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民情急智生,忙將整個提籃送去那胖子面前道:“今兒的糖,有大有小,大爺您自己拿吧!”
瘦子笑著,又丟出兩枚青錢,胖子則自盒中拿走四塊薄荷糖。蘇天民記住了:一枚大錢糖兩塊!
胖子分出兩塊糖,擱去瘦子桌前。將另外兩塊往口裡一塞,咂了咂說道:“那些和尚怎麼辦,只有天知道”
胖子打了個噎,停下來吞了一口口水,緊接著又說道:“不過,據胡鏢頭說:洞仙山莊去的那批武士,似乎也不見有十分惡意。他們分別守住山前山後,禁香客和寺僧們出入,好像是要對該寺來一次突襲檢查。而少林門規素嚴,於理絕無隱私藏奸之可能,俗語說得好:
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所以,照這情形看來,只要這次去的這批武士做得不太過火,料想少林寺那些和尚,為息事寧人計,或能容忍一時,亦未可知。”
蘇天民聽了,心中頓感一寬。
魔方此舉,無異在以事實向少林一干寺僧表明:那部六合真經不見了,你們這些和尚有誰拿了沒有?
以心平大師之超凡慧覺,在見到這批武士洶洶前去時,說不定已在暗中唸佛都還來不及哩!
蘇天民收起桌上那四枚大錢,再將袋中的另外一把青錢掏出來,合到一處,一五一十的,反覆數了兩遍,錢數清了,話也聽完了。
提籃一挽,又向他席行過去。
就在這時候,身後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過,忽又上來兩名酒客。蘇天民轉臉瞧清之下,心頭不禁微微一緊!
上來的這兩名酒窖,一個年在五旬上下,方臉短髭,體軀偉岸,雙目炯炯,露芒如電,舉止穩重沉實,有令人不怒自威之感。
走在後面的那一個,年約三十出頭,儀表端正,神情灑脫,只是一雙濃眉間煞氣隱隱,顯示於精明中另透著一股奸險詭詐。
兩人之衣著,一黃一紫。在所有的天王武士中,這是兩種令人驚心的顏色。因為它們分別所代表的武士階級,正是成就超越九帝,以及相近於九帝成就的“七星一級”和“五星三級”!
同時,蘇天民一眼認出,這兩名魔莊高級武士不是別人,著黃袍者,正是日前那名天王第十妾,淫尼紫玉華之胞兄,目前洞仙魔莊中,僅有的三名一級武士之一:”天罡手”紫東來。
而後面那名紫袍三級武士,蘇天民印象更深刻。
誰?就是那位魔莊總管之心腹,因跟蹤他的洛陽之行,被他逼住蕭公權老魔,當場下令“禁閉三月,罰俸半年,降一級改敘”的“飛花掌劉雲島”是也!
從後者之服色上,蘇天民知道,由於他的臥底身份暴露,這廝顯已恢復原有之等階。
蘇天民這時奇怪的是:魔莊目前,可資調度之一級武士,僅有三名,既然該莊正在少林方面發動突出檢查,以少林一寺幅員之廣,弟子之眾,這位天罡手又怎會還有餘暇出現此地呢?
就在蘇天民暗暗納罕之際,紫魔東來於樓梯口眼光一掃,忽然朝他招手道:“小子,你來!”
蘇天民心頭一沉,幾乎當場把持不住!
紫魔何事召他?當然不是為了要向他買零食。
因為兩人座位尚還沒有選定,就算兩人對零食也有興趣,又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
他現在的身份,是個微不足道的零食小販,叫他去,如果不是為了買東西,又意味著什麼?
這一剎那,在蘇天民而言,可算得上是,繼日前中條獨秀峰下那一幕,有生以來,第二次最最嚴重的考驗。
當然,他曾三度出入魔方平遙總宮,以及長垣、開封兩座分府,對個人一己之成敗安危,事實證明他是從來不會放在心上的。
可是,現在身邊多了一部關係著整個武林劫運的六合真經,情形就不一樣了!
萬一紫魔魔眼獨具,或已由其它方面獲得線索如那名癩販,於去長安途中,不慎露出口風等知道他就是劫經者,同時那部真經此刻就在他身上,他如今應召過去,豈不成了羊投虎口?
以他目前現有之成就,充其量也只能與此刻那位飛花掌劉雲島相等,若是再加上一名一級武士如紫魔者,可說根本就沒有他還手的機會!
然而,冤家路窄,處此情形下,不過去又怎辦?
奪門一走了之行嗎?就算有“門”可“奪”,在武士同布的今日城中,他又能跑出多遠呢!
所以,他覺得,像在獨秀峰下遇見天王老魔一樣,不到最後關頭,最好還是咬緊牙關賭一賭!
蘇天民念轉如電,瞬息取決,當下以掌掩護,重重咳了幾聲,一面不慌不忙的向樓口紫劉兩魔走去。
紫魔東來的一雙炯炯目光,隨著他的腳步移動,走近之後,紫魔眼皮一眨,壓著喉嚨低聲問道:“小子,情形怎樣?”
蘇天民心中微微一動,緩緩擺頭道:“還沒有頭緒……”
紫魔一甩頭,說道:“跟過來!”
兩魔向西首窗下一副座頭走去,蘇天民緊跟於後。
現在,就從紫魔剛才這一問之後,蘇天民憑著天賦靈智,已恍然領會事件真象的十之八九。
原來“英雄所見略同”這位紫魔竟也將腦筋放在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依他猜測,紫魔可能在他之前,即已將那個李癩子用錢收買,囑其暗中留意,設遇可疑人物,立刻向魔方秘密報告!
蘇天民想到此處,不由得一身冷汗。
假使他猜測得不錯,那麼,在他向那小子提議收買傢伙,並命其即日前去長安時,他不正成了那小子打密報的對象麼?
那小子何以沒有照辦,結果反而聽了他的呢?
他想:關鍵也許就在那十兩雪花銀子上!
他原亦覺得,對那麼一名渾小子,一次付出十兩銀子,似乎也未免太多了一點,沒想到這十兩銀子,最後所換回之代價,竟然不下於一座連壁!
依他推想,紫魔當初所施之於那小子者,可能只是“自有重賞”一類的空言,以及“曉以利害”的恫嚇,而那樣一名小人物,渾渾噩噩,根本不可能知道利害為何物,至於口邊春風的重賞,也許還不及一枚大餅來得實惠哩!
紫、劉兩魔走去窗下,於一副乾淨座頭上對面坐定,也不理蘇天民尚在一旁待命,便逕自勾頸低聲商議起來。
紫魔東來道:“這小子的身份,雖然是充耳目最佳材料,可是,就本座看來,這小子迷迷糊糊,只顧問頭賺小錢,根本就生不了什麼作用,說不定匪人走到他面前,向他買東西他都不會知道……”
蘇天民於心底接口道:“閣下聖明,料得一點不錯。”
只可惜人非木偶,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自尊心。
像你仁兄這樣,既想利用別人家,卻又不將對方當人看待,甚至當面加以侮謾,試問,你當你一級大武士,又與他這樣一個賣瓜子、花生,每天靠一、二十文蠅頭微利生活的小販何關?
劉魔雲島道:“紫老所慮極是,可是,這種人是天生的一副笨骨頭,一朝半夕,教也教不好,您又有什麼辦法?”
紫魔東來道:“所以,本座剛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想請劉師父暫時客串幾天,由劉師父來借這小子的面目出現……”
妙透了,也絕透了!
七上三去五,八退二進一,算盤珠子劈里劈啪一陣響,最後竟又走上同樣一條老路子!
蘇天民心底下,又慌又好笑:佩服你紫魔會出花樣,抱歉的是,不幸被小爺快了一步!
劉魔雲島欣然道:“好主意!紫老匠心別具,端的令人拜服!”
蘇天民暗罵道:馬屁大王!此議若果付諸行動,你姓劉的建不成奇功,大概就得回你姥姥家去了!
紫魔東來忽然轉過臉來問道:“小子,你姓什麼?”
蘇天民嘻嘻一笑道:“有人說我姓李,誰知道!管它的,姓什麼還不是照樣吃飯?”
原價批發,一字不易!
兩魔聽了,同於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顯然對蘇天民這派口吻相當欣賞。
紫魔接著道:“老夫跟這位劉師父剛才說的話,想你小子也都聽到了,現在要你小子找個地方休息幾天,你小子同意麼?”
蘇天民聳肩道:“那當然是好事,可是,老爺子,您叫我癩子歇下來,我癩子吃什麼?
喝什麼?”
劉魔雲島嘴皮嗑了几上,顯然是在向紫魔傳音遞話。
蘇天民雖不能聽出劉魔說的是什麼,但從劉魔神色上,他敢斷定,內容一定不外是:紫老跟他嚕嗦個什麼勁兒,拉去無人處,先“宰”後“剝”,豈不比什麼來得都乾脆?
只見紫魔頭一搖,也以傳音方式答了幾句,意思似乎是說:扮一個人的相貌很簡單,學一個人生活習性則沒有那麼容易,留個活口下來,隨時參考參考,總比憑空揣摩強得多!
紫魔如此決定,劉魔當然不敢再堅持。
紫魔接著轉過臉來道:“這個你小子放心,關於你每天的生活,當然由我們來負責
喏,小子,這些夠不夠?”
紫魔說著,順手掏出一把碎銀,估計總有七、八兩上下,蘇天民心想:你老魔要早這樣做,小爺豈不慘矣哉?
蘇天民正待以“驚喜”姿態去“迎接”那一把碎銀時,身後忽然冒冒失失的奔來一個夥計道:“不,不,您老誤會了,小的是一時分身不開,不,不是說您老沒有銀子,就沒有過來招呼”
劉魔雲島轉過臉叱道:“滾你媽蛋!”
那夥計眨眨眼皮,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怔怔然轉身退去,心裡大概在奇怪:來到這裡,不理堂倌招呼,卻跟一個賣零食的窮蘑菇,這算哪一門子的洋名堂?
蘇天民等那夥計退開,“喜逐顏開”地接下那一把碎銀,打躬又作揖,連聲稱謝不已。
紫魔朝劉魔一擺頭道:“帶去隔壁棧裡辦事吧!”
劉魔雲島頭一點,站起身來,向蘇天民低聲道:“小子,跟我來!”
蘇天民暗暗一陣興奮。行了,只要兩魔分開,尤其是隻須對付一個魔頭,他自然用不著再發愁。
太平酒樓隔壁那家客棧,就叫“太平棧”,與“太平樓”大概是同一個老闆。
棧中院落共分三進,而最後也是最寬敞,和最雅靜的一進,似為魔莊所包租,院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名雜客。
來到一間廂房裡,蘇天民放下那隻提籃,一面解衣釦,一面裝傻道:“這位劉爺,您……這件皮袍子……是不是……也一併賞了小的?”
劉雲島忍不住笑著罵道:“你小子想得倒好!”
蘇天民翻著眼皮道:“那……天氣這麼冷……您……您叫小的穿什麼?”
劉雲島愣了一下,皺眉道:“是啊!”
按蘇天民之計劃,他知道劉魔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去向舊衣鋪子買,一是去向棧中夥計惜。
這兩種辦法,不論劉魔採取哪一種,都必須要離開一會兒,而給他一個單獨留下的機會了。
那時,他就將在兩種手段中決定一種:這座後院中如還有有其他魔莊武士,他就放下提籃,帶著真經溜之乎也,否則,他就坐等劉魔回頭,出其不意、賞以巨掌,然後堂而皇之,從從容容打正門走出去!
不意劉魔稍一思索之後,竟然點頭道:“也好,你就穿去吧!”
蘇天民大感失望。現在,預定計劃既然落空,他就不得不改弦更張,仍採下策,鋌而走險了。
他脫下外衣交過去,劉魔亦將那件狐裘遞過來。
他接下狐裘之後,披而不著,手撫狐毛,口發讚歎之聲,以示愛不忍釋。
其實,用意只不過是為了摔開時方便一些而已!
他預備等劉魔一邊手臂伸進衣袖,另一隻手臂尚在袖外時,率起發難,以收一掌功成之效!
劉魔先套上的左袖,邊穿邊罵道:“奶奶的,氣味好難聞……”
蘇天民暗哼道:“小爺我,還不照樣聞了老半天,而這一點,也許正是你劉魔不及小爺的地方。值此緊要關頭,注意力居然會用去這些小地方,你仁兄大概也是註定要命喪今日吧!
蘇天民思忖著,左足悄悄踏出半步,真力近聚右臂,五指緊並,肘腕微曲,只待劉魔一隻右臂舉起,準備穿入衣袖那一瞬間,便將一招蘊蓄了十成功力,自信可將敵方置於死地的金光照魂發出!
對於三國時的孔明,人們常有一句愛用的評語,便是:“諸葛一生惟謹慎”。
這裡的謹慎,當然充滿揄揚之意。但是,謹慎兩字似乎也只在諸葛亮一人身上,才顯得相得益彰,而絕非人人適用,放諸天下而皆準,尤其在武林人物行事時至少蘇天民如今所遭遇者,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蘇天民的打算,本意原佳,他儘量求取穩妥,務望萬無一失,沒有想到,一件想來絕無可能的意外竟告發生。
外面院中,先低低傳來一聲:“劉師父”
緊接著,房門口人影一晃,進來的竟是那位天罡手紫東來!
試問:這位天罡手,他有什麼理由偏會於這時趕來?可是,事實不容爭辯,天罡手硬是進來了。
天罡手不速而至,似連劉魔亦感幾分意外。
劉魔轉過身去,訝然問道:“紫老,怎麼回來了?”
紫魔東來不帶表情地道:“本座一想起劉師父上次的失誤,便感到有點放心不下,衣服快快換好,由本座來為你易容!”
劉魔臉孔微微一紅,忙說道:“多謝紫老關注。”
紫魔東來淡淡說道:“公事而已!”
於是,劉魔急急將蘇天民脫下的衣帽鞋襪穿上,由紫魔自床底取出一隻易容百寶盒,“假中假”的為劉魔修飾起來。
不一會,易容完畢,這位紫魔東來不愧為魔方一名一級高手,塗塗抹抹,黏黏貼貼,不消三五下,竟將一個劉魔喬裝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紫魔最後又取出一顆藥丸,遞給劉魔道:“小子感染的只是三等風寒,有這顆變音丹服下去,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劉魔接過那顆變音丸,一口吞下,紫魔又道:“劉師父,可別忘了這幾天的切口才好,你服飾、容貌、音腔均已改變,等閒又不便亮示武士今旗,萬一碰上天王爺貼身侍衛,一個應對不當,立有性命之虞,目前是個非常時期,好多事情都難說得很。”
劉庚忙接道:“紫老放心,雲島這個記得很清楚,由今天往後推數下去,按日分別為‘柳條’、‘花影’、‘冰解’、‘風和’……”
紫魔點點頭道:“記住,別因一時慌亂,將順序顛過來就行了。”
紫魔東來口中說著,身子一轉,大踏步出房而去。
可惡的紫魔,經他這一來去,蘇天民一個大好的下手機會,就給白生生的斷送了!
現在怎辦呢?
走吧,一部六合真經交給誰?
幹吧,別說沒有一定製勝把握,就算能將這廝降服下來,也絕不是百招以內所能辦得到的事!
那時候,驚天加動地,他縱然獲勝,也必力竭精疲,設若再有其他魔徒聞訊而至。結果豈非還是等於零?
劉魔在那面古銅鏡前照了又照,顯然滿意非常,最後,身子一轉,挽起炕上那隻藏有真經的提籃,向蘇天民吩咐道:“小子,你在這裡待著,可到亂跑,吃、喝、睡,通統有你的,跑出去要是丟了小命,可與別人無關!
蘇天民連連點頭道:“小的理會得”
他已打定主意,只等劉魔跨檻轉身出房之際,立即閃電出手,事到如今,再也無法去計及什麼成敗得失了!
詎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劉魔背向房門口,邊說邊退,話音未了,人已一個倒縱而起,箭一般向院心竄了出去!
蘇天民心中一急,連忙高叫道:“劉爺,慢走!”
劉魔於院心收住身形,訝然扭頭道:“小子,嚷什麼?”
蘇天民趕去房門口,手一招,低聲道:“劉爺,快過來!”
劉魔遲疑著走過來道:“你小子在搗什麼鬼?”
蘇天民向後縮回一步,短著脖子輕聲道:“有一件事,劉爺恐怕忘了吧?”
劉魔惑然道:“什麼事?”
蘇天民手朝那隻提籃一指道:“這些東西怎麼賣,劉爺知道不知道?劉爺可曉得瓜子多少錢一把?花生多少錢一把?糖賣幾個錢一塊?”
劉魔想了一想,點頭自語道:“唔,這倒是的……萬一碰上有心人……不論怎麼說,就是假,也得有個譜兒,才是道理。”
說著,抬頭問道:“是的,你小子說說看,這些玩藝怎麼賣?”
蘇天民摸摸喉管皺眉道:“請劉爺站進來一點行不行?”
劉魔向屋裡跨進一步,連聲催促道:“快說,快說!”
蘇天民比劃著說道:“瓜子,兩個錢一把,一小把,就是說,張開五指,大把抓下去,其實抓到手的只有六成數光景。”
劉魔皺皺眉頭,想說什麼,終又忍住,神氣間明顯地透著一派不耐煩。
蘇天民視如不見,從容接著道:“花生是兩個錢兩把,換句話說,就是一個錢一把,抓的方法,跟抓瓜子一樣,就是張開五指……”
劉魔手一擺,攔著道:“知道了,大把抓下去,其實抓到手的只有六成數光景,是麼?
現在快說糖買幾個錢一塊吧!”
蘇天民右手食中二指一豎道:“糖是這個價錢!”
“兩個錢一塊?”
“不對。”
“兩塊一個錢?”
“不對!”
劉魔突然駭呼道:“小子,你”
蘇天民雙指向前閃電一送,冷接道:“知道不?第一個主顧去找十殿閻羅爺!”
劉魔一個你字方剛叫出一半,頷下喉結骨已然應指碎裂,蘇天民一招得手,忙將劉魔正身順手拖去屋角,瓜子、花生、糖,撒滿一地,他也顧不得再去清理,匆匆擄起那部六合真經,撩衣便待騰身出屋。
就在這時候,後窗下突然傳來一聲低喝道:“小子,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