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幸子和家裏上下都處得很好,才住進歐陽家三天,所有人就都感覺這場聯姻是正確選擇,就連雙雙也不能否認。
儘管不否認,她總有權利不熱絡吧?雙雙又對幸子冰冷疏離,將她排除在親人範圍之外。
夜裏,吃過晚飯,雙雙照例和穎川在花園裏散步。
散步習慣維持很多年了,剛開始是復健師的堅持,他認為由着全家人無止盡的呵護,到最後,説不定雙雙得倚賴輪椅度過一生。
於是,每天吃過晚飯,穎川強拉雙雙到花園練習走路。歐陽家的花園沒有凡爾賽宮那麼大,但前院後院走下來,至少也要一個鐘頭才能逛完,雕像、水池、繁花盛景,為哄雙雙多走幾步路,他在園子裏用了不少心。
偶爾雙雙耍賴;偶爾穎川縱容她跳上自己的背;偶爾他們話題多,直逛到滿空星辰點點,才回到家中。
今天,所有的「偶爾」統統碰上,雙雙耍賴、雙雙爬上穎川的背、他們在星辰佈滿夜空時,才走進家門。
客廳裏,幸子陪歐陽老爺夫人説笑,他們的笑聲在穎川兩腳跨進家門時停止。六道眼光射過,雙雙尷尬地滑下穎川的背,拉拉衣服,低聲打招呼。
「爸爸好、媽媽好。」她略過幸子,眼睛不看她。
「你們去哪裏?怎不找我一起?」幸子温柔地走向他們。
她是聰明圓融的女人,在訂婚之前,早摸清這家人的底,除開雙雙不是穎川的親妹妹之外,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指掌間。
她曉得,討好穎川最快速的方法,就是贏得雙雙的支持,也曉得穎川對愛情冷感,只對工作熱情,至於歐陽夫婦,只需要維持表面的客氣,因為,她的家世已經替她討好了這對夫妻。
但在籠絡歐陽雙雙這點上,她處處碰壁,幾次下來,讓幸子暗自發誓,一旦歐陽家少奶奶的位置站穩,第一個要處理掉的人,就是歐陽雙雙。
穎川沒回答,他轉頭對雙雙説:「回房間,有個驚喜在等。」
雙雙的心臟太小,心事一多就裝填不下,所以,穎川輕易瞭解她對幸子吃醋,也知道她害怕哥哥被瓜分,於是,連着三天,他給她驚喜,用行動證明,他一直是他,沒有改變。
又是驚喜?雙雙不好意思,她想敲開自己腦袋,翻翻裏面的「不懂事」還有多少。
她自問,看不到大哥寵-?看不到大哥對-處處用心?如果大哥的努力還沒辦法壓下-的妒忌,歐陽雙雙,-太過分!
雙雙一天罵自己一百次,她不明白是自己太笨,再多的責備都罵不醒她的心,還是她天生心眼小,見不得大哥待別人好?總之,對幸子,那層隔膜她總是拿不掉。
「謝謝哥,爸爸媽媽,我回房間了。」
「等等。」幸子走到雙雙和穎川中間,她拉住雙雙的手,「我也給-帶了一份禮物哦!那是我特地請日本師傅訂製的鞋子,希望-會喜歡。」
「我鞋子很多……」雙雙想拒絕。
「那不一樣,我找過-的醫師瞭解,知道-的左腳比右腳短五公分,我幫-訂製的鞋子,可以暫時解決-的問題哦!鞋子我請金媽媽放在-房間,有空試試,喜歡的話,隨時告訴我,我讓師傅再替-多做幾雙。」
很好,還有誰不曉得她的左腳比右腳短五公分?不曉得的人,請翻翻明天各大報,工藤幸子將在頭版刊登廣告。
「雙雙,-應該跟幸子説什麼?」歐陽夫人提醒她。
「謝謝大嫂。」嘴裏説了謝,雙雙眼光始終不看她。
「不客氣。對了,穎川,你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大陸經營權的問題。」她把話題拉開。
幸子順勢勾起穎川手臂,他覺得不自然,下意識想掙脱,卻在動作前控制住,他提醒自己,這個女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和-父親聯絡過了?」到目前為止,他尚且不喊工藤先生「父親」。
「是的,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瞭解工藤家族在大陸的投資,所以我準備了一份完整的數據,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我們到書房談。」説着,穎川放下雙雙,率先往書房走去。
幸子帶着成功的笑容瞄雙雙一眼。她成功了,只要祭出工作,她就可以搶奪穎川的所有注意。
那一眼……沒有平時的温婉賢淑,是挑釁、是輕鄙。
雙雙不懂該如何解讀她的眼神,當然最簡單的解讀法是自己看錯,可是,真是她看錯?
「雙雙,-過來。」歐陽老爺喚她。
她回過神,走到父母身邊,垂手而立。「爸爸。」
「我知道,-一向黏穎川黏得緊,以前不阻止你們,是因為-年紀小,不懂事,可是-馬上就要滿十八歲,穎川也有未婚妻,你們兄妹之間是不是應該保持一點距離?」
保持距離?好奇怪的要求!哪個家庭會要求子女之間保持距離?雙瞳矇上疑問,她望向母親。
「我和-爸爸的意思是,穎川和幸子畢竟不是因戀愛而走入婚姻,-不覺得應該多給他們一點時間獨處?」雖然以問號做結尾,但歐陽夫人態度強勢。
「他們整天都在一起。」雙雙反對。
「那是工作,怎麼能混為一談?出了公司,他們才有辦法鬆弛心情,學習適應彼此-要當個懂事的妹妹,把時間讓出來,懂嗎?」歐陽老爺再度介入。
點點頭,雙雙不再説話。
「很好,我幫-聘了幾個家教老師,馬上要考大學了,-需要好好準備功課。」他想讓家教佔據她晚上時間。
「我的功課不好,唸完高中就行了吧!」
她和大哥談過,等她畢業後,到他身邊當個小助理。
「誰説不升學?我還打算送-出國唸書,歐陽家族哪個孩子沒念大學、研究所?」若不是穎川堅決反對,他們早在升高中時,就將雙雙送到國外。
「可是……」
「沒有可是,-上樓,明天家教老師會來家裏教-,認真點,讀出象樣成績,當然,如果-還是一心想玩,滿腦子只有關島之旅,那……除了失望,我們不曉得應該怎麼看待。」
暗示變成明示,雙雙就算不聰明,也聽懂了父母親的話義,他們希望她不去關島,希望這次是哥和幸子的蜜月之旅。
「爸爸媽媽,我先上樓。」她想逃。
「上去吧,-自己好好想想,十八歲,是該懂事的年齡了。」歐陽夫人説。
獲得同意,雙雙一跛一跛走回房間,打開門,她看見哥和幸子送的驚喜。
她抱起穎川送的小貓,卻把幸子送的鞋子踢到旁邊,這種行為幼稚,但是……説不出口的但是卡在喉嚨間。
明天就要飛往關島旅行,金媽媽幫幸子整理行李,對於新少奶奶,全家上下都滿意極了。
「這是我們日本最有名的織造包包,我挑了幾個,當時不曉得家裏有多少人,不知道這邊夠不夠,請-幫我分給大家,不夠的話,我再請家人寄過來。」幸子把禮物交到金媽媽手上。
「少奶奶,-上次才送我們東西,現在又送,實在不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説什麼送與不送?!何況我對台灣不熟,什麼事情都要靠你們多幫忙照應。」
「一定的,有什麼事需要,-儘管吩咐,別客氣。」金媽媽説。
「我才不會對『家人』客氣呢!」幸子一句話,甜進金媽媽心裏。
「那就好,少奶奶,這邊弄好了,我去幫雙雙小姐整理行李。」
「哦,我以為……」她的表情裏有明顯失望。
「以為什麼?」
「沒,我不曉得-這麼忙,以為-可以留下來聊一聊。」
她看看腕錶,走回幸子面前。「少奶奶,-想聊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隨便聊聊。在這裏幾天,我發現穎川和雙雙對父親、母親,有點生疏。」
「這怪不得少爺小姐,老爺夫人在家的時間少,從小,他們把孩子的管教工作全交給家教老師和保母,就算他們人在台灣,一大堆的工作應酬也常讓他們分身乏術,長期下來,子女父母間,多少有些隔閡。
尤其在少爺入主公司,挑起大梁之後,他們更是長年留在國外經營新事業,聽説美國的分公司規模越來越大。」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聽母親説,他們這回要住在家裏一段日子,分公司怎麼辦?」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這次是特例,少爺和-訂婚,他們或許想多待在家裏一些時間,和-認識熟悉。」
「我懂了,這個家的每個人都很親切,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加入這裏,我是獨生女,突然多出一大羣家人,好興奮哦!尤其看到穎川那麼疼愛雙雙,我好羨慕,要是我也有一個像他那樣的哥哥,不曉得有多好。」
「-馬上要和少爺結婚了,我相信將來少爺也會像疼小姐那樣子疼。」
「會嗎?最近我常有愧疚感,總覺得自己的出現,剝奪穎川和雙雙在一起的時間,每次看見雙雙對我不開心,我都覺得好有歉意。」
「-別多心,雙雙小姐是再開朗不過的女生,她絕不會為這種事情不高興。」金媽媽替雙雙解釋。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總覺得雙雙不喜歡我,就是我送她的禮物,她都寧願堆在牀邊,不肯多看一眼。不過,換個角度想,若是疼愛我的大哥將娶一個陌生女人進門,他們之間的恩愛剝奪掉我們的相聚時光,我也會覺得不舒服吧!」
「我相信少奶奶不會,-這麼温柔,這麼替別人着想,-一定會試着和大家愉快相處。」
「-説對了,我是不大懂得生氣,也不會保護自己。日本的媽媽常叨唸我是温室花朵,離開家裏肯定糟糕,所以,他們才精挑細選,幫我選定歐陽家,把我從一個温室移植到另一個温室。」
「再怎麼樣,-一個人離鄉背井到異地生活,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嗯,離開日本前半個月,我睡覺之前都偷偷哭半天呢!」
「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穎川對我好,你們又照顧我,我相信自己一定會適應良好。不過,我接下來最重要的工作,是讓雙雙喜歡我,如果-願意的話,請告訴我雙雙喜歡什麼,我很樂意巴結她。」
「有-這種大嫂,雙雙小姐真是幸運。」對幸子慈藹一笑,金媽媽走出房間。
門關上,幸子坐到梳妝枱前,温婉態度大轉變,她對着鏡子嘲諷:「歐陽雙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想接受我的好意,後果,自己負責。」
淺淺一笑,她笑出萬種風情,她曉得自己的微笑多麼有魅力,三個月後,她相信,這個家將由她全權掌控。
雙雙不喜歡唸書,簡直可説是痛恨,若讀書是需要一點細胞的工作,那麼她敢肯定自己身體裏,沒有半分讀書細胞。
揉揉太陽穴,數學家教快把她逼到瘋狂邊緣,幾次想衝到電話邊,叫大哥回來拯救她,但她剋制住了,她瞭解,大哥已經不是她的專屬保護人,未來他的經營重點是愛情婚姻,不是她這個小妹。
好不容易,家教老師捧着和她一樣痛的胃,走出她的房間,雙雙忙摔開課本,抱起穎川送給她的小貓。
「咪咪……我們去散步?不,不好,我腳痠了,你背不動我。來聊聊天好了,昨天我夢見自己跑得很快,速度像……像奧林匹克選手,我很強哦!我一直跑一直跑,兩條腿居然騰空,下一秒,我飛上天空……咪咪,你曉不曉得飛翔的滋味,那是自由自在的暢快……」
門被敲開,金媽媽走進門來。「雙雙小姐,我幫-整理行李。」她走到牀邊,看見一大堆紙盒。「這些是少奶奶送給-的禮物?」
「對。」
她手順着小貓的背滑下,一下一下,雙雙安撫的不是貓咪,是她自己的心情。
「-不喜歡嗎?為什麼不拆開來看。」
打開盒子,金媽媽將衣服一件件攤在牀上,全是最新流行的式樣。
「顏色太鮮豔,我又不是檳榔西施,幹嘛穿成這樣?」聳聳肩,對幸子,她語帶惡意。
「鮮豔顏色最適合-們這種年輕少女穿,説什麼檳榔西施……真是的。」
「我才不要引人注目,一個跛腳的檳榔西施,人家會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的回答引發尷尬,金媽媽放下衣服,把幸子給的鞋子送到她面前。「為什麼不試試這雙鞋子,這會讓-……」
「看起來跛得不那麼嚴重?」雙雙接下她的話。
「雙雙小姐,-太欺負少奶奶了。」
「我欺負她?」
什麼鬼話?!她們這叫作相安無事好嗎?她的舉動了不起是消極抗議,至少,她沒在哥面前説她壞話。
金媽媽看雙雙一眼,坐到她身旁,摟她入懷。「對,-欺負她欺負得兇,大家都看得出來,-刻意把少奶奶的好意解讀成惡意,-常假裝沒看見她,刻意對她冷淡。就像這雙鞋子,她明明是體貼-……」
「才不!這雙鞋子誘發我的自卑情結,我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平常,我坐着,別人就不曉得我是跛的,但穿上那雙鞋子,它便時時提醒我,我是殘障同胞。
家中上下,不管是-、大哥或是其傭人,大家都保護我,小心翼翼不把我的殘缺拿出來討論,可是她……她就當着所有人面前,告訴我--『-有病,不過我買了禮物,它可以掩飾-的殘廢。
她的「大嫂」零缺點,無處可鞭撻,可是,她不喜歡她,是真的。
「雙雙小姐,認真想想,-不喜歡的到底是鮮豔服飾、是誘發-自卑的鞋子,還是-的大嫂?」
「我……」金媽媽的問題,讓她臨時找不到好説詞。
「-在嫉妒一個初來乍到的大嫂,搶走少爺對-的注意力,對不?」
「她並沒有搶走,哥最重視的人仍然是我。」他們約定過,她要當他的火柴盒,隨時為他帶來幸福。
「既然如此,-在擔心什麼?-沒道理去排斥一個疼-、專心待-好的大嫂。就算她的禮物送得不得體,-應該感激的是她的背後動機,而不是用她的禮物來扭曲她的心意,認定她是故意挑釁。」金媽媽説。
「所以,説來説去都是我不好?」
「沒有人認為-不好,就是少奶奶,她都很體貼-的心情,所以,她不計較-對她的態度,只想着要如何對-好、再更好。」
她不語,金媽媽説服了她的理智,卻説服不來她的感情。
「雙雙小姐,-能聽得進我的話嗎?如果-真的愛穎川少爺,就該懂得……」
「退讓?」
「説退讓太嚴重,不管怎樣,你們是兄妹,這事實不會變更,不過,-必須學習接受,總有一天,穎川少爺將擁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重心。」金媽媽苦口婆心。
她不再是大哥的重心,説不定也不會留在他的家庭裏?
心發冷,手顫抖,大家全為幸子來指責她的不懂事,猛然回頭,她發現陣營中只剩下自己,爸媽的暗示、金媽媽的語重心長,大哥的特意寵溺,孤獨感陣陣襲上,彷佛她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叛徒。
「想通了?」金媽媽問她。
想不通!她不懂為什麼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去對待別人?為什麼要假裝自己喜歡幸子?她並沒有對她做什麼,頂多不愛理她而已,這樣子很壞嗎?
可是,金媽媽的話説服了她,沒錯,如果她愛大哥,就必須全心全力接受他即將建立的家庭和未來。
雙雙在臉上掛起甜甜的假笑,像個懂事的好孩子般回答:「我想通了。」
「-這樣很好,快點和少奶奶建立感情,想想以後將有一大羣小娃娃喊-姑姑,是不是很有趣?」
雙雙點頭,點得像波浪鼓,甜蜜芬芳的蜜糖從她頰邊酒窩溢出。所有人都喜歡看她的笑,聽説她的笑能鼓舞人心,讓世界充滿幸運。不過,她不曉得自己的笑,是否能為自己帶來幸運。
她還在笑,心卻已雷雨陣陣,甜甜的蜜糖流進心底,變成腐蝕鹽酸,一點一點吞噬她的快樂。
「好了,我替-整理行李,明天早上的飛機,別睡晚了。」
「我想……這次我不去,讓哥和幸子培養感情,他們是商業聯姻,若在婚前能增進彼此感情,對婚後生活一定有幫助。」
瞧,她影印了爸媽的意思,把話説得多大方得體?當好小孩不難,難的是教自己不難過。
「好小姐,金媽媽就知道-最體貼懂事。」
金媽媽高興地捧住她的頭,在她額上用力一吻,這是當好小孩應得的禮物。
原來大家都希望她不去,只是沒人明説。
「等哥回來,我馬上告訴他。」
「好,行李不收拾了,我去告訴少奶奶這個好消息。」
雙雙點頭,目送她離開房間,甜甜的笑容仍掛着,然後,眉眼和雙肩瞬地垮垂,淚無預警流下,三滴五滴,她用手背抹去。
「笨蛋,不準難過。」
伸出兩根食指,她將下垂的嘴角用力往上支撐。
笑吧!懂事吧!體貼吧!既然要當大哥的幸福火柴,就該説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