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衝在白渠大戰後次日一早前往長安。因為大部騎兵都被高蓋帶走,他手邊只有韓延的一萬騎和原先慕容永手下部分騎兵,餘下都是步卒,無論如何也不能走得很快。這一路上來,並沒有接到高蓋軍中的消息,雖然接連擊潰一些秦軍散兵,可也未能找到符堅的明確行蹤。臣下都道秦軍新敗,高蓋身邊俱是精騎,人又持重,便是小小遇挫,也不至於出什麼大岔子。慕容衝其實也是這般想法,但是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慮,如同此時滿地翻漿的泥濘,沾乎乎的,裹在了他的心上。他終於忍不住,冒著再度分兵的危險,從不多的騎兵裡面,拔了三千騎,命慕容永率領,前去探看。
三日之後的夜裡,慕容衝被叫醒,看到的是慕容永蒼白的面孔。
全軍覆沒?慕容衝倒後幾步,跌坐在氈上,兩眼有些發直。
是,尚書令本已經攻入長安城,可是卻讓竇沖和李辨前後夾攻不得不又退出來。他不死心去攻渭北諸壘,想截斷符堅逃歸之路。可符宏早有準備守得極嚴,一時未能得手,符堅歸返又極快,竟讓他們合圍上了。
慕容衝聽著慕容永猶喘息的稟報,不自覺地晃了晃頭,將凌亂的髮絲甩到了敞開的上衣領內,似乎希望自己還在夢中。他茫然道:他死了嗎?不,慕容永道:尚書令被臣救下來了。還活著?慕容衝此時已經醒得清楚,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喝道:他還活著幹什麼?皇上,慕容永應手勢給他取過甲冑來,道:他此時正在幫臣擋住一夥秦軍,讓臣能得以來報訊,秦軍前鋒距大營已不足三里!
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是因為震驚過度,慕容衝倒沒了言語,急急甲出帳。這時圈中入眠的萬馬已經被不祥的氣息驚動了,此起彼伏的嘶鳴在冷冽的空氣中盪開,由前至後,一座座帳蓬在詛罵與詢問聲中揭起了皮簾,兵丁們不穩的身形中猶殘有三四分夢中意味。
慕容衝將情形趕緊對著趕來大帳中的將領們說了,下令做好準備迎敵。營寨兩側本已紮下拒木鹿角鐵藜蒺和陷馬坑,他便讓長矛兵在其後佈陣,將所有的弩弓都集中到正面秦軍出現的方向。
隨著他一聲聲冷峻而略帶躁意的喝斥,大營裡頓時如同蜂巢蟻穴般動起來。這時敵情不明,尚還不得知秦軍來了多少,若只是與秦軍前鋒猝遇,那手頭騎兵尚可一戰,若是符堅大軍已到,便只能據陣地堅守了。慕容衝見兵丁們雖然慌亂,但還是大體有條不紊的完成了他的意圖,於是略點頭,便對慕容永道:由你去領騎兵營頓了一下,似乎是方才想起的加了句,韓延的副將若有絲毫推阻,便殺了他奪過兵權來!
慕容永遲疑了一會,方才答道:是!他心中打鼓,覺得慕容衝此時疑心也未免大了些,若是在這當中還鬧起內訌來,只怕是要一敗塗地。好在韓延的副將並無什麼異議,很乾脆地道:未將聽從左將軍之號令!慕容永方鬆了口氣。數萬騎兵牽馬上馬的嘈雜正烈,谷口方向,已有一彪人馬急嘯而來。
隨著慕容衝的一聲清叱,弩弓的弓弦被全力壓下,弩箭化作密不可分的一團厲風,向著秦軍裹卷而去。前頭的秦軍象迎面撞上了透明的冰川般,硬生生地從馬上跌下。在打頭的二三十騎混亂成一團後,秦軍發覺了燕軍已做好準備,於是撥轉了方向,從側翼削來。
兩翼矛手在數千騎轟地聲中,忍耐著恐懼,將長矛竭盡全力的刺出。飛跨過前面的陷坑拒馬槍的少許悍騎被串在了矛上,矛兵們自身也被那加力狂奔後的巨力震得狂吐鮮血,胸口深隱下去,然後兩肢亦曲,在連串的格格聲中,破碎扭曲後軟倒於地。受傷的秦軍馬匹瘋狂的翻騰,將深扎入地下一尺的拒馬槍也踹得鬆動起來。
慕容衝立在搭起的臺上,一眼也不去看就在咫尺的攻守。他的雙眼,一瞬不瞬的環視四方。此時最要緊的是能判斷敵軍有多少人馬,能戰能守只在一念之間。秦軍的衝鋒已是三度,原先堅固嚴謹的陣地了開始有了些殘破之處,只怕是很難再度抵禦騎兵的下一波攻擊。慕容永第二次讓人向他請示是否要騎兵出擊,他見只這支人馬,不過六七千的樣子,再無旁的異象,終於下定決心,道:出擊!
忍了許久的燕騎從箭陣中一躍而出,秦軍因為連戰不克,聲勢已沮,在銳氣方盛的燕騎衝鋒下,有些抵擋不住,收縮後退。慕容永看著眼前狀似紛亂的秦騎,有了一絲猶豫。這些秦兵雖退卻並不見彼此阻擋,自相踐踏,不知是否在引誘自已追上去,但如有擊潰敵軍的時機誤過,只怕就再也脫身不得。他一時難以決斷,便沒有強行勒止手下兵將。燕騎正盡情斬殺散落於後的敵人,已衝去三四百步距離。突然谷口中又有秦軍殺出,慕容永身上一痙,怒喝道:快!快!撤回來!然而兩支秦軍恰成鉗勢,正是最有利於利夾擊的方位。慕容永手在發抖,近乎絕望地看著那谷口中衝出的秦軍,向自已照面逼來。
可就在這時他覺出了有些不對,一名燕兵本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埋伏嚇得不甚靈光,那打頭的秦軍可以輕易將他一斬而落的,卻在緊要關頭歪倒。那燕兵乍過神來,胡亂遞出一刀去,秦軍居然應刀而落。燕兵看自已手中的刀,上面點血未沾,不由莫名其妙的呆住了。
那些秦軍起初看來是為了防止箭陣而顯得散亂的陣形,這時卻讓慕容永心頭生出一絲不實在的歡喜。而這絲歡喜,在看到又一隊騎兵追逐著從谷口散出的秦軍而來時,迅速的膨脹起來。而當一支箭從一百五十步遠處射出,挾著嗚地尖呤,貫入一名逃竄秦兵後背時,慕容永終於忍不住咧開嘴,露出今日的第一個笑顏,撮指在唇上,嘯歌一聲。
谷口處有悠長淳和的一聲哨音回應,然而與這哨音的節拍絕不相合的,是連珠似的箭支,迅如電掣,支支扎入逃竄的秦兵後心。刁雲!慕容永心懷大暢,這箭射得如此有力,他的傷勢想是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永放聲大笑,喝道:跟我來!於是率軍銜尾追向先頭的那隊秦軍。而刁雲亦向那秦軍側面奔襲,放任那些原在穀道中埋伏、已經潰散的秦軍沒頭蒼蠅似的撞到嚴陣以待的燕營箭陣上。
這時慕容永與刁雲兩軍夾擊,恰如方才秦軍對慕容永之勢,不多時就已殺得秦軍大潰。慕容永在混亂成一團的秦軍後陣來回衝殺,已經斃敵逾十,終於消去一腔悶氣。他看到刁雲的皺眉喝斥的面孔,一面叫一面衝上去,卻見刁雲正在與一名秦將打得激烈。慕容永方才隱約覺得那秦將有些眼熟,就聽到他暴喝一聲,舍了刁雲向自已撲來。慕容永先怔後笑,吹了嘹亮爽脆的一個口哨,拍馬上前接過他的一槍,道:是平原公麼?久違了,貴體無恙呀?
小賊!符暉兩眼中似欲噴出火來。兩槍在空中緊挨著交錯而過,竟是以命換命的打法。慕容永卻不想和他拼命,撤騎讓開,口裡卻不肯讓步,嘻笑道:那日灞上一別,未能拜領平原公的賞賜,小人一直愀然不樂呢!
這言語讓符暉面色蒼白。他一言不發,手上卻是一槍緊似一槍,向著慕容永周身招呼而去。符暉不受激,到是慕容永自已想起當初符暉在鄭縣一戰後對他的千恩萬謝,越想越好笑,不知不覺有了些心浮氣躁。符暉覷準一個破隙,斥喝出槍。慕容永竟沒能招架住,眼見那一點如螢的槍尖向自已眼上飄來,不由大驚,全力下鞍側身,一時間只聽得到槍尖勁刺的尖鳴。突然殺氣一頓,他聽到在一旁掠陣的刁雲驚叫出聲,符暉悶哼退開。慕容永的馬匹帶著他連連退開十多步,方才能讓眩暈的眼睛清明起來。他看到擋在自眼前之人,卻不是刁雲。他先是一怔,繼而又是大驚,叫出聲來:段隨!
那人回身,鬍子掩了半邊臉,甲冑全無,戰袍髒亂不堪,象從野人堆裡爬出來的,果然是段隨。他大模大樣地笑道:自然是老子,否則誰救得了你這條小命!刁雲跑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背,看他無恙,僵硬的兩頰也平緩下去。慕容衝有一肚皮話,這卻不是詳問的時機,只簡單打了個招呼,合兵一處,欲要將這支秦軍整個包圍起來。
符暉己知不敵,萬分不甘地回頭看了一眼,撥馬返身逃走了。他的衣甲在前面亂馬紛紛中浮現了兩三下,就不再看得到了。追逐出了三四里地,依然未能將他們聚殲,刁雲唯恐有失,便向段隨和慕容永提議收兵,兩人斟酌了一下,便也同意。
回去的路上,刁雲和段隨把事情和他一一道來,原來段隨那日與慕容衝失散後,不敵秦軍,帶著一二千人落荒而逃。符堅急著去追慕容衝,也沒有費力搜殺他。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涇陽境內無所事事的閒逛,順便也收拾起了二三千散兵。刁雲本來是和小六等幾人躲起來養傷的,恰符堅敗退,從他們藏身的地方經過。他們幾個休養兩三日,多少好了些,便潛躡於後,與段隨相遇。他們得知高蓋大敗,於是也兼程趕來通報,正好撞上了那支理伏在山谷中的秦軍。
慕容永突然想起來,急問道:那尚書令呢?他方才在那邊為我們擋住了秦軍,你可救下他了?救是救下來了,就只怕他情願我們不能救他下來。刁雲嘆了一聲,他傷勢未愈,面色本就黯淡,此時更加難看。段隨在一旁道:勝敗仍兵家常事,皇上自已也打了敗戰的,不會責他過甚吧?慕容永聽他口氣,看他滿腮亂顫的鬍鬚,覺得他對於慕容衝在仇班渠中扔下他逃走,總有三四分怒氣難消。這連刁雲也聽出來了,他道:當時情形,你又不是不曉得,若不是皇上一走,引得秦軍追去,你又如何脫身?
段隨住了聲,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頭看去,原來已經到了營寨之前。他們下馬,交給兵丁侍弄,再走上幾步,就見到慕容衝負手立於寨門內一箭之地,眼神變幻不定,高蓋跪在他面前,渾身浴血。小六站在高蓋身後,一幅惶急無措的神情,見到他們幾個,方才略為鬆了口氣。
請皇上赦尚書令之過!慕容永刁雲和段隨三個一齊跪下,大聲道。
慕容衝本只是靜靜地瞅著高蓋的,卻好似被這一句求情給激怒了,眉心皺起,瞳仁的越發黑不見底。你倒還有命回來!他咬著唇笑,不緊不慢也不大聲地道:朕交給你的三萬鮮卑子弟呢?他們現在在那裡?
請皇上殺臣以儆效尤!高蓋話聲乾澀,象一個字一個字從磨出來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團汙跡在漸漸擴開,隨著那汙跡的來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鮮血一縷縷,分外醒目。
慕容衝在他身邊來去轉了兩步,盯著高蓋,氣息粗重,殺你?殺了你就能賠回我三萬大軍?你有這麼金貴?你走時我是怎麼跟你說的?讓你一擊不中,休要戀戰!你倒好,你本事大著!有主意!好氣魄!這個位子,你來坐好了,我那裡敢處置你呢?他一句接著一句,愈說愈急,辭氣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個念頭,倒底是兄弟,他訓起人來,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麼。
不由想起來,他從未見過慕容衝這麼對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頭看他神情,只見他顴上和唇上泛起紅暈,瞳子黑亮,正是痛快無比的樣子。他突然起了個念頭,似乎他很願意有這次敗績可以用來斥責高蓋似的。這念頭荒唐無比,他馬上搖搖頭,從腦子裡甩開了。
慕容衝這番申斥,旁邊的人聽著,都有些不平。因為低估了秦軍回長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這卻是慕容衝自己的失誤。可高蓋卻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臉來,好象在苦笑,眼底深處又隱含一絲憂愁,面孔蒼白鎮定,無怨懟亦無羞愧,有種近於死的寧靜,似乎那些話,一句也沒有聽到他耳中去。刁雲實在聽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話聲裡,高蓋保持著那種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隻無形的手託著他似的平緩安然。尚書令!周圍的人一直驚叫起來,打斷了慕容衝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卻又頓住了,眼光一齊凝注在了慕容衝身上,他靜默立在原地,似乎餘怒未消,又有一絲猶豫。
高蓋胸前的血跡在地面上愈洇開,有什麼綿柔透明的東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覺得鼻尖上一涼,他用指頭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見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頭去看時,薄軟的雪片如輕紗似的,已經一重重半掩了峽谷叢林,越發顯得幽暗冥深,兇險莫測。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話頭來,他狀似輕鬆的上前行禮道:秦軍不久就會來了,大軍快些起程吧?然後看了一眼圍在高蓋身邊的刁雲和段隨,道:如何處置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說吧!
本以為還要費此口舌的,可慕容衝好象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點點頭,便大步向自已帳中走去。見總算將此事揭過,所有人都是鬆了口氣,便開始準備撥營。騎兵們倒是全副裝備,不需多理,但是三萬步卒和箭手動起來,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軍從後掩襲,如何探路,糧草輜重怎生處置,都得邊動邊籌劃。幾個人一面聽著慕容衝接連不斷的遣人傳話,一面應付各位偏將軍裨將軍林林總總的問題,忙得腳板生煙,不知不覺竟是渾身冒汗。並遣快騎往報慕容桓,讓他做好守備之務。這數月來他一意經營阿房,宮內建了多道牆壘,更備有數月來儲備的所有糧草,只要進入,當可無慮。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極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著總有辰正時分了,慕容衝看到了涇水瑟縮於雪風之中,方才長吁一口氣。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煩躁,一路下著雪,三萬大軍的足跡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時他們所恃的,只唯有一個快字了,於是他再度否決了要求停軍休息的請求。又趕了兩個時辰,當阿城的城壘在他們面前打開,慕容桓放下心來的笑意從那上面現出,燕軍不約而同的發出放鬆的嘆息。此時,另一種聲音壓倒了這嘆息,傳入了燕軍們的耳朵。一時萬眾色變,駐足後顧。那聲音如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轉眼間就看到金色大纛從白中泛青的陰雪晨空裡招展而出,似乎世間顏色都被它奪盡,只餘得這天地蕭落。
慕容永與刁雲對視一眼,上前道:請皇上下令我二人出擊,阻得秦軍片刻,使大軍可以安然入城。慕容衝卻搖頭,道:你們先入城。對小六道:速去通報左僕射,讓他大開城門。
是!慕容永與刁雲彼此對望一眼,應聲而去。
慕容衝讓部分步卒就地設置拒馬,排下陣勢,其餘的循序入城,並不露出趕急的樣子。秦軍看到慕容永與刁雲的動靜,顯出現了一陣騷動,似乎想馬上追過去,卻又被約束住了。慕容桓趕出城來,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嚮慕容衝行禮便一把拉了他道:請皇上速與臣一同入城!慕容衝掙開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衝沉靜的眼神讓他漸漸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軍,也收了聲站在慕容衝馬畔。
這時燕軍若急於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軍便能殺至。到時兵卒在恐懼之下,必然自相踐踏,亂成一團,恐怕還會阻止城門的關閉。雖然阿房周遭三里內,都有明碉暗堡,設下弩箭陷坑鐵蒺藜,可這時因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擋住秦軍,反而阻礙了自家兵馬的進入。但秦軍並不清楚阿城內的兵力,他們也知道阿城這數月來經燕軍精心佈置,多少有些提防,這時他們偽作鎮定,擺下這個空城計來,只怕反而能噓得秦軍不敢輕入。
步卒們在將校的彈壓下,強忍下拔腿狂奔的衝動。行列在遠處看來甚是齊整,可近處細瞧,卻個個瑟瑟發抖。那秦軍中終於忍不住有一支人馬離陣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卻聽得慕容衝道:我們進去!起先他以為慕容衝是終於怕了,可那聲音依舊鎮定,他在想了一刻後也明白了慕容衝的用意。知道這一來,更啟秦軍疑竇,馬上延身引請,慕容衝一行就在秦軍鋒鏑之前坦蕩蕩轉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搖,徑往阿城中去。秦軍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緊衝進來,而就在可以達到阿城最外圍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卻又被鳴金聲召了回去。
慕容衝聽著秦軍中囂鬧的聲音,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問道:城中可佈置好了?都已盡全力迎戰!可若是誘秦軍入城內交手,慕容桓猶豫了一下,道:臣並無勝算。慕容衝點點頭,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說話間他們已經入了城,下馬登上城頭。
慕容衝站在城頭,看著秦軍所在的方向。數萬大軍靜默如亙,旆旗一面連著一面,絢爛得有如西天錦雲,綿延無盡。其後萬千槍尖上閃爍出的銳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壓在他眼中,讓他情不自禁的細眯起來雙眼。可是數萬雄師此時如囚籠中的猛獸一般,笨重而又拘謹,那巨大的軀體內當可殺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縮縮中,一點點耗去。
你還敢攻進來嗎?符堅!慕容衝看著這一幕在心裡發出一連串的笑聲,象這個雪晨的氣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時手握重兵,白虜小兒在你面前全無防範,你在猶豫什麼呢?你在怕什麼呢?他渾身的血象烈酒一樣燒得滾熱,他盼望著符堅當真會衝殺進來,在這樣一個明淨的早晨來個乾脆的了斷,似乎是一件頗為愜意的事。想到到符堅此猶豫怯懼的眼神,慕容衝就已經有種極境般的歡樂,這種歡樂比起一槍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時所有的將領,連同重傷未愈的韓延和方才清醒過來的高蓋,全都聚集在了城頭上。慕容永與刁雲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側,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覺的扇動著,一團團的白氣,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個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見分曉。慕容永被這種凝滯的懼意給壓得透不過氣來,忍不住緊緊盯著慕容衝,想知道他有幾成的把握。慕容衝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無色,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劍而立,卻有種清雋不勝之態,彷彿與只是這盈滿風中的雪花凝結而成的一個虛渺的影子。
這時突然聽到女子的嬌啼之聲,讓城頭的精神繃得快要斷開的人都是一驚。他們看過去,只見貝綾被幾名兵丁攔著,秀髮散亂,面頰通紅,焦急萬分的向著慕容衝看來。慕容永看了慕容衝一眼,見他沒有讓她上來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沒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貝綾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說句話!不行了?慕容永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脫口問出,什麼不行了?貝綾聽到這話,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無可忍的口氣,狠狠地搖著他的手臂道:她難產!
難產?慕容永和舌頭和腦子一直打結,而攔著貝綾的兵丁聽了這句話,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說還有兩個月的嗎?貝綾眼淚已經湧出來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聽到失利的消息,受了驚嚇,因此就你千萬得幫我遞這句話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說到這裡,多時的憂急終於讓她整個人不勝其荷地軟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聲將要從她口中發出時,慕容永及時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邊道:我去跟他說去,別急,好吧?貝綾平時的鎮定幹練已經完沒了,順從的頻頻點頭,靠在積了雪的城堞上,眼裡是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幾步,到慕容衝身邊將事情原委說了,慕容衝蹙了眉頭,往下一指,那邊秦軍猶在蠕動不休,難測下一步的行動。這種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開?他看了一眼貝綾,道:讓貝綾回去等著,若是秦軍退去,朕自會去看她。刁雲在一邊聽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離開,讓未將去聽聽她要說什麼吧?這要求簡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沖和慕容永都睜開大了眼看著他,他卻渾似不覺。刁雲從來都是個無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來,那種溫厚的神情就分外讓人難以拒絕。慕容衝怔了一下,吐幾個字來,那你去吧!
刁雲方才下了城頭,金色大纛開始動彈了一下。城頭的人都繃直了身軀,氣息窒在喉嚨裡,腦子裡都有些發懵,可在下一刻,卻又放鬆了下來。那金纛向後轉去,燦爛的光芒顯得有些落寂和委屈。龐大的秦軍隊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緩慢而凝重。他們每走一步,城頭上的人氣息就會悠長一分。慕容衝看著符堅的消失,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多些。可隨著秦軍最後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虛妄的熱度已盡從慕容衝身上褪去,渾身都是涼颼颼的,想是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雙腿才開始發軟,象是支撐不住身軀,有點想不管不顧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來,心道:原來我居然還是怕死的。
這時諸將心思大定,彼此對視,無論平日裡和與不和,都笑得極是友善,頗有些彈冠相慶的味道。慕容衝對慕容桓道:尚書令與右將軍都有傷在身,防守重任,盡委卿了!慕容永聽到他又以尚書令稱呼高蓋,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牆角的高蓋,淡淡的笑著,卻似有些淒涼。慕容桓應命後,慕容衝又對慕容永道:你速領騎軍一去,躡秦軍之後,觀覷去止,小心從事!是,慕容永答應下來,自去領軍。
慕容衝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覺得有幾分牽掛,於是帶了小六等一干親衛,徑往後宮去。說是後宮,其實也不甚嚴密,只是將最內面的兩重殿子隔開了設下關禁,裡面也不過二三十個女人。他也沒有冊封過什麼后妃,多少是因為這個皇帝,他自己當的也不怎麼認真。這一年擄來的女子不少,慕容衝大都賞了下面,自己只是偶爾留上一兩個。穿過兩道青灰色的冬柏夾成的小道,貝絹住的院子已經在望。裡面女人們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來晃去,吵鬧聲中有一絲異響分外醒耳。
慕容衝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過了許久,聽到小六他們在身後雀躍起來,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裡說了句:啊!沒有聽錯,是嬰孩的哭聲,是我的兒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幾步,卻見殿外一株光禿禿的大柏樹下,刁雲盤膝坐在雪地中,昂頭張大了嘴,象是在發呆,任那些雪片掉進他嘴裡。他聽到步伐,低下頭,看到是慕容衝,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誕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衝正欲直衝進去,卻又想了起來,側過臉來問他,道:她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刁雲垂首,道:即然夫人無恙,就請她親自告與皇上好了!慕容衝覺得這是道理,於是點頭,勿勿進殿。殿外間站滿了女子,聽到通報齊齊跪下,歡天喜地鶯聲燕語的道賀響成一片。慕容衝尚還在被一屋子錦緞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經送到了他眼前。
那絲綢文繡中一張小小的紫紅色的面孔,只有他拳頭般大,聲嘶力竭地哭個不休,彷彿已經知道他所涉足的這個世間是何等苦楚。一片說笑聲中,有個聲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給皇長子起個好名兒呀!
皇長子麼?慕容衝看著抱孩子的貝綾喜極而泣的笑臉,腦子裡猛然現出了慕容苓瑤的面孔。若是她還活著,此時這孩子定然會被她抱在懷裡吧?一剎那周遭彷彿有玉磬金鐘聲鳴響,雜夾著浮游的香花,渾非人間的清輝一點點暈開。等那光亮略為收斂後,群姝們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側下身去,發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著鳳仙花汁的五指,將髮絲掠到了耳後,側過來的眉眼,盈盈笑著,道:鳳皇,好可愛的娃娃!不過,比起你小時侯來,還是差著一點!
是她呀!那眉目間一團燦爛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後的春陽,卻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腦中搜尋,終於往十二歲以前的記憶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來你回去了,枉我還為你擔憂。慕容衝終於放心的笑起來,伸手去擁抱她,可卻穿過了她的身軀。他的指頭從漸漸變淡變薄的虛影中穿過,觸到了小傢伙的鼻頭上。孩子越發哭得厲害,一滴眼淚包繞著他的指尖,指頭上的肌膚溫熱,有些微的麻痺。慕容衝彷彿是自言自語道:叫慕容瑤吧!
在一眾嬌聲的奉承中,他挑起簾子,進了內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熱水,銅盆,染血的布匹,濃濃的腥味充斥著他的鼻端。在這一片糟亂中,貝絹緊緊的團著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著的氈上大朵豔紅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過似的蔫汙。
慕容衝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頭,沒有絲毫反應。他皺眉,去攬她的腰,那腰上分明傳來抗拒的一挺。慕容衝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著氣,小聲道:方才是有緊急軍情,現在好了,你沒事了,有多少話我都聽你說。
他的心思從未這般溫柔過,方才那一刻幻覺中的平安喜樂還縈繞在他的肌膚氣息當中。可懷裡的女人依舊是一動不動。他不由有些慍怒,扳過她的臉來,她雙眼緊閉,白得無一絲人的面孔上,彎睫投下兩彎深濃的影子,有種極冷的感覺隔著厚氈從她肌膚上透過來,竟讓慕容衝一時兢然,覺得懷裡摟著的渾似一團青冥之地的霧嵐。他放開手,看到那氈上的花朵擴得更大,她將自己裹得更緊。
慕容衝有些氣惱,一躍而起,喝道:你!這一聲你後,卻又不知當說些什麼。他呆呆地站著,覺得這間屋子如此汙穢如此悶熱,全然呆不下去,便轉身就往外衝去。在簾子垂落於他身後的那一瞬間,似乎有壓抑了很久的一絲哽咽,傳入他的耳中。
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衝氣乎乎地想著,看到了猶在殿外的刁雲,便叫道:走,我們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軍撤軍時是否有什麼可乘之機!
已經過了午時,營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見人形。符暉斥退了請他入帳的親兵,獨自在寨門前矗立。他有些煩躁地將身上青鼠裘敞開,數個時辰符堅的喝斥還在腦中輾轉不去。
你貪功冒進,數次大敗而歸,難道還要重蹈覆轍麼?
父王,此一時彼一時,各位將軍難道看不出來燕軍已是首尾不能相顧嗎?在他焦急的環顧之下,將領閃猶豫著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盡白,圍滿了他的視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從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卻更固執,更不容情。
那白虜小兒最喜自示於弱,誘我軍入其彀中,這一樣的詭計,竟還要三番五次的上當嗎?
父王!他絕望地在地上叩下頭去,嚷叫起來,兒臣願率自營下兵馬前去,請父王相信孩兒一次!
哼,當次你率五萬大出徵,朕是極信你的,昨日命你為先鋒,也是極信你的,結果如何?
父王!
撤軍!一聲爆喝,再有多少言語也被一併打斷了。他胸口一陣冷涼,恨不能讓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將他整個埋下,永遠不必再去看符堅面上的神情。馬蹄和皮靴在積了兩三寸的雪上踩著,咯咯滋滋響成一片,那聲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他的背上,漸漸得他如雙耳俱聾,竟什麼也聽不到了。他是怎麼被親兵攙扶上馬,然後又領受了到後頭看守糧草的命令,都不大記得。
正當思慮如沸之時,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驚,跳起來,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裡走火了?旁邊的守著的親兵一面也四下嗅著,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這麼大的雪,怎麼會走火的?
快跟我來!符暉疾忙向堆放糧草處跑去,這時整個營寨的兵丁都動起來,將本就佈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擠得更是不堪行走。親兵連推帶罵終於讓符暉能往糧堆那裡趕,遠遠就看到一團濁黃的雪花往這邊裹來,吹得人眼前一辣,竟個個掉淚。符暉心叫不妙,琉璜!
等風向略轉,眼前一清,就見糧包上穿了無數個洞,每個洞口上都冒著黃煙。兵丁們想要上去滅火,可一揭開上面蒙的帳布,就都被燻得七葷八素。突然又有一股濃烈的琉味傳來,他抬頭一看,數百點枝帶著青煙的火箭從天而降。箭頭鑽入擋雪的帳布之中,片刻後,糧包內便是爆豆一般炸響。
符暉往箭的來勢一探望,就又被燻了一把,後面有人將什麼東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暉一看,那是塊破布裹了些雪,了悟過來,叫道:快些將口鼻用溼布蒙上!牽馬,跟我來!
雖說可以不吸進黃煙,卻還是護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暉能帶著騎兵向放箭處衝殺而去時,就只來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暉在循印尾追與回寨救糧之間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嘆息一聲,撥轉了馬頭。
回去時火撲了十之七八,濃煙已經散去,可一股嗆人的磺石味還在整個營寨間縈繞。檢點損失,糧草雖被燒去數百石,還是救下多半來。這琉磺雖說生煙惱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頭大,因此方免了全營的大難。可以如今籌運糧草之艱難,卻也不是個小數目。符暉只覺得頭皮生生作痛,不如該如何向符堅通報此事。然而終是隱匿不下去的,倒底寫了請罪折,連同軍報一起,遞到三十里外的符堅大營。
這日夜裡,符堅正與一眾將領商議,都覺得強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勝之後士氣正盛,也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了。於是便覺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紮營壘寨,困死鮮卑,使他們再不能四處遊掠。只是這一帶已經被反覆劫掠過,方圓五十里以內,絕無人煙,糧草供給十分艱難。正這時見到符暉的消息,頓時氣得他當即將軍報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堅在地上大步的來回走,似乎是想發怒,可卻沒有法子發出來。眼角瞥見那紙,猶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紙簡象被嚇壞了的小孩兒似的,哧溜竄出老遠,畏畏縮縮地蜷成一團。
竇衝過去拾起展開,緩緩道:損失並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為何朕生的盡是這種兒子!符堅昂首長嘆,嚥了又咽,一口氣竟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抽出刀來,一刀砍飛了几案。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紅的餘炭。
來人,送這刀給那逆子,符堅鬚髮皆張,近乎惡狠狠地道:告訴他,他是我的兒子,屢敗於白虜小兒之手,還活著幹什麼!
一帳皆驚,所有的將領都齊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堅目光象著了火似的,讓人看著都有些怕,一時面面相覷,竟無人再出聲。符堅的待衛再也避不過去,不得不走近來,拾了刀,出帳而去。
皮簾飛起落下,撲面寒面侵人。符堅彷彿是在喃喃自語道:這小子,若不好生激他一下,他如何能知恥後勇,賣力死戰?
可這話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進言道。
一點難聽的話都受不起,那也太嬌養了!符堅語氣旋又剛硬起來,道:他來謝罪之時,讓他在外面等著,到天亮才許他進來!然後拂袖自往寢帳而去。
待衛送刀至符暉營中時,他寒夜難眠,正抱膝就著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長安時,父子促膝而談,言笑晏晏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那日的嘉許溫言,如今,已經成為一種絕不可能的奢望。他心裡明白自己讓符堅失望太甚,午夜夢迴,捫心自問,也覺得羞愧欲死,無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堅這次會如何責罰於他,可是那怕是一個字的斥責也沒有,單是想到符堅看到他就避開的眼神,也足以讓他心若刀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著能打敗慕容衝一次,只要一次,寧可就此死在戰場之上。
那時,便是我死了,能對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這樣想著,竟好似已見到他渾身浴血倒在符堅面前,符堅撫屍大慟,痛哭失悔想著想著,不由自己雙目漸溫。
平原公!
什麼!符暉一驚,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問道:什麼事?
天王遣使來了!
這是他一直在等著,卻又最害怕不過的一句話。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來。
他迎出去,卻見帳外一名符堅的貼身侍衛直挺挺地站在雪地裡。見符暉出來,他雙手捧刀,大聲將符堅的話說了出來。
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符暉的親兵部屬聽著全張大了嘴,眼睛都向著符暉聚去。符暉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勢跪了下來。這時風已經住了,遍地瓊光將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藍一片。他接過刀,卻不起身,道:有幾句話,請代本公轉稟天王!
平原公請起,待衛忙下身去攙他,道:各位將軍們都囑咐了,說平原公快些前去謝罪,他們都會代為求情的。
不,符暉道手在刀鞘上撫著,仿若正撫著著一段支離破碎的心境,他靜靜地道:我不會去了,代我轉話吧!
平原公,這不是賭氣
符暉恍若未聞一般自顧自的說起話來,將侍衛的言語打斷了。
孩兒固然喪師敗陣,可若不是父王當初百般寵護於慕容衝,他何以能作亂於今日?父王竟永遠只記得降罪於孩兒,不肯自咎麼?這些話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變了顏色。符暉的親衛連叫了他幾聲,他卻毫不為之所動,站起身來,聲音愈來愈尖銳急促:當年父王愛他遠勝於孩兒,今日他為父王之賊,孩兒為父王死戰,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暉說到此處,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將上前意圖架住他的侍衛,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後拖著步子,向自已帳中走去。他走得極是用力,積雪中現出兩道深溝,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腳下。笑聲在冷寂的夜色中傳出老遠老遠,驚得寒雀吱呀亂飛。
眾人一時都不能回過神來,心裡回味道方才的話,個個震驚不已。過了一刻,那侍衛頭一個想到不對處,叫起來:不好!然後帶頭往帳裡衝去。帳簾一開,撲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紅光。他心神一亂時,腳下驟地打滑,溜出老遠,他隨手拉住一個架子,方才能站穩。低頭看去,符暉的身軀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鑲進了他的頸中,只露出極少極少的一彎刀脊,象是冬夜重雲後微現的半抹小月。
他僕上去扶起符暉,連連叫他,想下手撥刀,可倒底還是不敢。符暉突然睜眼,嘴唇努力的張開,似乎有什麼話急於對侍衛說什麼。侍衛忙湊近去聽,好象是一個不字,零碎地飄入他耳中。他一怔,貼近他的耳朵問道:是不是不要將方才那些話說給天王聽?
符暉似乎想點頭,卻又搖頭,最終緊閉上眼睛。一粒閃著冷光的淚緩緩滾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匯入了冒著熱氣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見。
侍衛帶刀返符堅營,喚了他起來,奉刀說出原由。符堅看著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緩緩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餘溫猶存。沒出息的喝罵在哆嗦的唇間化作慘然半聲,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痙痛。他揮袖掩上,狠了心不看,問道:他死前說了什麼?
侍衛遲疑了片刻,符暉最後說出的那個字他沒能聽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堅此時憔悴的面容,終於道:什麼都沒有!
真的什麼都沒有?符堅察覺了他的停頓,厲聲追問道。
真的什麼都沒有。侍衛磕下頭去,極力掩飾語氣中的猶豫。
符堅一時無語,突如其來的沉默中,侍衛心中的不安愈來愈重起來。良久,符堅終於疲乏之極的嘆了一聲,道:你們出去吧!
這一聲如此生澀,令聽熟了他聲音的侍衛好一會方才能反應過來,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將符堅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帳上。值夜的侍衛們一直沒有看到這影子移動過,以至於到後來,他們幾乎要疑心帳中擺著的,不過是具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