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隨著又一次沉重的撞擊,黃銅大門發出斷續的格噔聲,終於痛苦地搖晃起來,彷彿亙古以來就已矗立的巖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聲從城頭與城下一起響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帶著新鮮的創痛四下散飛。石塊和檑木象陽光下的雨一般,頓時蔫了勁。
門在燕兵身後斜斜倒伏,似是守護著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盡躺下後,伸展向內的雙臂。無數靴底象一對對血色的翅膀般,從這無奈張開的雙臂間翻飛而過,然後有些驚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踐踏在了長安城牆森冷的陰影之上。
陳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闖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長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魚般抖了一下,然後就直挺挺歪倒下來。他最後歪過來的面孔,將一個無神的眼白擲給了陳辨。陳辨覺出自己褲襠猛地溫熱,手上的刀鐺然墜地。他什麼都沒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對督校嘶啞的叫嚷充耳不聞。
陳辨眼前蒙著白乎乎的輕翳,餓了三天後的腳步虛浮浮的,有種騰空飛翔般的感覺。雍門臨近是西市,過了橫橋街就是東市了,他熟練地在裡坊間的私道里拐來拐去,火把與兵刃交擊聲漸漸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與桂宮之間,似乎還有少許秦軍在抵抗,因此東市這邊尚還安寧。街上有的屋舍門窗關得死嚴,似乎以為它們比長安的城牆更可信賴;有的卻是大敞著,提包推車的百姓從裡面衝出,在街上忽南忽北匯成流向不一的漩渦,將陳辨撥得東歪西倒。一個壯漢手裡握著磨得雪亮的長刀,甩開妻母的糾纏,將手上的酒壺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虜拼了!那刀差一點就劈到了陳辨頭上。
陳辨險險避開這刀,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跑回家裡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鮮卑兵的到來,亦不過是片刻間事。
道路商鋪漸漸熟悉起來,山牆後面探出榆槐的枝椏,風拂過時發出沙沙的夢囈,燈光從軒窗中羞怯地躍出,在陳辨的身上輕輕舔過。陳辨身心驟然放鬆,十多天來滿眼汙血和屍首,耳中盡是死前的慘叫,烈陽下腐肉的氣味聞得太久以後,已經渾然不覺此時終於都如幻影般過去了。到了朱家時,他合身撞上了門板,拍叫道:大姐大姐,開門呀!
過了許久後,門打開了一道細縫,見是他,方才整個敞開。老闆娘和媳婦一左一右拉住了,連聲道:怎麼樣了?聽說太子逃了,是不是?他們幾個呢?
陳辨環顧了左右,兩個女人的麵皮都象是蒸過了頭的菹菜,彷彿只要一擰就會整個縮成一團。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兒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矇頭捱了一棒似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從後屋裡驟然傳來小兒的哭聲,他藉故脫身道:是雨雨在哭麼?我去瞧瞧。就要往那邊跑。婆媳兩個卻抓住了他,老闆娘道:沒事,媳婦,還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婦已是快步向廚屋跑去。
陳辨覺得她們神色有些不對,掙開老闆娘,已是跑到了媳婦前頭。撩開簾子,他一眼就見到灶上大鍋裡水冒著熱氣,朱家小孫子含著指頭蹲在灶臺下,旁邊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團正在蠕動著的
雨雨!陳辨魂飛魄散地撲上去抱著孩子,細細察看了一回,見孩子只是嚇得哭,沒受什麼傷,方才定下神來。聽著後面傳來畏縮的腳步聲,他驀地轉過身去道:你們,怎麼能這樣!他想發怒大喝,卻發覺已沒了力氣,因此這句話也說得軟綿綿的,倒象是哀求。
他話音未落,媳婦已是衝上來和他搶,叫道:我兒子都要餓死了!陳辨自然不讓,兩個人廝打了一會,陳辨的氣力到底還是大過她,終於將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兒子旁邊,就一把摟了兒子哭起來,唾著老闆娘罵:老虜婆,收著這白虜崽子,白糟蹋多少糧食!早吃了多好!老闆娘倚在門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聲道:陳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親人沒分別,你就舍一回,讓我孫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陳辨苦澀地笑道:這孩子你也養了有半年呀,怎麼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樣了?人家家裡親生的兒子也吃了!媳婦惡狠狠地盯著他道:你上城頭十多天,怎麼還有力氣,你吃的是什麼?
我陳辨往後一靠,不自禁地愈發抱緊了孩子,撫著他雖然消瘦卻還細嫩的面龐,兩片蠟似的嘴唇張合了好一會,方才擠出話來:我只吃了小這時鍋裡水己全沸,咕嚕聲將他的後半句話給掩了過去,騰起的水霧也將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兩個驚住了,竟一會沒說話。
陳辨在片刻後嘆息一聲道:鮮卑兵已經入城了,這城裡呆不得了,快走吧!什麼?老闆娘這時又想起方才問的話,一把抓了他問道:那他們呢?我陳辨避開她的眼睛,慘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幾個,我也不知道
啊?老闆娘已是暈到了地上去,媳婦也嚇得爬過來拉著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沒事吧?陳辨無語地搖頭。
媳婦這才慌了神,回頭去抱著兒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闆娘眶中淌出一滴濁淚,卻似心血己盡,再流不出更多的來,轉眼就幹了。她扶著灶臺支起身來,道:這家裡,就你一個男人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吧?
怎麼辦?陳辨聽了這話心上也一片茫然,懷中的孩子又啼哭起來,方才讓他強打起精神道:白虜從西門攻進來的,我們往東邊走,或者還逃得脫呢?
那好!老闆娘將媳婦從地上拉起來,喝道:還不抱著孩子快走!
一時也來不及收拾什麼東西,將最後餘下的三隻硬饢塞進腰裡,婆媳兩一人抱了一個孩子,陳辨提了根哨棒。才拉開門,就聽到一聲尖銳的叫喊從街上傳來。那聲音很熟,他們都聽出來是宋嫂的,不由嚇得一哆嗦。陳辨探頭去看,只見宋嫂抱著兒子披頭散髮的在街上跑著,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後,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頭。幾個燕兵跟在後面窮追不捨。
陳辨心裡冰涼,想道:已經來了!他等那些幾個鮮卑兵跑上將宋嫂撲倒在地上時,衝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個的頭上。可沒能略為喘口氣,臂上已是中了一槍。等他跳起來,又有槍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穩,栽倒在地。陳辨本是書生體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盡,這時劇痛連著失血,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覺得,耳中傳來朱家媳婦的慘嚎。
也不知暈了多久,哇!一聲啼哭好象就在他耳邊似的,他激靈了一下,終於睜開眼。卻見宋嫂撞在道邊的石板上,光潔的額頭淋淋漓漓地,象雪箋上綻出怒放的紅梅。一個燕兵罵道:死了了得讓老子受用一回!然後就扯下褲子。腳前宋家兒子哭叫著顯然是礙了他,被他一腳踏下。那孩子的腦子頓時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抱在膝上長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陳辨近日來已經在戰場上廝混得麻木了,可還是又一陣若死的眩暈。
這時身後傳來朱家屋裡傳來婆媳兩人的呻呤哭叫,被獰笑聲打得一斷一續。他怵然一驚,想道:沒有孩子哭聲,沒有!這念頭象鉻鐵似的將他激得站起來,可腿上渾無氣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頭,面前脫漆的門板無精打采地晃盪著,屋裡的糾纏著的腳腿時隱時現。他手在地上刨著爬去,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可這三五步卻如同天塹一般難以逾越。終於扳住了門檻,探頭進去,他就看到一個鮮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積了些氣力,狂嘶一聲撲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
那鮮卑兵受這一驚嚇,狂跳起來,去瓣陳辨的手。可陳辨此時頭腦裡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這兩隻手上,那鮮卑兵竟擺脫不得。耳邊別的燕兵叫罵將近時,陳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軟,萎然倒地。
他不防這著,整個人也摔在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見到老闆娘手上血紅一片,卻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屍身胸口。等他叫出聲來去翻動她時,她勉強向他投來一個求懇的眼神,看了一眼邊上,然後頭一歪就己嚥了氣。
陳辨想叫她,可只卻只能虛弱之極地喘著。他斜了一下眼,見到朱家孫兒,知道老闆娘死前還惦記著什麼,滾過去,手在他鼻上一撫,冰冷的氣息象根鋼針似從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裡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卻見朱家孫兒內面,躺著的是雨雨。陳辨用發抖的手觸了一下雨雨,卻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軀體上竟還有一絲顫動,他頓時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竟能一把抱著他就跳出屋去。
這小子還沒死?隨著劈面而來的磣磣青芒,傳來燕兵喝聲。陳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無神的雙眼愈來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卻再無閃挪的餘地。他抱緊了孩子欲閉目受死,那燕兵卻往後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側,半截箭翎從他背上露出。陳辨抬頭一看,見到數百騎從前面街上衝殺過來,當頭的將領箭似流星,燕兵慘叫四起。
竇將軍?陳辨精神一振,叫出聲來。竇衝聽到,看了他幾眼,終於認出,策馬到他身邊,道:這不是陳先生麼?
是,陳辨好不容易爬了起來,道:自王丞相去後,這麼多年沒見過將軍了,不想將軍竟還認得。他懷裡的嬰兒此時驟然清醒,哇哇大哭。竇衝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猛一抽搐,問道:這是你的孩子麼?是,這危急時陳辨也沒心思去對他說這娃兒的來歷,疾抓了他馬上轡頭,叫道:竇將軍,現在城裡怎麼樣了?
秦軍現在正在攻未央宮,宮中宿衛還在堅守。竇衝撥開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這邊來的都是些遊兵散勇。方才我從橫門過來,那邊還沒什麼敵軍。來人,將那匹空馬拉來給陳先生他的部下應聲牽了馬來,交在陳辨手上。陳辨想要跳上去,可手裡抱著孩子,一時不知如何辦,竇衝隨手就幫他將孩子抱起來。他感激地一笑,連爬帶跳地總算上了馬。他見竇衝撫著那嬰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覺得奇怪,伸手道:竇將軍,多謝了!
啊?竇衝抬起眼,將孩子放回陳辨手上,微微嘆了一聲,道:快走吧!再遲就誰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陳辨見他眼光真摯,也不由得感動,道:竇將軍,你呢?去未央宮麼?
不竇衝卻顯得有些茫然,搖了搖頭,道:我另有去處,你快走吧!
將軍!有秦兵狂奔來,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虜來了,好象還是什麼大將似的,我們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竇衝再無心與陳辨說話,已是策騎奔去。
得!得!得!蹄聲在石板上敲響,象是個貪戀人間的幽靈孤單地蹦噠。慕容衝掃掠過這漆黑陰沉的陌巷,沒有看到任何動彈的事物。木葉沙沙,將遠處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團團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著種種神情的死人面上。
這大約是此時整個長安最安靜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過的。慕容衝這樣想著。兩側黑洞洞的門彷彿是一些木然張大的嘴,開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響,象是一疊聲空遠悽切的呼喚。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沖模模糊糊記得那邊的酒鋪、對面的閣樓,少年時的步履留下的足跡彷彿還在某處倉惶地跑動。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動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裡。牛郎織女兩星隔著銀河,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象是一雙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來來往往,泛著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著安然的飽滿,似乎正是為了襯映著他的飽滿。那袖起衫落,唇啟眼盼間,一陣陣的飄來蕪雜的氣息。肉在鍋裡燉得稀爛,酒啟封時的香正濃郁,晚間炊煙裹著從萬千張嘴裡呵出的溫意,一波波地從昧明幻滅的光中潛來,裹在他身上,重濁而粘膩,似乎刷上千回萬回也洗之不去。
嬌兒慈母淺嗔薄斥、戲語謔言,一陣陣轟然而起的笑聲,象火般騰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邊身軀如投洪爐。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尋找著一個倚仗,只覺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將他裹起來,那些氣息和聲音隔了遙遠之極的距離;或是他早已化作虛空,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觸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揚揚得意高歌遠進的的船上,足下卻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動,嗅到了海風俳徊低呤的氣息。他胃裡騰滾著,直想蜷成一團,將一生所吃過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他是那麼地不明白,為何這些人還能這樣習以為常地說笑吃喝,以為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戲幕般換來換去,一時是繁麗富樂的市集,一時是骸橫血溢的鬼街,一時是晨鐘悠揚裡方圓百里的明甌,一時是擂鼓咚咚聲中血汁模糊的銅門。他不知何處是真,何處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個長安。竟覺心神也被扯裂開了,忽冷忽熱地交錯著輾轉著,再也揉捏不起來。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從前面的夜色裡跑來,興沖沖地笑著道:尚書令已經攻入未央宮了,說是不敢輕進,想等皇上駕到再入呢?慕容衝聽到這話,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輕輕地喔了一句,聽到自己回答:好,我們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許的,可連自已也覺得這話淡漠得全無興意。
見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錯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個人,說是從前給王猛當過幕客的,臣身邊缺個能打理文書的,就讓臣留下他好麼?慕容衝聽著這話,往他身後看去,那邊馬上有個抱著嬰孩的男人。他並沒有留心,也沒有回答,一撥馬頭己是出了東市,踏上了華陽街。
華陽兩側是平平齊齊的裡坊高牆,火色一叢叢地,雜著洪亮的大笑與孱弱的哭叫聲越到街心來。象是果實累累不勝其荷的樹木,不時擊在疾馳而過的慕容衝頭上。他覺得有一時時猝不及防的疼痛,卻又嗅到熟過了的漿果綻破的氣息,腐敗的甜香象是煙花般,七彩繽紛散作滿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來,黃撲撲的面孔泥漿似的在慕容衝馬前分開,露出一地兵刃殘軀,兩側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雲錦堆疊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宮的馳道。高大巍峨的城樓,象是身軀龐大而溫馴的野獸,躬下身,等待著他騎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過了新興侯府,可是卻沒有停下來看。四周的景物象回憶象生死象夢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熾烈中逝去。許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卻一個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雲長嘶抬蹄時,他才驀然醒過神來。
皇上!他看到高蓋昂起的面孔在他馬頭下熠熠生輝,秦軍已盡數清除了,請皇上隨臣入宮。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衝看在眼裡,憎厭之感怎麼也無法抑制的湧上心頭。正這時,悶熱的風中傳來一絲泌膚的涼意,他猛地一偏頭,就有一束白羽從他肩頭掠過,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衝向冷箭來路看去,宮牆上有個黑影被急急趕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聲,也不去看高蓋,道:這就是你說的秦軍已盡數清除了?高蓋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職,請皇上降罪。那你就在這裡跪著領罪吧!慕容衝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提韁而去。一眾人望著慕容衝的身影沒入深黯宮門,又回頭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蓋,一時全都呆住了。
慕容衝的面前,千門萬闕洞開,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條向著無盡的黑暗中延去,彷彿是一直通入瀚海深處。朱漆的大門齊刷刷靠牆挺立,每道門的檻前都有著潑墨似的血。死去的秦軍以趴在高高的檻上,靠在粉繪的壁上,倚在盤龍的柱上,掛在琢麟的欄上,仿若地府裡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龐大的影子向他壓來,兩側的簷角如同數道高高挑直的眉頭,帶著一種踞傲的神情俯視著他。斷折的玉獸頭滾在他的腳下,前面一整塊的漢白玉階,當中浮起龍鳳祥雲,象是一大塊將融的浮冰,瑩潤透亮。沿著那玉階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帳絳紗中若隱若現。
後面有群人氣喘吁吁地跑來,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問:皇上要御臨太極殿麼?
慕容衝了不知道自己搖頭沒有,便再帶馬,向著後面跑去。過了金華殿,過了明光殿,過了椒房殿,過了蘭臺殿這又是一條曾過走過的路。千曲百折的迴廊,那個金宇燦爛肜雲漫空的元日冬晨,還在斗拱下飛繞而過的群鴉,呱呱的叫聲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絕無遲疑的疾蹄最終駐立疏荒的宮閣前,片刻凝視後步履悄然越入其間。推開的門縫中墜落下積塵,輕嫋地升騰著,象是長眠於這裡的魂魄被驚醒了,慵懶輕舞,流水似的手指繞項拂過,冰涼柔軟。他的到來攪動了這裡彷彿永恆不變的光陰。他看到少年纖鬱的身軀在屋裡飄動,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臥在榻上,或是懶散地趴在窗欞,卻都毫無例外地回過頭來,向他綻開一個個瑰麗陰譎的笑容。
為了避開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後近於狂奔。腳步在朽敗的梯上踏過,發出一連串衰弱之極的呻呤。他腳下時而沉沒時而堅實,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濤之上,他聽到身後有壓抑的抱怨聲和驚呼響起,還時不時夾著格的一聲,某個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腳步踏在了滾動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開簾子的手僵在半空,那裡只餘下無所依歸的幾道麻絲。他有些悵然地收回手,走進了暖閣。暖閣裡混沌沌的一片,傢什的殘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來的形貌,和任意一個陌生的屋子沒有什麼不同。慕容衝拼命轉動著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雲移去,皎輝灑灑,將槐葉的影子洗得涼白,一葉葉描繪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裡躺著什麼東西,在萬般黯然中,瀲瀲有彩。慕容沖走過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隻缺口的跳脫。
慕容衝重重的將背脊靠上了牆,月光在他清涼無汗的面龐上流過,可卻也畏懼於那臉上的虛絕,竟不敢停留地逃開了。他緊握著手,參差不齊的缺口帶來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覺。走過千千萬萬里路,原來也不過是回到了這裡。突然間他覺得十五年的自己與十五年後的自己瞬間化為一體,緊緊地縮成一團,整個世界被擋在了在雙臂之外。
有個宦官說是原先這宮裡的總管,說是知道清河公主墜樓的情形,皇上要問問麼?慕容永的話終於讓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於是在一陣騷動後,有個佝僂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張痴木的臉抬起,似乎是費了吃奶的勁,方才能夠格格笑起來。奴婢見過鳳哥兒了!鬆鬆散散的一團皮肉在他腳下軟倒,慕容衝才終於認了出來。
宋牙?
是奴婢!從前伶俐清明的嗓子變得過於尖細,聽上去有幾分病態。
慕容衝有些不快的皺著眉,問道:清河公主去的時侯,是你服待的嗎?
奴婢那時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著腳,道:去年天王就己經遣散了宮裡的人,奴婢便不在這裡當差了。
喔?慕容衝看著他在暗影裡如碩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覺,問道:那你為何說
奴婢是不能見到了,可當留下一個宮人服待夫人,他卻是親眼見的。他與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從容道。
慕容衝不知不覺生出三分急躁來,問道:那他現在那裡?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個月前餓死了。
是麼?那你說吧。慕容衝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裡雷雨交加,夫人在閣樓放聲高唱。歌聲與霹靂爭勝,那宮人說他從沒想過有人能唱來,後來他在閣樓下拾到了一隻酒壺,因此想夫人那時應還喝了許多酒。夜裡是左將軍竇衝前來搜宮,夫人臺上一躍而下。她躍下時就經過那個宮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團光,閃電似的正正打過。後來他從窗口裡看去,發現竇將軍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澆在他二人身上,象是兩個人一起死去。竇將軍足足有了半個時辰方才離開,沒有帶走她的屍身。那個宮人因此私下裡將她的屍身燒了,留下骨灰
在那裡?慕容衝急不可待的脫口而出,打斷了他不溫不火的講述。
宋牙乾癟的嘴唇縮了一下,從懷裡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來,放在地上將那折起的角一個個打開,道:就在這裡。
慕容衝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漸漸呈現的灰燼中猛一揉捏,然後一道水華掙脫了灰濛濛的遮蔽躍出,象是尾急躍的銀鰻向著慕容衝喉嚨鑽去。
慕容衝側身後掠,那厲光遲緩,錯過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護心鏡上,虛弱無力的滑落了。而此時慕容永己經僕上,輕易扭脫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脫鞘而出,比上了他的頭顱。
你幹什麼?慕容衝踏上一步,驚問道。
我當初是迷了心竅!我早該給你們這對狐狸精下藥,該乘你們睡覺時劃破了你們的臉,該讓王丞相把你們千刀萬剮!你殺了我的侄兒,殺了我的侄兒!他救過你們,可你們卻殺了他!宋牙猶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動,喉嚨裡發出淒厲地叫喝,尖細如鬼泣,與隱約而來哭聲遙相呼應。樑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撲籟籟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麼?慕容衝突然沒了再問下去的興致。自圍長安起,不,更早些說,是自鄴都陷落起,有誰能記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誰能一一去過問呢?他分開眾人向樓下走去,腳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間。
皇上!該如何處置這人?慕容永的語氣裡,有些上了當的怒氣。
燒了吧!連同這宮殿一起燒了吧!慕容衝的聲音在廊間迴響,吹散了簷角密裹的蛛網。
沖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宮上空,本己朽敗的宮閣象紛飛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灰團。慕容衝永遠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鏡將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細緻的五官上,似一場諸天神魔狂野的歡會。所有的前因,後果,恩怨,輸贏,就在這一場歡會中滌盡。
皇上今夜在那裡就寢呢?慕容永道:尚書令本是安排下金華殿的,如何!
慕容衝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對高蓋撫慰一二,他卻懶得去領會他的意思,道:隨便吧!皇上,可要召見尚書令詢問搜察秦宮的情形麼?慕容永緊追上來問道。他緊逼不放的話象是一堆蒼蠅嗡嗡營營,吵得慕容衝頭暈。他發煩,撥劍來虛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斷了一切聲音。他眼光掃在慕容永驚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蹌後退,瞬間煞白的臉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張被風颳走的紙面具。
慕容衝漫步在秦宮之中,旁觀著三千殿臺,百丈樓閣中正上演著的熱鬧把戲。火光煙色的幕布上,可見到窗外拂墜的風華,牆間晃動的淑影。染血的玉帶化縷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汙紅的酥胸。傾翻的案臺上琉璃鏡觸地時奏響清脆悅耳的樂聲,妝盒傾出的蘊華擷彩叮零零滾入金磚縫中。甲士的刀光槍影無所顧忌的出沒,整個未央宮都在忽閃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禮,他無可無不可的隨著走了進去。有人為他解履寬甲,引他坐到床上。燈火爛漫,映得四壁煥然。他面前的案上,內侍宮女捧著食案一一延入,佈下酒食。突然咣地一聲,似有什麼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聲音響起,然後是一個女子尖聲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會受辱!慕容衝略為之震,留心看去,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被幾個親兵扭在地上,她身邊是一堆碎瓷,還有一泊黃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斷面白得刺痛了慕容衝的眼睛,他喝道:拉她過來!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衝眼前,慕容衝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頜。那是張濃豔怒綻的面孔,還有雙睜得渾圓黑白分明的雙眼,裡面有著凜然的銳意,讓慕容衝覺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動,企圖避開,可慕容衝五指略一用力,就將她攥到了眼前。看著她在恐懼中掙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囈語道:你是誰?卻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齧下去。
四下裡的人都避開了,女子在猩紅的氈上轉輾扭曲,皎白的肢體裹著絲絲縷縷的彩帛,隨著絕望無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紅,讓人難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躪一回。慕容衝一時覺得她是寶錦,一時覺得她是慕容苓瑤,一時覺她是許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無限的憐愛與無限的恨意交織,口中連連柔聲呼喚,可是卻絕不容情的將她摧折到了極處。女子痛楚的眼淚在他舌尖上滾過,那涼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齒間一片溫熱,有如水傾刻鼎沸,覺得連胃裡都被燙傷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衝慢慢抬起身來,看著她漸漸失神卻不肯合上的眼,探掌為她拂閉。多麼幸運的女子,慕容衝想:解脫得這樣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從床沿淋漓而下的血絲玷染在了袍角金邊上。他卻不覺,踱至窗前,喚了人進來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烏髮在他腳下蜿蜒而過,象醮飽了硃砂的銀毫,意猶未盡的將一筆拖得老長老長。
皇上,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看過去,只見小六在燈光之外行禮道:方才抓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符賊的親信張整,一個是那妖道,大人們想請皇上親自處置。
喔?慕容衝想:他們是想試試我是不是瘋了麼?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飲,喝道:傳他們進來!
兩人一前一後被踉蹌推入,慕容衝隨手將酒往他們面上潑去,欣賞著酒液在兩張臉上流動的樣子,帶著三分醉意問張整道:符堅死了,你如何沒死呢?張整甩了甩頭,有酒滴隨著他髮絲的晃動,在他面龐周圍蕩起淺黃色的光芒。他緩緩道:我等著看到你死,方好去報我主!
是麼?慕容衝很認真的點頭,道:你這想法不錯,可惜朕卻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讓你失望了!他擲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殺了!
親兵們上來,不理會張整我自己會走,放開我的叫喊將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長矛從他背後沒入,他帶著那長矛在晦藍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來的大魚。伴著那瀕死的躍動,傳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諫,臣無顏
聲未盡,便己跌伏於階上。
慕容衝將眼光收了回來,再問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廣大嗎?怎麼會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無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蝕去大半的星空中閃動,道:道人因為妄用法力,已遭天譴,現與凡夫無異。
慕容衝再自飲一杯,漫不經心的問道:是麼?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嗎?
不,我要活。王嘉的聲音淡靜綿長,沒有一絲情緒。
怎麼,想活下來殺了朕麼?慕容衝懶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兩步,俯嚮慕容衝,眼眸流轉出徹明的光,決然無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運,我活下來,是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頓時嗆住,慕容衝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王嘉的手指發軟,三番五次後方能說成話。朕的命運還有人不知道嗎?哈哈!你想救什麼哈哈!他在王嘉無語的凝視中狂笑發話,道:來人!放了他!
什麼?聽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這妖道傷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
慕容衝邊笑邊連連擺手,道:無妨無妨,這人居然以為他能救朕!這人己經瘋了,不足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沖到了燈火之中,駭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衝收聲厲喝,神情獰然不容推託,你要造反嗎?
小六噤聲,使了個眼色給親兵們,親兵們押著王嘉,隨他退避而下。等一離慕容衝視線,小六便悄聲對親兵們道:別放了他!將他押起來!可皇上親兵們遲疑著,小六打斷了他,道:我去找左將軍和尚書令!
高蓋與慕容衝得了消息勿勿趕來殿上,遙遙就聽到慕容衝的時而暴起,時而沒去的笑聲。他們推開親衛們闖入,喝道:皇上!
誰讓你們進來的?慕容衝冷而倦的聲音響起,伴著女子的喘息呻呤。
他們抬頭看去,慕容衝從一堆錦繡中鑽出,搖了搖頭,將散亂的發掠到腦後,露出兩道清瘦纖秀的肩骨,神色半夢半醒。高蓋突然心悸,側開眼低下頭去。慕容永大聲道:請皇上收回亂命,那妖道自當殺掉。
就是為這個?慕容衝哧地一笑,無所謂地道:殺就殺吧!
還有!高蓋鼓足了勇氣道:如今長安雖下,可秦餘孽竇衝等尚在左右遊擊,更有姚萇虎視在側,皇上宜奮發礪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時無聲,高蓋有些不安看向他,卻見慕容衝似乎在專注想著些什麼。他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惡作劇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著他,道:很好。姚萇這廝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這句話的尾音有著如瑟撥般的泌膚痛意,讓高蓋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聲道:皇上,如今我軍軍心渙散,定非姚萇之敵,怎可輕起釁端高蓋卻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牽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個月後的秋夜,高蓋與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億兆亮晃晃的冰絲將他們的身與心一起打得透涼。看著無邊無際湧來的軍隊,兩人都聽到了各自抽冷氣的聲音。高蓋側過臉來,沉重的盔甲將他的臉罩得如塗漆。你快走!我來擋一陣。他低沉的話音在貼耳的豪雨中要極費力方能聽到。
那你怎麼辦?慕容永大口喘著氣問道。臂上的傷進了水,鐵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
高蓋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語氣道:你以為我會戰死麼?不,打不過了,我自會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緊了矛,他本已渙散了的眼光瞬時聚斂,鋒薄的殺氣剖開了兩人間的雨點,落在了高蓋雙目之間。
高蓋看著他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盯著在姚萇軍衝鋒下岌岌可危的防線,喟嘆一聲道:我己經做了能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實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頓時氣沮,他渾身鬆了勁,垂首看著地下滾滾的泥漿。高蓋也不催他,昂起頸項,讓洶湧如瀑的雨水結結實實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聲嘈雜,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鬧大笑,一起毫無遮擋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亂如麻,反覆思忖後心知再已無回圜餘地,咬牙道:好,不過你還得答我,放了楊定!
行,我馬上就讓人將他交給你。高蓋絕無猶豫地道:你求我帶他出來,無非就是存著這想法罷了,我豈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蓋果然心思縝密,一搖頭道:不了,我與他見面,反生尷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蓋喚了個親兵來,讓他馬上去辦。他二人等著親兵覆命,一時相對無言。慕容永隔著水幕盯著高蓋深刻的側面許久,突然有了個難以抑制的衝動,脫口道:我想問你一句話!
高蓋渾身一凜,決然打斷他,喝道:別問!他有些躁亂地轉過頭去,對上了慕容永過分醒覺熾亮的眼睛。他極力控御著自己,又將視線投入到了鐵風血水沸湧之處,用漸漸冷透的聲音道:別問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話我會將你一起送給姚萇了。
慕容永看著他策騎沒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漸漸昏昧一片。危機迫來,他終於向著身後的親兵道:我們快走!
喊殺聲漸漸被他甩脫,慌不擇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後盡是嘩嘩的雨,永無休止般隔去世間的一切。天地中充斥著的寒意一齊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緊緊地抱著馬頭嘶聲嚎叫起來。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頭一次這般放肆意痛哭,卻連身後半馬之地的親隨也不會聽到。這是多麼孤獨的絕望呀!
多少年來,他一直追隨著那人,為他的意願而戰,活得單純快活。可就在此時,他環顧潑墨似的雨,頭一次想:從今後,我得為自己打算了!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覺得身軀深處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沒有徑歸長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蕩蕩的阿房城。他衝進去將睡得天昏地暗的刁雲搖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跟我走!
刁雲懵懵懂懂地盯著他,一時似還認不出來,含糊地問道:幹什麼?幹什麼?慕容永猛猛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道:都他媽過去半年的事了,還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長安去!
上長安?刁雲揉著自己的額角,皺眉道:皇上不是讓我呆在家裡思過麼?
思屁的過!慕容永手上強行用力,將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雲掙扎著叫道:我走了,阿房歸誰守?貝綾帶著小皇子還在這裡呢!
自然是一齊帶走了,前幾個月長安亂得不行,又缺糧,如今差不多安穩了,也該全搬過去了。慕容永一面說一面將蒙塵的盔甲長槍扔到了刁雲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著和貝綾親熱起來方便!刁雲一面抱怨著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穩麼他穿戴整齊,手中握緊了槍,聲音卻一下子凝重了起來:要是安穩的話,你來找我作什麼?他回過頭來,目光深沉地盯著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釋地道:走吧!
他們點清了阿房裡的兵馬時,接貝綾的小車也出來了。慕容永撥開簾子,貝綾抱著慕容瑤,向他微微行禮。慕容瑤已經開始呀呀學語,小小的面龐象是白糖澆出來似的,盪漾起甜絲絲的滋味,讓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觸碰一下。
貝綾比起從前來,愈發靜了,眼睛象兩朵黑色的蓮花在氳氤的湖霧間沉睡,漫出溼潤的青氣。慕容永猶記得追符堅不果後回到阿城的那個夜晚,她在他臂彎間小貓似的瑟瑟發抖,零碎地說起寶錦的樁樁瑣事。然後翻來覆去地問:你說她走得安心嗎?慕容永無從置答,只能一次次讓她慘痛地尖叫。次日醒來時,枕邊亂髮中的她就變成了眼前的模樣。
慕容永鬆手,簾子的陰影落下,將貝綾埋入了暗處。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馬,對眼神一直隨在他身上的刁雲道:出發!
愈來愈大的嘈雜聲將慕容衝吵醒了,他腦子裡白茫茫的一片,竟什麼都想不起來。
皇上醒醒!小六的聲音在他耳邊急促地扇動著,冰涼的氣息貼上他乾裂的唇,一杯久違的清水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開了,三分寒息的風在他的面上捲過,捲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來積下的酒意。慕容衝終於睜開眼,撲面而來的,是金流蘇拂掠的墨藍天宇,上面有一顆一顆纖細的冰晶閃動不停。他身邊的女人們慵懶地轉動著嬌軀,發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動間濃郁起來。
慕容衝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麼時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強站起,揉著散亂的發,有些怔忡地問道:怎麼外面沒有下雪麼?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渾圓,結結巴巴地道:可現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麼?他也有些發怔,此時外面的吵鬧更響亮了,似是隔著幾重殿宇,可還是清晰可聞。
皇上!皇上!皇上!
我們要回家去,回家去!
他蹙眉問道:外面是怎麼回事?
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幾日下令說要永留長安,分發器物與弟兄們築室開耕,可大家不情願,這時來向皇上求懇了!
喔?慕容衝發力去想,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是韓延提議的,說是關中宮室城池善備,何必非回關東,不若就讓部下安心落戶為好。他當時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隨口答應了。只想了這一會,他就覺得頭又痛了起來,象有把銀銼子在枕後蹭動一般。他的眼睛轉過一圈,如獲至寶的抓到了一隻酒壺,晃了晃,猶有大半,忙傾入口中。他這才舒坦了些,便有氣力叫道:將這些人趕走!聲音裡與其說是極其震怒,不如說是極其不耐煩。
皇上!小六卻不出殿,反倒亢聲進言道:當初皇上召臣下們起兵時,是答應我們回到故鄉的。若是終歸要落戶關中,我們為什麼要打戰,為什麼要死去那麼多的兄弟?他強忍,可卻還是忍不下哽咽之聲。
混帳!酒壺砸在案几個,慕容衝昂起頭,眼中有著虛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嗎?
小六抹著眼淚跪在地上,道:其實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麼要緊。可我看不得皇上現在的樣子,只盼著皇上能幹什麼,振作起來突然有馬嘶清厲,一時壓倒了所有的喧譁,小六側耳略聽,突然不知是驚是喜地叫道:皇上,你聽,連卷霰雲也在進諫呢!
慕容衝怔住,留心去聽,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雲戰意熾烈的呼喚。他昂起頭,讓星光從眼中濾過,突然又冷誚地笑起來:朕要做什麼,還由不得你來教訓吧?他驀然喝道:你滾!朕再不要見到你了!
小六愕然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似還想說些什麼。慕容衝的斥聲又向他矇頭蒙腦地蓋過去:還不快滾!小六踉踉蹌蹌地跑起來,在檻上絆了一跤,卻又爬起飛奔而去。
慕容衝收聲看著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燈火透過了簾隙將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張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朧的光影飄忽不定,完全無法捉摸。一節玉臂從水紅的緞子中探出,圍在他的腰上,溫熱中飽含著邀約的氣息。外面的喧譁聲少了許多,似乎有人在那邊大聲地喝斥。卷霰雲好象讓人捕住了,萬般憤怒的咆哮也漸弱不聞。慕容衝愜意地倒回榻上,女子發出連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軀都纏了上來。
突然間錚錚錚三聲,象是有人在敲擊著鑲在天幕上的星子,那麼遙遠高寒的聲音,卻又好似深深地鍥入腦子裡面。慕容衝頓時醒得分明,雖然是極不情願,依舊不自由主的爬了起來,將猶自不肯放開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後幾步跨到了窗前。
拂開亂披到臉上的流蘇,他看到對面樓閣上一團忽聚忽散的素輝,當中裹著個道人,卻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滿月之中。他十指在憑空緩撥,有如玉蘭花瓣舒捲斂放,然後就有如箏如磬的樂聲傳來,每個調子都彷彿在他身上紮下一針,讓他禁不住的微微顫動。
鳳凰鳳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瀉般淹沒了他,一個又一個浪頭,重重擊在他的胸口上,眼前盡是閃閃爍爍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雙目。何不高飛還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
慕容衝隨手抓住案上的銅壺,昂頭盡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頰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擲出。一道黃澄澄的虛影划著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厲彗。王嘉靜靜地站在那裡,並不閃躲,可黃影卻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側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戲時的鑼聲般熱熱鬧鬧響了好一陣,方才鐺地一聲,落下地去。只餘下粉柱上一個怪誕的汙跡,象是個惡毒嘲笑著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懸在了道人肩旁。
誒!王嘉長嘆一聲,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真的不肯聽勸麼?
滾!慕容衝惡狠狠地吼道,就連已經回暖的夜空也被他這麼一聲給凍住了。
罷了罷了!王嘉搖頭,周身的皓光搖得有如星散,化作兩道羽翼振舉,飄飄然掠過了一重殿宇。四下裡都有人發覺了,一時奔走號叫聲四起。
貝綾躲閃在一叢矮灌後,看著急驟的步伐接連從身前掠過,不由再往懷裡看了看,慕容瑤睡得正香,小臉如同悄然開放的曇花般靜謐。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著那些火把吵嚷聲漸漸遠去,方才鑽了出來,向著金華殿而去。
胸中積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氣象火焰般燃在了貝綾腳下,託著她飛騰般奔跑。似乎仿然糾在她身側的危險卻讓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竄出來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見他不可!她雖然只是呆在後宮裡撫養孩子,可卻不會不聽到一些散淡言語。她知道鮮卑人都不願流落關中,不滿的情緒已如干柴將化烈火,而懷攜火種待發的人實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關東已是根深蒂固,慕容衝不願前去仰人鼻息。這是個死結吧!
可貝綾覺得她可以解開這個死結!
她深深地吸著清冽的空氣,金華殿前百級的石階彷彿也可以一躍而過。那面前的殿門後就是這孩子的父親!
貝綾再看了一眼臂間的孩子,便是一個路人也會忍不住愛憐的吧!她不相信,一個當父親的,會對面對著如此可愛的孩子而無動於衷。她反覆唸叨著自已揣摩了無數次的話: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終會殺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會幹出屠殺親族幼兒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亂軍之中,可就難說了。你就算死,可死後也得有面目去見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滿殿飄搖,很多女人的嬌呤繞樑而來。象是有什麼鬼怪守在那裡似的,一股惡寒讓她畏懼,可她卻咬破了唇,不管不顧地踏進了殿門。
這是她用心血養大的孩子,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決不會容許慕容衝害死他的,她決不會允許
嗬這是什麼叫聲?象呻呤又象滿足,象譏笑又象痛苦,象解脫又象是沉淪。她這時才發覺,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輩子未聽過的的嘈雜撲面而來。貝綾幾乎是被神意點化,才能在那千鈞一髮的時機閃入湘綠色的屏風之後。
有人在狂叫往那裡跑!這是誰的聲音?貝綾是聽過的,就在她想到是韓延!時,屏風上無數個交錯的頭影間劃過一道如戟的血色。突然,所有的人影與叫聲都凝住,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滾到了貝綾足下。貝綾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個人慢慢地蹲了下來。
她看錯了嗎?
翠瑩瑩的一團光暈中,慕容衝秀雅的面孔噙笑而臥,鮮血拖在他頸下,卻奇異地沒有沾上他的面龐。他象是淹沒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恆地封印於整塊的翡翠玉中。他舒展開的眉頭,象雪絨花一般,帶著暖暖的、清新的氣息擁住了貝綾。貝綾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已懷裡的那張小臉,頓時被千萬根電鞭抽中了,攣縮成一團焦炭。她覺得自已狂亂的嘶喊已經震破了這座宮殿,屏風,眼前所見如同一口墨綠的深潭,被天外飛來的巨石砸中,飛濺成千滴萬片,在整個寰宇之間以比風還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來。
再之後的日子貝綾回想起來總結成一團亂麻,無數的人來人往,刀光劍影編成了一面詭麗瑣細的錦氈。她在此後的一生中,用了幾千個日子趴在上面無論細細的辨認,也無法認出是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就連慕容永自稱數十日不離她身側的勸慰也全不能記憶。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個夜晚,有人從她懷裡奪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後又在一另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晨,將他化作了御床之下的一團支離的血肉。她看到刁雲提著長槍,面上全無神情地凝望著這一刻。她撲上去,卻被慕容永攔在了眼前,是那時她傾盡全力地咬著慕容永,永不停頓地尖叫道:他是你的衝哥的兒子,是我的公主的兒子!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
慕容永的頸項裡面,兩排貝齒深深地鍥了進去。他與刁雲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又被一束灼烈的陽光切開了。
長子的慕容永後宮裡有一位瘋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時間,終於艱難的弄清楚了慕容衝死後的混亂不堪的西燕形勢。韓延殺了慕容衝,雖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鮮卑貴族,因此擁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隨,改無昌平。
慕容氏宗族雖然一時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勢力遠大於他,慕容桓與慕容永殺了段隨,立宜都王子顗為燕王,改元建明,帥鮮卑男女四十餘萬口去長安東返。慕容恆的弟護軍將軍慕容韜,誘走顗,企圖擁君自重。慕容恆氣怒,與武衛將軍刁雲帥眾攻韜。慕容韜敗,慕容恆立慕容衝之子瑤為帝,改元建平,為慕容衝上諡號為威皇帝。
可這時,慕容永聲勢漸大,為眾心所向。他雖早有自立之心,卻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個慕容氏近枝親族在,他的地位,就將不穩。因此,他必得殺了慕容瑤。後來又立慕容泓子忠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稱太尉,守尚書令,封河東公。終於勉強的安定下西燕這個怪誕的政權。他在東返途中聽到慕容垂已稱尊號,不敢再前進。不多時他倒底還是授意部屬殺了慕容忠,擁他即位,並都長子。
自然,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而在此時,在貝綾絕望地將牙齒鍥進慕容永脖項時,離他們十里地處,陳辨正抱著那個雪琢似的娃娃手足無措。他耳邊迴響慕容永託小六傳給他的話:對不起了陳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於你的。可一時實在找不到別的孩子了
他幾番舉起欲摔,終於還是頹然地坐倒在地。許久許久後,那娃娃在他的掌心甦醒了,兩顆春夜般的眼眸在轉悠一圈未能覓到熟悉的身影時溼潤了起來。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星辰似的墜落在了陳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陳辨混濁的淚水也終於忍不住壓眶而出,撲籟籟落在孩子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