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少婦笑眯眯地道:“你秀才先生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奴家會改走這一着棋吧?”
窮書生不勝迷惑地眨了眨眼道:“大娘這意思可是説,我窮酸會不會武功,只須這樣按一下脈息,便可以判斷出來?”
藍衣少婦帶着一絲詭秘意味,笑笑道:“一點不錯!在一名內外兼修的高手來説,移宮閉穴,並非難事;任憑你是修為多深的高手,也無法在脈息中掩藏運氣行功的秘密。”
窮書生又眨一下眼皮道:“就是換了無名堡主也辦不到?”
藍衣少婦道:“誰也辦不到。”
窮書生長長噓了一口氣,道:“你大娘早不説,害我窮酸白受一場虛驚!”
藍衣少婦淡淡一笑,沒有開口,似乎不願多言分散心神。
店堂中又靜了下來。
所不同的是,這時窮書生,看來已較剛才鎮定多了;反而是那些馬販子,一個個瞪大眼睛,仍然緊張如故。
因為這窮書生究竟是不是無名堡主的化身,須經藍衣少婦加以確定後,才能算數。
窮書生本人不論怎樣表示,也是枉然;他既然化裝成一名窮書生模樣,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就是無名堡主。
這樣,足足過了一盞熱茶之久。
最後,藍衣少婦春葱般的右手五指,終於離開了窮書生那隻枯柴似的左手腕。
這説明了一件事:這窮書生的的確確只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而並不是什麼無名堡主!”
那些馬販子也都跟着鬆了一口氣。
藍衣少婦帶着歉意笑道:“尚望秀才先生不要見怪,果然是奴家多疑秀才先生貴姓?”
窮書生道:“不敢當,敝姓姬,草字思復,以後還望大娘多多提拔指教。”
藍衣少婦道:“奴家姓辛。”
窮書生拱拱手道:“原來是辛大娘。”
藍衣少婦轉過身去道:“小玉,你跟這兒的單老闆把店賬結一結,連這位姬秀才的一起算,小屏去後面吩咐楊大套車,順便叫米老四將你們坐的那一輛收拾收拾,好讓這位姬秀才乘坐,你們等會兒跟我合坐一輛,到了扶風就可以僱到車子了。”
※※※※※
藍衣少婦走了,窮書生也跟着走了,單二結巴的小店中頓時冷落下來。
那些馬販子都像木頭似的,一個個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眼光發直,怔怔出神,誰也沒説一句話。
單二結巴開始無精打采地清理店堂。
剛才那個名叫小玉的女婢在算賬時,除應付房飯錢外,還多賞了他兩吊錢,他本來應該高興才對,但結果反而使他又想起昨夜輸掉的五兩多銀子,以及一個銅子兒沒付,就溜走了的六個客人。
兩吊錢?哼哼!再有一百個兩吊,他也不夠本。
他早有預感,開在這種地方的客店,硬是歇不得女人,一有女人住進來,八成兒準倒大黴,果然被他料着了。
現在,他想,似乎只剩下一個撈本兒的辦法。
就是設法使這些馬販子再多住上幾天!
每天的房飯錢和馬料就已經有賺頭了,如果能叫這些傢伙再推幾場牌九,區區三五兩銀子,還愁撈它不回來?
於是,他搬完乾草,又去抹桌子,想先試試這些馬販子有無離去之意。
那面水牌還放在桌上原來的地方。
單二結巴一時想不出怎樣開口才好,便順手拿起那面水牌,打算用抹布將上面的字跡拭擦乾淨。
方麻子忽然攔着道:“慢一點!那面水牌給我看看,等下再擦。”
尤三臭嘴道:“看什麼?”
方麻子道:“看看那孃兒剛才在上面究竟寫的是幾個什麼字。”
尤三臭嘴道:“女人寫的字,有什麼好看的?”
方麻子道:“就因為是女人寫的字,我才要看,不是女人寫的字,你請我看,我也不看。”
張姓馬販子道:“是的,這女人長得沒有話説,且看看幾個字寫得怎麼樣。”
他因為就坐在桌子的對面,口中説着,只一伸手,便從單二結巴手裏接下了那面水牌。
坐在附近的一些馬販子,立刻伸長脖子,一齊攏過來。
張姓馬販子將水牌轉正,才看到字,便點着頭道:“好,好,這孃兒的一手字,果然中看得很,細膩均勻,筆筆清楚,既工整,又娟秀,就像她人一樣,不錯,不錯。”
尤三臭嘴哼了一聲道:“好……嘿嘿……我看字寫得再好,也不及她那雙寫字的手好。
這一筆字若是我尤三臭嘴寫出來的,你們他媽的會喊好才怪?”
張姓馬販子忽然臉色一變,脱口低呼道:“嗨!你們瞧……這是怎麼回事?”
方麻子連忙跑過來問道:“是怎麼回事?讓我來看看!”
張姓馬販子將水牌一推道:“你看看!你看這上面怎麼寫的,我們這位酸了真是福大命大,人家根本就沒有疑心他是什麼無名堡主的化身,他竟自作聰明,硬往身上招攬。那女人若不是突然改變主意,一指真的點過去,你看該多冤枉!”
原來水牌上寫的字,與無名堡主根本風馬牛毫不相關。
水牌上怎麼寫的呢?
水牌上寫的是:“你秀才先生應該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像剛才這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是你秀才先生可以隨便議論的麼?”
方麻子呆了好一陣子,才道:“是啊不過那女人也怪,她明明贏了這次東道,最後卻以輸家自居,又是為了什麼呢?”
尤三臭嘴説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她在答應酸丁的要求時,就有延聘這酸了為西席之意,一她承認輸,就是等於贏。這樣請個先生,連聘禮都不要,她有什麼划不來?真正奇怪的事,並不是沒有,只可惜憑你們這幾副豆渣腦袋想不出來而已!”
方麻子惱火道:“你他媽的就只是抬槓!”
尤三臭嘴道:“我抬槓?笑話!我抬什麼槓?我且問你:酸了於打賭前,堅要那女人先寫下心中想的事,無非想表示他人窮志不短,輸須輸得硬掙,贏要贏得光明,但當那女人默認他猜對了時,他卻裝聾作啞,不先去翻開水牌,對證一下他是否真的沒有猜錯。關於這一點,你麻子能不能加以解釋一番?你麻子敢説這裏沒有文章?是你麻子抬槓?還是我尤三抬槓?”
方麻子直翻眼皮,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其他的那些馬販子也覺得尤三臭嘴提出的這個問題,果然值得玩味。
事實至為簡單。
那窮書生如果已看出藍衣少婦有意借打賭施惠於他,同時也樂得藉此謀一枝棲的話,他當初根本不必多此一舉,要那女人以水牌留言為證。
若是像俗語所説的那樣,既要“裏子”又要“面子”,當藍衣少婦承認他猜中之後,他更應該翻開水牌,來個惠而不費的交代。
可是,那酸了卻沒有這樣做!
他是被那女人嚇昏了呢?還是如尤三臭嘴所説,其中另有文章呢?
眾馬販子每個人都低頭思索了一會兒,但全屬於白費時間,大家最後只好一齊轉向萬姓馬販子那面望去。
因為萬姓馬販子這一次的膽子最大。
尤三臭嘴對什麼人都敢搶白,都敢頂撞,就是對萬姓馬販子不敢。
萬姓馬販子當然明白眾人朝他望去的意思,當下輕輕咳了一聲道:“那麼,你尤老三認為”
尤三臭嘴頭一搖,攔着説道:“別拿這個來問我,問了也是白問。”
萬姓馬販子頗感意外道:“為什麼?”
尤三臭嘴道:“我開頭就説得很明白,我只發覺這才是使人感到奇怪的地方,我並沒有説我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
萬姓馬販子皺皺眉頭,自語似的道:“那得問誰才知道?”
尤三臭嘴道:“只有一個人知道。除了這個人以外,我敢打賭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萬姓馬販子道:“誰?”
尤三臭嘴道:“那位窮書生姬大秀才本人!”
※※※※※
姬大秀才如今已經不再是一個窮書生了。
雖然只不過是短短一天的工夫,相信那些馬販子如果第二次遇上,一定無法相信他們遇到的人,就是昨天還在單二結巴店中,吃剩肉,喝冷酒,睡乾草,甚至連店主人都瞧不起的那個窮書生!
當然,這也不過是説説而已。
這種事的機會,是不會再有的了。
就是出雙倍房錢,扶風的五福老棧也不會招待一羣販馬的馬販子!
坐落扶風會元坊的這爿五福老棧,裏外共分三進,最便宜的房間,也要錢半銀子一天。
但奇怪的是,客棧也好,酒樓也好,價格愈是訂得昂貴,生意也往往愈是興隆。
這爿五福客棧,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辛大娘等一行抵達時,上房已經沒有了,最後只好將就着要了兩個房間。其實,這種天氣,人又不多,如果馬虎一點,兩個房也已經儘夠了。
姬思復一人佔用了較小的一間,隔壁那一間,有兩個炕位,則由辛大娘與四婢居住。
※※※※※
一宿無話。
第二天,姬思復一大早就起了牀,準備隨時繼續上路。
沒想到隔壁那位辛大娘卻不見了人影子!
姬思復嚇了一大跳。
他的命真的這樣苦?
還好他只訪惶了一會兒,便見四婢中的兩婢從前院中走進來,才使這位秀才先生放下了一顆心。
四婢一叫“小玉”一叫“小屏”,一叫“小如”,一叫“小意”。
現在從前院走進來的,正是“小如”和“小意”。
姬思復追上去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小如笑着搖搖頭道:“今天不走了!”
姬思復怔了一下道:“今天不走?大娘……昨天……不是説……今天一早便要動身趕路麼?”
小意接口笑道:“那是昨天呀!昨天説的話,跟今天又有什麼關係?”
姬思復又呆了呆,道:“如果昨天説的話,到今天就不算數,那麼我窮酸豈不是隨時都有捲鋪蓋走路的危險?”
小意掩口笑道:“現在説的是趕路的事,這跟捲鋪蓋不捲鋪蓋又有什麼關係?”
小如轉過身子擰了小意一把,笑罵道:“你丫頭這個毛病老改不了,就是喜歡欺侮老實人!”
然後轉過身來賠笑道:“夫子別聽這丫頭的,娘娘有事去了咸陽,大概要耽擱幾天才能回來,夫子需要什麼,只管吩咐店家,如想出去解悶,婢子這裏有銀子,隨便花用多少都沒有關係。”
※※※※※
那位辛大娘真的去了咸陽麼?
一點不假!她去的地方,是咸陽近郊一座古老的巨宅。
當她進入這座巨宅不久,便從巨宅中悄悄走出了一人一騎,冒着風雪,朝着襄陽方面,揮鞭疾馳而去!
※※※※※
三天後,辛大娘回來了。
一行開始繼續上路。
臨行之前,她告訴那位未來的西席夫子,他們這次要去的地方,是襄陽府。
至於襄陽是她的夫家還是孃家,抑或只是一門親戚,她沒有説,姬思復也沒有問。
這位姬大夫子,對現狀已經相當滿足了。
※※※※※
對現狀無法滿足的是五手怪醫。
這位在武林中不作第二人想的名大夫,如今看起來,已胖多了,也白多了。
一個人被關在一個小房間內,吃得多,活動少,又曬不到陽光,當然會養得又白又胖。
只是,這位大夫的心情,卻比什麼人都要來得惡劣。
他真希望能走出這個小房間,哪怕變成一個乞丐,他也願意。
可是,這個小房間雖然也開着一道門,但那道門卻似乎不是為住在裏面的人開的。
這一道門,似乎只是為了方便麻金蓮一個人出入而開。
三個多月下來,麻金蓮出入這一道門,已經不知多少次了。
麻金蓮每次從門中走進來,都會帶來一大堆美味的食物,當然是為五手怪醫帶來的,但五手怪醫每次看到那些精緻的食盒,非但毫無感激之意,反而暗暗咬牙切齒,直恨不得將這臭女人活活扼死。
如果出其不意,要辦到這一點實際上亦非難事。
不過,這位五手怪醫心裏明白,殺死這個臭女人,並不能解決問題。
他還想活下去。
同時,這女人每進來一次,多多少少總會為他帶來一點希望,儘管這女人答應他的事,十次有九次兑不了現,但那比沒有總要好多了。
那扇門又慢慢地打開了。
麻金蓮今天看起來,彷彿又年輕了好幾歲。因為她今天臉上的笑容似乎發自內心,顯得很是自然,但五手怪醫仍然禁不住感到一陣緊張。
這幾乎已經成了習慣,這女人一笑,他就緊張。因為這女人一笑,就有新花樣。
他不等女人開口,搶在前面搖手道:“你大娘不必開口,開了口也是枉然,我向某人的一點玩藝兒早被你大娘榨光,再也沒有……”
麻金蓮格格嬌笑道:“你不許奴家開口,那麼奴家的這個好消息,你叫奴家去向誰報告?”
五手怪醫呆了一下道:“什麼好消息?”
麻金蓮笑道:“什麼好消息,你應該猜想得到。”
五手怪醫道:“你説得這樣沒頭沒腦的,叫人何從猜起?”
麻金蓮笑接道:“這個好消息在你老兒而言,可説為你老兒解決了一件你老兒最關心、也最擔心的事!”
五手怪醫心頭噗通一跳,瞪大了眼睛道:“是不是……你們公子……認為我向某人肚子裏的一點貨色,的的確確已經全部掏出來了,答應……放……放……放我出去?”
麻金蓮頭一搖道:“不是!”
五手怪醫大失所望之餘,真恨不得撲過去在這女人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
這個臭婆娘,實在太可惡了。
她就是喜歡吊他的胃口!
麻金蓮扭扭捏捏地走到桌子旁邊,在桌子上放下食盒,然後退去對面牀頭坐下,抬起臉來媚笑道:“繼續猜下去呀!除T放你出去外,難道就沒有能引起你興趣的好消息了嗎?”
五手怪醫拿起筷子,在衣袖上擦了擦,然後才道:“既然出不去,時間多的是,以後閒下來慢慢再猜吧!”
麻金蓮笑眯眯地道:“真的不猜了麼?”
五手怪醫扒了一口飯,慢慢地咀嚼着,一聲不響。
麻金蓮笑着接下去道:“你一定不肯猜,奴家只好告訴你了。”
她又笑了一下道:“奴家敢跟你老兒打賭,你老兒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保管你老兒今天至少要多吃上一碗飯!”
五手怪醫又夾了一塊肉。
這一塊肉送進嘴裏,他咀嚼得更慢,這是他過去常用的辦法。
嘴裏不斷嚼着東西,可以避免開口,也可以消去一點火氣,因為他可以假想這一塊肉,是從那女人身上割下來的,他正在嚼着那女人的肉!
想到正在嚼着對方的肉,對耳根子無法清靜,自然比較容易忍受得多。
麻金蓮忽然笑着道:“今天的紅燒肉,味道怎麼樣?今天這一鍋肉,是奴家親手燒的,你如果覺得還好吃,奴家明天就騰出工夫,再替你燒一些送來。”
五手怪醫忙將那塊尚未嚼透的紅燒肉,一口囫圇吞下。因為他若不趕緊吞下去,他準會因噁心而吐出來。
麻金蓮皺了皺眉頭道:“你看你這是一副什麼吃相?一聽説是奴家親手燒的,就像怕人跟你搶着吃似的,嚼也不嚼,就吞下了。要吃奴家燒的東西,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哩!”
五手怪醫放下筷子,頭一抬道:“你要説的,可就是這個好消息?”
麻金蓮點頭道:“是的,剛才總宮有人來,説是公子傳下旨諭:他經過再三考慮,已決定暫時不殺你。”
五手怪醫眼光一直道:“你説什麼?”
麻金蓮笑着道:“所以奴家説,你要吃奴家燒的東西。以後日子還長,就是這個道理。”
她望了他一眼,又笑道:“你老兒能説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嗎?”
五手怪醫臉色發白道:“你們公子,他……他……什麼時候説過要殺我?”
麻金蓮微笑道:“是的,他的確沒有説過要殺你。不過,據奴家所知道的是,他好像也沒有説過一定不殺你。”
五手怪醫僵在那裏,隔了好半晌,才眨動眼皮,結結巴巴地道:“你説,你……你……
你們公子,他……他……他只是暫時不殺我?”
麻金蓮點頭道:“是的,因為他還想你老兒替他辦幾件事。”
五手怪醫道:“辦完這幾件事之後呢?”
麻金蓮笑了笑,道:“那時候就全看你老兒自己的了。”
五手怪醫道:“這話怎麼説?”
麻金蓮笑道:“我們公子已經表示過了,你老兒在醫道方面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留着固然不便,殺了又很可惜,所以”
五手怪醫忙道:“所以怎樣?”
麻金蓮笑道:“所以,他只要能想出一個兩全之策,也並不一定就非殺了你不可。”
五手怪醫道:“什麼樣的兩全之策?”
麻金蓮笑道:“譬如説:最好能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人,時時刻刻跟着你,不使你有機會説出這裏的一切秘密,有你這樣一個人,就等於沒有一樣,能叫他放得下心來,他可以考慮”
五手怪醫搶着道:“你大娘豈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人選?難道他連你陰大娘也信不過不成?”
麻金蓮飛了他一眼,道:“你倒説得好!奴家如果成天成夜地跟着你,要讓別人看在眼裏,你叫奴家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五手怪醫心中漸漸有點明白過來了。
這臭婆娘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只是為了逼他走上這最後的一條路!
五手怪醫摸着頦下那幾根山羊鬍子,沉吟不語,他得好好地想一下。
他知道這女人説的不是假話,那位自稱金龍大俠的尚公子即使無意加害他這位五手怪醫,但他如果開罪了眼前這個女人,這女人照樣可以要他的命。
現在,他顯然只有兩條路可走:拼着一條老命不要,或者討下這個女人。
現在,他不能決定的是:討下這個女人是不是比死強?
麻金蓮輕輕咳了一聲,道:“你老兒在想些什麼?菜都快冷了,你吃飯呀。你吃過飯,奴家去替你燒點水,讓你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奴家知道你愛乾淨,已經為你縫了兩套新衣服,你也該洗個澡,換換衣服了。”
五手怪醫連忙定了定神,道:“噢,謝謝剛才你説,你們公子還要我替他辦幾件事,你可知道那是幾件什麼事?”
麻金蓮目光微微一轉道:“你還記不記得十多年前,被神州奇叟當着九大門派一十八名高手之面,趕出中原的那位玉屏山的女魔君?”
五手怪醫道:“月月紅蘇玉鳳?”
麻金蓮道:“是的。”
五手怪醫道:“怎麼樣?”
麻金蓮道:“這女魔君自被神州奇叟趕出中原之後,據説為出當年那口怨氣,這十多年以來,把全部的心血,都花在一名女弟子身上……”
五手怪醫道:“想在若干年後的中原武林,再出現第二個月月紅蘇玉鳳?”
麻金蓮道:“是的。”
五手怪醫道:“這名女弟子叫什麼名字?”
麻金蓮道:“複姓上官,單名一個瓊字,外號玉屏仙子。”
五手怪醫問道:“這位玉屏仙子上官瓊目前多大年紀?”
麻金蓮道:“大約雙十左右。”
五手怪醫道:“才雙十左右?這樣説來,這位玉屏仙子被月月紅蘇玉鳳收歸門下時,豈非只有四五歲的光景?”
麻金蓮點點頭道:“差不多。”
五手怪醫道:“經過月月紅蘇玉鳳這十多年來的苦心調教,這位玉屏仙子的一身武功,一定高得相當驚人了?”
麻金蓮道:“那還用説。”
五手怪醫道:“月月紅蘇玉鳳打算什麼時候將她這位得意的女弟子派來中原?”
麻金蓮道:“三個月後。”
五手怪醫怔了怔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麻金蓮笑道:“三個月後,你將會和奴家知道得一樣清楚。”
五手怪醫道:“我?”
麻金蓮笑道:“是的,因為我們兩人很可能都會被派去‘金龍總宮’,共同侍候我們這位未來的女主人!”
五手怪醫又是一怔道:“這位玉屏仙子上官瓊已決定下嫁我們尚公子?”
麻金蓮笑道:“當年九大門派中的那一十八位高手,已經去世的六位不算,其餘仍活着的十二位,都將是這場婚禮的見證人。”
五手怪醫愣了一陣,才道:“那麼,九大派中人,他們知道不知道,這位玉屏仙子就是當年那位玉屏女魔君月月紅蘇玉鳳的弟子?”
麻金蓮笑道:“接到尚公子喜帖之後,他們就會知道了。”
五手怪醫道:“喜帖上已經註明這一點?”
麻金蓮笑道:“要不是為了這一點,還要什麼喜帖?”
五手怪醫道:“九大派中人一見這位玉屏仙子,就是當年玉屏女魔君月月紅蘇玉鳳的弟子,他們怎麼會來?”
麻金蓮笑道:“想不來就可以不來了麼?”
五手怪醫道:“要是九大派不派人來,又怎麼辦?”
麻金蓮笑道:“那就熱鬧了。”
五手怪醫道:“怎麼個熱鬧法?”
麻金蓮笑道:“月月紅答應將這位愛徒許配給我們公子,全部只有一個條件,當年的那一十八名高手,凡是仍然活着的,婚禮舉行的那一天,都必須到齊。”
五手怪醫道:“我們公子答應了?”
麻金蓮道:“我們公子答應的是:如果其中有人不肯來,事後三個月之內,他一定會以屍首湊足,着人送去玉屏山點驗!”
五手怪醫沉默了片刻,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説了這老半天,我都不曉得説到哪裏去了,你提這些,跟公子要我辦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麻金蓮笑了笑道:“當然有關係。”
五手怪醫道:“什麼關係?”
麻金蓮笑道:“在婚禮舉行之前,玉屏山女方那邊,先派來了一位辛大娘,準備幫她們小姐,各方面佈置佈置……”
五手怪醫猜測道:“結果,這位辛大娘在半路上得了病?”
麻金蓮笑罵道:“去你的!”
五手怪醫道:“怎麼呢?”
麻金蓮好笑又好氣,白了他一眼,道:“真是三句不離本行,每跟你提到一個人,你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這人是不是得了什麼病,要在新春年頭上跟你打招呼,不黴上一年才怪。”
五手怪醫道:“不然找我幹什麼?難道,她……她……這位辛大娘……也想要一點我為你配的那種‘藥’?”
麻金蓮臉一紅,有點着惱道:“你能不能少胡謅幾句,是你聽我説?還是我聽你説?”
五手怪醫忙道:“是,是,你説,你説!”
麻金蓮狠狠瞪了幾眼,等氣平了,才道:“詳細的情形,奴家也不清楚……據説事情是這樣的……這位辛大娘這一次來的時候,在鳳翔隴西之間的一爿小客店裏,無意中遇見了一名窮書生,經過她細心的觀察,她懷疑這名窮書生,很可能就是那位什麼無名堡主公孫彥的化身,因為一時無法確定,便暫以西席之名義,將這名窮書生一起帶了過來……”
五手怪醫道:“這位辛大娘無端生疑,有沒有什麼依據?”
麻金蓮皺了皺眉頭,道:“那位從第七分宮來的使者,人雖然很精明,卻是個大舌頭,奴家一聽他開口就討厭……”
五手怪醫道:“所以你也沒有聽清楚?”
麻金蓮道:“奴家對這些事,根本就沒有興趣。”
五手怪醫道:“這位窮書生,如今人在哪裏?”
麻金蓮道:“按行程算起來,這三兩天之內,大約就要到了。”
五手怪醫道:“準備前來這座第四分宮?”
麻金蓮説道:“是的,這是公子的意思,他吩咐等這窮書生來了之後,要你找個機會,為他把一把脈。”
五手怪醫道:“以決定這書生究竟會不會武功?”
麻金蓮道:“是的,因為那位什麼無名堡主的易容術,據説相當高明,他如果改變成另一個人,就連他們堡中的武師,都辨認不出。”
五手怪醫點頭道:“這個簡單。”
麻金蓮道:“不過,有一件事,你可得注意。”
五手怪醫道:“什麼事?”
麻金蓮道:“你替他把脈時,最好別讓他知道你替他把脈的用意。”
五手怪醫道:“為什麼?”
麻金蓮道:“因為這書生頗有一點才氣,如果證實不是武林中人,公子和辛夫人都想重用他。”
五手怪醫捋髯微笑道:“這個也很簡單,你們放心就是了。”
麻金蓮道:“你打算使用什麼方法?”
五手怪醫笑道:“我既有無病不治之能,要使一個沒有病的人,生上那麼一場小病,當然更不算一回事……”
他眯起眼縫,又笑道:“等他生了病,你們再替他請大夫不就得了?”
麻金蓮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這種缺德的主意,真虧你想得出來,這世上的醫生若都跟你一樣,那些生了病的人,我看還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五手怪醫發急道:“哎喲,我的好大娘,你怎能這樣説話,主意是你們要我想的,我如果想不出主意眼看着老命不保,現在想出了主意,又説我缺德,做人不是太難了?”
麻金蓮淡淡一笑道:“你急什麼?奴家不過這樣説説而已。其實,我們公子喜歡的,就正是你老兒這種人才,你老兒若不是有這一套,他還會讓你活到今天才怪哩。”
五手怪醫這才放下了一顆心。
麻金蓮又瞟了他一眼,雙目中忽然浮漾起一片春意,她過去匆匆收拾好桌子,然後提着食盒,低聲曖昧地道:“你準備準備,奴家去燒水……”
※※※※※
三天後,金龍第四分宮前,於傍晚時分,駛來了三輛馬車。
從三輛馬車上分別走下來的,正是窮書生姬思復,藍衣少婦辛大娘,以及小玉小屏小如小意等四名女婢。
自分宮中聞報出迎者,是一名年約五十上下的灰衣老人。
賓主相見,略道寒暄,一行旋被恭迎入宮。
一行被迎入宮中後,灰衣老人陪窮書生姬思復留在大廳喝茶閒聊,辛大娘則帶着四名女婢,由麻金蓮領進了後院。
麻金蓮領着主婢五人,穿過重重門户,最後來到五手怪醫居住的那間書房。
書房中的五手怪醫正靠在牀頭上閉目養神,樣子看起來顯得很疲累。這兩三天來,他是真的夠辛苦了。
在他這一生之中,幾乎什麼樣的女人差不多都見識過,就是還沒有見過像麻金蓮這種永遠不知滿足的女人!
他記得二十年前,這女人雖然聲名狼藉,似乎都沒有像現在這種需要得如此強烈。
有人形容女人,説是:三十如糧,四十如虎。但他還沒有聽人説過,一個五十出了頭的女人,居然比狼虎仍要來得可怕!
而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他找不到藉口來拒絕這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挑逗。
因為他是五手怪醫。
他既能為別人想辦法,當然也能為自己想辦法。
還有便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他不該那樣賣力,他更不該於事後送她那一盒要命的藥丸!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這女人對這二十多年前的事,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害得他如今自己也要靠這種藥丸
※※※※※
鐵門向上升起的響聲,使這位五手怪醫嚇了一大跳,那女人走了還不到一頓飯的光景,怎麼又回來了?
他一骨碌挺身坐起,臉都嚇白了。
直到他睜開眼睛,看清了進來的不僅是那個女人一個人,方才定下神,鬆了一口氣。
辛大娘不待麻金蓮引見,就笑着道:“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五手大夫吧?”
五手怪醫連忙下牀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正是向某人。”
辛大娘接着又笑道:“關於那個姓姬的種種,我們這位陰大嫂大概已跟向老提過了,現在那個姓姬的就在外面大廳上,向老打算如何着手?”
五手怪醫望向麻金蓮,訝然道:“你沒有告訴這位大娘”
麻金蓮噢了一聲,趕緊接着道:“哎喲!你看奴家我多糊塗,這一路進來,只顧了指給大娘看這看那的,竟忘記了告訴大娘,那兩顆特製的藥丸,已經交給了我們蔡分宮主。”
大娘又是一怔道:“兩顆什麼特製的藥丸?”
麻金蓮笑答道:“兩顆吃下去會發高燒,卻無害於身體的藥丸,這是我們這一口子想到的一個絕主意……”
辛大娘又是一怔道:“哦?原來二位”
五手怪醫臉孔脹得通紅。
麻金蓮點點頭,又接下去道:“是的,我們這一口子的意思,是想先叫這位秀才先生,看起來像是生了病,然後再借請大夫的名義,由他改變一下容貌,出去充數。這樣有兩層好處,一方面不叫這位秀才先生起疑心,一方面將來彼此見面,只要不拆穿了,也比較好相處些。”
辛大娘點頭道:“這個主意果然妙得很。”
麻金蓮又笑道:“我們那位蔡分宮主辦事一向講究快速了當,如果他已將藥丸下在茶碗裏,大概不等天黑,就要見分曉了。”
※※※※※
其實,大廳上的姬思復,早就燒得很厲害了。
這位滿以為一步登了天,從此可以衣食無憂的窮秀才,因為第一次來此作客,雖然感覺到不舒服,起初尚還強忍着,但熱度越來越高,怎麼樣也支撐不住,終於向主人訥訥地道:
“不佞……路上……大概受了點風寒……”
一句話沒有説完,人已向後倒了下去。
那位蔡分宮主滿心歡喜,表面上卻像是吃了一驚,一面吩咐快快攙扶這位姬秀才去書房中安歇,一面則使着眼色,大聲命人飛馬入城,去請大夫。
不一會兒,辛大娘帶着四名女婢,首先聞訊趕來書房中。
接着,不到半個時辰,大夫也請來了。
來的這位大夫,當然就是五手怪醫之化身。
病榻上的姬思復,雖然發着高燒,但神智似乎尚未完全喪失,他見主人一家全為他上下忙成一團,一面痛苦地呻吟,一面尚不住喃喃道謝。
不管病人的病情如何沉重,看病的大夫,是絕不會慌亂的。
五手怪醫捻着鬍梢兒,不慌不忙地坐下來,伸出雞爪般的右手五指,開始為病人細心把脈。
房中除了病人的呻吟,聽不到一絲聲息。
五手怪醫側揚着面孔,眼皮微閉,全神貫注,按在病人肘腕上的三根手指頭,不時地輕輕挪移着位置。
辛大娘、麻金蓮、蔡分宮主,以及四婢等人,無不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瞬地注視着五手怪醫的面部表情。
但五手怪醫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漫長的一刻,終於過去了。
五手怪醫鬆開了抓在病人手腕上的手指頭,輕咳着緩緩站起。他朝眾人點點頭,使了使眼色,然後揹着手,領先向外邊客廳中走去。
辛大娘緊跟着走出來,低聲問道:“怎麼樣?”
五手怪醫在客廳中踱了一圈,忽然站下來反問道:“大娘對醫道如何?”
辛大娘道:“略諳皮毛。”
她遲疑了一下,又道:“向老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來?”
五手怪醫注目接着道:“這一路上,大娘是不是已經替我們這位秀才先生把過一次脈?”
辛大娘一呆道:“是的……這個……向老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