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曉的陽光隱隱斜透進墓中,映射著明將軍頎長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後的牆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輪廓。隨著明將軍大步從墓中踏出,陽光從他雙足、膝蓋、大腿、軀幹一路延伸上去,終現出那傾瀉而下濃密的黑髮、不怒而威凜傲的面容;那道影子亦從牆上落於地下,越拉越長,踽踽而動,恍若是一隻從遠古洪荒中放出的猛獸,張牙舞爪於他身下。
物老快退開!林青最先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提聲喝道。
物由心立於墓門口,眼見明將軍不緊不慢地行來,對自己視若不見,心中不忿,本是功集雙掌,作勢欲撲,耳中卻聽得林青的聲音,再觸到明將軍靜若池水的雙瞳有意無意間的冷冷一瞥,饒是他素來膽大,心中亦是莫名的一寒,雖有不甘,卻終不敢出手阻擋,錯步讓開。
明將軍雖是信步而出,卻挾起一股衝逼之勢,直欲令人想後退數步以避其鋒芒。
那一刻的幽冥谷中,只見周圍青草芽嫩,樹木葉翠,山風朗潤,春色雋逸,處處鵝黃嫩綠,蝶舞蜂喧,正是一派早春盛景。而明將軍的驀然出現,卻令良辰美景俱都黯然失色,縱是這黎明淡暖和熙的光彩,亦不禁使人毫無來由的一陣目眩。
明將軍走出墓外,負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鎖定在林青身上,卻是不發一語。眾人只覺他眼光有若實質,射處如中刀槍,面上雖都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陣忐丐。
容笑風心知諸人都為明將軍的氣勢所懾,強攝心神,大喝一聲,明將軍堂堂朝庭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麼?
明將軍冷冷一笑,容莊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與諸位相見,依足江湖規矩,何來鬼鬼祟祟之說?此刻來得若是朝中的明大將軍,你們身邊早是圍得水洩不通了!
物由心悶哼一聲,機關王呢?若沒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墓中?
明將軍道,大軍一入笑望山莊,毒來無恙依機關王之計率軍士堵水,我則與白石徑直來到此處,解開機關後待我入墓後便令白石重新鎖上機關,回去交命。
墓內更無半分動靜,果似無人的模樣,但眾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將軍為何會舍易取難,獨自來會他們,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足有把握敵住五人的聯手一擊麼?
楊霜兒道,你如何知道我們要來此處?
明將軍傲然大笑,因為我只給你們留了這一條路。眾人心中一冷,聽明將軍的言語,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繼而想到以機關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設一兵一卒,讓他們能安然抵達此地。事到如今,沒有人再敢小看機關王,更遑論這多年來穩居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大將軍!
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們不走地道呢?
明將軍冷然道,那現在你們早就被亂軍分屍了。
許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閣你故意讓我等安心,卻另派兵馬繞道莊後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過我們,卻裝出一副慈悲心腸,倒底意欲如何?
明將軍淡淡道,不錯,我本就不想放過你們,只是那時還不及調度兵馬,若不是穩住你們的心,如何能一網打盡。若有漏網之魚,豈不又要讓我大費一番周折?
楊霜兒亮出雙針,你現在與我們說話拖延時間也是在等大軍合圍嗎?你且下令進攻吧,若不拼死一戰我就不是無雙城的弟子。
好一個女中豪傑!明將軍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是不明白,以楊雲清那華而不實的武功,為何無雙城身處關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現在看來,有女若此,當知其教誨有方,確是不可輕忽。
楊霜兒先聽到辱及父親的武功,正要發作,卻又聽得明將軍對其頗為推崇,一時分不清明將軍的態度,不知如何是好。
將軍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風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語動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勞無功,反會給他人留下笑柄。以為明將軍在官場打了幾年交道後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將軍亦不動怒,容莊主言辭鋒利,改日倒要好好請教一番。我並非是拖延時間。若是要致你們於死地,只需一聲令下,大軍守在渡劫谷外,豈有幸理?明將軍看眾人仍是一臉疑色,嘲然一笑,我保證這周圍五里內沒有任何士卒,不知這樣可會令諸位稍稍安心?
林青終於開口,先是長嘆一聲,明將軍又是言明孤身一人,當真是視我等於無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閃,語意突冷,不過將軍忒也託大,豈不知困獸反噬,絕境求生,我可保證沒有人能敵住我五人合擊,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將軍自現身以來,揮灑作答,意態從容,以一人之力震懾局中。直到此刻,眾人方覺扳得平手。縱是最後仍得面對數萬大軍的圍攻,但在他五人的聯手下,就算明將軍能勉強脫身,亦勢必會逃得狼狽不堪。
不錯,我雖一向自負,面對英雄冢的狂雲亂雨手、無雙城的補天繡地針、容莊主的四笑神功、許小弟的嘯天劍法的合力一擊,也是沒有絲毫把握。何況還有一個持著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將軍侃侃而談,對諸人的成名武學如數家珍,臉上卻仍不見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過林兄既敢公然給我下戰書,卻又如此挾眾取勝,豈不有損暗器王的盛名麼?
林青大笑,若能與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人生不過百年,區區聲名又算什麼?何況若能一舉除去明兄這個大敵,江湖上更不知會有多少人要給我著書立碑,以傳後世他口中調笑,暗中卻是集氣待戰,更是以明兄相稱,以壯己方氣勢。
好!物由心大叫一聲,明將軍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讓我這老頭子先領教名動江湖的流轉神功。他天性純樸,縱是明知不敵,也不願與人聯手夾攻。料想自己就算戰死當場,至不濟也可先耗去明將軍的戰力,林青旁觀之下尋出流轉神功的破綻,把握自然又大了幾分。
林兄笑談生死,物老爺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聽到林青明目張膽的要脅,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戰,明將軍仍是一臉沉靜,不過螻蟻尚且貪生,讓楊侄女這樣的妙齡少女與我等陪葬卻是大煞風景!
楊霜兒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又何必現在見到情勢急迫,方才惺惺作態?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明將軍呵呵一笑,我本確是如此打算,現在卻已改變了主意。不然又何必要與你們這許多的廢話?!此言一出,眾人俱是疑慮參半,雖然看著明將軍一臉肅容不似作偽,但見識過他虛虛實實的手段後,誰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會又是緩兵之計。
物由心初時尚懼明將軍,豁出去挑戰後反而解開心結,已是一付急於出手的模樣,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過了,焉知你又有什麼陰謀詭計。你若是個漢子,就快快來接招。他這番話已是毫不客氣,勢必迫明將軍立時決戰了。
明將軍驀然轉身,眼中神光暴漲,若箭般射向物由心。物由心絲毫不讓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雙老臉驀然通紅,全身骨節格格作作響,一頭白髮飛揚而起,威勢十足。容笑風、許漠洋、楊霜兒亦是展動身形,圍住明將軍左右。他們雖是不會聯手出擊,可一旦物由心遇險,自是不會袖手。
形勢驀然急迫起來,一觸即發,看此情形只要一動起手來,只怕非得濺血方止。
且慢。林青跨前一步擋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說說為何要改變主意?現在又是做如何打算?若是不能釋我等之疑,只怕我們六人都難全身而退。
明將軍的目光鎖在林青蓄滿勢道的雙手上,良久後方長吸一口氣,凌歷的眼神漸漸黯去,終長嘆一聲,武學之道最忌心浮氣燥,林兄在如此情形下還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變的沉穩冷靜,這份修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驚,他浸淫暗器之道數十年,能被江湖上尊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勁道上的鋒銳犀利與準頭上的機變奇詭,而就是那份臨敵前的冷靜與應變。而明將軍在如此劍拔弓張的情形下還能及時察視彼此長短,這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明將軍待得幾人敵意稍減,方緩緩再嘆了一聲,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實不願就此毀了你。林青沒有作聲,楊霜兒卻哼了一聲,顯是不滿明將軍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卻聽明將軍續道,你給我下戰書也沒有什麼,只是你實不應該與塞外叛黨糾纏一起,縱是我有心放過你,卻也需給手下一個交待。
許漠洋忍不住道,你們毀我家園,屠我百姓,對我們而言只不過保衛自己的族人不受傷害,何叛之有?
明將軍也不分辨,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雖然名震江湖,在我眼裡卻也不過尋常。所以起初確是先緩你之心,暗中佈置人馬,務求一網打盡。
他見林青仍是不動聲色,目中露出一絲欣賞之意,直至見了顧清風的屍體,我方才第一次正視林兄在武道上的修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卻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將痛痛快快地與你一決死戰。
明將軍微微點頭,坦然受之,顧清風身為登萍王,其幻影迷蹤的身法輕靈矯健,更能凌空換空,轉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綿掌勁力陰柔,狂風腿法跳脫飄忽,若論近身博戰之敏捷,確是天下無雙,縱是與我對敵,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費周折方能制服於他。
薜潑墨臨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殺了顧清風,我還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對敵,顧清風不敵身亡。明將軍眼望空處,似是在回想當時情景,然而見顧清風屍橫樹枝間,血濺丈許方園,分明卻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蹤身法逃遁時被林兄一箭射殺,且那一箭從正面穿顱而入,必是顧清風身在半空轉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談那一箭的勁道,只是這份把握稍縱既逝時機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對林兄的武技刮目相看了。
明將軍再道,薜潑墨的勾魂筆狀若墨筆,筆管中空,筆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別出蹊徑,但弓力難以凝聚,極易散於筆尖,而林兄卻能讓此筆先追上顧清風迅捷無雙的身法,再穿過登萍王的殊死防禦,更是射入樹幹中深達三尺之多,若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強弓他長嘆一聲,巧拙師叔既然出了這一道難題,我若不親試一下,卻也枉為昊空門的弟子了。
幾個人聽明將軍侃侃而談,雖不在場,確幾如親見。其分析的精微之處更是常人絕難想到,俱是大增見識,心中甚是佩服,更為其身處眾敵環伺卻淡定自容的氣度所懾,不知不覺退開幾步保持距離,再無適才急於出手的緊迫,就連物由心亦聽得頻頻點頭,渾忘了去指責明將軍早已叛門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門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認為我已有資格與你一戰?
明將軍先頜首,再搖頭,只不過,現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敵。
林青一雙銳目如針般射向明將軍,你待如何?
明將軍負手望天,語意中滿是期待,假以時日,林兄若能將偷天弓的性能融會貫通,將其威力盡情發揮,足可謂是我出道以來的第一勁敵!
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鬚長嘆,容笑風兩掌相擊,許漠洋雙目放光,楊霜兒更是張口結舌,林青亦不由聳然動容。縱是江湖人士再不齒明將軍所為,但這樣的話出於他之口亦足以讓每一個在場的諸人心懷激盪,難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氣,我卻尚有一事不明。
明將軍微笑,林兄請問,明某知無不言。
即便如明兄所說,欲待日後與我放手一博,所以改變主意放我一條生路。林青似是示弱的語氣突然一變,可顧清風身為京師八方名動,又是太子手下的紅人,我既殺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對付我。你若放了我卻如何給手下交待?如何回京與太子覆命?
明將軍沉聲道,尚不止如此,顧清風此次來身奉詔命,實與御用欽差無異。
容笑風接口道,明將軍自是清楚一旦放過我等,只怕回京亦會受人詬病。若說你肯做出如此犧牲,我實不解。
物由心亦怪叫一聲,對啊!非是我們信你不過,而是此事根本就難以讓人相信。
看起來你們倒似在為我著想了?!明將軍哈哈大笑,豪氣乍現,顧清風算什麼東西?殺之亦不足惜。何況我手握兵權,忠心為國,太子見我亦是謙恭有禮,豈在乎屑小挑撥於人後。只是攻打笑望山莊士卒傷亡頗多,若不能將爾等擒下,實是有損士氣。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後能達到什麼樣的境界,是否真可與我一爭長短。林兄可知我的矛盾麼?
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儘管劃下道來,林青定與奉陪。
好!明將軍眼望林青,狀極誠懇,我左思右想,兩難之下,便想與林兄打一個賭。
什麼賭?
也不見明將軍如何提氣發力,身體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從身後許漠洋與楊霜兒之間的空隙中穿出。許楊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將軍從身邊一掠而過,方才驚呼出聲,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卻是空擊無功,連明將軍的衣衫也未觸及半點,一時俱是愣在當場。
幾人心頭大震,以明將軍這般事前毫無預兆的運勢,若是突然出手襲擊,只怕己方必會有人負傷。
我賭的是明將軍退勢忽止,渾若無事般油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處,不閃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
靜。大傢俱為明將軍這個提議所震驚,他方才尚對林青的武功與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備至,此刻卻提出對自己如此苛刻的條件。何況見明將軍剛才所顯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縱是擎弓在手,在劇鬥間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現在明將軍距離林青不過二十步左右,雖非最佳射程,確是能發揮弓箭的最大勁力,他為何要舍長求短,立下這個賭約?
一時偌大的幽冥谷內再不聞人言,只有勁冽的穀風在每個人的耳邊嗚嗚作響。每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想法:明將軍若不是失心瘋了,便是對自己的武功具有極大的信心。
楊霜兒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是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發問,他們全見過偷天弓那至剛至強的威力,再加上現在有換日箭在手,實難相信明將軍能安然接住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幾萬大軍圍上前來複仇,只怕亦只落得兩敗俱傷之局。
明將軍呵呵一笑,我既讓士卒不得進入幽冥谷方園五里之內,一來是讓林兄能安心與我一戰,二來縱是我不幸身亡,你們只需在此墳中等候數天,大軍群龍無首下自然便會散去。他挑畔似的眼神盯住林青,林兄以為如何?
林青眉稍一挑,我若輸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斃?他實不願佔明將軍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繫於他一身,自是另當別論。
明將軍見林青問出這樣的問題,顯是心思縝密,處處留有餘地,心中暗贊,反問道,我若能安然無恙硬接下一箭,林兄還認為你們還有勝望麼?
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這一箭令你負傷,我們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風與物由心對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將軍負傷,擒下其做人質,倒未必不能殺出重圍,最多也就拼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明將軍哈哈大笑,眾人眼前一花,俱防備其突然出手,卻見明將軍仍立於原地,手上卻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銀簪,傲然道,我若要執意要走,天下誰能阻擋?
楊霜兒只覺發頂一輕,感覺有異,伸手摸去,驚呼一聲,原來插在髮間的一支銀簪卻已被明將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摘了下來。
幾人心頭狂震,見到明將軍這疾若閃電的身法,自知他所言無虛。那登萍王顧清風雖是號稱輕功天下第一,但亦只勝在能在空中換氣,轉折自如,若僅以速度而論,怕也趕不上明將軍。
明將軍露出頗不耐煩的神色,反正你們本就是落在大軍的重圍中,現在有這樣的機會,怎麼都會試一下。縱是我有什麼計策,你們亦是別無選擇。何去何從,請林兄一言而決!
林青心念電閃,卻也沒有想出明將軍能有什麼詭計,此提議無論從那個方面想來俱是對己方有利無弊,何況若明將軍的武功當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來去無蹤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當下將心一橫,好!若是我一箭無功,我五人便由明兄發落。
林兄爽快!明將軍的目光慢慢掃過諸人,見無人有異議,長吸一口氣,左手握拳垂於腰側,右手姆、食、中三指拈著銀簪提於胸前,神態便若欲送心愛女子一件禮物般悠然,林兄可隨時發箭
林青從肩上解下偷天弓,將換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將軍,緩緩道,無論此箭成敗如何,明兄此舉都贏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將軍不語,眼光緊緊鎖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強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對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覺到偷天弓強大的壓力。
林青揚眉、昂首、擺腰、舉肩、抬肘、擰腕。剎那間他輕鬆瀟灑的神情一變為虔誠肅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舉過頭頂,右手二指挾住換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將弓慢慢拉開。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緩緩沉下,終垂至胸前不動,偷天弓由高至低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換日箭端端瞄定明將軍的胸口
明將軍亦是神態莊重,雙腳不丁不八,身體亦直亦曲,眉眼若開若閉,手足似顫非顫。面上陣紅陣青流轉不定,全身衣衫無風自動,令人吃驚的是其衣內似藏了一個圓球般,在身上滾動不休,最終凝於胸前
眾人屏息閉氣,望著這兩大高手每一個看似自然卻是皆有深意無懈可擊的動作,只覺得一顆心都快從喉間跳了出來。這運勢十足的驚天一箭真能破去明將軍的流轉神功嗎?
開!隨著林青一聲大喝,隨著猶在耳側的弓弦之音,隨著他口內噴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氣,換日箭離弦而出,挾著肉眼難辨的高速直奔明將軍的心口襲來。這一箭絕無任何花巧,便只有凜冽無匹的勁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騰潮湧的氣勢、破釜沉舟的狂烈!
與此同時,明將軍垂於腰側的左拳猛然擊出,旁觀眾人只覺拳勢至剛至烈,渾若襲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後一步。那拳風卻只聚於一線,迎向疾射而至的換日箭。
換日箭微微一滯,其勢不變,仍是徑直往明將軍的胸前射來,明將軍左手曲指一彈,哧地一聲,銀簪脫手而出,正撞在換日箭頭。
箭簪相撞,銀簪粉碎,雖是沒有半分聲息,但眾人的心中卻似俱都響起怦得一聲,經久不息。
換日箭略緩一線,明將軍蟹鉗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桿上。那一刻,他的右掌彷彿驀然變大了數倍,縱是隔了數十步,仍可見其發白的骨節、暴現的脈胳。
換日箭再緩,但仍從掌隙間穿出,挾著一去不回的氣勢射向明將軍。
嘿!明將軍吐氣開聲,外衫盡裂,凝於胸前的那個圓球似有質實物般彈起,將換日箭裹住。那是明將軍全身真元之氣所聚,若還不能擋住換日箭,只怕立時便是破腹開膛之禍!
轟!然一聲,眾人只覺大地彷彿也抖震了一下,疾馳於空中的換日箭不可思議地驀然一停,箭桿不甘心似的彎折成一道弧度,復又彈得筆直然後,在空中寸、寸、碎、裂!
明將軍大叫一聲,退後兩步,面色蒼白,嘴角現出一絲血跡,聲音似金石交擊,透著嘶啞,好霸道的一箭!
眾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到的一切。
這石破天驚的一箭雖能讓明將軍退開兩步,而且負傷咯血,但巧拙大師精心制下的換日箭竟然亦被其用無上神功震成了碎片!
誰也不知道明將軍算不算接下了這一箭!
林青亦是一臉慘白,這一箭蘊含著他全身數十年精純的內力,現在真元枯竭,幾欲虛脫,更是眼見明將軍震碎換日箭,心神俱奪,全憑著一股堅強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這個賭勝負如何?我是看不出來的。其實明將軍言明不閃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說其退後二步便作負論亦不無道理,但物由心為明將軍神功所懾,實不虞如此抵賴,只得勉強視為平局。
明將軍淡然道,只憑林兄能讓我破天荒地吐血負傷,已可算我輸了。
他雖是如此說,眾人心中卻是大不舒服,許漠洋大聲道,明將軍可回軍營,我不想欠你一個人情。
容笑風與楊霜兒亦是一齊點頭,他們均是心高氣傲之輩,縱是性命交關,亦不肯佔此便宜。此仗或可勉強算和,若是算林青勝了卻是均覺得有失公允。
明將軍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麼說?
林青的一雙眼卻只望著明將軍的腳下,輕輕一嘆,明兄心中早就有了定計,不妨說出來吧。
好!明將軍微笑點頭,我只留下一個人,其餘人儘可留於此地,三日後大軍便會撤出隔雲山脈!
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質,不如把我老頭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夠了,要殺要剮亦都由你了。此刻他卻破天荒承認自己年老了。
明將軍不置可否,仍是看著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將你們全體放過,無功而返,只恐將士難以心服,林兄當知我苦衷。
林青卻仍是望著地下,留下誰?
我大軍在笑望山莊前傷亡逾千,我總要給部下一個交待。明將軍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莊主吧。
幾人詫目望向明將軍。他們都只道會留下許漠洋,卻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風。容笑風身體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換眾人的安全,總好過全體戰死。當下跨前一步,正待開口,卻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臉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莊主又會如何呢?
明將軍轉向容笑風,正色道,容莊主敬請放心,你身為高昌望族,我絕計不會為難於你,只想請你盤桓於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待。只要你安心呆於京師,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證你不會有生死之憂。
幾人心中躊躇,他們本是決意攜手突圍,不然也一併戰死。可如今將軍有這樣的提議,確已是相當通情達理了。
容笑風哈哈大笑,承蒙明將軍看得起在下,自當從命。轉頭面對眾人,一臉懇色道,諸位不必多言,若是選上任何一人,都自會欣然赴命。何況明將軍答應不會害我性命,權當去京師遊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楊霜兒眼眶一紅,欲要再說,卻也不知從何說起。諸人亦是默然,容笑風此言極是,就算明將軍點名要留下自己,亦都會慷慨捨身赴義。
林青痛下決斷,容兄敬請放心,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我必會來京中與你相見。
容笑風對著明將軍哈哈一笑,將軍請帶路,若是你事後不守諾言率軍來攻此處,我必將自盡以謝。
明將軍緩緩點頭,又對林青道,林兄先後殺了崔元與顧清風,不但京中難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羅亦不會袖手。顧清風與太子交好,勢必也會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殺,請好自為之。關睢門主洪修羅身為京師刑部總管,專職緝拿朝中叛臣。
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著命與你一戰呢。
明將軍哈哈大笑,只要林兄準備好了,可隨時找我。在京中我亦有幾分面子,可保證在決鬥前沒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他這番話倒也不是虛言,若是林青公然與明將軍定好日期決戰,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報仇,亦只能等到決鬥之後。
林青默然不語,明將軍帶走容笑風,也許亦是在迫自己難以放手,遲早必赴京一戰。若是暗器王在公平決鬥中敗給了明將軍,自是令天下震動。而從此明將軍勢必威凌天下,再無人擋。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明將軍此次孤身來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擬定好了計劃。無論武功與心智,明將軍無疑都可為一個超卓的人物。
明將軍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風的肩膀。變生不測下,容笑風措手不及,被他按個正著。
眾人心中一涼,只道明將軍終現殺機。卻聽得一聲悶響,容笑風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著,但全身衣衫卻盡數迸裂,便像經了一場劇斗的樣子
明將軍微笑道,便當是我與你們大戰一聲,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莊主,卻無力再阻他人逃脫。以容莊主的聰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麼做了。
眾人這才釋疑,容笑風更是撫胸一聲長嘆,明將軍好雄渾的內力,這一掌幾乎要了我的命大傢俱是展顏一笑,與明將軍相對以來,氣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輕鬆。
明將軍再不耽擱,對容笑風微一點頭,容兄請!當先向前行去。容笑風眼中流露出極複雜的神情,對幾人拱手一揖,隨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轉,緩緩道,雖有容莊主隨行,但明兄此次回師亦難言大獲全勝。以我熟知明兄的為人,若便只是為了能與我一戰而如此自墮威勢,實是難圓此說。尚請明兄指點一二,以解我心頭之惑!
明將軍停住腳步,也不回頭,輕聲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機關王白石那般閒雲野鶴的心性,如何會來這塞外一趟?
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隱隱把握到了什麼關鍵,卻聽明將軍續道,白石非是奉皇命來幽冥谷,只不過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眼望明將軍與容笑風緩緩走遠,繞過一道山谷後,再看不見。
眾人靜默良久,楊霜兒方開口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等!林青語氣堅定,等大軍撤走。
物由心嘆道,其實剛才明將軍已是元氣大傷,我們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只可恨我是無論如何做不出這種事的。
許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複雜,他的好友家人盡數在冬歸一役中喪生,本與明將軍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可經了這一場賭約,看起來明將軍亦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實不知應以何態度面對他,連仇恨也似乎淡了許多。
楊霜兒關切地看著林青依然慘白的臉色,明將軍雖然負傷,但林叔叔也是元氣大傷。何況以他那神鬼莫測的身法,我們就算一齊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
物由心撓撓頭,不過總算明將軍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厲害,看他開始不可一世的樣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讓他吐血負傷吧。
許漠洋長吐一口氣,明將軍出道十餘年來,誰能讓他負傷?可見偷天弓確有剋制他武功的效果。
是呀!楊霜兒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點都不跳了幾人想到適才那一場時間雖短卻足以刻骨銘心的一戰,俱是心有餘悸。
你們都錯了。林青長嘆一聲,這場賭約明將軍是故意輸給我的。
什麼?物由心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林兄為何如此說?
你們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齊齊整整圍成一個半圓,散而不亂,可證明他足有餘力化解箭上之餘勁。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我懷疑明將軍負傷亦是假的,不過是自己運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罷了。
許漠洋聽得心驚肉跳,他為何要如此?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為何如此,但最後我問他一個問題卻明白了一切原委。他再嘆一聲,此人武功心智冠絕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實是可怖。
楊霜兒回想剛才的對話,林叔叔最後是問明將軍為何會這般自墮威勢地放過我們,但他的回答我卻不懂了。這與機關王白石有什麼關係?
林青道,我聽許兄說起你們見到機關王與牢獄王的情景,他們是要問物老的識英辨雄術。你們不妨想一想,這有什麼用處?
物由心亦道,對呀,我也很是奇怪。那白石與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徑直找我,似是早就計劃好要問我識英辨雄術,所以我才與他們打賭二日內不能走出英雄冢
你們可聽明將軍說了,白石是陪著黑山一起來的,而黑山則是京師泰親王的愛將。林青道,若我沒有猜錯,黑山是奉泰親王之命來問識英辨雄術的。
物由心猶是不解,識英辨雄術又非武學,只是可看一個人有沒有富貴之相。這等雕蟲小技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林青眼望遠山,似是在回想京師錯綜複雜的關係,泰親王是皇上的胞弟,雖小了幾歲,卻是正宮所生,當年先皇立封太子時也是幾經猶豫方才選定。是以這些年泰親王雖是表面上服庸皇上,心中卻是不服。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異變,但他卻是極立反對策立太子,為此與太子幾度失和。如今來派黑山來問物老的識英辨雄術,據我猜想,怕是要上諫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後,他自就可以隱做太上皇了。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對他不利
幾人聽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波平浪靜的京師中還有這許多不為人知的明爭暗鬥。
許漠洋問道,那明將軍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麼?
林青搖頭,將軍府有水知寒、鬼失驚等眾多高手,可以說是京師中最大的勢力,皇上也懼其三分。若有實力,泰親王與太子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將軍了。他長嘆道,明將軍通觀全局,深知樹大招風之理。若是泰親王與太子見他勢大,從而聯起手來,只怕他亦輕易應付不了。所以明將軍此刻故意示弱於我,雖是於他聲名有損,卻也可先去人之忌,從而坐看泰親王與太子相鬥只要我這個大敵一日不死,在別人眼中他就尚有顧忌,不能盡情放手應付京師中的權謀相爭。形勢越亂,對他卻越是有利。
物由心脫口道,好一個明將軍,竟然有如此心計!他想做什麼?莫非也想做皇帝麼?
林青不語。事實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對於明將軍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也不會知道!
他們便留在物由心那墳墓中,聽得地面上人馬來來往往,幾日方休。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將軍的號令,誰也沒有來此墓中查看。三日後,待他們從墓中出來時,數萬大軍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悶了三天,此時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氣,渾覺恍若隔世。幾人靜立於谷中,心中均知道這一路來經過許多的變故後,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時刻。
物老打算去何處?還留在此處麼?林青問向物由心。
物由心嘆道,我在這呆了幾年早就悶的不得了,和你們這一路來打打殺殺來好不熱鬧,卻是再也靜不下來了。現在杜老兒死了,容莊主又被明將軍帶往京師,我左右無事,便去京師去救容莊主吧。
不可。林青肅容道,明將軍既然答應不會害容莊主的性命,定會做到。京師內關係錯綜複雜,一旦陷身其內難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實不宜去那種地方。何況你這招牌式的一頭白髮,走到那裡亦會被人認出來。
物由心苦著臉道,那我應該怎麼辦呀。
楊霜兒道,物爺爺隨我去無雙城吧,我帶你去看看關中風貌,你定會喜歡的。他轉臉看著許漠洋,你也一起來吧。
物由心大喜,他這一路當楊霜兒如自己的親孫女般,實是不忍遠離,此刻聽楊霜兒如此說,拍手叫好。
許漠洋卻道,我現在仍是京師中緝捕的對象,不能去無雙城招惹麻煩。
楊霜兒道,有我父親在,你什麼也不用怕。
許漠洋道,我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參詳杜老留給我的《鑄兵神錄》,何況巧拙大師既然傳功與我,必有深意。眾人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好多勸說。
不錯。林青拍拍許漠洋,巧拙大師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將軍震碎,只怕並非真的換日箭。待你身兼昊空門與兵甲派之長,或許換日箭便著落在你身上了。
許漠洋重重點一下頭,林兄如何打算?
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縛在背後的偷天弓,眼望雲天深處,我將雲遊天下,增長閱歷,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換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將弓技與我本身武學合而為一。待我重回京師之日,便是正式挑戰明將軍的時候了!
幾人隨著他的眼光望向天際深處,遙想未來,心中充滿了那份不畏權勢的豪情與鬥志。
楊霜兒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記得時常來看我。
林青笑道,你放心,我會經常與你們聯繫。也許我找到什麼適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請許小弟幫我打造呢。他轉頭望向許漠洋,滿面關切,江湖上人心險惡,最好找個偏遠的地方落腳,離京師越遠越好。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戲班中佩帶月形珠花的女子,將你的地址留於她,我界時便自會找到你。
帶珠花的女子?!楊霜兒奇道,林叔叔你怎麼認識這些人?
林青一笑不語。許漠洋卻是想到杜四曾提到過那蒹葭門主駱清幽文冠天下,藝名遠播,是天下詩曲藝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說的戲班想必與此有關,當下也不點破,暗記心中。
而杜四告訴他們京師中一個將軍,半個總管,三個掌門,四個公子,天花乍現,八方名動這句話時亦正是在此地。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風生死未卜,心頭不由一陣鬱然。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麼,眼落空茫之處,良久不語。終乍然清醒般一聲長笑,大家各自保重,我們後會有期。也不多言,飄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數個起落間,終消沒於林蔭深處。
三人望著林青的背影漸漸消失,一時心間俱有些悵然若失般的不捨。暗器王縱是武功尚不及明將軍,但為人光明磊落,行事縝密慎重,在氣度上亦不遜明將軍半分。
楊霜兒握緊拳頭,一臉正色,我相信總有一天明將軍會敗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
物由心喃喃嘆道,真希望我這老頭子還能活到那一天。
楊霜兒奇道,物爺爺你可不老,待到了無雙城把你這頭白髮和鬍子都剃了,說不定比我爸爸還要年輕英俊呢。
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極是極,到時候我們兄妹倆重出江湖也虧他順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臉便以兄妹相稱,就由大哥做主,給我的蓉蓉小妹找個上門女婿
楊霜兒不依,嬌笑著來撕物由心的鬍子。二人打鬧一陣,卻見許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離去的方向。楊霜兒想到他一家妻兒全死於戰火中,心中不忍,復又勸道,江湖險惡,許大哥還是隨我們一起去無雙城吧。
不用了。許漠洋長吸一口氣,語氣中充斥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擊敗明將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