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竟是兇手?他為什麼要殺寧王?
在場眾人腦海中都有這個疑惑,但不敢問。這些事情,無疑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太子臉色蒼白,鎖緊眉頭,一時無言。誰都不知道,他是駭然寧王被刺一事,抑或是被揭穿了真相,舉止失措。
漢王一直凝望着太子,終於道:“太子難道無話可説了嗎?”
雲夢公主有些氣不過,才待開口,一人突然道:“太子不應該是行刺寧王的幕後主使。”
眾人均是一怔,不由向開口那人望去。就算漢王都忍不住地錯愕,目光落在了葉雨荷身上。
説話的正是葉雨荷。
漢王突然笑了笑,卻沒開口。他根本不屑開口,可自然有人替他説出心意。
驚蟄怒吼一聲,喝道:“漢王在此,焉有你説話的餘地。滾出去!”他聲到人到,伸出蒲扇大手,就向葉雨荷抓去。
葉雨荷見漢王手下如此橫蠻,臉色憤然,才待拔劍……
雲夢公主突然變了臉色,叫道:“不要!”
她知道二哥有個規矩,若有人敢當漢王面前亮刃,殺無赦!葉雨荷若敢在二哥面前拔劍,被二哥安個行刺的罪名,她都救不了葉雨荷。
可葉雨荷並不知情,絕不甘受辱,長劍將出……
一隻手突然輕輕按在了葉雨荷的纖纖手背上。那隻手修長、有力、微温,帶了分蒼白,就和主人的臉色一樣。
出手之人,正是秋長風。
葉雨荷一怔,長劍終究沒有拔出,可手有些冰冷,瞥見周圍肅殺的面孔,明白了什麼,一顆心遽然怦怦大跳。她拔劍時,並未想到出劍的後果,但現在想想,忍不住地心驚。
秋長風手按在葉雨荷略帶冰冷的手背上,目光卻在望着漢王。驚蟄大手探到秋長風的胸襟前,陡然頓住。
秋長風無視近在咫尺、要人性命的巨掌,只是對漢王道:“漢王殿下,對漢王無禮是有錯。但大明從未有一條律例説過,在漢王面前説話也有錯。”
漢王看着秋長風。
四目相交,有執著、有凌厲、有堅持、有老辣……
葉雨荷側望那蒼白的、略帶執著的臉龐,心中陡然一陣惘然。她方才還恨秋長風不通情理,太過死板。可這刻若沒有秋長風的死板,她不就闖下了大禍?
秋長風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對太子不假顏色,對漢王竟也公事公辦,他到底想着什麼?雲夢公主見了,心中也有些錯愕。
庭院冷靜,不知許久,漢王終於點頭道:“你説得不錯。本王也很想聽聽……這個人……要説什麼。”他彈了下手指,驚蟄立即退後。
太子神色有些異樣,驚奇地看了眼秋長風,似乎也沒有想到,漢王居然會聽秋長風的建議。
葉雨荷一顆心怦怦大跳,也後退了一步。不為漢王的威嚴,只想不露痕跡地擺脱手背上的手。
略定了心神,葉雨荷開口道:“我雖不知寧王府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兇案必有目的緣由。首先,太子無行刺寧王的理由,其次,太子就算要行刺寧王,怎麼會把刺客安排在自己請來的戲班子內?”
漢王笑笑不語,穀雨從漢王身後閃身而出道:“寧王最近和漢王談得很開心……因此寧王遇刺,漢王殿下自然緊張。”
雲夢公主等人臉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穀雨説的話雖正常,但言下之意卻很毒辣。如今漢王想奪太子之位,誰都明瞭,寧王既然和漢王走得近,肯定會支持漢王,太子不滿寧王,要除寧王也可以講得通。最可惡的是,穀雨説的事實明顯,偏偏讓擁太子一派無從發作。
穀雨微微一笑,又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虛虛實實。常理來説,若要派人行刺,多會先撇清自己的關係,可真正的聰明人,反倒會故意從最不可能的角度出發,因為他知道,肯定會有人用此為他辯護。”
他這話説的更是昭彰,指明太子用虛虛實實之法在戲班安插刺客,反倒讓人不信太子會行此蠢笨之事。
葉雨荷聞言,也有些發呆。穀雨説的雖有些強詞奪理,但並非不可能。她才到金陵,對太子、漢王均不熟悉,又怎知太子會不會如穀雨所言?
雲夢公主按捺不住,喊道:“穀雨,你閉嘴。我大哥沒你們那麼陰險。”
穀雨立即收聲,漢王臉色一沉,氣氛僵凝如冰。
太子突然笑了,説道:“雲夢不要生氣,也不用多想,高煦不過是緊張皇叔罷了。”轉望漢王道:“高煦,寧王遇刺,刺客竟藏在我派去戲班子中,無論如何,我都有疏忽怠慢的過錯。你來找我,當然是想和我一起去見父皇談及此事了?我和你走。”
雲夢公主急道:“大哥……”
太子微笑望着雲夢公主,搖頭道:“雲夢,你擔心什麼,我們是多年的兄妹,有什麼信不過的?有什麼話,去父皇面前説就好。”他肥胖的臉上,沒什麼驚惶,反倒帶了分從容之意。
葉雨荷見了,突然覺得這個太子倒還有點太子相,最少他很鎮定。
漢王聽到兄妹二字的時候,凌厲陰沉的眼眸中有分異樣。終於轉過身去,護衞讓出一條路來,漢王當先行去。
太子有些苦笑,身邊的高矮兩個護衞快步上前,攙扶他向前走去。
葉雨荷這才發現,太子的腿腳竟然也有些不利索。望着那胖胖的背影,有些艱難地移動,葉雨荷心中不知為何,突然有分悽然之意。
太子好像並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勉強跟着漢王的腳步,喘息道:“二弟,雨天要到了,你還好嗎?”
漢王身形微凝,冷漠道:“不好能如何?”他當年在浦子口一役,身中九箭,幾乎送命。箭雖早就拔出,但箭傷卻終年纏繞着他,每到陰雨的天氣,都會做疼。
太子望着漢王那孤高的背影,微笑道:“我請人從長白山那面買了些熊筋虎骨膏來,是關外的老字號,很靈驗的。你我兄弟很少見面,本來想託人給你送去,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如就拿去用吧。”
漢王止步,回頭冷冷地望着太子,冰冷道:“我這輩子要的東西,會自己去取!不勞你費心。”
雲夢公主雖想忍,可見到熱情的大哥對着冷冰冰的二哥,還是心中有氣,不滿道:“二哥,你怎麼不知好歹。大哥是關心你,你難道一點也不領情?”
漢王冷冷一笑,“我為什麼要領情?”
雲夢滯住,她在誰的面前都能發脾氣,唯獨在這兩個哥哥面前無法發作,見兩個哥哥如今勢如水火,她心中有着説不出的難過。
太子見狀,苦澀道:“雲夢,是大哥多事。你不要生氣了。”向旁邊的一間屋子望了眼,喃喃道:“膏藥就在那屋子裏。”見漢王不為所動,太子搖搖頭道:“走吧。”
他才待舉步,漢王卻臉色一變,望向那木屋,只是一擺手,就有兩人到了那木屋前。
秋分和霜降。
那二人均是漢王身邊的好手,此刻臉色凝重,盯着那木屋。
木屋前靠門不遠,竟有隻軟底布鞋。那布鞋尖頭如弓,色澤紅赤,赫然就是戲子所穿的戲鞋。
秋長風臉色發白,神色凝重起來。他已認出,那就是假扮猴子那人穿的鞋子!
刺客果然到了這裏,刺客就在木屋?
刺客為何別的地方不去,偏偏到了這裏,難道説刺客真與太子有什麼關係?
秋分、霜降一動,漢王手下眾人劍拔弩張,各個手按刀柄,神色肅殺。沉凝只是片刻,秋分突動,他身形一展,就如落葉般飄到窗前。
喀嚓、咣噹。
窗子被秋分撞破,門板被霜降一腳踢裂,二人不分先後地破門裂窗而入,目視周圍。
那木屋內整潔乾燥,有書畫懸掛,還有兩排書架,靠窗處有張桌子,上有文房四寶,看來是太子的書房。
太子身為南京監國,居住東宮,但有時也會出宮散心,這裏就是太子常在的一處住所,雖簡陋,但書房不能少。因為太子除喜蟋蟀,也好讀書,這裏設置書房也是正常。
可眼下書房內“嘁裏喀嚓”聲響不絕,字畫扯落,桌椅掀翻,那書房片刻之後,就變得和柴房差不了多少。
太子的手下眼中都露出憤怒之意。
漢王仗着天子的寵愛,歷來不把太子放在眼中,這是事實。可漢王手下如此對待太子的書房,實在是有些過分。
太子在房外看着書畫被毀,眼中現出分悲哀之意,卻不阻攔,反望着雲夢公主笑道:“雲夢,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到大哥的書房來,也喜歡翻箱倒櫃,把大哥最喜歡的書畫都塗得亂七八糟的……”
雲夢公主眼中含淚,忍不住衝到漢王的面前,大喝道:“住手,你們在做什麼?那是大哥的書房,你們認為會藏賊嗎?”
漢王看着雲夢眼中的淚光,又斜睨了一眼太子,帶着血色指甲的小指彈了下。
穀雨立即明白漢王的用意,喝道:“走!”
漢王的命令,素來令出必行,不想這次發出,卻有些失效。霜降、秋分還在木屋中,並沒有立即出了書房。
漢王不待多説,穀雨察覺異樣,縱身到了木屋中,竟一時間也沒有出了木屋。
隔遠望去,只見穀雨、霜降、秋分三人都是站在房中,有如木偶。那些兵衞人在木屋中,亦是呆如木雞地望着房間的一角。
房間中,彷彿突出了妖魔鬼怪,剎那間,將所有人使了定身法。不然為何這些身經百戰的精兵,居然會不聽漢王的號令?
葉雨荷才待去看,就感覺到手臂被人扯了下,身邊有身影一閃,飄到了木屋內。葉雨荷看到那是秋長風,知道攔阻自己的也是秋長風,秋波微冷,可看了眼手臂,不知為何,竟沒有再入木屋。
她猜秋長風不想讓她入內,只因這裏的事情牽扯過大,她參與其中並非好事。她驀地這般猜測,心中突然帶分不安。
她因為一些往事,一直異常厭惡錦衣衞,甚至感覺錦衣衞比罪犯還要可惡。但她為何會對秋長風另眼看待?想到這裏,她突然握緊了劍,神色居然帶了分警惕。
沒有人留意葉雨荷的臉色,秋長風也沒有。他到了木屋內,向眾人投目的方向望過去,眼中陡然閃過分驚怖之意。
木屋內的那張書桌早被推翻,不經意地錯動了幾塊木屋地面上的青磚。
那鋪地的青磚,竟能移動,可見本身並未封死,常被人移動。
如今那青磚早被掀開放在一旁,露出了下面的一個孔穴。那孔穴並不算大,不過尺許見方。
青磚、孔穴都算尋常,但孔穴中有個托盤並不尋常。
托盤是青銅打造,色澤黯黯,托盤上放着一個木人,全身赤裸,身上塗着油彩,頗為詭異。但更詭異的是,竟有七根鐵針釘在那木人的身上。
秋長風眼中驚怖之意更濃,居然也和穀雨他們一樣,一時間動彈不得。他目力敏鋭,早看清楚,那木人的面容,竟和漢王有八成相似。
孔穴、木人、銀針……給這幽靜的木屋中,帶來冰雪般的冷意。眾人驚立,如中魔咒,更顯得木屋陰氣森森。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拿起了托盤上的木偶,靜靜地觀看。
那隻手穩定的如同鐵鑄石刻,伸出來後沒有絲毫感情,可那隻手的主人眼中,突然現出了千古寒冰般的冷意。
漢王拿着那木偶,轉望跟進來、神色錯愕的太子,緩緩道:“這是你的書房?”他多年以前,就一直稱呼朱高熾為太子——不是大哥、更罕有直接稱呼你的時候。
太子望着那針刺的木偶,眼中亦露出驚詫莫名之意,彷彿沒有聽到漢王在説什麼。
漢王也不用太子回答,他問的本來就是廢話,他不過是用發問平靜下心情。半晌後,他才道:“我知道自古流傳一種詛咒之法,叫做厭勝……”
他望着那木偶,眼中露出厭惡憎恨之意,“這種方法是用法術詛咒,來讓厭惡的人死去。”
雲夢公主早跟了進來,聽到漢王這般説,又看着那木偶,眼中也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
漢王舒了一口氣道:“青銅做盤、木做彩偶、七針連刺人體的三脈四輪,埋於地下,這在厭勝之法中叫做七破,聽説輕則可使人周身痠痛,重則讓人經脈阻塞,痛不欲生、吐血身亡。”
太子臉色慘白,突然道:“高煦,這事兒不是我做的。”
漢王緩緩站了起來,望着太子道:“這是你的書房,這個洞挖得很不錯,想必有段日子了。”
在場不少人都是目光如炬,當然看到那孔穴平整乾淨,絕非倉促挖成。
漢王又道:“若不是寧王的事情,我也根本不會到這裏來,發現不了這裏的秘密。你不要告訴我,有別人為了好玩,做了這個木偶,埋在地下,放在你腳下!”
那孔穴就在書桌下的地內,太子讀書時,不每次都踩到?
那木偶很像漢王,太子每次來這裏的時候,都把木偶踩在腳下。
眾人想到這裏,望着太子的眼神都大不一樣,就算是雲夢,也有些驚疑不定。
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發抖,突然顫聲道:“高煦,我們是兄弟。”
漢王朱高煦嘆了口氣道:“是,我們是兄弟。所以你不辭辛苦的為我買了熊筋虎骨膏來,在哪裏?我想看看。”
太子聞言,踉蹌地奔到了書桌旁,翻動那破散的書桌。他的兩個手下見太子吃力,慌忙過來幫手。
只是一地狼藉,筆墨四散,太子翻了半晌,一無所獲。
太子抹了下臉上的汗水,神色焦急,又有些茫然不解道:“本來是放在這裏的,怎麼會沒有呢?”
雲夢公主也急了起來,跳過來道:“不會沒有的,我幫你找。”她才要彎腰去找,就聽到漢王的聲音如從寒天雪地傳來,“不用找了。”
那聲音飄蕩在木屋中,有着説不出的冷酷嘲弄,“你也知道,根本找不到的,是不是?”
太子半晌才道:“高煦,你怎麼這麼説?”
漢王嘴角突然露出了分哂笑,“我們是多年的兄弟,很多年的兄弟。我瞭解你,你當然也瞭解我的。你知道你給我什麼東西,我都不會要。但你還是要送,送個根本沒有買的東西,你知道我不會收,你想讓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近人情,對不對?”
太子臉色大變,汗水不停地流淌。
眾人再望太子時,神色已大不相同。
太子很可憐,被漢王逼得已退無可退,手下的三楊一解死的死、囚的囚,手下的文武走的走,散的散,偏偏天子對這一切好像不聞不問。
很多人都覺得天子有了廢太子的念頭,因此默許漢王的過火舉動。除了楊士奇還在苦苦支撐外,很多文臣對太子早就敬而遠之。
太子看起來仍和以往一樣,好讀書、喜鬥蟋蟀、處處隱忍、對誰都一團和氣,甚至被葉雨荷一腳踢在臉上,都不動氣。
可太子也是個人,太子也會恨!
寧王幫助漢王,太子不滿,會不會找人殺他?漢王咄咄相逼,太子不滿,會不會用厭勝之法詛咒漢王?
誰都不敢肯定,就算雲夢都猶豫起來。
太子看到眾人的表情,神色慘然,對漢王道:“高煦,我知道我現在怎麼説,你都不會信我……可是……”
漢王望着太子,一字字截斷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太子默然。
眾人沉默,然後就聽漢王悠然道:“你是太子,其實你什麼都不用對我説的。要説,對父皇説好了!”
父皇當然就是大明的天子——永樂大帝朱棣。
朱棣不在順天府,到了南京城。他才北伐韃靼阿魯台迴轉,不在順天府休養生息,就馬不停蹄地南下,到了南京城。
誰都知道,朱棣其實很厭惡南京。雖説南京城的到手,正式宣告朱棣取代朱允炆成為大明天子,但朱棣卻一直厭惡父親朱元璋親手所建的帝都。
他若不厭惡,也不會在皇后死後,就將皇后葬在順天府。那個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人兒,死了當然要和他葬在一起。
朱棣這麼做,顯然準備死後,也要和皇后一起葬在順天府,而不是南京。
南京六朝古都,金粉匯聚,江南風月繁華,盡聚於此,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聖地。
但朱棣不喜歡。
一個地方的好壞,不看風月,只看心境。
可朱棣既然不喜歡南京,他來南京做什麼?沒人知道,沒人敢問。朱棣行事,不需過問別人的心意。
眼下朱棣就在南京城皇宮。
太子聞言有些苦笑,才待點頭,突然腳步聲急響,竟又有人到了這木屋前。
漢王雙目一厲,神色不悦。這雖是太子的地方,但有他的侍衞,無形中就是他的地盤,還有誰敢不經通傳前來?
穀雨早就攔出去,喝道:“漢王在此,哪個前來,還不……”他正要讓來人報上名號,可倏然臉色大變。
只因來人一伸手,展開一張紙道:“聖旨到。”
穀雨立刻跪下,眾天策衞的兵士齊刷刷地跪倒,就算漢王、太子都是目露驚詫,出了木屋,見那手持聖旨的竟是宮中司禮監的太監,只能跪倒道:“臣接旨。”
大明內宮二十四衙門,有十二監、四司、八局。
而這二十四衙門中,以十二監的司禮、御馬兩監最為重要。朱棣規定,只要從這兩監中出動人手宣讀聖旨,不得有違,違抗者可立斬無赦。
司禮監有旨意傳達,無疑是最急迫的那種,就算太子、漢王也只能聽,不能問。
就聽那太監大聲宣讀道:“奉天承運,天子有詔:宣太子、漢王、雲夢公主、左春坊大學士楊士奇、錦衣衞千户秋長風五人即刻華蓋殿覲見。欽此!”
華蓋殿,就在金鑾殿之後,滲金圓頂,圓頂之上,還有個碩大的金球。遠遠望去,金光奪目,氣象萬千,但也讓人略微有些奇怪——奇怪圓頂之上的金球是什麼意思?
在重檐飛脊、雕樑畫棟的皇宮建築羣中,華蓋殿顯得極為突兀別緻,落落不羣。
這個殿雖怪,可無論朱元璋還是朱棣,無事的時候,都喜歡在這個殿裏面閒坐,而少去南面的奉天金鑾殿和北面修身養性的謹身殿。
雖然那兩個大殿均是氣勢恢弘,琉璃金瓦,陽光照耀下,熠熠光彩,可朱棣偏偏選擇在這兩殿之間、略顯黯淡的華蓋殿見人。
眾人不解,可無人發問,等從中左門進了殿中時,只見到一人對着描金雕花的窗子而站。
那人輕衣緩帶,沒有坐在殿中最雄渾蕭索的龍椅之上,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不起眼的窗前,好像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同樣是金碧輝煌,有斜陽西下,帶着血色的殘紅撲到殿中,偷偷地染着那人很是斑白的髮髻,悄然留下道瘦長的身影,無聲無息。
他髮絲早白,但身子沒有半分彎曲,歲月能染白他的黑髮,但無法擊垮他的壯志豪情。他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眾人望去,突然覺得金殿失色,殘陽無光。
只因那金殿的威嚴、殘陽的光輝、宮中兵甲的殺氣,盡數匯聚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無需金椅龍袍來襯托身份,不必鐵甲兵衞宣示威嚴,他只站在那裏,就算強悍無邊的漢王、深沉似海的秋長風見到,也不由屈膝跪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五人跪拜,異口同聲,心懷尊敬……
因為那人值得他們尊敬,因為眼前這人就是朱棣——傲笑天下、叱吒風雲的大明永樂天子朱、棣!
那一抹殘陽還在留戀着晚霞,吃力地支撐在天際。
天已暮。
秋將至,華蓋殿早有些涼意。朱棣還在望着天邊的殘陽,並不轉身,緩慢道:“楊學士,聽説太子和漢王又在爭吵?”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並未刻意提高聲調,但眾人均聽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嚴的人,素來不會和潑婦罵街一樣比誰的嗓門要高。
楊士奇一驚,不想天子開口就會問他。他剛才本來不在漢王、太子爭吵的漩渦中,但天子宣召,他趕來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聽的明明白白。
但這裏有太子、漢王和公主,楊士奇本以為天子從順天府來到南京,會先和太子、漢王、公主敍敍天倫之樂,可朱棣竟兩天閉門,不見任何人。
太子、漢王也不見!
朱棣開始見人後,一見就是五個,不問太子、漢王,先問他楊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禍旦夕,早讓楊士奇膽戰心驚。
雖遲疑,但不再猶豫,楊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説了這一個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氣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並不回身道:“秋長風,你把經過道來……”
眾人又是一驚,就算是太子、漢王都忍不住詫異。朱棣召見,二人一路上,早準備了滿腹説辭,本以為殿上會唇槍舌劍,哪裏想到根本一句話都不讓説。
到如今,太子、漢王的命運,竟然握在一個區區的錦衣衞千户手上?
當初天子宣召之時,他們都沒想到,秋長風竟也有見天子的榮耀,到如今,他們更沒有想到過,天子問的第二個人,就是秋長風。
難道説……朱棣早認識秋長風。抑或是,因為秋長風是姚廣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長風雖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漢王眼中,不過個是千户,官居五品罷了,這裏又怎麼有他説話的地方?
可朱棣認為鞦韆户可以説話,沒人敢反對,漢王也不敢。
秋長風神色肅然,並不遲疑,立即將從入寧王府,到眾人賀壽,從寧王遇刺,到追蹤敵兇,再到遇見太子,漢王趕來的事情,詳細地説了一遍。
他説得簡練,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無遺漏。雲琴兒、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報,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實稟告。
錦衣衞本來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漢王都知道。但他們亦是沒想到,錦衣衞彙報的情況,會是這般的詳盡——詳盡而準確!
漢王皺眉,太子流汗,雲夢公主雖一直對秋長風不滿,但也不能不承認,秋長風説的事情,完全和事實相符,沒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辭,都沒有夾雜個人絲毫的情感。
殘陽已沉,天際只留下了一抹餘紅。
有燕子歸來,燕子徘徊在華蓋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鳴叫。
除此外,再無聲響。
過了許久,朱棣這才説道:“熾兒,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滿的。”
太子朱高熾臉上又是畏懼,又是感慨,那一句熾兒,他許久沒有聽過,但後面的那句話,讓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滿,總會有恨,人之常情,不足為奇。因此你做了過火的事情,朕也不會怪你。”
太子色變,嗄聲道:“父皇,你難道真的認為,是兒臣要殺寧王,詛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辨,他心中真的不滿,委屈盡數寫在了臉上。
朱棣還是望着窗外的餘暉,説道:“你若承認了,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驚立當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區區的六個字,其中的含義實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這兩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話——朱棣説的話,從來沒有不算的時候。
但太子若沒有做這兩件事情呢?
朱棣只憑秋長風的敍述,好像就認定了太子是暗殺厭勝兩件事情的主謀,太子如果否認,會不會因此觸及朱棣的逆鱗,反倒引發朱棣的震怒?
漢王最近對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視而不見,誰都覺得朱棣在繼承大統一事上還是屬意漢王,偏袒漢王,朱棣這時候説出這句話來,難道根本就想太子認罪,藉口廢了太子?
最後一抹陽光都已散去。
華蓋殿漠然地沒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燈未燃,所有人都籠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語,朱棣也沒有再追問。朱棣説話,素來不會重複第二遍。
不知許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雲夢公主見了,心中一陣難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嚴,叫道:“父皇,這不公平!”
楊士奇汗水也流淌下來,想要止住雲夢,卻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聲,看着殿外一對飛燕落在枝頭呢語細細,緩緩説道:“朕沒有問你。”若不是雲夢的話,哪個臣子敢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斬了。
雲夢公主望着朱棣威嚴的背影,咬牙道:“這些事很是蹊蹺,行刺寧王的人就在大哥請來的戲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根本就是在嫁禍大哥。再説大哥宅心仁厚,如何會使用齷齪的厭勝之法?二哥從寧王遇刺追兇到發現厭勝,之間太過巧合,女兒只怕……這些事情……”終於頓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來肅殺肅然。
雲夢公主望着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終於開口道:“只怕這些都是二哥所為!”
一語出,黯淡清冷的華蓋殿中,心跳都聽得見。
那枝頭的飛燕振翅飛遠,投入了濛濛的夜色。
漢王的臉色,剎那間,沉得如同墜入雲際的殘陽,不見紅血,只見蕭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