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雄壯,人亦矯健。馬上之人各個玄衣束帶,鞍帶槍弓,人佩長劍。那數十騎倏然而止之時,一股煙塵霍然飛出,衝到秋長風的身上。
煙塵中,秋長風動也不動,微皺下眉頭。
青田知縣遠遠見到,心中叫苦,暗想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敢得罪錦衣衞大爺,難道不要命了嗎?這些人不要命不要緊,可他這個小知縣還是要命的。
正忐忑時,數十騎士勒馬分開,後方行出一騎,紅衣勝火,面如花嬌,略帶挑釁望着秋長風道:“鞦韆户,你怎麼會在這裏?”
那人正是雲夢公主。也好像只有雲夢公主,才敢這麼肆無忌憚的橫行而來。
秋長風心中微奇,暗想雲夢公主若是沒料到見我,或多或少會有分驚奇,但她只有得意挑釁,竟像是專程為我而來。
斜睨過去,見孟賢目光閃爍,居然和雲夢公主交換個眼神。秋長風看在眼中,心中明白,可表面還是平靜道:“卑職見過公主殿下。”他目光一掠,看到葉雨荷就在雲夢公主身後不遠,清冷地坐在馬上,秋長風眼中閃過分異樣,轉瞬泯滅。
那知縣終於趕到,聽這二人又是千户,又是公主的稱呼着,兩腿發軟,跪倒在地道:“青田知縣李求安叩見公主殿下,千户大人。”他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公主,但想着禮多人不怪、遇廟多燒香總是不錯。
雲夢公主根本不理知縣,輕叱道:“秋長風,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裏,你為何不答,可是看不起本公主嗎?”
秋長風不卑不亢道:“卑職不敢。卑職來此,是奉上師之命。”不待公主詢問,秋長風就先道:“上師曾吩咐過,此次要秘密行事,恕卑職不能奉告。”
那李知縣聽説又扯上了上師,汗水再也止不住地滾下,心中駭然,不知青田有什麼事情,可驚動這些大人物關注?
雲夢公主心中冷笑,暗想,好你個秋長風,以為這樣,我就奈何不了你嗎?眼珠一轉,突然笑道:“鞦韆户如此謹慎,自是應該的。既然是秘密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要説出來,不然有了問題,難免會懷疑到是我泄漏了出去。”
秋長風心道,你個刁蠻公主帶着燕勒騎跟隨而來,就是針對我的,你突然換了口氣,又轉着什麼歪念頭?
他早看到離葉雨荷不遠處,立着衞鐵衣。而這數十騎的馬臀上,均烙印着“燕勒”兩字。他知道五軍都督府有一隊鐵騎叫做燕勒騎,其勢如虎,馬快如風,素經沙場,極為剽悍,眼下看來,果真不假。
徐欽派衞鐵衣帶燕勒騎護送雲夢公主快馬來此,不用問,還是來搶上師的任務。
二人心中轉着念頭,可表面還是一團和氣,雲夢公主突然道:“不過鞦韆户若做完上師吩咐的任務,不知道能否陪本公主四處轉轉呢?”她眨眨眼睛,秋波盈盈,神色中突然帶分温柔之意。
李知縣瞥見,心道,哎呀,看來這公主是對這個錦衣衞大人有了意思,不然何以用這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着這錦衣衞大人?
秋長風心中冷笑,硬的不行,來軟的了嗎?他絕非那些毛頭小夥子,只因個女人的眼波軟語就想入非非,平靜道:“公主殿下,卑職做完事後,要立即回去覆命。恕不能奉陪。”
雲夢公主心中惱火,暗想本公主一個媚眼拋出去,瞎子都動心,看你秋長風還不如個瞎子。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道:“那你趕快做事吧,不用陪我了。”
秋長風立即望向那李知縣道:“李知縣,聽聞青田出了命案,劉能被指戲嫂殺父,劉老成的屍體呢,我想看看。”
那李知縣微怔,暗想這個錦衣衞千里趕來,只是為了青田的命案?命案今晨才發現,這錦衣衞幾天前就知道了?傳言中,錦衣衞神通廣大,不想竟神通到這種地步。
李知縣心中嘀咕,但怎敢違背秋長風的意思,忙恭敬道:“大人這面請。”
他不敢怠慢錦衣衞,當然也不能怠慢公主,正頭痛如何安排公主,不想雲夢公主道:“出命案了?本公主正沒事,也去看看好了。”
李知縣暗自舒了口氣,趕快低聲吩咐主簿去準備,陪秋長風、雲夢到了縣衙。
縣衙堂上有個擔架,擔架上蓋着白布。李知縣見秋長風望來,忙道:“大人,這是劉老成的屍體,仵作早就驗過……”説話間,眼神示意身邊的手下。
一仵作打扮的人上前施禮道:“大人,劉老成確是被人勒斃。”那仵作五短身材,山羊鬍子,説話時自信滿滿。
賈一刀上前道:“啓稟兩位大人,劉能在案發後逃走,顯然是做賊心虛。此案應無疑點,已可定案。屍體晦氣,不如卑職將屍體移走,早些入土為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知縣連忙點頭,賈一刀一擺手,命衙役上前,秋長風一旁突然道:“等等。”
眾人錯愕間,秋長風緩步到了擔架前,輕輕掀開白布。
雲夢公主蹙眉扭頭,她雖看似膽大,什麼都敢做,可對於死屍,心中厭惡,不敢觀看。
葉雨荷卻輕移腳步,走到秋長風身邊不遠,低頭望去。她身為浙江十一府的頭名捕頭,見屍體倒如家常便飯,只是望了一眼那屍體,神色突然有些異樣。
屍體脖頸有道勒痕,很像被人勒殺!
秋長風放下了白布,回頭看了葉雨荷一眼,微微而笑。葉雨荷卻移開了目光,神色清冷依舊。
秋長風移開目光,略帶沉思道:“這位仵作貴姓呢?”
那仵作怔了下,説道:“小人姓甄。”
秋長風緩緩道:“甄仵作,我不太清楚驗屍一法,但人命關天,我倒希望你詳細再驗一次。”
甄仵作見秋長風似乎質疑他的權威,臉露不悦。
李知縣見狀忙道:“大人,這甄仵作一直在我縣做事,有十數年驗屍的經驗,判斷應該無差。”向甄仵作使個眼色道:“甄仵作,再驗一次也無妨了。”
甄仵作見知縣吩咐,有些不情願地走到屍體前查驗。他手法熟練,很快的再次檢驗完屍體,加重語氣道:“大人,屬下再次查驗後,發現屍體只有一道致命傷痕,就在脖頸,是被勒死的無疑!這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再去找別縣的仵作查驗。”
葉雨荷又皺了下眉頭,欲言又止。
秋長風眼中有分古怪,半晌才道:“你真的查清楚了?”
甄仵作本是自信的表情,見到秋長風望過來,目光中似乎藏有深意,不知為何,心中發寒,可不甘示弱,挺胸道:“不錯,查得再清楚不過!”
秋長風嘴角露出分哂然,凝望甄仵作,一字字道:“你查清楚了,可我有件事卻越來越糊塗了。”略頓片刻,秋長風緩緩道:“我知道一個人被勒殺和自縊還是有些區別的……”
甄仵作突然變了臉色,眼露驚詫之意。
秋長風還是望着甄仵作,略帶嘲弄道:“劉老成被劉能用什麼兇器勒死的?”
甄仵作遲疑片刻,“是帛繩。”
秋長風道:“死者脖頸傷痕是在喉上,若被勒死,人必因掙扎等原因,現眼開、手散等現象!但我看劉老成死相為眼合、手握,很像自縊而死,不知道甄仵作你如何解釋呢?”
甄仵作眼中閃過分慌亂,強自鎮定道:“你也説了,很像自縊而死罷了。屍體檢驗法門千差萬別,有些差別不足為奇。”
秋長風瞥見,嘴角笑容更是譏誚,“你説的也有些道理,但人會説謊,屍體卻不會!你想必認為我怕麻煩,不會找別的仵作揭穿你的謊言,是以仍舊大話欺人?你真以為我不通驗屍嗎?我就算不通驗屍,身邊這位葉雨荷捕頭,身為浙江十一府的頭名捕頭,如何會看不出問題?”
甄仵作心中有鬼,一聽這話駭了一跳,望向葉雨荷時,臉色慘白。他身在浙江,也聽過葉雨荷之名,不想這頭名捕頭是這種嬌滴滴的樣子,更不想這捕頭會到了青田。
秋長風冷望甄仵作,緩緩道:“更何況,我也是懂得驗屍法門的。被勒死和自縊的人,脖子雖都會出現一道傷痕,但死法不同,傷痕差別還是很大!若是被人勒死,因發力角度會致死者傷痕極深,色澤黑黯,但痕跡不會出現在耳後髮際。若是自縊,傷痕是深紫色,勒痕一直到左右耳處。劉老成傷痕符合自縊的痕跡,並非勒殺!此種自縊,因在喉上,死後屍體舌必抵齒,而若被勒殺,舌頭不會有此現象。你若不信,我和你賭一賭!”
葉雨荷眼中有異樣,她其實亦看出那屍體像是自縊,而非勒殺。她並未出聲,不過想看看秋長風的本事,不想秋長風的本事還超過她的意料。
這個秋長風,不過是個錦衣衞千户,恁地也會這些?葉雨荷越想越奇怪,目露思索之意。
甄仵作臉色灰敗,汗水順着臉頰流到嘴角,澀澀發苦,已不能言。他驀地發現,眼前這人,實在比他這個仵作還像仵作。
雲夢公主一直聽着,不想一具屍體還有這麼多説法,聞言問道:“賭什麼?”
秋長風看了雲夢公主一眼,冷然道:“撬開劉老成的牙關,若劉老成舌不抵齒,我把腦袋給他。可若是屍體舌頭抵齒的話,就證明我説的無誤,甄仵作的腦袋留着也沒什麼用了!”
雲夢公主聞言,立即道:“這賭注可行。”她倒覺得這種賭法真的不錯,秋長風贏了,砍的是別人的腦袋,秋長風輸了,她也早想砍下秋長風的腦袋當球踢了。
甄仵作卻嚇得跳起,擺手道:“賭不得,賭不得!”
秋長風淡淡道:“為什麼賭不得,你是不是也知道結果了?”
甄仵作眼珠亂轉,看了賈一刀一眼,突然叫道:“你説得不錯,人被勒死和自縊的確有所區別,但還有種可能只怕你沒有想到,若劉老成熟睡的時候,被劉能吊起勒死,也會有自縊的假象!”
秋長風笑笑,點頭道:“你説的半點不錯,可我又有一點不明白了……”
甄仵作聽得心驚肉跳,顫聲道:“你又有什麼不明白的?”
秋長風道:“你懂得這些,可見方才李知縣説的有十數年的驗屍經驗並非虛言……”
甄仵作忍不住挺挺胸膛,可早知道秋長風來者不善,絕不是想要誇獎他,一顆心都要跳到了喉間。
秋長風微微一笑,輕淡道:“你既然驗屍經驗豐富,明白自縊和生勒很難分辨,顯然也應該知道被勒斃和自縊對本案來説區別很大,為何兩次驗屍時,一口咬定是劉能親手勒斃生父呢?”
甄仵作臉色蒼白,李知縣不想屬下竟有這種致命的疏忽,驚怒交加,喝道:“甄仵作,你老糊塗了?”
堂中氣氛沉凝,雲夢公主也驚得目瞪口呆,再看秋長風的眼神也有些不同。她一直覺得秋長風在慶壽寺是運氣好,可從未料到,秋長風在斷案方面,竟然如此精熟。
甄仵作臉灰若死,再無話可説。
賈一刀見狀,一旁道:“兩位大人,甄仵作驗屍出錯,實有罪過。不過這樣一來,劉老成多半是上吊身亡,劉能應無過錯,不如放了劉能,押甄仵作入牢定罪如何?”
李知縣聞言,連連點頭,只覺得賈一刀提議可行。錦衣衞前來,李知縣本心驚肉跳,哪想在自己手上,差點犯了草菅人命的過錯,只想早早結案。想不到秋長風目光一轉,望向賈一刀道:“你這麼想要結案,可是怕事情敗露了?”
眾人詫異,不明白秋長風在説什麼。
賈一刀臉色鐵青,似是不解道:“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秋長風淡淡道:“因為你本和甄仵作一夥,想置劉能於死地,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葉雨荷目光微閃,忍不住地詫異,竟也不懂秋長風此言何意?
甄仵作垂頭,臉色蒼白,並不言語。賈一刀神色發冷,還能鎮靜地看了甄仵作一眼道:“大人,卑職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長風輕淡道:“我開始也不明白的,不明白劉能為何被人打暈,卻不被殺死,也不明白為何你正巧到了劉能昏迷的地方,還要出手殺他。後來看甄仵作的表現,感覺他不應驗錯,他故意一口咬定劉老成被勒死,只不過有人授意他這麼説,要置劉能於死地罷了。我方才看了你和甄仵作的表現,這才想明白,多半是你收買了甄仵作,故意讓他驗錯,把劉老成死因推到劉能身上。事後你放風聲給劉能,劉能害怕驚走,你卻暗中擊昏劉能,然後帶一幫捕快前來,以拒捕之罪殺他,此案這麼了結,端是神不知鬼不覺,可算天衣無縫了!”
孟賢一旁聽了,心中凜然,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但聽秋長風一説,又想到當初的情形、甄仵作的表現,倒感覺秋長風説的極為縝密,絲絲入扣。
賈一刀辯解道:“大人,你……你不要信口雌黃。我當初出手,是怕劉能逃走……你説我打暈劉能一事,根本就是冤枉我,我一直和手下一起搜尋,碰巧遇到劉能……”
秋長風淡然道:“真的是冤枉嗎?你打暈了劉能,本來以為計策再無破綻,但不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劉能暈倒的泥水地有處特異的紅土,你鞋底也有的,這就證明先前打暈劉能的就是你,這也是碰巧嗎?”
賈一刀霍然色變,忍不住縮腳,低頭向鞋子望去,看了半晌,嘶聲道:“哪有紅土?你胡説八道!”
眾人也是不由望去,看見賈一刀鞋子上的確有塵土泥水,但卻沒有紅土,不由困惑。
秋長風微微一笑道:“的確沒有紅土的,可你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縮腳隱藏?我方才説的那些,本來都是推斷罷了,看你這種心虛的表現,倒有八成認定你是兇手了。我既然認定你是兇手,最少有幾十種方法定你的罪名,不知你信也不信?”
賈一刀臉色數變,突然大喝一聲,拔刀在手,揮舞着向衙外衝去。他知道事情敗露,心驚膽戰,只想先行逃命,再論其他。
不想他才一舉步,就感覺手腕一痛,腳下一軟。
“鏘”的聲響,葉雨荷收劍。而賈一刀早就摔倒在地,手腕、腿上,均是現出血跡。
原來方才葉雨荷電閃間,拔劍出劍,一劍分刺賈一刀的手腕、大腿,制服了此人。
眾人又是驚奇,又是感慨,驚奇葉雨荷劍法如斯之快,感慨的卻是,這個秋長風斷案實在另闢蹊徑,讓人驚歎。
秋長風動也不動,望了一眼葉雨荷,微笑道:“我和葉捕頭倒是珠聯璧合……”
葉雨荷臉色一冷,手握劍柄,寒聲道:“秋長風,我制住兇徒,只是因為身為捕頭,定要維護法紀,和你半點關係都無!”
秋長風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既然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總是跟在我身邊幹什麼?”不管葉雨荷薄怒的表情,秋長風轉望李知縣道:“李知縣,這個賈一刀為何要冤枉劉能,就看你如何審問了。”
李知縣臉色如土,不迭點頭道:“是,是,下官必定追查清楚。”
秋長風截斷道:“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辦。賈一刀的事情,你以後再審也不遲。”
李知縣心驚肉跳道:“什麼重要的事情?”
秋長風瞥了雲夢公主一眼,見她兔子般支着耳朵,皺了下眉頭,拉着李知縣道:“借一步説話了。”
他拉着李知縣到個角落,低聲説着什麼,李知縣連連點頭,又招呼主簿過來,説了幾句,主簿匆忙離去。
雲夢公主遠遠見了,心中猴抓一樣的發癢,認定秋長風吩咐的事情,肯定和上師派下的任務有關。
偏偏秋長風、李知縣説的聲音極低,她根本聽不到一字。
這時秋長風終於吩咐完畢,雲夢公主心急如焚,眼珠轉轉,突然驚叫一聲,蹲了下來。
眾人驚凜,葉雨荷、衞鐵衣倏然到了公主面前,不知發生何事。雲夢公主捂着肚子,神色痛楚,呻吟道:“疼……疼……疼死我了。”
李知縣大驚失色,忙衝過來問道:“公主殿下,你怎麼了?”
雲夢公主只是叫道:“哎呀,疼死我了……疼……快……快去找個大夫來。我這個病,自小養出來的,怎麼……這時候發作。”見秋長風皺眉要上前,雲夢公主叫道:“你……走遠點,我不要見你……哎喲……我見你頭也疼起來了。”
秋長風只能退後幾步。
雲夢公主一把拉住李知縣,滿臉通紅,汗水看似都要流下來,“李知縣,你先扶我……去後堂……找大夫……我休息一會。”
李知縣被雲夢公主抓住,感覺鐐銬離得不遠,只怕公主死在這裏,他要被滿門抄斬,連忙吩咐丫環媽子準備,空出夫人住的上房給公主休息。
眾人好一番折騰,雞飛狗跳時,雲夢公主終於躺在潔淨的軟牀上。無關人等,均是被屏蔽在外,只有衞鐵衣帶人守在門前,葉雨荷、李知縣陪在雲夢公主身邊。
李知縣渾身上下早就和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連連跺腳,恨不得親自衝出去找大夫,偏偏雲夢公主疼得像要昏迷過去,死死地拉住知縣的手腕不鬆開。
李知縣着急,對雲夢公主道:“公主,你能不能請移貴手,下官出去看看。這大夫……怎麼還不來呢?”
他心急如焚,不想雲夢公主突然“撲哧”一笑,鬆開了手腕。
李知縣大奇,葉雨荷本是緊張,見狀也是奇怪,不由道:“公主……你……”
雲夢公主翻身坐起,擺擺手道:“不用找大夫了,我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眼下不痛了。”
李知縣一抹額頭的冷汗,神色發苦,心道你這病倒來去無影,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可公主無恙,總是喜事,李知縣大驚大喜之下,鬆口氣道:“那公主殿下就先在寒舍休息,等大夫把把脈後再看情況。”
雲夢公主突然臉色一沉,喝道:“我説不用找大夫,就不用了,你囉唆什麼。”
李知縣嚇得“咕咚”跪倒,忙道:“那不用了,不用了。下官這就去趕走大夫。”
雲夢公主又是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用的。”
她忽怒忽喜,變臉比變天都快,李知縣若非身體還好,早就嚇暈了過去,可饒是這般,也是心驚膽寒,不知如何自處。
雲夢公主望着李知縣,突然道:“李知縣,方才秋長風和你説了什麼呢,你能否和我説説?”
她驀地軟語相求,李知縣倒有些受寵若驚,可神色為難道:“鞦韆户不讓下官對別人説的。”
雲夢公主秀眸一瞪,就要發怒。轉念間,突然以袖掩臉,抽泣起來。她雖是喜怒不定,可面容如畫,本是絕美,常人只見到她的橫蠻,從未見到她哭泣。但她驀地哭泣,亦是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李知縣見狀,驚詫道:“公主,你……哭什麼,下官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打罵就好,千萬莫要這樣。下官實在擔待不起。”
雲夢公主哽咽道:“李知縣,我不要你擔待。你不知道,我很可憐的。”
李知縣心道,你這樣若可憐,那我就可悲了。順着話茬道:“公主殿下,那個……這個……”
雲夢公主突然問道:“你可知我和鞦韆户是什麼關係嗎?”
葉雨荷露出詫異神色,顯然也不知道雲夢和秋長風還能有什麼關係。李知縣更是一頭霧水,搖頭道:“下官愚昧,並不知道。”
雲夢公主低聲道:“其實……我心中是……喜歡他的。”
葉雨荷饒是冷靜,聽到這裏,也差點跳了起來。她就算聽到紀綱喜歡秋長風,都不會如此詫異,她實在搞不懂雲夢公主怎麼會喜歡秋長風?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歡喜鬥氣冤家?
李知縣卻懂了。
當初李知縣見到雲夢公主對秋長風的眼神,就認為懂了。可他不懂的是,雲夢公主為何要對他説這些,難道説公主對他另眼相看?一想到這裏,李知縣又喜又驚。他倒沒有妄想公主喜歡他,可只要得公主器重,他升官發財,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知縣想到這裏,聲音發顫道:“公主殿下,你……”
雲夢公主幽怨道:“我喜歡他,可他一直都對我很冷,你知道為了什麼?”
李知縣恨不得踢秋長風兩腳,這種美事攤到哪個男人身上,都會喜不自勝,秋長風竟對雲夢公主冷漠,這是為了什麼?
李知縣不懂,卻知道女人傾吐心事的時候,只要有人聽,不需要多問。因此他只是順着話茬道:“這是為什麼呢?”
雲夢公主嘆道:“他是感覺自卑呀。想我堂堂一個公主,垂青於他,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錦衣衞千户,自然自慚形穢了。”
李知縣深以為然,可搞不懂雲夢公主和他説這些何用,還能點頭道:“秋大人他……的確有點……”
雲夢公主截斷道:“可我真心喜歡他,愛一個人,何必講什麼門户卑微呢?我從京城到青田,千里迢迢,就是為了他。你想呀,一個女人若非愛上一個男的,怎麼會這麼不辭辛苦的奔波呢?”
李知縣連連點頭,心道真的如此,我家婆娘為了我,不也是背井離鄉到這小地方來了?
雲夢公主放下了袖子,卻捂住臉,從手指縫中偷望李知縣的表情,低聲道:“可他不這麼想,他這人很倔強,又不想求人,只想着做件大事,升遷後才對我説明心意。可我怎麼等得了那麼久呢?”
李知縣應聲蟲一樣,連連點頭道:“等不了的,等不了的。”
雲夢公主輕嘆一聲道:“他不想我為他求得官職,他剛才讓你做事,亦不想讓你告訴我,是因為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是仗着我才成事。但我總感覺要為他做點事情,讓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好,你……能不能幫我呢?”
李知縣迷迷糊糊中,這才懂得雲夢公主是要問方才秋長風讓他做什麼事情,還有些為難,雲夢公主望着李知縣,哀怨道:“你不肯幫我,我也不會怪你的。誰讓我這麼命苦,喜歡上這個冤家,李知縣,我也不想你為難的,你走吧。”説罷又是抽泣起來。
葉雨荷表情古怪,想笑又想哭的樣子。
李知縣卻沒有留意到葉雨荷,只覺得熱血上湧,感覺這公主實在可憐,立即道:“公主殿下這般痴情,下官真的今生未見。下官若不幫助公主,還能算人嗎?這件事,就算秋大人怪我,下官也自己承擔好了。”
雲夢公主低聲道:“那不行。他若怪,就怪我好了。”
李知縣聞言,再無畏懼,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其實適才秋大人只是讓下官找個人。”
雲夢公主心中奇怪,放下手來問道:“他要找誰呢?”她放下手來,臉上半分淚痕都無,心中卻是得意,暗想本公主這柔情似水計策使出,端是手到擒來,秋長風呀秋長風,你就算有點小聰明,也想不到本公主這種妙計,你等着好看吧。
原來她適才故作肚疼,就是要找李知縣單獨問話,又不想引起秋長風的疑心。而她故作悲切,就是想讓李知縣説出此事來。
李知縣道:“那人叫做劉太息。太陽的太,休息的息!”
雲夢公主更是不解,“這劉太息是何方神聖呢?”她如此一問,只是因為姚廣孝這般大張旗鼓的選人,要做的事情肯定不簡單,就算要找人,那人也不簡單。
李知縣搖頭道:“下官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哪個,但已讓主簿去吩咐里長查黃冊了,很快就能得到結果。”
雲夢公主倒明白什麼是黃冊,明朝管轄百姓以十家為單位,稱為甲,設為一個甲首,而十甲成一里,設一個里長,接受縣州的管轄。黃冊由里長保管,記錄地方百姓的名姓出身來歷。
眼珠轉轉,雲夢公主想到什麼,低聲道:“你附耳過來,我有事……求你幫忙。”
李知縣受寵若驚,忙附耳過去,聽雲夢公主説了幾句,皺眉道:“這……這可以嗎?”
雲夢公主想要瞪眼,可轉瞬柔聲道:“怎麼不行,鞦韆户就算知道了,難道會怪我嗎?”
李知縣連連點頭道:“應該不會。秋大人若知道公主的一番苦心,只怕還會感動呢。下官其實也很感動哩。”
雲夢公主心中好笑,心道你若是知道真相,只怕感動得要死哩。故作感激,輕聲道:“那你快去辦了,記得莫要讓鞦韆户發現了,不然他肯定愛面子,不肯讓我們這麼做了。”
李知縣忙道:“不會,下官知道怎麼做。”
知縣才退出,雲夢公主就忍不住大笑起來,轉望葉雨荷道:“葉姐姐,我這計策不錯吧?”
葉雨荷蹙了下眉頭,問道:“公主,你準備讓李知縣帶秋長風瞎轉,我們親自去找劉太息?”
雲夢公主得意道:“不錯。我們雖不知道劉太息有什麼用,但先找到他藏起來,不怕秋長風不來求我。”
葉雨荷半晌才道:“可這樣做,似乎有點不妥。秋長風畢竟為上師在做事……”
雲夢公主冷笑道:“你錯了,他是在為紀綱和二哥在做事,他們一心想打倒我大哥,我絕不會讓他們如意。”伸手握住葉雨荷的手,雲夢懇切道:“葉姐姐,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葉雨荷凝望雲夢公主片刻,輕嘆口氣,“公主,我當然站在你這面了。可是公主……你為何要留我在身邊呢?”
雲夢公主甜甜笑道:“葉姐姐,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你就很投緣。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嚮往你們這種遊走江湖草莽、自由自在的人。我也想有你這樣的一個姐姐,陪我到處走,去看看外邊精彩的世界。你武技這麼高強,我真的羨慕你無拘無束呢。”
雲夢説得極為誠懇,葉雨荷見了,心中暗歎道,你只以為江湖精彩,又怎知道江湖的寂寞、孤單?
二女留在房間不久,李知縣又走進來,汗流滿面,略帶尷尬道:“公主殿下,查到劉太息住在南田鄉,不過下官派人帶秋大人去了小連山……”
李知縣以前從未想到過,還有膽子敢騙錦衣衞,雖説是奉公主之命,心中畢竟有些忐忑。
雲夢公主大喜道:“李知縣,你這次做得很好,我回去稟告父皇,升你官兒。”
李知縣本有的一分擔心,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忙道:“下官派人去找劉太息過來嗎?”
雲夢公主舉步搖頭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找他。李知縣,煩勞你了。”
李知縣本是汗流浹背,聞言骨頭都輕了幾斤,當下帶着主簿、里長陪雲夢公主前往南田鄉。
南田鄉本在青田縣邊緣,離縣衙很有些距離。鄉間小路難行,眾人趕到南田鄉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
葉雨荷將入鄉里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李知縣,你們查了劉太息的名冊,不知道可查到他的來歷出身?”
李知縣立即道:“查到了。這個劉太息四十有八,本是誠意伯的遠房子侄。”
葉雨荷心頭微震,失聲道:“誠意伯?”
雲夢公主也忍不住道:“是劉基劉伯温嗎?”
李知縣賠笑道:“是呀,這大明,不就一個誠意伯嗎?”
雲夢公主、葉雨荷互望一眼,心中震顫,因為她們均知道誠意伯是誰!
誠意伯就是劉基,劉基字伯温,乃明太祖一統天下的開國功臣!
民諺有云,“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温。”前半句説的是鞠躬盡瘁諸葛亮,後半句説的就是誠意伯劉基。
明太祖朱元璋雄才偉略,在元末羣雄逐鹿中得以一統江山,劉伯温在其中運籌帷幄,可説是居功至偉。
朱元璋創大明江山後,封劉伯温為誠意伯,而後劉伯温告病還鄉,就是死在青田。
往事如煙又如電……
太祖已去,劉伯温早死,可姚廣孝為何突然要找劉伯温的子侄,這件事,想想都覺得奇怪。
眾人説話間,到了一片樹林旁,那樹林旁有矮樹圍繞,隱成藩籬。中間搭建了幾間木屋,頗為幽靜。主簿示意點頭,李知縣見了,舒口氣道:“公主殿下,劉太息就住在這裏的。下官去找他出來。”
雲夢公主搖頭道:“不用了,我去見他。”她翻身下馬,就要向院落走去。
葉雨荷突然身形一閃,攔在雲夢公主的面前,低聲道:“等等。”
雲夢公主微怔,不待發問,就見衞鐵衣已命人圍住了木屋,神色戒備。雲夢公主啞然失笑道:“你們也太過謹慎了,這裏還能有什麼危險?”
不待説完,雲夢公主臉色也變。因為葉雨荷身形閃動間,早到了院門前,她驀地一腳踢開了院門,院中竟躺着一條死狗。
那狗被利器刺穿了喉嚨,鮮血灑了一地,夜幕下,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葉雨荷眼尖,方才就是透過藩籬見到了異常,這才阻擋公主前行。
雲夢公主心中凜然,驀地發現危機四伏。
燕勒騎以公主安危為重,搶先保護公主。這時葉雨荷心中凜然,手按劍柄,已到了主人卧房前,緩緩拉開房門,陡然身形一閃。
一人撲了出來,摔倒在地。
葉雨荷才待拔劍,突然放棄了念頭。因為那人倒地時雙目怒睜,喉間鮮血凝固。那人竟是個死人。
死於一劍刺在了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