有火燒,毒侵的痕跡。

    一張臉驀地多了這多的傷痕,無論原來多麼俊俏的一個人,只怕也會和厲鬼差不了多少,可秋長風看到那人第一眼的感覺是——那人非但不醜陋,而且很雄壯。

    那人不是和尚、也不是厲鬼、看起來更像是個將軍。

    睥睨捭闔、縱橫天下的將軍!

    這實在是種奇怪的感覺,但秋長風就有這種感覺——身經百鍊的感覺。

    乾坤索早有言,“以貌取人失子羽,以骨斷人方為真。”

    這句話是說,若看一個人,絕不能單單去看他的衣帽容顏,而要看他的氣質、風骨,一個人會成什麼人,當然也不取決他穿什麼衣服,能做出多麼華麗的詞藻,而看他的氣質、骨子裡面的精神……

    因此秋長風一眼就知道葉歡肯定不是商人——商人不會有那種氣度。他也能一眼看出那和尚雖披著袈裟,但肯定是個將軍——最少曾經是個將軍。

    他這般肯定,只因為那和尚一雙眼。

    秋長風望去時,正逢那和尚也望過來,只是望了秋長風一眼,秋長風就感覺如被雷電劈中一般。

    那是何等凌厲、淬冷、肅殺的一雙眼?那又是多麼滄桑、孤獨、飽經世情的一雙眼!

    那眼中不知寫著多少亂世烽火、悲歡離合、蒼笙踏歌、關山寂寞……

    只有殺人無數的人,才有這麼一雙眼;只有傲笑天下的人,才會有這種寂寞。

    秋長風見那目光掠過,一顆心怦怦大跳起來,心思飛轉,只是在想,此人究竟是誰?恁地有這般威嚴霸氣?

    衛鐵衣似也感覺那和尚的怪異,忍不住迎了上去,沉聲問道:“那……和尚,寺中主持在哪裡?”他心中有些奇怪,暗想怎麼偌大的金山寺,和尚竟如此之少?

    那和尚雙目一張,眼中突然帶分譏嘲的味道,開口道:“本……人就是主持。”他驀一開口,聲如洪鐘,竟震得大殿嗡嗡作響。

    衛鐵衣身形一凝,竟手握刀柄,沉聲道:“你怎麼會是主持?”他雖遠遜秋長風的見識,畢竟是五軍都督府的干將,判斷敏銳,暗想金山寺主持,最少是個得道的高僧,怎麼會自稱本人,這完全是世俗的口吻。

    這人冒充金山寺主持,所為何來?

    那和尚見衛鐵衣握刀,眼中突然閃過一分不屑,喝道:“我為何不會是主持?”他喝聲一起,燕勒騎有侍衛也圍了過來,就要拔刀。就算是那些侍衛,都看出情形有些不對……

    就在這時,一人緩緩道:“無法主持,一向安好?”

    一言既出,殿中立靜。

    說話的是姚廣孝,他竟是認識這和尚的。他望著那和尚的時候,本是木然的表情突然現出分激動,可激動一閃而逝。

    衛鐵衣一見,面紅耳赤,立即示意眾人稍退。可他心中琢磨著“無法主持”四個字的時候,難免錯愕,這主持難道法號叫做無法?怎麼會有和尚起這種法號?

    無法主持目光一凝,落在姚廣孝身上,陡然間閃過幾分凌厲。

    秋長風望見,幾乎就要出手。他看得出,那是殺機,那無法主持要對姚廣孝不利!他雖未見過那主持出手,可知道那主持若是出手,定然驚天動地。

    可秋長風並未出手,只是舒了一口氣,因為剎那間,無法主持眼中殺機已去,取而代之的是數點感喟,再無殺氣。

    無法主持看著姚廣孝,突然道:“十年了。又過了十年。”

    姚廣孝目光從無法主持身上掠過,又看到牆壁上那萬里江山圖,喃喃道:“不錯,又過了十年。”

    無法主持感喟的目光突然閃過分光芒,如同夕陽入海前的餘暉,輕淡道:“十年了,以你的心智,還沒有想出這幅圖的玄機嗎?”

    姚廣孝突然笑了,笑容中帶著說不出嘲弄,“你呢?可曾想到?”

    無法主持望著那幅江山圖許久,終於搖頭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中,有著難言的蒼涼之意。

    眾人被那主持心緒所動,一時間亦是心頭壓抑,可始終不明白牆上那幅畫上究竟有什麼玄機。

    姚廣孝不是來破解《日月歌》謎團的嗎?為何對牆上的那幅萬里江山圖頗有興趣?

    莫非那幅圖,就是什麼留偈?

    無法主持目光依舊凝視那幅畫,突然道:“但你今日既來,想必又有什麼心得了?”

    姚廣孝似笑非笑,輕淡道:“我沒什麼心得,但我帶來一人,我只盼他能看出什麼。”

    無法主持目光一轉,落在了秋長風的身上,白眉微軒,問道:“是他?”

    殿中人很不少,但那無法主持一眼看中的就是秋長風。真正的將軍,就會選將,有知人之明,那無法主持有一雙將軍的眼,當然知道哪些人真正有用!

    姚廣孝笑了,只回了兩個字,“不錯!”

    眾人沉默,雲夢公主卻是氣憤不過,搞不懂為何這些人都是這般器重秋長風。可她也知道,眼下的每句話,都可能涉及到《日月歌》的事情,只能側耳傾聽。

    無法主持望了秋長風半晌,緩緩搖頭道:“他只怕不行,他太年輕。”

    姚廣孝不言,秋長風只是笑了笑,他們從來不為這些事做無用的爭論。因為他們早就知道,要證明自己,不能靠一張嘴的。

    旁邊一人笑道:“年輕不見得是壞事,最少還有一股銳氣。再說……年輕人,也不見得不知往事。”

    眾人錯愕,向發話之人望去,見那人神色自若,正是葉歡。

    無法主持眼中突然閃過霧氣,低聲道:“你知道什麼往事?”

    葉歡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亦落在那萬里江山圖中,微笑道:“我最少知道這幅畫,本是明太祖命人繪製!”

    姚廣孝衣袂微揚,無法主持目光一凝,低喝道:“你怎麼知道?你究竟是誰?”這一聲低喝,依舊震得眾人耳鼓鳴響,心中震顫。

    就算衛鐵衣都對那和尚大起好奇之意,不解金山寺為何會由這種和尚做主持。

    眾人這才知道無法主持和葉歡本並不相識,暗自凜然。衛鐵衣等人更是手按刀柄,滿是戒備地望著葉歡。

    葉歡身處眾人敵視中,還能鎮靜自若,他只是望著姚廣孝道:“這位……道友想必明白,我是誰無所謂,能破解這萬里江山圖的玄機才是至關重要?”

    姚廣孝目光從葉歡身上緩緩掠過,神色依舊木然,點頭道:“不錯,這幅畫已經讓我多年難眠,你若能破解,了卻我的心事,我又何必管你是誰?無法,我也沒有管你是誰,對不對?”

    無法主持哂然一笑,緩緩道:“你說得不錯,這宗公案已讓你我多年蹉跎,此生若不能破解,終究憾事,既然如此,何必管那許多?”目光一閃,落在葉歡身上,無法主持突然雙手合十道:“卻不知這位施主,對此圖究竟有何高見?”

    他方才咄咄逼人,雄霸之氣外露,這一刻突然又平靜祥和,宛如個修持得法的僧人。

    葉歡一笑,看了秋長風一眼,緩緩道:“當初秦淮河一別,葉某對秋兄的推測之法大為歎服,以秋兄之能,當然能看出這畫兒很有年頭。”

    秋長風微微一笑,簡短道:“這畫兒最少也有二十年了。”他一眼可斷屍體死了幾個時辰,也能看出一幅畫究竟有多少年頭。聽起來像神話,但前者不過是深得仵作驗屍法門的精髓,後者其實是從古董商人賴以自豪的技藝中萃取精華。

    乾坤索中,求索乾坤天地之道,自然對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技法都有涉及。

    但真正能做到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就非一朝一夕之道。

    葉歡一豎拇指道:“秋兄果然不凡。在下聽聞風言,這畫兒本是太祖臨終前幾年,悄然命人在牆上繪製,之後就封了金山寺,一度金山寺不但遊人絕跡,就算和尚也都不見。”他說及往事,煞是離奇,眾人面面相覷,顯然不知道還有這種往事。

    姚廣孝卻好像早知道這些斑駁的流年往事,目光中又現遊離之意。那無法主持伊始驚詫,但很快鎮靜下來,只是靜靜的傾聽。

    葉歡繼續說道:“這件事極為隱秘,知曉的人極少。後來朱允炆繼位,是為建文帝,他登基之後,很快重開了金山寺。這金山寺才又成為遊覽勝地,很多人對寺廟中突然出現了一幅山水圖很是奇怪,但均不知道來歷。日子久了,也就都淡忘了此事,更不知道這幅畫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眾人心中奇怪,一方面奇怪朱元璋為何要封寺作畫,又奇怪既然此事極為隱秘,葉歡怎麼又知道?

    略為停頓,葉歡又道:“之後就是‘靖難之役’,中原動亂四年後,建文帝失蹤,永樂大帝登基,轉眼又過了十餘年,這金山寺的山水畫就一直存了下來,但甚少有人知曉此畫的來歷。但傳言中,這幅畫涉及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太祖的秘密。”

    雲夢公主忍不住,一旁問道:“什麼秘密?我怎麼從未聽說過呢?”

    葉歡一笑,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神秘之意,他環望眾人,緩緩說道:“聽說這幅萬里江山圖中,藏著金龍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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