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蘇天民扛着那名重傷的天水狐跟在符魔身後,愈走近城北那幢魔宅,心中愈是感到慌亂。
一個老問題,一直於心底交戰不休,捨命幹一下?還是拔腿溜之乎也?
結果,老問題,老答案,於絕幹不贏,溜亦溜不了!
今天,走在前關的這位符魔,哪怕是換上另外任何一名一級武士,説不定他都會兩擇其一,甚至兩種方法同時採行。
先幹一場,幹不了,再走入!
可是,一名“天王鐵衞”與一名“一級武士”之間的距離,相差得實在太遠了!若非萬不得已,似乎總以不試為妙。
那麼,怎麼辦?
再轉過一道街角,那幢魔宅便要出現了!
這時約莫為二更左右,風雪如故,嚴寒逼人,夜色一片灰暗迷濛,蘇天民的一顆心,越來越沉重。
驀地裏,一聲斷喝傳來:“誰?”
符魔朝發聲處怒斥道:“你他媽的一對狗眼瞎了不成?”
門檐陰影中,那名值班武士一躍而出,迫不及待地道:“是符老麼?快……快……裏面……不得了!”
符魔腳下一頓,沉聲喝道:“説得清楚些!”
那名武士心中一慌,愈急愈是説不出來,結結巴巴的道:“傍晚時分,老王爺離開不久,本來……該……該站卑屬這一班的那位……朱……朱師父……不知又……又……給誰殺了。”
符魔冷冷接着道:“哪位朱師父?”
這種情形,極其自然。一名七級武士遭人殺害了,在另一名七級武士心目中,固然是件大事,但在這位符大鐵衞而言,能算什麼?
所以,符魔先前還似乎着實意外了一下,及至弄清死的只是一名七級武士,則又不免一下冷漠下來。
不過,一言驚醒夢中人,站在符魔身後的蘇天民,可給聽得渾身一麻。
符魔不知道那位朱師父是誰,他可清清楚楚是誰?就是他以無名劍客巴全貴的面目走出魔宅後院,在角門過道中遇着的那名七級武士也!
蘇天民這一路跟來,始終忽略了一個要命的環節,便是他忘了曾在走出魔宅之前解決過一名七級武士!
所以,他剛才一再地盤算,在認清“幹不贏”,“溜不了”之餘,終於決定再碰下一步運氣。依他估計,在進入魔宅之後,符魔很可能手一揮,命他將受傷的血手客送去後面安歇,那時,他便可從容不迫,安然脱身。因為在他估計中,他只想到巴全貴方面,須得兩個時辰以後,才有被發現之可能,而沒有想到被他宰了的朱武士是下一班,由朱姓武士身上會提前發現到巴全貴之遭人點倒!
這時但見那名薛姓武士結結巴巴的解釋道:“朱百能朱師父……這……這位朱師父……
跟卑屬……我們……都……都是洞仙分府……派……派過來的。”
果然,符魔開口了:“不過死了個把人罷了,這種事,什麼了不起?”
那名薛姓武士忙説道:“不,不,還有……”
符魔瞪眼怒聲道:“還有什麼?”
符魔不愉快,不為無因,因為,就常理論,對一件事故之報告,最嚴重的部分,多半會放在最前頭,如今,最嚴重的,充其量不過是死了一名七級武士,假如説還有什麼,其零碎蓋可想而見。此刻的符魔,原就有一肚皮火氣,如今竟又為了這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要他在風雪中站上這麼久,試問哪能不惱?
刻下這名薛姓武士,在洞仙山莊所有的七級武士中,向以膽小出名,平常見了三級以上的武士,無事都會打抖,如今面對着如此一位天王鐵衞,在幾經訓斥之餘,自然益發六神無主了。
當下掙了又掙,方才顫聲説道:“還有巴,巴,巴……”
符魔一口啐去,恨聲罵道:“巴你奶奶的熊!”
接着,轉過身來,朝蘇天民一擺頭道:“人送去後院空房間,多蓋一條被子,生上一盆火,料理完畢,再到前廳來聽差!”
蘇天民躬身道:“是!”
符魔嘿嘿自語道:“同樣一名七級武士,一個如此伶俐,一個卻其蠢如豬!”
説着,又嘿了一聲,身子一轉,領先向大門中走進去。
薛姓七級武士定過神來,四眼一掃,不期然駭呼脱口道:“巴”
蘇天民低聲道:“就是這個字害了你!”
雙手一拉,打麥秸似的,將天水狐一條身軀,自左肩上一下當頭摜去,咕咚一聲,一手報銷兩個!
蘇天民沿步旋身,’正待竄縱而起之際,街角忽然有人輕聲招呼道:“小子這邊來!”
啊!劍帝!蘇天民任得一怔,隨即箭一般撲奔過去!
劍帝手一招,低聲道:“跟我走,回老巢,好換去這一身衣服,也好讓大家順便看看你那幾個女娃兒想死你小子了!”
魔宅大廳中,冷冷清清,平靜而陰沉。
那名留守的五級武士,爛巴眼辛師父,正倚靠在行將熄滅的火盆旁邊,抱着雙膝打瞌睡,這時聽到腳步聲,霍地張目坐直,待看清來人面目之後,不由得趕緊站起身來,噢了一下道:“原來是符老。”
符魔走過去問道:“這裏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爛巴眼辛昌維淡然一笑道:“小事故。”
符魔坐下去,説道:“是啊!聽門口那個分府派來的武士説,好像又被誰混進來,給壞掉另外一名什麼姓朱的七級武士?”
爛巴眼辛昌維點點頭道:“是的。”
接着,抬頭望向符魔道:“不知衞座以為怎麼樣?若就卑屬膚淺之看法,今天這最後一次事件,説來應該是個好現象。”
符魔哦了一下道:“此話怎講?”
爛巴眼辛昌維擦了擦眼窩,侃侃説道:“現在,很簡單,我們不妨先推敲一下來人之身分,像這種偷偷摸摸,僅以本府低級武士為對象的小手法,很顯然的,應非九帝諸人所屬為,再進一步説,能具有這份膽量和身手,且對本宅出入路徑如此熟悉,則又非人人皆能辦得到,依此論之,來的除了蘇家那小子,試問還會有誰?”
符魔連連頷首道:“甚有見地。”
爛巴眼辛昌維又清了一下眼窩,洋洋然接下去道:“本府如今偵騎四出,怕就怕這小子遠走高飛,既然這小子食髓知味,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一而再,再而三,來了還會再來,豈非我方所求之不得?”
符魔聽得不住點頭道:“這小子膽量的確不小,比起蘇家上面兩代來,又不知強出多,像這種不世出的小子,如不能收為己用,只有斬除一法,否則後患無窮……”
語音微微一頓,忽然轉過臉去問道:“聽門口那個姓薛的傢伙説,好像小子這一次來,除了壞掉一名武士,另外還玩了些什麼把戲,是不是?”
爛巴眼辛昌維淡然道:“沒有什麼,只是另一名叫巴全貴的七級武士,遭小子同時點了穴道,並給小於剝去一身外衣而已。”
符魔一跳老高道:“怎麼説?”
爛巴眼辛昌維又驚又疑愣愣然霎着那雙淌水的紅腫眼皮道:“衞座是説……什麼……怎麼説?”
符魔連連頓足道:“氣死老夫也!”
一腳踢飛座椅,掉頭便向廳外院中奔去!
大門外,雪花已在天水狐和那名薛姓七級武士屍身上,蓋覆下薄薄的一層,看來有如一個白白的大饅頭。
符魔拿腳尖撥了撥,搖頭一嘆,旋即仰臉望去迷濛昏沉的夜空,如醉如痴,不發一言。
可以想象得到的,這魔頭此刻心中,內疚必然多於憤怒。
天水狐和這名薛姓七級武士,間接的等於死在他手上,尤有甚者,那蘇姓小子他本已十拿九穩的掌握到手,結果,糊里糊塗地竟又被他放跑了!不是麼?小子不跑,顯然是自知跑不了,繼續發展下去,就算沒有這名薛姓武士之報告,等到進入大廳,和辛昌維辛武士朝了相,還愁小子飛上天去?
可是,這又該怪誰呢?
説來説去,怪他自己!
怪他第一不該不聽這名薛姓武士將話説完,第二不該過分漠視於一名四級黑旗武士之死活!
他不屑跟一名七級武士多所兜搭,説來尚不無可宥之處,但他假如對天水狐的傷勢多賦予一份關懷,在進門時命小子走在前面,先帶去大廳中療理一番,小子豈非仍無所遁其形?
老魔痛定思痛,念及憑他符某人今天這一身武功,連名滿武林的九帝都不屑一顧,最後卻被一名後生小子,一再戲弄於股掌之上,黯然神傷之餘,不禁深深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就在這時候,風雪中忽有一條偉岸的身形,自街角那邊大步走了過來。
符魔剛剛抬起頭,一聲洪亮的笑聲,已然隨之響起:“那邊站着的是老符麼?”
符魔當然也已認出來者是誰,但是沒有開口。
公孫老魔走近之後,不禁咦了一聲道:“老符什麼事悶悶不樂?”
符魔下巴一送,緩緩説道:“老主公請看腳下。”
公孫老魔眼光循地一掃,口中漫不經意地道:“一個是這次跟我們來的,好像是一名四級黑旗武士,姓沈,是麼?這邊的一個……唔……面生得很,大概是分府派來當差的吧?”
符魔悠悠然接着道:“老主公不想知道他們兩個怎麼死的?以及他們是死在誰人手上麼?”
公孫老魔揮揮手道:“進去再説吧!這還有什麼好問的?不會是病死的就是了!”
符魔站着不動,又問道:“那麼老主公以為他們是死於何人之手?”
公孫老魔又是一咦道:“你老兒問得可真怪!只要不是死在你老兒手裏,氣都斷盡了,誰下的手,還不都一樣?”
符魔平靜地道:“兩人正是死在我老符手裏!”
公孫老魔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老兒愈來愈不像話了,人死在你老符手裏,就等於死在我公孫奇手裏一樣,試問我公孫奇哪一次殺人沒有理由?”
符魔冷冷接着道:“這次例外!”
公孫老魔停下笑聲,皺眉説道:“你老兒今夜像是跟老夫難為定了一般,管你老兒是失手誤殺也好,冤枉屈殺也好,老夫不想再問這檔事,難道也不可以麼?”
符魔搖搖頭道:“不可以!”
公孫老魔精目滾動,忽然微微一笑道:“好,你説吧!老夫知道,你老兒的牛脾氣大概又發作了,除非翻臉,只有洗耳恭聽之矣!”
説着,走來門檐下,含笑注目以待。
符魔臉一揚,悠悠問道:“老主公今夜之心情怎會這樣好?那是一件什麼喜事,可否先説出來,也叫老奴高興高興?”
公孫老魔微笑道:“喜事是有一件,老夫並不打算瞞你,不過按次序講,似乎還沒有輪到老夫開口的時候。”
符魔淡淡説道:“老奴只不過擔心一説出這兩人之死亡經過,老主公那件喜事也許會受到一點不良影響而已。”
公孫老魔眼皮一眨,迅即搖頭笑道:“也許有可能,不過不太容易,你老兒似乎可以放心。”
符魔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接着,手朝雪地上那兩具屍體一指,緩緩説道:“這位天水狐沈老弟,受傷於南大街龍門酒樓,經老奴路過時發現,由老奴叫分府一名七級武士抱了回來,老奴因為提前一步入宅,最後便變成眼前這副樣子,受傷的沈老弟死了,外加這名值班武士,同時那名抱人回來的武士卻走得不知去向!”
公孫老魔問道:“走掉的那名七級武士叫什麼名字?”
符魔緩緩回答道:“巴全貴。”
公孫老魔又問道:“就是那個”
符魔慢吞吞的又補了一句道:“所謂‘巴全貴’,只是指‘外貌’和‘衣着’,而事實上他並不是我們這兒當差的那個‘巴全貴’!”
公孫老魔道:“是誰?”
符魔一字字説道:“就是老主公要找的那個蘇家小子!”
公孫老魔一呆道:“真的假的?”
符魔輕輕咳了一下道:“老奴已經告過罪了,希望這一事實未為老主公帶來太多的意外。老奴追隨老主公幾近半個甲子,長處與短處,諒老主公必然很清楚,老奴從不故意邀功,亦甚少飾非掩過……”
公孫老魔定一定神,問道:“你老兒將這件事報告出來,用意何在?”
符魔仰臉望天道:“老奴別無他求,只求一個心安理得,但老奴適才思之再三,始終無法自我辯解,所以現在希望老主公做主天王府那些武士守則,最好也能適用於老奴!”
公孫老魔側目道:“你希望老夫將你‘減俸’?‘拘禁’?還是‘削除名位’?”
符魔仰臉如故道:“沒有一名武士在犯錯後,能要求得到什麼樣的處罰。”
公孫老魔點點頭道:“好的,老夫現在處罰你處罰你不許再提這件事,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符魔愕然轉過臉來,驚訝遠甚於欣慰,張目訥訥道:“老……老主公……真的不以為遺憾?”
公孫老魔微微一笑道:“那是老夫的事。”
符魔點點頭,喃喃説道:“老奴知道……老主公今夜所遇之喜事,必然相當令人興奮……否則應不至於……唉唉,這一來,可教老奴更加為難了!”
公孫老魔微笑着,説道:“不問什麼為難事,你老兒儘管説出便是。”
符魔深深一嘆道:“這件事説出來,準會掃了老主公的興頭,但是,如老奴隱忍不言,將只有加重老奴之不忠,老奴真後悔晚間這趟南街之行!”
公孫老魔皺眉道:“像你老兒現在這樣説半句,留半句,老夫實在想不出,它對你我會有什麼好處。”
符魔又嘆了一口氣,忽然抬頭望向老魔道:“老主公知不知道,白老兒刻下也在這座洛陽城中?”
公孫老魔果然為之大感意外道:“你們在龍門居遇到的?”
符魔點點頭,沉重地道:“是的,三房裏的翠姑娘,也在老兒身邊,天水狐便是翠姑娘所傷,另外還死了一名姓楊的四級武士!”
公孫老魔半晌無言,最後注目,緩緩問道:“這駝鬼説了什麼沒有?”
符魔苦笑了一下,説道:“大家雖然都是幾十年的患難之交,可是,今天……形勢如此……你老主公想想,彼此之間,能有什麼好説的?是他老白能拉走我老符?還是我老符能使他老白重返主公座下?”
符老鬼此刻説的是實話嗎?當然不是!
不過,這也不能怪,站在今天他符老鬼的立場,不論他對公孫老魔如何忠心,白老兒勸他的那番話,他也無法説出口!
白老兒告訴他:早在十多年前,公孫老魔便向他們三個鐵衞宣稱那部六合真經散失不見,如今,這部六合真經竟然又告出現,試問,他能不能以此責之於公孫老魔?
那麼,事實既已證明,公孫老魔曾對他們三鐵衞撒過彌天謊言,他姓符的今天為什麼還肯為老魔效力呢?
這在符老魔,另有一番難言苦衷。
第一:“三鐵衞”只去掉一個“白老”,屬於一與二之比的少數。如此情形下,老魔仍然會籠絡,並利敬餘下之“符”“金”兩鐵衞,可説是必然的,這從白老離去時,老魔不敢加以留難,怕寒了另外兩人的心,可獲明證。
但是,如果餘下之兩鐵衞再走掉一個,情形便整個的不同了!
那時候,僅存之金筆,是否仍能保得住,固屬問題之一,而另外兩鐵衞聚去一起,將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萬一兩鐵衞再進一步與九帝相結合,更是無法善其後,那時公孫老魔會怎樣做呢?
無疑的,老魔必將寧置九帝於不顧,而先傾全力對兩人加以撲滅!
“白”“符”兩人抵得住嗎?當然抵不住!所以,今天他符老鬼如萌異志,不但自己自走絕路,甚至還要為白老兒帶來一場劫數,此迨所謂“損人而不利己”,自屬智者所不為!
第二:數十年奴事於人,領袖慾望,早經潛銷默移,何況年事已近晚景,爭得一口閒氣,又能有甚作為?
相反的,他只要能看淡這一點,在今天的天王府中,他與金老兒,真説得一聲,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權位之重,以及生活之享受,雖南面王,當亦不過如是耳。一旦離開天王府,又能再去哪裏取得這種局面?
所以,這時的符老鬼,截頭去尾,化繁為簡,輕輕數語帶過,公孫老魔自然相信不疑,當下臉色一緩,點了點頭説道:“由這老兒去吧!公孫奇自信待他老兒不薄,來不拒,去不留,一切聽他白仲全做主,只要他老兒不至於痰迷心竅,跑去跟九帝諸人鬼混在一起就行了。”
符魔接着道:“老奴要説的,都説完了,現在似該輪到老主公,將那件什麼喜事説出來,讓老奴高興高興了吧?”
公孫老魔笑了一下道:“猜一猜如何?”
符魔瞑目搖頭道:“老奴向不作無益之舉。”
公孫老魔移近一步,低聲道:“不但你老兒無法猜得着,就是現在説出來,你老兒都不一定肯相信。知道不?老夫業已獲得九帝諸人之秘密居址!”
符魔雙目大睜道:“的的確確?”
公孫老魔微笑道:“一點不假?”
符魔仍未盡信道:“線索何來?”
公孫老魔搖頭道:“説來非一言可盡,目前應該不是聊這些的適當時候。”
符魔遲疑地接着道:“那麼,依老主公意思……目前……下一步……老主公打算怎樣做?”
公孫老魔獰笑一聲道:“這便是老夫取消開封之行,去而復返的主要原因。打現在起,馬上召集全部三級以上之武士,迅速與保密兼重,暫不宣佈集合目的,集合行動須於三天之內完成,集合地點在南郊天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