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雲瞧着她們走遠,總歸覺得有些不妥,突然聽到慕容永喚他:刁雲,你還沒有睡去呀?他轉頭一看,見慕容永帶着幾個人巡夜轉到這邊來,忙問他:這是怎麼回事?皇太弟讓貝家姐妹走了!慕容永也吃了一驚,問道:我不知道她們兩個都走了?你怎麼不攔下來?她她,她説是皇太弟趕她走的刁雲説得有些結結巴巴。這你也信?慕容永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已是如箭離去,遠遠扔下一句話來:找個人跟着她們!
慕容永趕到慕容沖帳中,慕容衝已在褥上睡下。帳中尚未收拾,慕容永被一地狼籍的碎帛給嚇了一跳。雖説沒有一滴血,可一股無形的戾氣充斥其間,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屠殺似的。慕容衝顯然並沒有熟睡,一聽他進來就抬頭問道:什麼事?他忙將貝絹離去的事説了。慕容衝半支起半身,搔了搔頭,象是自言自語地道:她還真走了?有些微的不信和些許惱怒。
慕容永聽他這麼説,知道不是真心要貝絹走,馬上道:我這就去追她們回來!不必了,那裏找不到兩個女人,要走就走吧!慕容衝倒回褥上,將要合目之時又嚮慕容永瞟了一眼,道:你要捨不得那個貝綾,自己將她追回來好了!衝哥!慕容永有些氣惱的叫了一聲,慕容衝假作熟睡,不再睬他。他站在帳中,喘了一會氣,終於還是被慕容衝的沉默打敗了,拖着步子出帳而去。
次日清晨,慕容衝召集重將會議,道:前日秦連遭慘敗,被我軍直逼長安城下,可城中兵馬,當不少於四萬,三輔民心向秦,三原寧夷等地,也還屯得有四五萬護軍。孤若即刻強攻長安,堅城難克,後顧有憂,殊非上策。
諸將都點頭稱是,復問慕容衝計較。慕容衝昨夜早已想定,便從容道來:我軍當在長安左近尋一個易守難攻水源充足的地方屯駐,然後四下收儲糧草,威攝百姓,掃平京畿禁軍,務必要讓城中再也得不到半點接濟。如此數月,符堅決不能久守長安,必定出城求戰。以我養精蓄鋭之師待長安城中飢兵,豈有敗理!
慕容桓深以為然,掂須道:若我軍逼得太緊,只怕符堅立時三刻便會對皇上不利。可只是這般慢慢絞殺他,他心中存了最後以皇上為質的念頭,一時定然不會行殺戮之事。
慕容衝點頭道:這也是孤的用意之一了。
高蓋與韓延對視一眼,都想説若最後攻城之時,符堅以慕容喡為質,將如何計較,不過卻都沒有説出來。來看看,那裏最合適駐紮。慕容衝讓小六取來長安輿形圖,輔在案上。高蓋一下子就點在涇渭交匯處,道:就在阿房城吧。慕容衝在阿房城住了將近兩年,對此地形勢十分熟悉,微微點頭。突然想起在那裏渡過的最為安寧的少年時光,一時頗有感慨。慕容桓道:且這裏宮室完繕,也方便居停。如今皇太弟承製,我大燕樞機所在,自然不能太過草率。韓延附議。諸人都無異言,便傳令城外燕軍便起撥,往西北而去。
當年秦滅六國,建宮室於涇渭之間,渭河兩岸宮闕延綿,尤以阿房為最。後來為項羽一把火燒去,現只有外牆尚存,便稱作阿房,或是阿城。阿城西北三面有牆,南面無牆,週五裏,曾悉為民田,漢時收歸皇苑,魏晉都治有宮室。一路行在上林苑中,至次日午時,慕容衝聽到慕容永一聲歡呼,拉着刁雲疾馳數步,指着一抹灰牆後葱蘢之處叫道:阿房到了!
重遊故地,慕容永嘮叨個不休,過一條小溪,便説這裏鯉魚很多,從前經常是他摸了上來,由刁雲烤熟,看他那躍躍欲試的情形,似乎想立時脱了盔甲跳下去。再走一道山坪,就將槍弄了數下,説楊定昔年在這裏教過他一招,一時眉飛色舞,如同活回去十年。刁雲被他纏得沒了辦法,也不由露出絲絲笑意。時節正是是七月流火,雖説豔陽當頭,山風卻清爽宜人。入秋後的竹梧,好似自知韶華將去,因此將全副精神都打了起來,濃翠欲滴,綠得豐盈無比。觀館的金檐不時的探出一角,還有各種珍禽異獸在其間一閃而過。
慕容衝聽着慕容永的弄出的各種怪腔奇調,不由得他不想起當年。那日送別處,好象就是這裏吧!慕容衝停了下來,手扶一株梧桐,風拂過,有片葉子從他盔上滑落鼻尖,慕容衝接在手中。這大約是今年初秋的第一片落葉罷!其實通體都是綠的,只梢頭梗末卷出駁黃,象是陳年的淚水滴在其上,有些風霜之態。
高蓋過來,向他行禮道:我的人馬,已經安頓好了,過來瞧瞧殿下這邊有沒有什麼未決之事。慕容永玩夠了會自辦的,慕容衝掂葉微笑,突然將話題一轉,道:你助孤奪權,是為了當年孤救過你一命嗎?高蓋後退一步,看着慕容衝,揣摩他的用意。絲絲縷縷的陽光從葉縫中透過,金輝揉雜着透明的碧意中,灑在他身上,他象是沉浸在如夢的回憶中,神色十分恬和。高蓋想了一會慢慢道:是,也不全是。殿下固然於未將有救命之恩,不過未將跟從濟北王數月,情份也自不小。為得還是他一意孤行,陷全軍於危難,不得不為這非常之舉。若孤告訴你,他那天夜裏,已經拿定主意直取長安了,你會如何呢?慕容衝彷彿只是漫不經心的閒聊,卻讓高蓋驚了一下,他思忖了一會,深施下禮去,道:可惜未將並不知曉。
好答覆!慕容衝將葉子扔掉,喚道:慕容永刁雲過來!兩人馬上跑到他面前,行禮站正。慕容衝神色一整,道:打明日起,將人馬化整為零,清掃長安周百里內的村舍莊户。糧食盡收入軍中,壯年男子擄來修築城防,女子任由軍中自行處置。是!三人答道。
貝絹從門縫裏望去,街上的女人們沒頭蒼蠅似的跑着,外頭的喊聲從遠而近的逼來,象是夏日旱雷一般。她不由心頭咚咚亂跳。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一驚,回頭看是貝綾方才鬆了口氣,問道:怎麼樣?貝綾拭了拭額上的汗,一把攥緊了她的手道:燕軍已經來了!我們快逃!
可是,逃得過嗎?貝絹心裏一點主意也沒有。貝綾搖頭道:總不能坐在這裏等死,聽説有好些大堡塢都被攻破了,只要有抵抗的,全是殺得一個人不留。象這種小村子,肯定是抓了去當苦役。都是我不好,貝絹嘆氣,神色悽苦,道:早知道救命啦!慘叫打斷了她的話,一個人砰!得砸在了門上。
貝絹認出那是寄住這家的主人。他喉頭扎着一枝箭,箭瓴直戳到了貝絹臉上。貝絹強忍住駭叫,四下裏望了望,一拉貝綾往後門跑去。方才跑了幾步,就聽到嬰兒啼聲。她們忙在門後一躲,只見主人家媳婦抱着小兒往屋裏跑來,被兩個燕兵撲到在地。那媳婦在地上滾着,孩子被撇在一旁,想是哭得燕兵心煩,讓他們一把攥了扔出去。貝綾死死的抱着貝絹,兩個人眼睜睜的看着孩子的頭顱在身邊撞得稀爛。
娃娃!那女人尖叫起來,五指亂抓,竟插進了一個燕兵的眼中去。燕兵捂眼暴跳,低頭在那女人的頰上一咬,生生拖下塊肉來。別急別急,我快活完了你再吃了都成!另一個燕兵要攔失眼的,失眼的大怒,抽出刀來就砍了過去,攔他的燕兵一時不防,竟被砍中一刀。他不甘吃虧,也抽刀劈回。失眼的燕兵正是劇痛,沒能躲開,已是胸口洞穿倒在地上。殺了同袍的燕兵,再去尋那婦人,發覺她已是圓瞪雙眼,一動不動,不由呸!了一聲,從她耳垂上扯掉金環,掉頭走開。
貝絹雙腿軟得有如爛泥,好半晌方才能夠動彈。她拉着縮在牆角的貝綾出來,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地上屍首。貝綾輕輕推開後門窺探,外頭竟有一匹馬,鞍韉齊備,悠遊自得的啃着草。她咦!了一聲,指給貝絹看。貝絹馬上想到是那死去燕兵的,聽着四下裏的吼罵痛哭,她將心一橫,道:我們騎馬衝出去!可我不會貝綾脱口而出。我會就行了!貝絹將裙裾掖到腰上。你從前騎的都是貝綾勸了半句,一想也沒有別的法子,便住了口。貝絹牽着馬繮,貝綾抬了個凳子墊腳上了馬,貝絹也也同樣躍了上去,一帶繮繩,兩個女子就向村外逃去。
這裏本就是村子邊上,燕兵都在屋裏掠擄,外面一個活人也不見,屍首狼籍,竟沒個下蹄的地方。貝絹起先還小心控御着馬,不讓踏到這些日子時時談笑的村人身上,可以她的駕馬之技,自然純是妄想。跑了幾步後,她只能不往地上看,也不去想一下下的顛簸都是踩到了什麼東西。
眼見便要出村去,耳邊傳來驚喜的叫聲:看,女人!貝絹一哆嗦,加力在馬腹上一踢,坐騎吃疼,撒蹄子飛奔起來。風從耳邊刮過,貝絹頭暈目眩,只覺得時刻都會落馬喪命。倒是貝綾這會子鎮定了許多,緊緊握她的手,讓她有了個倚靠的地方。後面也不知有多少人追來,喊殺聲彷彿就在耳畔,卻又好象隔了老遠,她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蹄聲驟急,貝絹猛然覺得有股巨力將她整個人從鞍上扯起來,她無法自抑的尖叫一聲,看着貝綾在瘋跑的馬背上向自已抻出手,可兩個人卻是離得越來越遠了。
突然貝絹整個人往下一沉,抓住她的力道驟然消失。她身後傳來多聲悶吼,在她的面孔將在撲倒於枯草從中的前一剎那,有人託了她一把。貝絹整身汗出如漿,整個人癱軟在地,一動也不能動。那托住她肩頭的人向她笑了笑,扎着雙丫,卻是個道人,他道:姑娘的身子需得保重呢!然後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就從她被握住的腕間傳入經絡之中。貝絹細看那人,見他生着張極奇特的面孔,如嬰孩般紅潤光潔,目光流轉,彷彿一眼就將她瞧得通透。
貝絹往他身後一看,卻見十來名追自已而來的燕兵躺在地上,貝絹開頭以為他們死了,可立時又聽到打着呼嚕的聲音,居然是睡着了。她這時感覺已好了許多,向道人頷首道:多謝道長。又想起貝綾來,不禁四下裏張望,急抓了道人的袖子,叫道:請道長救救我的
不必驚慌,她就在那邊呢!道人一笑指向草叢,貝綾果然從裏面坐起身來,揉着被摔痛了的胳膊,茫然張望,一瞧見貝絹,就叫着撲了上來。兩人絕處逢生,一時激動得無以自持,緊緊擁在一起。貝絹正要上前謝那道人,就又聽到馬蹄得得,愈來愈急,然後便是數騎從前面林子裏衝出,再往後一看,也是騎者馳來,只是兩邊衣甲迥異。貝絹馬上辨出,前面是燕軍,後面的秦軍。這雙方都發覺了敵人,不由勒騎,警惕的彼此打量。
貝姑娘?一聲驚喜的叫嚷,讓貝絹嚇得不輕。她萬般希望自已聽錯了,可那熟悉的聲音馬上又道:貝姑娘,皇太弟來了!貝絹苦笑着,慢慢轉過身去,果見刁雲就站在他身後,數千燕騎橫列成陣,四五騎簇擁着慕容衝脱陣而出。見到貝絹,慕容衝猛然勒馬,卷霰雲人立而起,長嘶數聲。慕容衝凝望着她,目光深湛,貝綾扯了貝絹一把,微微搖頭,面有憂色。
貝絹緊了緊衣裳,抬眼看了看天,一行雁影橫空掠過,貝絹突然十分羨慕起它們來。她極想也有這樣一雙翅膀,可惜不能。貝絹向道人走去,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欲跪下相謝,卻有一股綿力託了她,不教她拜下,道人神情中頗有悲憫之意,道:不必。貝絹再欠了腰,轉身嚮慕容沖走去,道人在她身後嘆息一聲,細不可聞。
貝絹走到慕容衝馬前,卷霰雲認出她來,親暱地在將頭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她低聲道:讓我回你身邊吧!慕容衝抬眼看着別處,道:你不是要走嗎?可我走不了!貝絹撫着卷霰雲,目光中有種放棄一切的寧靜,道:我有孩子了。她的聲音細如蚊蚋,慕容衝渾身一顫,瞪圓了眼看着她,有些發懵。
大喜事呀!她聲音雖細,卻還是讓慕容永聽到了,慕容永跳下馬來,呵呵笑道:幸虧是遇上了,不然皇太弟的大世子可就沒了,我這叔叔也當不成了。別人便是先前沒有聽見的,經他的大嗓門一嚷,也盡知道了,全都笑起來。刁雲卻是遲了一步方才明白,提了提嘴角,可那笑意卻極快地散了。
慕容永打了刁雲一拳,往貝綾這邊來,道:這呆子本來派了人跟着你們的,可是跟丟了,真是有啥樣的將就有啥樣的兵。這些天你們可吃了不少苦頭吧。幸虧有你在,要不然貝絹肯定連口飯都吃不到嘴裏去。沒什麼,只是,貝綾彷彿是忍了又忍,終於説了出一句:沒有死在鮮卑刀下,倒是佛祖保佑。慕容永頓生尷尬,苦笑道:什麼時侯你也這麼嘴尖牙利了
慕容衝卻沒有顧到他們在説什麼,回過神來,也禁不住略有喜意,對貝絹道:你到一旁歇着去,孤辦完正事再去看你。然後下馬,往前幾步,對那道人道:王嘉道長,多年不見了!再用心的打量直這個在關中名聲極著的術士來。
王嘉身上穿是依稀是他初次在東市上見過的那襲鶴氅,渾身上下,都有種幻動的神采。他含笑道:慕容公子別來無恙?慕容衝很訝異這道人是如何知道,多年前與他相遇過的那個少年就是他,於是也就沒顧得上去計較他的稱呼,道:聽説道長近日終於道行圓滿,下山濟世,慕容衝特來相謝,但盼能請得道長上孤營裏,讓孤略謝昔日救命之恩。
不必了,有個聲音插了進來,王嘉道長已經受了天王之邀,進長安為萬民祈福。這聲音很熟,慕容衝抬頭一看,竟然是竇衝。他率着一隊秦軍站在後頭,卻不過只有百來騎。慕容衝見他兵力分明單薄,卻還口氣不小,不由一笑,道:竇將軍,你今日運道不好呀!竇衝對着兵力勝自已十倍的燕軍,卻毫不動容,傲然抬頭道:道長是天王貴客,竇衝自當護他平安。慕容衝正欲相譏:你如何還能護他平安?王嘉已搶先道:竇將軍説得沒錯,道人確是已受了天王之召,望慕容公子見諒!
他們説話間,慕容永和刁雲已經聚了過來,慕容永向他打了個眼色,分明是有先下手為強的意圖。慕容衝倒是猶豫了一下,王嘉在關中一干愚夫愚婦眼中威望極高,近日突然説要下穴居了多年的終南山。他來相邀,無非是借王嘉之名,以彰現自已的聲威,用強就大失其意了,何況這道人確有些神通,當年那一場大霧,至今記憶猶新。
慕容衝想好説詞,對王嘉道:孤記得當年道長在長安東市曾歌詠,有鳳皇鳳皇棲阿房,一日萬羽聚長安等語,眼下都已應驗。道長當知秦祚不長,為何反投危城呢?
王嘉狀似苦惱地一笑道:道人縱有超脱之目,卻無絕凡之心,明知前因後果,可滔滔孽業當前,卻也無法從容旁觀。孽業嗎?那當年孤遇難之時,道長便看到了今日之事,為何還要救孤一命呢?慕容衝逼問。王嘉的靜靜的看着他,道:道人早就説過,你當年本無險,道人只能知命,卻不可逆天。生命禍福雖早有定,可若是心智清明,便能早日回頭
王嘉的瞳仁在慕容衝眼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漸漸得象是將他整個人都吸了進去。他張惶四顧,周邊的人物景緻盡化作混沌一團。一個帶着無窮顫音的聲音仿若是從他腦子裏鑽出來,回頭吧!回頭吧!回頭吧!隨着這聲音,慕容泓慕容芩瑤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向他温柔之極的笑着。他象浸在海水輕波之中,渾身上下輕暖舒坦,彷彿一瞬間回到了十歲的時侯,騎着小馬,在慕容苓瑤擔憂的眼神中,慕容泓拍掌的笑聲裏疾飛,一直飛到雲端中。不!慕容泓已經死了!是我殺死的!他睜眼,雲端黑乎乎的,無數獰笑頓時將他整個淹沒了,他窒息得難受,大叫一聲。
啊!慕容衝猛然靈醒過來,踉蹌後退幾步,讓刁雲扶住了。眼前王嘉依舊只是站秋日淨空之下連天衰草之上,注目微笑。可慕容衝知道他剛才定然對他用了什麼法術,慕容衝不由即懼又怒,撥刀砍去。王嘉身形飄渺,一閃就是數十步,竇衝接應上來,將他護在軍中。見追之不及,慕容衝喝道:快!射死這個妖道!
數千燕騎頓時開弓,滿天都是嗡嗡的鳴響,王嘉所在之處,瞬間就被箭矢填滿。可突然狂風大作,風中如有鬼哭狼嚎,人馬在其間如小舟行於大浪之中,身不由已搖搖晃晃。綠豆大的石子迎面打在燕兵臉上,使得他們紛紛扔下弓箭捂面而逃。慕容衝叫着慕容永刁雲他們,可先已灌了一嘴沙石。等這陣怪風吹過,不出所料的,王嘉和竇衝都已不見了,而且,地上連一塊石頭也無。只有東倒四歪神魂不捨的燕軍,看着明淨的陽光,怔怔發呆。
竇衝接了王嘉到長安,見了符堅,符堅十分高興,讓他依宮住下,以備隨時諮意。自王嘉入長安,四方百姓都傳言秦運未絕,因此才有聖人出山相助。於是民心振奮,三輔百姓結堡相拒四出遊掠的鮮卑,並有山中氐羌四萬餘人歸附三輔郡縣。可是燕兵到底勢大,多番劫殺之後,已是道路斷絕,屍橫遍野。昔日人煙稠密之地,再也不易看到炊煙人息。隨着天氣一天天冷下去,風急霜侵之中,縱橫千里,只見得鼠犬出沒於白骨焦牆之間。
進了臘月,寒風更緊,符堅站在金華殿上,凝視着一道暗雲向着他不緊不慢的湧來。道長,你神通廣大,可能告訴朕,後世會如何評説於大秦、於朕?符堅問道,帶着一絲自嘲笑意,是宋襄公嗎?王嘉坐在他身後的枰上,微微搖首道:興亡成敗,史書上記來,亦不過三言兩句;功過是非,後世人看去,也只是憑空妄測。天王為之煩惱,何其不值也。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想夢見死去的王丞相,數十年征戰中的一事一物都記得分外清楚,道長,我是馬上要去見他了麼?符堅語氣淡定,似乎並不是疑問,而只是確認一下。王嘉遲疑了一會,符堅又道:雖然你入長安,其實你早已知道局面無可挽回,是麼?王嘉站起來,欠身道:天命微奧,豈是小道可以妄言的?符堅哈哈一笑,道:你們這些世外之人,總是這樣不過,倒也無所謂知與不知。若是命定大秦還有勝機,那麼不知,便是朕的功勞了;若是天欲亡朕,朕也會奮戰至死,休想朕頹然認命!
王嘉笑,道:能收能放,天王是有慧根的,若非帝王,倒是我門中人呢!不過還是要求你一件事的,符堅認真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到了那日,望道長指朕一條出路,無論如何,朕不能落在那白虜小兒手中。王嘉在他的注目下緩緩點頭,有極深極深的無奈在他本來不縈一物的眼中聚起。
符堅得到了他的認可,象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再往殿外看去,卻是張整快步走了進來。天王,姚萇攻新平,為新平郡民大敗,斬首一萬餘級,這是捷報呢!符堅接書簡在手,見那上面折了許多道印子,可見送信人定是藏在貼身之處,費了千辛萬苦方才送來的。難得他們一片忠心堅守孤城,符堅微露喜色,卻又嘆了一聲,道:朕有虧於百姓呀!張整問道:這是大勝,可要饗羣臣麼?符堅聽了慢慢苦笑起來,道:你且將宮中的羊豕算一算,看不能不供一餐所需吧!是,張整反身欲走,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道:我來這裏路上,看到慕容喡在北闕外站着。他來作什麼?符堅神色頓時冷了下來。好象是有什麼事欲稟報天王,卻憚不敢進。天王是見還是不見呢?符堅想了一會,還是道:召吧!
不多時慕容喡提着前裾,在小宦官的帶引下,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進殿裏,卟嗵!一聲跪下。符堅在御牀上坐好,也不看他,只與繼續與王嘉説話。慕空喡又不敢先開口,想是在冷風裏呆得久了,他面色青白,幾根短鬚抖抖索索,象個上了霜的蔫蘿蔔頭。許久後,符堅呷飲了一口酪漿,方才問道:慕容喡,你所來何事?
臣兄弟叛逆,臣不能勸得他們回心轉意,萬死不能辭其咎,求天王加誅於臣!慕容喡在地上咚咚地叩着頭,已是哽咽不能出聲。符堅被他哭得心煩,打斷他道:算了吧,朕説了不殺你的。慕容衝他們悖亂無義,臣每一念起天王的仁德,無不是心痛如絞,真正是不恥與這等禽獸同族。慕容喡抬起起頭來,滿面血淚縱橫,他抽抽噎噎着道:臣家早已備下火油,慕容衝若是攻進城來,臣舉家自焚,決不負天王之恩!
符堅本不想理他,可見他磕頭之處,已是鮮血淋漓。雖説明知道他這舉動多半是為保命強裝出來的,還是覺得惻然,便道: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你也不必為他們煩惱了。慕容喡舉起袖子抹了一把臉,道:天王大恩大德,臣舉家感激不及,臣次子明日結親,臣斗膽請天王倖臣私第。臣等欲為天王奉觴上壽,以表臣等赤誠之心,與城外豎子迥異。符堅想了想,覺得撫慰城中的鮮卑族人,有益長安民心安寧,於是便答應下來。慕容喡千恩萬謝後,躬身退了出去。
他出殿後,王嘉似歌似詠道:椎蘆作蘧蒢,不成文章。會天大雨,不得殺羊。卻不理會符堅的詢問,歌罷起身離去。
次日天色更是陰沉,至午時風停了一小會,便開始下起雨來。這一下就到了掌燈時分,慕容評登高遠望,整個長安被滂礴的大雨捂得嚴嚴實實,滿耳盡是嘩嘩水聲。幾處孤零零的燈火,越發顯得冷清,直如鬼域。華陽街當中的馳道上湍流如溪,卻是渺無人跡。他嘆息一聲,下樓奔前堂,堂前大紅的喜字宮燈在風中飛來撞去,紅光潑在石階之上,彷彿青石正泌出血跡。慕容喡在檐上階上跺步來來去去,風瑟瑟吹着,禮服緊緊裹在他身上。他見到慕容評,急問道:來了嗎?慕容評搖頭。堂內環坐着的慕容氏親族都有些不安,因為秦燕戰事,賀客廖廖無幾,喜堂上本是一派富麗之色,可這時卻顯得有些淒涼詭異。還有一刻鐘就是吉時了,遣去探問的下人已跑了一撥又一撥,而宮裏卻毫無消息。
你覺得是怎麼回事?慕容喡將慕容評拉在一旁,小心的看了一眼四下,問道。我自已再跑一趟問罷,慕容評臉色繃得極緊,將慕容臧招了來,交待道:你快些將二堂地窖裏的火油搬走。我若三刻鐘沒消息來,你們就如常行禮!好的!我記下了。慕容臧點頭,慕容喡道:你要當心。慕容評點頭喚馬。兩人齊立階前,目送他離去,正當他的背影將要沒入茫茫雨幕中時,突然他大聲説了句什麼。慕容喡與慕容臧彼此對望一眼,不避風雨,幾步趕過去,卻見慕容評與一個宦官往這邊過來。那宦官提着盞琉璃行燈,足下踏得水花四濺,已是由慕容評陪着往堂上走。等近了打個照面,卻是認得的,正是當年紫漪宮的總管宋牙。
宋牙見了他們,略點頭,便大聲道:有旨意。滿堂皆驚,慕容喡幾乎就以為行動敗落了,手伸到懷裏摸住了暗藏的短劍。慕容評看到他的舉動,向他暗使眼色,他也發覺宋牙身後,半無甲士相隨,方才放下心來,大聲道:臣接旨!堂上眾人隨他跪下。宋牙也沒有取出什麼聖旨,只是昂頭道:天王有旨:今夜大雨,朕行動不便,不出宮了。慕容氏但盡一夕之歡,朕改日當賜禮相賀。
慕容喡聽着,方才放下心來。謝過恩,慕容喡拉着宋牙坐下飲一杯,宋牙雖然連道要回宮覆命,可禁不住慕容評道:如今我家在長安是人憎鬼厭了的,也難怪宋公公要避嫌。終於被拉到後堂,飲了三杯。三杯後,慕容喡使了個眼色,慕容臧在牆上一扳,整時一股光華,直迫宋牙雙眼,那牆內全是珠玉寶物和成塊的金子,一時不知凡幾,他不由驚叫一聲,向後退去。
這是怎麼回事?宋牙魂不守舍。這是慕容氏累世所積的一點傢什,慕容評道:請公公笑納!不行不行,宋牙回過神來,連忙搖手道:奴婢無功不受祿。正是有要事,求公公成全,慕容評使了個眼色,三人一起跪下,道:公公侄兒現為霸城門門督,我一族在長安危若懸卵,只求他夜開城門,放我等一條生路。
宋牙這時已鎮定下來,搖頭道:奴婢非不貪財,可此事關於身家性命,絕不可行。正關乎身家性命,慕容評起身道:宋公公難道不知道此時長安城外,盡是誰家兵馬麼?難道公公沒想過,城破之日,當如何自處麼?他一句緊似一句,宋牙被他鎮住了,一時沒有反駁。喡臧兩人亦起身,慕容喡從旁道:宋公公服待我家弟妹多年,也當有些香火情份吧?宋牙垂頭不語,半晌方嘆一聲,道:好罷,奴婢多受慕容夫人的照應,且幹過糊塗事,有愧於心,便舍了性命,助你們一次吧!
送走宋牙,草草了了婚禮,慕容喡召集鮮卑族人中有名望的,宣道:天王皇恩浩蕩,允我族人出城,勸得中山王一道回返關東,你們且回去通告各家,明日在霸城門聚會。真的?內中有個姓突屈的十分訝異,狐疑道:原先濟北王也有此議,天王不肯,怎麼會如今倒會提出來了?他便是遷到平陽,後來被徵入秦軍中的突屈家老二。他在秦軍本已升到偏將軍,不過近日來早已避居家中。自然是因為中山王兵勢大盛,因此天王也不得不妥協。慕容評在一旁道。這些鮮卑族人個個渴盼能回故鄉,自然盡都相信,於是紛紛辭了慕容喡府上,往各自家裏去。
突屈想起與竇衝為妾的妹子,心道明日要走,少不得和妹子説一聲。於是繞了大半個長安城,到了竇衝位於洛門東的府邸。府上奴僕自然是熟識了的,馬上引進了內院。打了簾子進去,裏面一盆火生得正旺,暖融融的奶腥味和尿臊味撲面而來。小悦抱着才三四個月大的小兒子,起身招呼哥哥。突屈忙讓她坐回炕上去,想此去怕是再無見面之機,不由得不細細端詳她的面貌。幾日不見,小悦越發的瘦了,本來細眯的眼睛,顯得大而無神。突屈一邊逗着她懷裏的娃娃,一邊道:怎麼瘦成這個樣子,糧食不夠吃麼?小悦忙笑道:那裏,每日一升麥飯,儘夠了。
她今年二十七八了,方才得了個兒子。要放在前一兩年,那還了得,自然是眾星捧月閤家歡喜。卻不巧一出生就趕上戰敗圍城,竇衝一直征戰在外,都顧不上她。麥飯本是貧家粗糧,如今她提起來,卻是一臉滿足。突屈嘆一聲,將帶來的五升稻米放下,道:我一個人吃得少,不比你家裏人多眼雜,你慢慢燉着補補身子吧!不要不要!小悦邊忙推讓,突屈按住了她,道:我們明日就要出城去了。啊?小悦驚訝無比,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突屈將慕容喡的話説了,道:出城後,糧草什麼的,中山王那裏自然有,你就放心收下吧!把寶寶給阿舅抱抱!便從小悦懷裏抱了嬰兒逗弄。
小悦在一旁半天不作聲,突屈再看時,已是落下淚來。他抽泣着道:你一走,只怕是再也突屈拍拍她頭,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事態平定些了,總還是能來往地吧!竇將軍不在麼?他不在,説是今日天王為新平大勝而設宴,他入宮去了。小悦抹了抹眼淚道。突屈看看外頭的天色,雨還沒有停,象是要下一整夜的樣子,道:明日要走,該準備的事很多,你代我向他辭行,我去了,你好好保重。小悦自然是十分不捨,又是多番叮囑,方才送他出去。
突屈走了不多時,竇衝就回來了,小悦見他腮幫子鼓鼓的,樣子十分滑稽,不由問道:怎麼了?竇衝不答,從案上找了一隻碗,吐了些軟軟的東西出來。小悦一看,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道:這是什麼?竇衝舔着嘴唇,道:這是今夜宮宴上的一碗燉羊羹,你有個把月沒沾過葷腥了,快吃了吧,要不沒奶,小傢伙整天哭。小悦看着竇衝明顯也消瘦的面龐,鼻子一酸,道:真難為你了。她先擰了毛巾給他擦臉上的水,然後小口小口的(地)把肉團嚥下去。竇衝發覺那五升稻米,問道:這是那來的?小悦忙將突屈的來訪説了。竇衝將手上的毛巾扔一邊,神色冷肅,自言自語道:這怎麼會?天王晚上都沒有説過不對!小悦看着他的樣子,有些心驚,問道:怎麼了?
快取我斗篷來,我要進宮!竇衝不理會小悦在後面的呼叫,已是衝出門去。
竇衝謁闕求見,符堅尚未睡下,便召他入內。竇衝匆匆行了禮,大聲道:天王,聽説你允鮮卑人出城?可有此事?符堅聽得莫名其妙,道:決無此事!竇衝趕緊將所得消息報上,道:這些鮮卑賊子,定然是想叛逃!請天王下詔盡行捕拿!符堅一擊案几,喝道:可恨先不忙,你且去召慕容喡慕容評他們來,我要問個清楚!是!竇衝忙去了。
符堅想起王嘉的那兩句話,頓時明白,慕容家今夜相邀,定然懷有惡意,便遣人去請王嘉。王嘉未到,竇衝已將慕容喡慕容評提來,並道:臣已在慕容氏家中搜到兵器等物,他們今夜欲謀行刺天王,天王洪福,未遂其意,方才有竄逃之舉!
砰!符堅一掌擊在案上,氣得渾身發抖。他一時不想看慕容喡他們,眼睛向殿外瞧去。外面黑漆漆的雨,無邊遠際的下着,讓他感到一種徹心透肺的寒意。他好一會方能説出話來,盯着慕容喡道:你們你們這些鮮卑人,朕那一點對不起你們了?乍然提高了聲音吼道:狼心狗肺的東西!
慕容喡極力想説什麼,可是嘴唇青烏,半晌都發不出話來。符堅一步步向他走來,慕容喡身子往後靠去,想要避開他,歪得差點靠在地上。慕容評從旁扶住了他,乾脆地道:皇上,我們不欠他什麼!慕容喡聽了這話,頓時有了些力量,從地上站起來,平視着符堅清清楚楚地道:我從前,是大燕皇帝,大燕淪亡於你手,這等國仇家恨,那裏有什麼情誼可言!慕容評也站起來道:符堅,你若真是仁德,為何不肯放我們出城去?你的仁德不過是要旁人作你虜奴的仁德,我們若是感恩,那可就是真的虜奴了!
慕容評方才説完這句話,脖上頓時一痛,呼不過氣來。符堅猙獰扭曲的面孔和欲裂的雙目直逼到他的臉上。他用力去推,卻如推山崖,腿上狂踢,分明踢中了他,可是毫無用處。慕容評眼前漸漸發黑,就已沒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聽到竇衝在叫:天王天王,何必與這賊子生氣!拖下去砍了便是!
符堅終於放開已經快不行了的慕容評,指着慕容喡慕容評他們,臉上每一塊肌肉都繃得如鋼石般,泛着鐵青色,道:竇衝,你去點齊人馬,將城中鮮卑人,不論男女老幼,連雞鴨犬馬都給我抓來,一個也不許留!
是,抓到那裏?竇衝問道。
就到他的新興侯府,符堅想了一下,臉上抽痛一般笑着,咬牙切齒地道:全數坑殺在那裏!
盡數?竇衝怕自已聽錯了,城中鮮卑人足有好幾千呢!他看着符堅暴怒的面孔,並不敢再問,只是答道:是!他將要退下,符堅喝住他道:還有宮裏的幾個鮮卑女人,也一齊拿去!竇衝寒了一下,象是被冷雨鞭在心尖,頓了一會,方才伏身道:是!
竇衝退下後,符堅一時心裏象堵住了千重棉絮般難受,他大踏步走到牆前,取了早年所用的一支長矛在手,狂舞起來。咣!矛頭掃中木案,木案折斷了一隻腿高高飛起,落下地來,筆墨紙硯散了滿室。然後是榻上的褥席,呼呼舞動,抽在一旁伺侯的內待身上,將他們打得痛叫,最後遠遠的甩落到殿外雨地之中。符堅象只困獸似的在殿中打轉,所有碰到他手上長矛的東西都砸得稀爛,俑燈,篋櫃,步障,瓷器,玉雕,平日都是極心愛的,此時無一倖免。內侍宮女們遠遠的躲開,嚇得縮在牆角。直到長矛被一股氣力束住,符堅方才站定,卻見面前之人向他打了個稽首,道:天王請善自珍重!原是王嘉。王嘉的眼神清亮,激得他靜了一下。
符堅搖搖晃晃退開數步,已是斑斑血跡的雙掌越來越緊的握在矛上,喝問他道:我來問你,這世上什麼是天命?誰定下的天命?王嘉靜靜地道:天命便是人命,各人修得各人命!
不!我不信,我不信這見鬼的天命。符堅厲喝,我符堅施政,有幾個帝王可以匹敵於我?為什麼天命處處與我作對?那些庸碌無能,鮮廉寡恥的牲畜,為什麼反而得意!矛擊在柱上,嘎然一聲,生生折斷,斷飛的矛頭激射十丈,直直插在了御牀當中,牀後玉雕的一條戲珠盤龍為之所破,玉屑四濺。王嘉還想説什麼,可符堅根本就不再聽了。他疾奔入外面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昂首狂吼,冷涼刺骨的雨水毫不留情的灌進他眼鼻耳竅。
我以寬仁待人,卻被人以陰毒待我;我以誠心敬天,天卻以不公待我,他衣袍盡濕,腰往後彎去,兩腿分張,雙臂怒戳,站出一個刑天般的姿式,天命何其不公也!斥罵象電光劈開萬千頃的雨水,遙遙傳了出去。雨在這一刻驟然大了起來,其聲如雷,象是天公轟怒,風捲成如實質的水牆,泛着陰磣磣的光,竟將他整個人裹在裏面,一時連王嘉也看不見他的身形。
今夜這樣的雨,只怕今生再也不會見了。王嘉不由得如是想。
好大的雨呀,怕是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雨了吧?珠貝幌上雨點聲峻如鋼箏,幌破處水聚為泉,時急時緩地噴吐而出,落入一隻缺了半邊的白瓷盆裏。槐樹光禿瘦硬的枝條在風中狂搖,打斷了不時抽過的金蛇。慕容苓瑤不知為何自己會在這個雨夜失去了睡意,許久以來,她已經懶得去想任何事情,因此每一覺都塌實無夢。
或許,她想道:是那個宮人的話吧?她想到看守她的人在昨日誠惶誠恐的地捧上半年來她所見過的最豐美的飯菜,跪着求她給寫幾個字,以便燕軍入城時,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可笑的人,亂軍之中,那裏會有人來耐心看什麼字。她隨手寫給了他,而也確鑿的知道了,慕容衝對長安城的威脅。
這個異樣的夜晚,她突然生出股狂醉的渴望,於是從牀下翻出一隻酒壺來。拔開塞子,一股濃香直撲鼻端。她深吸一口,有些陶然,自從符堅疏遠她後,這酒就沒有派過用場了,十多年存下來,自然更見香醇。
她順着暖閣的木梯向上攀爬,經過小隔間時,空中驟然光明,照出宮人沉浸於惡夢中的面孔。她想去叫醒他取到鑰匙,可是再一想,卻又算了。她慢慢地爬着,氣力不濟了,就歪在階上歇一會,如是數次,終於到了頂樓。頂樓上門本有閂,可是經她用力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退去,閂子果然腐盡。
風將她整個人擁住,雨如急瀑迅速匯在了她的腳下。她不知為什麼不覺其冷,反而滿懷歡喜飛奔起來,探出手去,投入這一天一地的冷徹暴虐之中。她突然有了放聲一歌的衝動。驚霆綿綿不絕,撼動得寰宇震顫,她聽不到自己的歌聲,只感到從未有過的痛快。
她唱着所有想得起來的鮮卑歌曲。慕容皇帝,祁連山,阿幹歌一碧連天的草原象萬頃的洋麪,暖洋洋的風慵懶的撫起輕波不絕,讓那些花兒能露出如彩虹散片般的笑靨。突然有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邊隱來,千尺的塵頭給草原加上金燦燦的鑲邊。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白的馬,馬上是繫着金腰帶,赤裸着上身的兒郎。近了更近了,隨着那象是蒼鷹俯掠一般的鋭聲,雪亮的彎刀迸散了豔陽,映在他們日光般的肌膚上,化作七色華彩。這是世間至熱烈至無私的奔跑,綻放着最強悍的風姿,奉獻於這上天賜於他們的聖境。
又是霹靂,象正正打在她的頭顱上,讓她怵然驚醒。不,不,那只是一兩個調子,和三兩句唱詩種在你腦子裏的幻想。從你的祖父開始,你的族人就離開了草原,你從來沒有踏上過那裏的土地,從來沒有飲下過那裏的清泉短暫如晝的光明中,她無意的俯視了一下,閣樓下的地上,有具身軀突然出現在那裏。象插於戰場上的殘槍,傾斜然而卻硬挺,用一種似乎想要攫取、卻又只能摧滅的姿式向上盯着她。混沌沌的雨絲中,那一雙眼,如同靜守陵中千載將要燃盡的明燈,照在了她的身上。
慕容苓瑤突然笑了,媚態橫生,竇將軍,殺我的人原來是你。
竇衝站在樓下,兩撮激流不停地從他眉梭兩側流淌下來。他的雙瞼在水光中眨動,雨水與他的眼仁融合在一起,於是他的眼睛也似不停的溢出眶外。他嘴唇青紫,卻無一語。
唉,總是不肯説一句話的。慕容苓瑤又是嘆息又是搖頭微笑,將身子伏在護攔上,低下頭去,用一種無庸置疑的語氣道:你喜歡我。
猛然又是雷聲浩然,彷彿可以擊穿了天,擊沉這地。竇衝從身體到頭腦都被什麼法術制住了一般,心中卻好象破開了一切的束縛,異常輕鬆地説出一個字是!
慕容苓瑤扔下酒壺,壺在空中翻滾落地,酒液旋着飛出。慕容苓瑤向他伸出雙臂,一對冰絲般的袖子與雨一同隨風而動。你帶我走吧,打開城門,迎我弟弟入城,好麼?
聲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滿了醇酒的芬芳,瀑布般的雨水一時變得黏稠滑膩,裹住了竇衝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唇上的滋味如蜜般甘美。竇衝的整個身軀裏有昏亂的妖魅的氣息迅速釀醖和散發,少年時的綺思經了用了這麼多年的心血去蒸釀,每一滴都釀得可以醉倒千人。
但竇衝慢慢的搖動着頸項,他覺得那象是一件生了鏽的機樞,格格作響。慕容苓瑤再笑了,然後那雙雨絲般的紗袖抱起了樓角上的鴟吻,她整個的身軀從碧瓦上橫翻了出來,輕盈得象是一瓣梨花,隨風著雨,自在灑落。
潔白無暇的身軀盡情的暢展於空中,在竇衝眼中凝固着一個飛天之舞的姿式。然後彷彿是一道最為亮麗的閃電垂直劈下,純淨透亮的晝光將竇衝震得目盲神失。竇衝疾衝上去,他以為自己可以快得超越人世的一切,他以為自已的手穿過了濕漉漉的長髮,以為自已臂彎中沉沉甸甸的接到了一具柔軟的身軀,以為還有些事可以拯救。
砰!地一聲,水花高濺,象一道幕布,蔽去了他的視線。他渾身僵住,等他再度能看清時,慕容苓瑤就以一隻熟睡的仙鶴般温順優雅的姿態,橫陳於他腳下。她身下的水窪中血線洇開,縷縷的烏髮象許多根柔細的手指,在水上撫動。
竇衝在愣愣地站了半晌後,猛然跌跪下去,撈起一束髮絲,瘋了一般狂吻起來。
在竇衝出宮後,他看到華陽街上盡是行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人臉上都有飢餓的痕跡,而雙雙眼中,全是仇恨的神情。他們都叫着:白虜就要過來了!在那裏?在那裏?等一會,就來了!
看着他們,竇衝突然極度地疲倦了,對身後的人道:我累了,我要回家去。新平侯府上的事,有副將操持就行了。便不聽部屬的叫喚,直往家裏走去。可是這條路太漫長了,而每條道上,都如此的擁擠,竇衝混混沌沌的順着人流的方向勿東勿西,都不知道身在何處。恍惚中有人一把抓緊了他,象找到救星似的叫起來:將軍將軍!可找到你了!竇衝終於的分辨了一會,方才認出這是他家上的僕人,神色慌亂,他問道:出什麼事了?
不好了!僕人叫道:二夫人被他們抓走了,還有小公子!
竇衝怔了一會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惑然問道:誰?誰抓他們?為什麼?
唉呀,我的將軍!僕人急得打跌,道:你忘了?二夫人是鮮卑人呀!小公子被她抱在懷裏,就一齊讓人抓走了!
竇衝一把攥緊了他的領子,吼道:我的部下怎麼會衝進我的府邸的?
今夜全城的兵都動了,不止將軍的部下呀!
那他們是被誰抓走的?
不知道!
他們到了那裏?
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竇衝將他摔到牆上,吼道:你來幹什麼?
僕人可憐兮兮的苦笑,道:小人只曉得來找將軍,將軍定能有辦法的!
竇衝喘着氣,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依稀是在東市。拳打腿踢的排開旁觀的人,不顧後面的報復,擠到了街心,一隊隊鮮卑族人被秦兵用繩子拉着,當街拖過。他們身上的衣裳大半破裂,還有許多人用去虛弱的身體中最後一絲氣力擁到他們身邊,用指甲在他們肌膚上掐出一道道血水。有鮮卑女子的頭髮,被硬生生扯了脱下來,尖叫聲一時壓到了所有興奮的叫嚷。父親將兒子高高駕在肩上,閨中少婦從窗口探出頭來,將手時所能抓到的一切硬東西從石頭到金銀扔到他們身上,比雨點還密。屠夫操着雪亮的長刀,趁着秦兵不留意,衝進鮮卑羣中亂砍一氣,在他被扔出來前,已經有十來人捂着肚子,腸子順着血流在了污水中。有人叫道:別殺了他們!太便宜了!屠夫狂笑,道:笑話,我這手刀準着呢,一時死不了!白虜的肉,誰要吃?高高的將方才割下的皮肉舉在半空。我要我要!無數人向他擁了來,頓時形成一個旋渦。
長安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街頭狂歡的人數怕只有元宵燈會參差可比。旁邊裏坊深處,不時有人家的大門被踢破,平日裏和善的街坊引着兵丁闖進去,叫道:白虜白虜!男男女女抓住被捆走的家人痛哭,可馬上就被看熱鬧的百姓給打得不辨東西。孩子們吹着口哨,在人腿縫裏鑽來鑽去,連貓犬也不甘寂寞的衝了出來,跟在他們身前身後撒着歡兒。
雨仍然如許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見不到人的面孔。竇衝茫無目地的叫道:小悦!小悦!小悦!可是他的聲音就象滴水匯入這江河之中,連他自已都聽不到。他叫了許久許久,有一次彷彿聽到有人在回應,他狂喜着往那進邊趕去。但人羣的力量這樣的大,正向相反的方向捲來。他一掌可推開十人,但馬上有百人壓在了他身上。等他終於想道:我是暈了頭了,在這裏找不到的,我要趕到新平侯府上去。時,道路已經全數堵死,任你戰場上十蕩十決千夫莫敵之勇,也毫無用處。他心頭越來越涼,絕望的吼着,但嗓子已經啞了,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就在失音的那刻,他胸口最深處,有些什麼東西鐺!地破碎。巨大的痛楚貫穿了他的身軀,將他推掇到了人流邊緣。
其實竇衝沒有聽錯,小悦確是就在他不遠之處,她緊緊的抱着孩子,為孩子擋去迎面擲來的雜物。她驚懼交加,又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走不動了,只是被繩子強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動。小悦起先還盼着竇衝來救她,可後來也絕望了,她將孩子高高的舉起來,叫道:這不是鮮卑人的孩子,求求你們,救救他呀!可是隻有一口濃痰向孩子吐來,她連忙護下,看着一張張飢渴的面孔,發亮的眼,覺得象是淪入了野獸羣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這裏城裏住了十多年,一時心神不定,被從一旁伸出的腿絆倒,孩子竟脱手飛去。寶寶!小悦抱着頭狂叫,可是她馬上被人踩在了腳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沒能夠再發出來。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羣頭上手上顛簸數次後,落入了一雙手中。
陳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擠出人羣,趁着坊時無人,拐了兩三個彎,跑回自已租的房裏。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氣無力只是睜着雙眼睛盯着他。他倒了倒自已的壺,裏面已是涓滴無存,不由跺腳,想道:不成,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個熱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於是下了決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廚房裏。店裏的人盡出去看熱鬧去了,他在裏面東翻西揀,終於找到了一口熱水。正在他準備給孩子喂下時,身後門栓拉響。他還來不做什麼掩飾的動作,就見到朱家老闆娘張大了嘴,一聲驚呼就要出口。
陳辨一把捂了她嘴,撲上去關了門,栓上槓,轉過身來,卟嗵!給老闆娘跪下。老闆娘好容易醒悟過來,嚇得一哆嗦,連忙去拉他,道:陳兄弟,你這不是存心要找死嗎?這是白虜的孩子,要是被人發現了那還了得!
可這不過是個孩子!陳辨哀求她道:才三四個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虜都是些養不熟的狼,不能留下來,老闆娘就要放聲叫起來。外轟笑聲更大了起來,象是馬上就會有人闖進這屋裏。
朱大姐!陳辨連連給她磕頭,死死的拉了她的襖袖,不顧她的掙扎,將孩子硬塞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養兒養女的人,那些小子們那一個不是這麼點兒養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兒有什麼不一樣!
老闆娘終於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這一眼瞧過,就再也硬不下心來。和陳辨僵持了半天,終於嘆着氣,道:罷了。於是在灶上取來熱水和盆子,給小傢伙洗了身上泥漿,又端了一碗麥粥喂他,可孩子怎麼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盡數吐了出來。看着孩子可憐巴巴的樣兒,老闆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奶。陳辨一聽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腳,接連道:這上那兒給他找奶媽去!老闆娘將門開了一道縫兒,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經小了些,左鄰右舍都跟着押鮮卑人的隊伍過去了,坊裏冷冷清清,連人影也沒有,可對面開糧鋪的宋家小樓上,一個窗子裏倒還亮着燈。她回過頭來,道:宋家媳婦才生了半年,還在奶孩子,將小傢伙抱過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陳辨連忙道謝。
老闆娘將要跨出門去,卻又猶豫了,瞧着他不説話。陳辨立時會過意來,道:若是被人發覺,無論如何也不會扯上大姐您!老闆娘被説中了心思,臉上微紅,道:那裏的話,我去了。
她過去片刻就返了回來,慌里慌張地在門上絞了一跤,險險跌倒。她推開陳辨扶過來的手,道:還好,宋門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謝了!陳辨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大姐日後會有好報的!原來你還信這個!老闆娘嗤笑了一聲,道:你是讀書人,不是不敬鬼神的麼?陳辨搖頭,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日造得這般罪孽,終有一日要得報應的。然後喟嘆一聲,撐開傘,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樓下。
他叫開了門,讓丫頭帶着去見宋家媳婦。宋家媳婦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婦人,心軟,連忙他在外頭等着,解衣哺乳。孩子在裏面哭得漸漸有氣了,然後又靜下來,象是睡着了。陳辨先是高興,卻又想道:這往後可怎麼辦?正在發愁,猛然聽到外面有男人叫門,他知道是宋家門督回來了,不由大驚。宋家媳婦顯然也是聽到了,一面叫丫頭慢慢下去開門,一面將孩子塞到陳辨手裏,教他往後門走。那裏知道到了後頭過堂,就聽到門後也有人在取鑰匙開門。宋家媳婦色變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來了。於是將陳辨一推,塞進了旁邊一個雜間裏。陳辨才閃進去,就聽到宋家媳婦帶驚笑着招呼:叔公今兒怎麼來了這麼晚了,這兩位先生是誰呀?
有個尖細的嗓子道:春兒呢?我有事找他。他方才回來呢!宋家媳婦一面讓他們進來坐下,一面向外間叫道:叔公來了!
馬上傳來履聲嗒嗒,顯然是宋春進來,第一句也是很驚訝的問道:叔叔,這兩位是誰?尖細嗓子的叔叔道:他們有事找你你出去。這後半句顯然是對宋家媳婦説的。宋家媳婦喚丫頭給他們上了酪漿,便退了下去。
宋春的叔叔壓低了聲氣和宋春説了句什麼,咕咚!什麼東西狂倒在地,嚇了陳辨老大一跳,懷裏方才吃飽了睡着的孩子也被這聲音嚇得睜開了眼,陳辨連忙捂住他小嘴。不成不成,絕不成!宋春聲音直哆嗦,道:快讓他們走,我不去告發都擋了天大的責任。
春兒!宋春的叔叔將什麼東西傾了出來,陳辨隔着簾子,都覺得驟然亮堂。被他帶來的人開了口,道:這是此小謝意,若能蒙相救,日後當得重報!宋春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見長安的情形不好,我們一家子得圖個後路呀!宋春不作聲,屋裏只聽得他濁重的氣息。陳辨好奇,伸長了脖子在門縫裏瞄,見到幾個背影,有一個隱約見過兩三次,是宋春在宮裏當差的叔叔,還有兩個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覺就鬆開了,那嬰兒憋得久了,立時小嘴一張,哇得哭出聲來。陳辨腦子一嗡,還沒等他有任何反應,門已經嘭!地大敞,陳辨眼前晃亮。等他回過神來,已是尷尬無比的面對着宋春疑怒交加的面孔。
他忙趕在宋春發問前道:我這小子餓得極了,找嫂子討口吃的,您千萬莫要誤會!他説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宋春的神色顯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壓低了聲氣吼道:你上那來得孩子?陳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還有那兩個神情惶張的人,腦子裏靈光一閃,也不知是怎麼就想通了,指着那兩人叫了起來:我這娃兒來路不明,可這兩個更是來路不明!
堂裏四個人都是臉色大變,齊道:你説什麼?陳辨越發曉得自已想得沒錯,嘿嘿笑過兩聲道:你身為守城將士,卻私通鮮卑人,膽子不小呀!要不要我這裏大聲嚷嚷出去,大家一拍兩散?陳辨其實也是虛言恐嚇,就算此事確如他所料,在屋裏他叫嚷起來,外面如何聽得到?可宋春分明是被他鎮住了,慢慢放開手,道:你休要胡説!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説。陳辨笑得格外真誠,道:我這就走,不擾你們正事了。宋春神色驚疑交加,在權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並沒有阻攔。
陳辨戰慄着走出宋家小樓,方才抹了一把額上冷汗。這時已有了三三兩兩的人們,拖着興奮過後格外飢疲的身軀,在滿街泥濘中劃回家來。他抬頭看天,一滴水從樹葉上搖落,掛在他臉上,然後,雨就全然停了。陳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卻下了這麼一場大雨,實非祥兆呀!明年的長安,也不知會如何呢!一股莫名的淒涼侵上他心頭,他不由得渾身機靈靈打了個寒戰。
是夜,符堅坑數殺千鮮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評慕容臧等盡沒其中。唯有慕容垂子、孫逃脱,往報慕容衝。得慕容喡死訊,慕容衝於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稱西燕。
注:與慕容喡合計密謀的是慕容肅,同樣為了減少走過場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評了。唉,慕容評這傢伙本來是不成器的,叫我寫得神氣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