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動的睫毛前一片火燒似的光,額角、腋下、背心、胸口,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汗滴,正一顆顆地滲透了衣裳,滲透了身下的被褥。似乎有個被汗水織成的罩子,如溼透的毛毯一般潮重,緊緊地自頭捂到了腳,每一下呼吸,都沉重得彷彿會掙斷肋骨。
多少時辰了?多少天了?多少年月了?
她的記憶模糊不清,只反覆出現著那一刻,那一輪渾圓的月,懸在遠遠的天際上,冷冷的輝光投在她的瞳子裡,彷彿神祇的眼,沒有一絲憐憫。
鶯鶯
耳邊盡是嗡嗡嗡的嘈雜聲,很久很久了,似乎是日日裡聽慣的調笑謔語,弦管悠張。她被媽媽千言萬語地哄著出來,目光淡淡一掃,一堂的魂失魄散,下一瞬間,又是一堂的如狼似虎。
那清俊的少年從當中站起身來,彷彿一葉飄萍被風逐出了水面
那日與卿一見,便知今生今世不可相忘。
憑什麼?憑什麼要這樣子折磨我?你使了什麼妖法,叫我再也不能離開你?
我常想我們就這麼擁著往下邁一步去,與這人世便再也不相干了
姐姐已為我選定婚期,就在下月。
恭喜了恭喜了。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兒,臉龐叫那成堆的金銀晃得發亮,就沒見過哪個姑娘有這等福氣,你看這聘禮,這位爺的心實誠呢!又轉了懇切的語氣,我何嘗不知道你的痴心,但那李家的門檻,我們這種出身,想進去還不是妄念麼?接下來又帶了幾分畏縮,再說了,這是大小姐的意思,這條河上謀生的,哪個不是她手心的一隻蚱蜢,怎麼拗,胳膊拗得過大腿去麼?我的兒,你便是自己要死要活,也好歹顧惜下你媽媽!
我這一去,從此相隔萬里,與公子只能夢裡尋了。公子且善待新婦,奴家今生行善積福,只盼來生能與公子有緣!
不!不!不!他一把摟緊了她,把她往懷裡深深揉去,揉得她胸腔中都生出一股痛意,就彷彿這麼緊貼著,就能讓血肉相系,終成一體,我們逃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永不分離!
鶯鶯你等著我我一定回來他痙動的臉,他在空中茫然揮動的手,他憤怒的眼神。
她的手指蜷得極緊,指甲尖深深地掐進掌心裡去,可那隻手已經滑落了,掐得再緊也只掐到自己的血與肉。那些面色陰沉衣著華貴的人們擄走了他。一切都如泡影,只餘下留在那裡森冷無情的一輪月,照著她,照著她。一團明晃晃的光芒撲了下來。那麼涼,涼到骨子裡去,連五臟六腑都燒得酥爛。
看著她,不許她尋死!
作孽呀,在這賤貨身上費了多少心血,如今卻我是從哪兒招的報應?她要這麼害我!
眼前有影子一晃一晃,那些嗡嗡的聲音凝成了媽媽的哽咽。
事情都這樣了,媽媽您就寬寬心吧,過幾日大小姐氣頭過了,將她往那下三爛的寮子裡一塞,讓她自個兒報應自個兒去!
春兒?我如今這樣子,她終於得意了。
又從外面傳來叫聲:媽媽,老朱綢莊的人來收錢了。
媽媽跺跺腳:你看著她,小心點兒!
真悶。春兒喃喃著,砰一股刀子般的風從她臉上刮過。
疼!好疼!
她昏瞢了多少日的眼睛奮力睜開。
連杯水都沒有。春兒將茶壺往桌上一頓,碎步出了門檻。
鶯鶯在一陣陣的眩暈中掙起,又滾在地上。腿是軟的,兩隻腳彷彿不存在,面孔上又痛又癢。她抓著梳妝檯的臺腳慢慢地站起來,驟然間,那面八寶玻璃窗中,便出現一張面孔,腫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她驚駭地想張開嘴,便有一條條瘡痂裂開,濁紅的血和黏稠的膿疾疾地湧淌出來。
鶯鶯身子一下子變得飄飄忽忽,心神意識都不知去了何處。直到額角的劇痛傳來,她才又撿回了一些清醒,爬起來,再度站到那鏡子前。在朗朗天光之下,這面孔彷彿惡鬼。
她的目光讓鏡子邊上什麼東西刺痛了,那一束被扯斷後,又草草繫了個結掛起來的胭脂色的絲絛。
鏡子裡似乎一花,那個脈脈含笑的美人玉指繞絲,勒得指頭生疼,將每一個結處打得極緊極緊。
少年噙淚接過這結子,珍而重之地佩在腰帶上: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摘下來。
她記起來那被拆開的一刻,她死死咬著他的衣裳不放,最終一聲絲帛裂響,斷端留在了他腰上,她的齒間絲絛撒出來,模糊了整個視野,就彷彿噴吐而出的血沫,連他最後的面容也淹沒。
她顫著手過去摘下,將那絲絛一圈一圈地繞在指尖,轉過身去。
身後是推開的窗,窗外是正午驕陽下,渾濁死寂的胭脂河。在她踏上窗臺的瞬間,腦子裡閃過最後的念頭。
大哥,妹子終究沒聽你的話!你彆氣
這個時辰城中通往西北的道路上不知多少衣冠煌赫之人正匆匆趕路。路的終點,棲霞山的李家大宅裡,廚子們正在灶下抹著汗加柴,丫頭們在管家的呵斥下襬設碗碟杯盤,樂班子在調絃吊嗓試鼓開鑼。滿庭院貼滿了花巧百出的喜字,而從外地提早來的貴客們,正享用著茶點談笑風生。在他們看不到的後院裡,蓬髮跣足的少年長跪不起,他面前是盛妝禮服肅容而立的女子,手中抖開一件大紅吉服,劈手擲過去,籠沒了他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