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仙樵定一定心神,轉身仰臉,向上大聲道:“喂!你這老尼姑,我問你:平遙那位公孫老魔,他究竟是你尼姑什麼人?”
上面送來老尼冰冷的回答道:“拙夫!”
仙樵當場一呆,愣了好半晌,這才舌尖打結道:“你,你尼姑……怎……怎麼説?”
老尼於高處,從容不迫,緩緩而陰沉地接口道:“我説:妾身排行第十。與平遙天王府中,另外的那九位天王夫人,身份一樣,名義相同!”
仙樵期期然道:“那麼,你……尼姑……這……這一身袈裟,又該作何交代?”
老尼輕輕一哼道:“向誰交代?譬如你朋友,手持藥鋤,腰懸藥囊,看上去滿像一回事,而實際上,你朋友又是不是一名真正採藥人?”
仙樵靜靜接着道:“那麼,如今你老尼”
老尼沉聲截口道:“公孫夫人!”
仙樵咳了咳,改口接着道:“是的,公孫夫人!那麼,請問夫人,對老漢這名階下囚,夫人準備如何打發?”
老尼冷冷説道:“兩條路,聽憑選擇!”
仙樵咳了一下道:“願聞其詳。”
老尼冷冷説道:“兩條路:一生一死。如果選擇後者,容易之至,若是還想活下去,就得老老實實回答妾身幾個問題!”
仙樵頭一點道:“問吧!”
仙樵滿口爽應,心底下則止不住暗暗納罕:怪了,那小子怎麼到現在還不見動靜呢?
只聽老尼陰陰接着道:“就是:兩位來自何處?真名實姓如何稱呼?以及請注意,這是最最重的一點這部六合真經藏在本庵,兩位是打哪兒得來的消息?或者系受何人所指使?後面來的還有沒有第二批?”
仙樵難住了!除了實話實説,臨時去哪裏編個故事,才能哄過這名老妖尼?
仙樵為了敷衍住這名老妖尼,以便拖延時刻起見,當下只好抬起頭來,使用緩兵之計道:“有一點,尚請夫人原諒。俗語説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老漢生平最大的一樣缺點,便是遇事每多疑忌,甚少信賴他人,不過,話説回來,也就憑着這份小心眼兒,老漢我,才算勉勉強強活到今天這把年紀……所以,吱吱……假如夫人不見怪,老漢覺得,與其説了實話,亦不能必保不死,倒不如圖個跟前利,似還實惠些。”
老尼冷冷問道:“什麼叫做‘跟前利’?”
仙樵從容回答道:“就是拿‘問題’換‘問題’!老漢心中,此刻也有疑團待解,如不弄弄清楚,總是有點不舒服。”
老尼冷冷道:“哪一點使你閣下不舒服?”
仙樵咳了咳,説道:“這部六合真經,如所周知,乃武林中一件無價之寶,老漢百思不得其解者,就是……吱吱……公孫老……老……前輩,他何以會在眾多親人內養,以及如雲部從中,獨獨選上你夫人負責保管?”
老尼對於此一話題,似亦頗感興趣,音調一變,悠悠然反問道:“依閣下之猜測呢?”
仙樵心想:老魔既然擁有十房妻妾,對某一方面之要求,不問可知。而眼前這名老尼,當她年輕時,也許一度有傾國傾城之貌,可是,就一名色徒而言,老魔今天是否還會對這麼一朵明日黃花,情有獨鍾,寵幸如故,實在不無疑問!所以,首先可以斷定的,此尼今天所仗以邀幸獲寵者,無疑地必與“色”之一字無關!
那麼,仙樵繼續思忖道:“會不會是為了老尼的這一身武功呢?唔,是的,這一點大有可能!”
想到這裏,仙樵不禁周身一陣寒慄。
因為,事實至為明顯:公孫老魔之所以對這位第十夫人如此信賴,必定是這位夫人和他老魔本人一樣,已將真經所載武功習全,對這部真經,十足具有維護之力,而無加以吞佔之必要!
由是,仙樵連帶的想到:“那小子精靈異常,此刻可能正在暗中窺察,想先看看老尼的實力,以便決定,究竟是採取‘力戰’抑或‘智取’!”
“如今,在仙樵,不但不抱怨蘇天民為何仍未現身,甚至禱祝蘇天民愈遲露面愈好了!
現在,仙樵覺得,他目下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對前述之猜測加以證實,以便蘇天民於暗處,可以從他和老尼的對答中,瞭解眼前處境之可怕,如無絕對把握,千萬不可貿然出手!
仙樵念轉如電,心意一決,立即仰臉向上道:“夫人還在聽着麼?”
上面,老尼語調中似乎帶着一絲笑意應聲道:“是的,閣下想出其中之原因沒有?”
仙樵試探着説道:“老漢猜想,這與夫人的一身武功也許”
老尼插口接着道:“是的,這與武功根本無關,閣下儘管大着膽子,想到什麼,就説什麼,用不着這樣吞吞吐吐的!”
呸,什麼?與武功無關?
這,真是天曉得!他自信必然的假想,現給一下推翻得乾乾淨淨,試問,他,還有什麼好説的?
仙樵怔了怔,方才結結巴巴的道:“所以,咳,老漢以為……”
老尼悠悠然催問道:“以為怎樣?”
仙樵鼓起最大勇氣接下去道:“以為這必然是基於夫人麗質天生,所以,咳,所以……”
仙樵實在不知道如何繼續説下去,心中一方面感到好笑,一方面則又真想狠狠打上自己幾個嘴巴。
詎知,上面老記聽了,竟然淡淡一笑,透着異常高興,而又帶有幾分自滿地接口道:
“是的,算是被你朋友猜中了。不過,朋友你雖然猜中,卻算不得有多聰明,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人人都能想到的答案!”
仙樵不自禁泛起一身雞皮疙瘩,頓了一下,繼續説道:“所以,當三十多年前……”他硬起心腸,硬將要説的年代打了個對摺,因為照他計算,公孫老魔討進這位第十夫人,最少當亦在六十多年前。
玉華老尼突然傳來一聲噗嗤道:“別説得那麼遠,三十年前,妾身尚未出世矚!”
什……什麼?三十年前,這位老尼,那時她……她……尚未出世?啊,是了!這女人一付老態,原來是人為之傑作!
仙樵深深一嘆,暗道慚愧不已。
他想,要是能從此間走出去,他這“慧眼仙樵”四字,看樣子非得要改做“瞎眼仙樵”
不可了。
上面那女人止不住咦了一聲道:“閣下為何嘆氣?”
仙樵忽生奇想,暗忖道:“這女人別是誑我的吧?”
於是,振一振精神,向上問道:“那麼,夫人今年芳華幾許?”
女人笑了笑,説道:“女人的年齡,本來是個秘密,不過,閣下已無生出此庵之望,多讓你閣下知道一點秘密也不打緊……”
仙樵暗哼道:“我説如何?早就知道這女人口不應心,説不説實話,結果根本不會有兩樣!”
女人似未覺察説漏了口,笑了一下,接着説道:“三四年前的洛陽城中,曾有一段時期,經常出現着一部神秘馬車這件事閣下聽人説過沒有?”
仙樵點頭道:“是的,那是非常短暫時期,先後不過月餘光景,那部神秘的馬車,便和當初出現時一樣,突然消失了。”
女人笑了笑,又説道:“關於這部神秘的馬車,閣下所知者,僅止於此麼?”
仙樵想了一下道:“據説馬車主人,是一位妖豔的少婦,人雖生得美,卻非武林中人,大家都喊做‘香車仙子’。”
女人又笑了一下道:“還有呢?”
仙樵思索着道:“這位‘香車仙子’,不但有着神秘感,同時還似乎不是一位吉祥人物。據説,馬車所經之地,誰只要那麼稍為品評一下,就有立刻暴斃街頭之可能。可是,事情怪就怪在他顯跟馬車主人無關。”
女人咯咯一笑道:“當然了,閣下知道這位仙子每次出現,她四周圍跟着多少武林高手麼?”
仙樵微微一怔道:“難道……”
女人笑着接下去道:“知道嗎?這位‘香車仙子’,她姓‘紫’,名‘玉華’,哥哥‘紫東來’,是天王府中的‘一級七星武士’,她本人則是天王府,公孫天王的‘第十夫人”現在跟閣下説話這位便是!”
仙樵一哦道:“原來……”
女人接着笑道:“在三四年前,這位香車仙子是二九一十八歲,現在,你閣下再去想想她的芳華,今年該是多大了吧!”
仙樵又一度給聽迷糊了!
公孫老魔之年齡,目前至少也在八十以上,而這女人,才只二十出頭,其間相差如此懸矩,而且只是一名,一年才見一次的第十夫人這,豈非咄咄怪事?噢,不,這裏一定有個説處!
女人於上面向下問道:“閣下怎不開口了?”
仙樵咳了一下道:“老漢在想……”
女人淡淡接着道:“在想我紫玉華何以會成為公孫夫人的,是麼?”
仙樵咳了咳道:“假如夫人不見怪,願意為老漢説明一下,我想,底下,咳咳,也許就該輪到老漢我來回答問題了。”
魔婦紫玉華哂笑道:“閣下可惜不是一名生意人,不然,這種在刀口子抬價的本領,可還真夠得上是一絕呢!”
仙樵於咳連聲道:“夫人好説。”
魔婦緩緩接下去道:“其實,理由非常簡單,我紫玉華天生一副倔強性格,不願屈居人下,同時希望擁有用不完的金銀、無與倫比的權勢、自由自在的生活,而這些,只有成為公孫夫人,才有可能實現!幾年前,在洛陽,那不過是鋒芒初試而已。拙夫曾經許有諾言,説是等九帝諸人一旦臣服了,五湖四海,將任妾身遨遊。那時,説不定護騎大臣便是劍、刀、術、毒、魔、鬼。花、樂、仙等九帝!”
魔婦頓了一下,繼續説道:“這便是我紫玉華之所以成為公孫夫人的原因,至於”
仙樵忽於心底暗叫、聲:“不好,剛才,我打的全是如意算盤,那小子也許已經着了魔婦道兒了!”
不是麼?魔婦早知他們一老一少為有心人,絕無只防老的,而放心小的於一邊不管之理。
可是,自魔婦現身以來,竟始終沒提那小子一字,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小的業已同時解決!
仙樵心頭一涼,不容魔婦語畢,急忙向上問道:“夫人能不能馬上叫項年那孩子過來一下!”
魔婦漫聲反問道:“來做什麼?”
仙樵訥訥道:“來,來………”
魔婦鼻中一嗤,淡淡接着道:“閣下提出此一請求、豈非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閣下還記不記得那碗薑湯?老實説了吧,那是一碗加薑糖的迷魂散,不到明天這個時候,那位小老弟大概是不會醒過來的了!”
仙樵深深吁了一口氣,菩薩保佑,總算還好。
不過,這樣一來,也就夠人頭痛的了!那小子得等到明天才能甦醒,他又因身此室,這豈不成了內無糧草,外無救兵?
同時,那小子已遭監視,醒不醒,都是一樣,他將如何來打開這種絕境呢?
魔婦平靜地向下問道:“還要妾身繼續説下去麼?”
仙樵連忙走神答道:“當然……老漢叫那孩子來,不過是要他安心,讓他知道老漢仍安然無恙而已,既然……咳……那就算了,夫人請繼續説下去吧!”
魔婦乃拾起話頭,接着説道:“至於拙夫何以不將這部六合真經交給別人,而將之藏放本庵,交由妾身保管一節,理由更簡單:無它,我紫玉華對武功一項,根本不發生興趣也!
這部六合真經,在別人看起來,無異天符寶錄,而在我紫玉華眼中,充其量一卷發黴的黃紙罷了。”
仙樵一怔,脱口道:“那麼,夫人這一身武功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什麼武功?你有否聽説在洛陽出現的那位香車仙子,她有什麼驚人的武功沒有?我紫玉華今天她勉強強會個三招兩式,那也不過是幼隨家兄,耳濡月染之餘,得之無心的一點粗淺收穫而已!”
仙樵幾乎聽呆了,僵在那裏,半晌出聲不得。
這時的慧眼仙樵,心中有着説不盡的悔恨和懊惱。他若早知道這名魔婦身手泛泛,又何須如此費事?
可是,人非神仙,在事先誰又能洞察及此?
魔婦清了一下喉嚨,接着道:“再説,我紫玉華要是……”
魔婦的一個“是”字剛剛出口,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接着便像中風窒息了似的,一下子失去任何聲音!
代之而起者,是蘇天民的一陣嘿嘿冷笑:“你這婆娘可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得意忘形之餘,居然在敵人面前也説起真話來了,要不是你婆娘口直心快,小爺我可還真有點顧忌呢!”
仙樵怔得一怔,接着喜極而呼道:“是小蘇嗎?你……啊,不……還有那名啞婦,以及那名妙緣小尼姑,小子趕快先去解決掉!”
蘇天民應聲道:“毋須勞心,早解決多時也!”
仙樵接着叫道:“你小子不是中了迷藥嗎?怎麼這樣快就醒來了?”
蘇天民靜靜地道:“請前輩先見告開啓密門之法如何?”
仙樵噢了一下,忙説道:“觀音像後,從上往下數,第五條手臂,擎着一隻小盤的那一條,看到沒有?好,用力往古扳。且慢,還有在地道中,有一道鋼門,門上有幅圖案,也是一幅千手觀音像,找着之後,如法炮製,只須對準像上盤位所在,使勁點上一指就行了。”
不一會,鋼門開啓,蘇天民悠然出現於門口。仙樵轉身抱起那隻鐵匣,忙向門外走去。
走出地道,仙樵又問道:“那碗薑湯究竟怎麼回事?裏面放的迷藥,是藥力不夠?還是藥性發作之前,湊巧你找着解藥?”
蘇天民哼哼道:“世上哪來的那麼多巧事?等一下你去掀開被窩看看,您就知道了。”。
仙樵一愣道:“你沒喝!”
蘇天民嘿了一聲道:“古語説得好:言必有詐。;小爺早就看出這對師徒對我們實在好得過了份,尤其那小尼姑一定要等我喝了才肯走,更令人不能無疑。最後,果如小爺所料,您前腳剛走,那小尼姑便躡足走了進來。似是想來查看小爺的昏迷程度,而小爺我,也就不再客氣,順手一掌,便幫她完成了正果!”
仙樵一哦道:“宰了?”
蘇天民忽然笑道:“您猜那名小尼姑是怎麼回事?”
仙樵惑然道:“怎麼回事?小尼姑就是小尼姑,難道會突然變成一名小和尚不成?”
蘇天民微微一笑道:“算您會猜!”
仙樵一呆道:“怎麼説?”
蘇天民笑道:“那廝正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和尚!只不過年紀已不能算小了。”
仙樵詫異道:“你是如何發現的?”
蘇天民笑道:“假如那廝不死,恐怕就連公孫老魔也斷難識穿此一秘密。那廝被我一掌劈翻,恰好是仰臉向上好了,話到此處為止,底下由您去猜吧!”
仙樵霎霎眼皮道:“被你看到他那塊喉結骨?”
蘇天民頭一點,笑道:“佛門弟子,見人合什,下頷經常收貼於前胸,老魔來時,除非撥開頸子看,您想又怎會發現這一點!”
仙樵搖頭一嘆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麼大一把年紀,偏要討上這樣多小老婆,而且一年之中只來一次。他大概以為,他老魔的威名足可辟邪鎮神,手下人詭也不敢不忠於他,須知一個女人,尤其是這種二十出頭的年齡唉!”
蘇天民笑道:“別盡嘆氣了,好多要緊事,都還沒有辦呢!”
仙憔一收心神,問道:“妖婦情形如何?”
蘇天民搖了搖頭,答道:“對於一名武功有限的人,尤其是從背後偷襲,晚輩實在狠不起心腸來。”
仙樵一咦道:“那你是怎麼處置的?”
蘇天民説道:“晚輩只暫時點了她幾處穴道,究竟如何處置,尚待前輩決定。”
仙樵沉吟着點頭道:“老魔不日就會前來,將她重要穴道封閉,使她連爬一道山坡的力氣也沒有,同時將淫僧那具屍體擱置高處,除非這女人有勇氣自盡,讓老魔親自來看看這一副情景也好……”
仙樵説着,又問道:“那名啞婦呢?”
“那老婦經查明的確只是一名民婦,晚輩也僅僅點了三兩處穴道,使她勉強能夠走動,以免飢渴困頓致死。”
仙樵點頭道:“那你就先去辦了事再説吧!”
蘇天民正待離去,仙樵忽又叫道:“且慢!”
蘇天民轉過身來道:“什麼事?”
仙樵舉起手中那隻鐵匣道:“先來打開這個看着!”
蘇天民忙説道:“不,這個還是留至到了少林,當着心平大師之面,再開比較受當,橫豎我們可獲繕本一份,忙也不忙在一時。”
仙樵笑笑道:“我已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這不過試你一下,看我的想法,正不正確而已。好了,現在快去吧!”
申牌時分,老少兩人悄悄離開那座紫陽庵。
慧眼仙樵將那隻經匣用布包了,放在藥囊中。兩人身上帶有一部武人視為天書的六合真經,從外表上,是沒有任何痕跡的!
老少兩人走下獨秀峯,行未多久,忽自黃河北岸方面,踽踽然迎面走來一名駝背老人。
老人須白如銀,長垂過胸,手拄一根紅木枴杖,走在雪地上,一步一頓,似乎異常吃力。
在走近蘇、趙兩人後,老人停下來、呵一呵手背,然後向蘇、趙兩人抬頭微微喘息問道:“兩位是從紫陽庵那邊來的麼?”
蘇天民心頭一緊,脱口道:“紫陽庵”
慧眼仙樵搶着説道:“老先生別是取笑的吧?老漢叔侄,入山先後達七日之久,連獵户!都沒有見到一家,似這等荒山窮谷之中,哪裏還會有什麼寺庵存在?”
老人向蘇天民一指道:“這位老弟剛才怎麼説?”
蘇天民故意裝出一副痴戇神情,茫茫然轉向仙樵道:“阿叔,‘紫羊庵’是什麼東西?
羊只有黑的、白的,難道也有紫的麼?我們這幾天怎麼一隻也未碰到呢?”
老人皺皺眉頭,正待引身離去時,目光偶掃,忽然指着仙樵腰間那隻鼓起的藥囊問道:
“那裏面裝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