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奪玉自然一心想追上馮宗客,便琢磨着怎麼説服杜雪熾。沒想到出莊後,杜雪熾倒主動問了起來。
他趕緊把從羅徹敏他們那裏聽來的事敍述了一遍。在講到五夫人轎中説話時,正有一陣風吹過,搖落了滿樹的水珠,似乎有一聲嘆息被籟籟聲掩了過去。
我們追上去吧,看他們最終會怎樣了?她道。
鄂奪玉先怔後樂,想道:果然是女子,對情愛之事就是感興趣。
剛下過雨的地上,印痕宛然,歷歷在目。馮宗客穿着一雙薄底快靴,每一隻腳印都四平八穩,顯得下盤功夫十分紮實,在眾多雜紜的腳步中,甚好辨認。在旁側時可見一雙虛浮的腳印,顯然就是他帶着的女子。他二人足痕漸漸從大道上分出,到了一座樹林裏面,。樹林裏十分昏暗,又鋪滿了落葉,再找起來就費事得多。
還是杜雪熾在一根斷枝上發現了半個腳印,他們看了一眼那斷口。杜雪熾道:這是極剛的劍砍下來的。
鄂奪玉卻將樹枝拿起來對空瞧了瞧,道:你看,這上面的細痕
他説出你看兩字時,己有一截樹梢落下,一句話未完,腳下已落了一地的殘枝。
兩人一起抬頭,一道斷口霍然在目。他們棄馬,一左一右跳上樹,很快就發現了另外一些劍痕。有了劍痕,便比足印更易尋覓
十多下呼吸間,他們已經看到了馮宗客斥喝的神情。奉聖劍挑飛而起,一柄長刀遠遠地拋飛了出去。失刀人戴着風帽,見勢不對往後退。後面正是窪地,泥水傾刻間沒過他半身。
他一走,同伴一個人舞着柄細長銀劍力敵馮宗客,左支右絀,更為驚險。馮宗客喝
道:當初我身上帶傷,才讓你們欺凌,今日看我為何四弟報仇!他連進九劍,奉聖劍在他手中,一時竟比那長劍更為輕捷。
那退走之人突然地跌了一跤,整個人都幾乎陷進泥坑。他兩隻手在空中亂揮,終於抓到一叢茅草,帶着一身黃泥,掙扎着提出身來。只是秋日茅草畢竟半枯,被他這麼一扯,就折了大半。
啊!一個女子輕輕叫了一聲,從衰草後站起身來。她面上戴着長長地帷帽,從地上起身時的腰肢輕擰,彷彿斷雁在風中迴旋,倍覺孤弱無依。自然便是五夫人了。
退走之人大喜,向五夫人撲去。五夫人提着裙袂往後奔,然而她身怯力弱,顯然跑不了多遠。馮宗客見她遇難,劍招猛緊,連劈兩記回撤,足下已經擺出往五夫人去追趕的架式。對他對敵之人看出他的意圖,細劍瞬間舞成一團雪霰似地冷光,急急地粘了上來。
馮宗客耳聽身後足聲,心急若焚,更是發力出招,力道雖勁,破綻卻多。敵手的細劍,正是最宜尋隙抵暇,這時即佔先手,豈能放過,將其飄忽詭譎之處發揮得淋漓盡致,瞬間就數次從馮宗客肌膚上掠過。幾道赤痕在馮宗客身上劃現,雖然都不深,然而卻讓馮宗客再也不敢躁動。他一步步地往後退,又用了兩三招,才終於掙脱了險局。
這時他趕緊往回看,見五夫人跌倒在地,雙手握得極緊貼在心口上,敵人正向她撲去。馮宗客袖中翻出兩箭,連珠兩箭前後相銜追噬那人後心。那人聽到風聲撲滾下地,手己撈到了五夫人的一隻纖足。兩箭高了半寸從他脊上掠走,卻射向了五夫人起伏的胸口!
馮宗客大驚失色,突然一道烏影,象夜色中的雨絲,淋在他的白羽上,白羽頹然落地。
他霍然抬首,見到那一帶黃葉輕漾,仿若金水初分,從中滑出兩個少年男女。女的雖不識,男的向他點頭微笑,手中正執着一支短弓,可不正是鄂奪玉麼?他一聲歡呼未出口,只見那少女搶先了一步下樹,劍光在團花般飛散地裙袂中亮起,照得秋晦叢林一片湛然。劍光斂後,敵人肩上血水飛濺,踉蹌向後,足下一滑,再度跌入了那個水窪之中。
他這時雖然分了心,然而對他敵對之人見他又來強助,只有更為驚怯,招式綿密卻虛浮,馮宗客察覺出他逃跑的心思,趕緊收回目光,連劈了好幾招,打亂了他的步伐,狂喝着欺上前去。
那人卻不招架,任由奉聖劍刃落在他臂上,然後在那一瞬間猛地側身。一片血肉化作數千小點濺向馮宗客的面目。馮宗客不自由主地招手一擋,手心中猶有刺痛。等他再睜眼時,那人已然溜上了樹梢。
嗖!一箭不偏不倚地貫入那人大腳,他在樹上彈動了一下,似乎會倒栽下來,然而他兩手抱着樹枝,蕩了一蕩,便如猿猴般沒入了前方的樹叢中。
馮宗客欲往前追去,只是猛一回頭間,眼中似乎看到了什麼,讓他覺得十分不安,猶豫了一剎那。這一剎那遲疑,就再難尋那人形蹤。他不解地往回頭看了一眼,跌入水窪中的那人正慌手慌腳地將風帽戴回頭上,方才應當是跌落了罷
這個動作極不合情理,他處在敵人包圍中,同伴又拋之遠遁,理應急於逃走才是,為什麼卻着緊戴一隻帽子?
他的臉上糊滿了黃泥,然而馮宗客卻還是覺得依稀眼熟。他猛地返身,在鄂奪玉不解地眼光中向水窪行去。那人的手抖得厲害,帽子胡亂地扣在臉上。
馮宗客站在他的面前,看到他揪緊着帽沿的五指,五指僵硬。放下帽子!馮宗客低聲道。沒有動靜,只有更為粗濁的呼吸。他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奉聖劍疾挑而去,風帽被絞散,一片片如慘青落葉漂在水面。漿面上映出那人張惶的面孔,馮宗客狠狠地閉眼,然後猛甩了一下頭再睜開,那人已然緩緩地軟倒進水中。
最後沉沒的是那一柄短劍,劍的周圍,濃血象厚氈子似地鋪開。
鄂奪玉落到馮宗客身邊,問道:你認識他?
馮宗客想説話,然而幾番提氣卻都沒有説出來。他趟進水中,將那人撈起,拭去那張面孔上的泥濘。眉眼一點點地露了出來,雖然只是數日相處,然而何銷的容貌他依然不會認錯。
他揭開眼皮,看到放大的瞳仁。這回,是真地死了?他茫然地抱着他站起來,問鄂奪玉:這是怎麼回事?
鄂奪玉被問得一怔,心道:這話該當是我問你才對。
五夫人跟在杜雪熾身後走向他們,她看到馮宗客怔忡的神情幾步趕上來,問道:怎麼回事?
雖然曾與她同路多日,可鄂奪玉卻是頭一次聽到她説話。她的聲音象是一張在頑童手中撫動的名琴,每一聲都十分悦耳,然而合起來時,卻又絕無抑揚承順的變化,顯得單調生硬。
他是當初趙德忠遣來護送我和知安的副將馮宗客將何銷的屍體放在地上,這時似乎才從過度的驚嚇中回過神來,道:可是他,分明死在了瀧東碼頭上!
等他將這件異事説完,鄂奪玉已然升起了一堆旺旺的火。如此説來,他道:你們當初遇襲,或許何銷本來就知情。
只怕正是如此!馮宗客手中撫着那柄何銷自盡用的短劍,很不是滋味地道:幾百名弟兄,死得好慘!
何銷假死為的是什麼?杜雪熾驟然插言。
馮宗客正想説什麼,卻又欲言而止。鄂奪玉已經説出了他所想的,是為避嫌疑!
昃州質子死於路上,誰最有嫌疑?自然是派兵護送的人。
可馮宗客搖搖頭道:若是為避嫌疑而假死,那麼似是預定好了讓我們逃走
這是不對!鄂奪玉從包裏取出乾糧來,給各人分去,若有所思地道:那麼,就不是趙德忠所為羅?
也不見得,畢竟弘藏老禪師出手,事先誰也不能料到。馮宗客還是搖頭。可是他這動作猛又僵住了,果真不能料到麼?弘藏禪師曾經在集翠峯行事,難道真沒人察覺?
把那支劍給我!杜雪熾向馮宗客伸出手去,馮宗客遞給她道:我方才己經細瞧過了,並無什麼表記。
杜雪熾不語,翻來覆去地看。見她神情如此鄭重,幾個人都不自由主地盯着她。片刻後,她似也失望,將短劍扔回給馮宗客,馮宗客手裏正拿着乾糧,沒有去接,任那劍插在自己面前。
馮宗客幾口啃完了口中的乾糧,拍拍衣上屑未,這才將劍抽了出來。鄂奪玉坐在他對面,火光照到了劍撥出後留下的狹洞。他覺得洞壁上隱隱綽綽地,似有字跡,一下子跳了起來,將眼睛貼在洞上。
你發現了什麼?馮宗客和杜雪熾一起問道。
鄂奪玉騰身而起,卻沒有回答,從火堆中拾起一根柴舉在手中,突然跑了出去。
他跑去的方向,卻是何銷的屍體。火焰湊近了胸口正中的傷口,傷口中血己然凝結,可上面卻似有一些金光閃動。好一會兒,馮宗客第一個吐出了那兩個字長庚!
這兩個字吐出來,彷彿一下子將他拉回到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馮宗客很驚訝自己那麼清楚地記得這兩個字何銷死前最後説出的兩個字!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火堆熄後,在餘燼上鋪着樹枝作牀,五夫人和杜雪熾已沉沉睡去。馮宗客與鄂奪玉相對枯坐,當中擺着那柄劍。劍身近柄處塗着一層熒粉,作長庚兩字形狀,粘在濕潤的地方,就會放光。被這柄劍殺死的人,都會在傷口中出現長庚兩字吧!
許久許久後,在天色將要泛藍時,鄂奪玉才終於説了一句:其實,我倒是隱約聽説過
只是一個在跟從毓王多年的老兵中流傳的謠言,説是從前毓王軍中有這麼一支神秘隊伍,他們專司刺殺,有萬軍帳中取長將首級的能耐。從前於千鈞一髮之際,遏止過軍中叛亂,也曾在兩軍相峙之中,力挽危局。據説這支隊伍與從前的世子羅徹宇關係極密,而在羅徹宇死後,就突然地銷聲匿跡了。有人説是毓王心喪長子之死,因此解散了這支暗旅;也有人説,他們不能救羅徹宇回來,毓王因此賜了毒酒於他們。
可是羅徹宇死了有五年了馮宗客皺緊了眉頭。
是呀,有五年了鄂奪玉似乎毫無意義地回了一句。五年的時間,足夠滋生一些什麼樣地野心,足夠編織一張怎樣地、無所不在,而又無形無影的大網?
什麼五年?杜雪熾醒了,問道。
沒什麼,我們走吧,先追上流寇再説!
三天後,灰色的山脈已經朦朧地浮現在他們眼前。他們看到一地呻吟的兵丁,温熱地血。鄂奪玉激醒了一名還留着一口氣的兵丁,問道:你們是誰的部屬?
我我們是昃州東面行營招討他最終沒能説全這句話,從鄂奪玉手中歪倒了下去。
原來他們被調來剿匪了麼?鄂奪玉想道,他瞥了一眼杜雪熾,見她沒有生氣的神情,便放心道:我們追!
沿道路走去,一路上多有戰鬥蹤跡,流寇與兵丁都有死傷,似以流寇居多。鄂奪玉估算了一下,單以他們所見,就有兩三百具屍首,看來受創極重了。走了小半時辰,就可以看到不算太高,然而峻秀峭撥地一座山峯,山峯是曹原嶺的一道偏南向的支脈。山體深重的陰影下,黑色軍幟在亮橙色地樹葉上方飄揚。旗幟後面,正是援軍營壘。
他們頓住了步,向五夫人看去。馮宗客道:前面己是戰線,還要往前走嗎??
五夫人撩起帽簾,白皙的面龐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兩粒瞳仁微微地閃了一下就落回了簾下。她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可讓馮宗客和鄂奪玉有些為難,當初五夫人幫過羅徹敏的忙,如果通過戰線前去一會,他倒未必不肯。然而這次有羅徹敬在,羅徹敏地不見得能全然作主。
他現在正危險,所以我得救他五夫人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三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後,馮宗客小心翼翼地問:你你要怎麼去救他?
馮大哥,這是我的事。五夫人淡漠地道:你答應過幫我見到他,你若不願再受誓言約束,也可自行離去。但我卻是一定要去的。
她這樣説,馮宗客只好道:我答應了的事,自然要辦到。請夫人不必再多疑。明日
不,明日恐怕就來不及了!今天晚上,我就得上去!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固執,絕不允許人反對一般,再加了一句:我今天晚上,一定要上去!
他們在臨近村子裏詢問,終於有人看在五兩銀子的份上,帶他們帶到山後的一條崖壁下,指着草梗中灰白色的一道痕跡道:這條路三年前我還走過,是能上去的。
送走村人,他們草草飽腹,馮宗客便尋了一支粗藤用刀削平。他走到五夫人面前,欲言卻止。與她同行數十日,雖然也曾肩扶手挽,然而如此絕壁險境,非得背上背下不可,還是讓人覺得難堪。他向杜雪熾瞟了一眼,心道:若是她願意幫忙就好了,然而她一個大家閨秀,讓她去揹負一個匪人之女,這話着實不好出口。
沒想到,杜雪熾卻自己過來,將藤子扯到手中,然後就蹲在了五夫人面前。馮宗客猶自發怔,她便向他道:還不快點?
馮宗客趕緊過去幫她們繫緊,一面系一面道:杜小姐真是熱心人!
就連五夫人也十分不知所措,細聲道:真是有勞了!
我也不是什麼濫好人,杜雪熾站起身,幾綹流海散下來,在她的眼前拂動着,她的眼仁向上轉去,似乎想要看穿什麼。她嘴唇微微地蠕動了一下,道:我不過是想看一看,這世間
後面的話被她吞了回去,就連帖在她身上的五夫人也沒有聽到。然而她卻似乎有悟,突然探出手去,撫了一下杜雪熾頸後的的散發。那動作中似乎有微妙地愛惜之意,這讓對她冷淡性情有一些瞭解的馮宗客頗為驚訝。
收拾完畢,四人上山。馮宗客在最上面探着路,杜雪熾揹着五夫人在中間,鄂奪玉在最下防着她們跌落。山路自然是極不好走的,大多數地方都是直上直下。偶爾有些微平崖,能夠讓他們站着略為歇一口氣。晚間山風極大,吹得他們身軀在空中微晃。行到半山時,荊棘漸漸豐茂,他們有了藉手的東西,然而那些帶刺的枝葉矇頭扎臉地招呼過來,更是難以對付。杜雪熾聽到身後傳來哼聲,她覺得不對,想回頭去看,可一回頭,便只看到山下黑黢黢地,如一口看不到邊的死井,幾點遙遠的燈火象是一些細小的蟲蟻。
她武藝雖高,倒底是從小在家中長大,乍臨此境,也自膽戰心驚,不敢再停留,接着往上攀去。
枝條一道道地過去過,卻再也沒聽到有呻吟聲,過了一會,她卻清楚地感覺到身後軀體的止不住地兢戰。她忍不住,問道:你怎樣?
五夫人遲了一會,才砰出兩個字來:沒、事!
然而在她身後的鄂奪玉卻叫道:馮大哥,馮大哥,你上去時,將荊條斫一斫,五夫人身上,被扎出血了!
馮宗客應了一聲,然而往上爬己然十分困難,還得一道道砍去荊束,當真是談何容易,這樣一走,就走得極慢了。半個更次後,他們終於又到了一處緩坡上,馮宗客探下手來,杜雪熾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攥緊了被他拉了上去。
她將藤條鬆開,癱坐在地上,自十歲以後,頭一次呼哧呼哧地喘着氣。鄂奪玉也爬了上來,他頭上衣上血跡淋淋,杜雪熾先是一怔,就聽他向五夫人道:你怎麼樣?血流下來,都淌在我身上了!
她趕緊回頭一看,帷帽上面,紅痕道道,讓她都不忍心去瞧裏面的臉孔。五夫人靜靜地坐着,似乎沒一絲絲氣息,她平靜地道:我沒事。
她都這麼説了,幾個人人也不好再説什麼。歇了一會後,他們再度起身。在攀爬中,杜雪熾不忍地道:他都不願見你,你這是何苦?
我自記事起,就過得很苦在她以為得不到回答時,五夫人突然説了起來,而這一説,竟似隱忍得太久太久,就再也沒有停下。
常常是狠狠地吃一頓,然而就不知到什麼時侯能夠再吃一頓。終年難以安枕,哪怕最細微的響動,也能讓我驚醒。那時樞北大戰己經過去了,當年百萬大軍,只餘下了零星十多萬。父親每次喝多了酒,就會敲起他的刀,他的指頭彷彿比刀更硬,敲得如鋼崩鐵裂。這時侯他就會唱起當年軍歌,然後怒罵當年起事之人,心胸狹窄,蛇目寸光,歷數他們犯過的錯誤,説如果有一項聽了他,便不會敗得如此之慘。然而一切終於早成定局。
隨着父親一天比一天更頹喪衰老,軍紀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松馳。我親眼看到他們殺死辛勤耕作的老牛,煮了分食。又將趕來的牛主人殺死,並姦淫了他的女兒。那個女孩子並不比當初的我大多少。我回去找父親,然而他己經醉得深了,我滿帳找人,卻沒有人理會我最後只有他來了。他排行二十三,他在軍中其實並不醒目。然而他和三兄、五兄他們打了一場,最終救出了那個女孩。
他們氣勢洶洶地擰着二十三兄去父帥面前,可父帥竟然一直一言不發。可我知道他沒有醉,他都聽到看到了,因為我瞧見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淚。黃黃地,重得象一大顆黃油。
我給那個女孩餵了很多地馬奶,然而她還是死去了。那是父親大黑馬最後的一次奶,我從沒見過母親,我是吃它的奶活下來地。大黑的幼駒一生下來就被拖走了,它痛嘶了整整一夜才最終死掉。我守着她和它的屍體哭了很多天很多天,他每天每天地坐在我身邊,守着我,一直到我累極了睡去。
他捧着我回去,雙手象一大團在陽光下的雲彩,又厚實又柔軟又温暖。我覺得我一生一世都沒有那麼安心過,都忘了我們其實是很危險地。半夜裏我又醒了,我醒來時從帳蓬下面看到了湧進來的鮮血。父親靠在帳幕上對我説着什麼,我沒有聽清就闖了進去。我看到地上倒下去的七兄九兄十四兄他們,我看到二兄三兄五兄站在父帥的對面。
父帥回過頭來看我時,我突然知道剛才聽到了什麼,他讓我不要出來可我出來了那麼多自幼就看熟了的面孔,卻讓我害怕得蹲到了地下去。父帥説,你們讓我和丫丫説幾句話,我把你們自幼帶大,你們得讓我最後和丫丫説幾句話。
他們退下去後,父帥把那樣東西給了我,説:丫丫,有這個,他們就不敢傷你,你逃,你快逃!
他一刀劃破了幕布,將我推了出去。我看到他們又衝了進來,手裏握着父親的刀,父親的頭一下子從中分開了。那刀尖好耀眼好耀眼從那以後我都害怕耀眼的東西,我總是戴着帽子,遮去所有的光。
他們看到了我,我不想逃,我向他們衝了上去,可是他來了。他一出刀就砍倒了三兄,他們驚住了,道:原來他將魔刀決傳給了你!
我不太記得那天晚上他是怎麼帶着我殺出來的,我只記得最後他倒在地上時,我給他清洗着傷口,足足有一百多道口子。我一聲都沒有哭,我想不用急,我有一輩子時間,把這些一點點地,還給他。後來他走了,趁我熟睡時走了,他讓寄母告訴我説三五年後回來看我,可是過了一年又一年,卻再也沒有回來。
張紓要挾我的寄母,強娶了我,我並沒有太多反抗。他總之是不會回來了,嫁給這一個和嫁給那一個,又有什麼分別?只是,我卻知道,這一生一世我心裏永遠站着他,他也沒法不記掛我,這是扯不開的羈連,一生一世地羈連。
自幼從父母念女誡,跟師父讀道經的杜雪熾,只是極偶然地,看過幾本從丫環手中沒收來的閒書。她從沒有想過,頭一次聽到人向她親口述説一段情愛,會是在這千仞絕壁,崖風急烈之中。
她淡淡地對自己説,終於合了你的心意了吧?你這樣辛苦地跑來,不就是想看一看痴情地痛苦地男女,演一些你永遠不會經歷的故事?
這故事,己經逼近了結局。永無盡頭般地懸崖上面,飄下來綿綿火光。火光在天幕上幻化出神鬼一般的人影,廝殺聲快速地漲大起來,片刻間就如同正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