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這麼一天,前往「花丸拉麪店」是如此令人憂鬱。
因為現在的拉麪店沒有一點温暖。阿哲學長撂下那種話,大概一陣子不會來了。少校和宏哥應該也很尷尬,不太會來。再加上明老闆昨天被愛麗絲請去照料彩夏時表情嚴肅,光想到這些就不太想繼續往前走。
但我還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真的非去不可嗎?」
小百合老師坐在温室裏的課桌椅上,一臉寂寞的表情。我隔壁的座位也因彩夏不在而空無一人。也就是説,只要我離開,今天的課後輔導就得結束了。
「原本打算今天要教藤島同學第三學期所有英文文法的,真可惜……」
請不要用那種的哀怨撩人的眼神説這種可怕的話好嗎?未婚的小百合老師經常被傳是寡婦,就是因為她獨特的成熟韻味,其實她直到現在都還像個清純的女大學生。我知道妳是真心在擔心我的課業啦,不過……
「那我就要出很多的作業了喔!」老師話一説完,立刻又將便條紙黏在我的胸前口袋。
「真的不能把這東西拿掉嗎?」
「嗯。」小百合老師一邊微笑,一邊拿出曬衣用的夾子。我還有好多地方要去耶……
我緩慢地騎着腳踏車,穿過車道、繞過警局,左手邊是一整排流浪漢居住的空屋,我沿着鐵路一路騎到被一棟棟低矮樓房包圍的小巷中。隱約看到「花丸拉麪店」的掛簾時心情就開始沮喪,踩着踏板的腳也越來越沉重。
心裏期望能有人在廚房後門空地等着——
「按照少校的個性看來,應該是唬爛的吧。開牌!#吐呸(旁字:Two-Pair)。」
「可惜不是,我是三條。阿哲哥,你太嫩了。」
「啊為什麼三條還不換牌!?」
「因為宏哥和阿哲哥都只換了一張牌,這是基本技巧。」
「少校,不好意思在你解釋得正興高采烈的時候説這些,但我是同花。」
「為什麼……!?」
「為什麼應該是我要講的!你們三個怎麼都來了!?」
我忍不住吐槽他們。原本圍着小木台正在玩撲克的阿哲學長、少校及宏哥同時轉頭看我。
「原來是鳴海。現在不要跟我説話,我才剛輸了兩萬塊!」
「藤島中將,麻煩你站在手氣極佳的宏哥後面,用旗語打暗號告訴我他的牌是什麼?」
「我剛剛才和女生們約好,用贏來的錢去吃燒肉。鳴海小弟,你要一起來嗎?」
聽到宏哥這麼説,阿哲學長和少校分別露出活像大金剛和黑猩猩的樣子,不停地揮手捶胸頓足。我實在是無力到不知該説什麼,只好蹲在廚房後門前。
這羣人是怎樣?和平常根本沒兩樣嘛。
就在這時,背後的門忽然打開,我被揍了一拳後直接撲倒在地上。
「喂,鳴海。你別理這些社會的璧蚤了,趕快來店裏幫忙!彩夏今天不是請假嗎?」
明老闆以冷冷的表情看着我。妳昨天不是才説我被開除了嗎?
「喂,我們被説成壁蚤了耶。」
「不過似乎沒説我們是社會的跳蚤。」
「會不會是因為壁蚤聽起來比較帥氣的關係?」
結果三個人還異口同聲地唱起愛爾蘭民謠#「丹尼男孩」(旁字:Dannyboy)(注:日文中壁蚤〈dani〉和丹尼〈Danny〉諧音),我實在頭痛到不行,只好趕緊走進廚房。
「……為什麼三個人都來了?」
我一邊脱下外套換上圍裙,一邊忍不住問了明老闆。
「為什麼這麼問……?」
明老闆邊攪拌着大圓鍋裏的食物邊歪着頭,表情就好像在説:「你這傢伙到底在講啥啊?」
「明老闆應該也知道吧?阿哲學長拒絕了愛麗絲的要求,而少校和宏哥也不會協助調查這次的案子——」
「那是兩回事啊,完全沒關係吧?」
「什麼意思?沒關係……?」不過,好像真的是沒關係。就算不協助愛麗絲的偵探工作,也沒有因此不能來「花丸拉麪店」的道理。不過這還是有點……
「……我真的沒辦法將兩件事分得那麼清楚。」
「是嗎?阿哲和宏仔剛才還一副沒事的樣子去找愛麗絲呢。聽説他們打柏青哥拿到的贈品裏,有一隻布偶看起來是愛麗絲會喜歡的。」
我還以為柏青哥贈品這種「健康」的名詞和阿哲學長一輩子都扯不上關係。原來不只是來這裏而已,他們還去找過愛麗絲?這些人的腦袋瓜裏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啊……?
「是你自己想太多罷了。」話剛説完,明老闆就丟了一棵高麗菜給我。我接住高麗菜後先將它清洗一遍,然後一邊切除菜心一邊碎碎念:
「真的是這樣嗎?愛麗絲應該也很在意吧?」
「就你想到的那方面而言,她其實沒有那麼在意喔。」
我張着嘴,呆呆地看着明老闆的側臉。
「她在意的其實是萬一阿哲因她的調查而被關進牢裏……之類的無聊事罷了。至於他們三人協不協助調查,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這也是那羣社會壁蚤唯一的優點。」
看着大圓鍋的明老闆忽然抬起頭來對我微笑。
「她只擔心別人的事。如果她是個會替自己擔心的人,早就不住在那種像垃圾堆的地方了。」
我手裏握着菜刀,卻一動也不能動。
原來如此。明老闆説得很對。
一羣人生面臨絕境的尼特族,能肩並肩隨時享受快樂,這大概是因為身旁有某個人替他們擔心未來的關係——儘管彼此臉上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當然也有許多尼特族沒這麼幸運。當那種人獨自處在孤單的寒冷夜晚時,就很可能會去抓住「紅色天使」伸出的無情之手。
皆川憲吾應該也是一樣吧?
高中才唸到一半就休學,漂泊到城市中陰暗潮濕的黑暗一隅,身心都已經牢牢地黏在柏油路上了——
然後在這裏遇見了「ANGEL」。
我自己也曾親身體驗一小段那種毒品帶來的情境。足以表達那感覺的字眼——雖然我真的真的真的覺得那愚蠢至極,但的確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愛」。
感覺就像全世界都愛着自己,幻想全世界都會接納自己。
我想這世界上不會有人不需要這類幻想就能活下去。因此,當彩夏負責培養的罌粟花消失、墓見坂死亡——「FIX」的愛供給停止時,大家都割腕自殺了。只要是嘗過那藥的人,在醒來的瞬間就會知道所有事實。
也就是這世界根本就不愛自己。
但我還是回來了。多虧有愛麗絲和彩夏的幫忙。
「——海!喂,鳴海!」
我捱了一巴掌,於是從回憶的大海中被拉回充滿熱氣的廚房。映入眼簾的是明老闆憤怒上揚的眉毛。
「咦?啊,那個……當然也多虧了明老闆的幫忙?」
「你到底在胡扯些什麼?愛麗絲叫了外賣,你趕快給我送去!」
明老闆將一碗不加肉也不加麪條的豆芽菜拉麪連同托盤交到我手上,然後以膝蓋用力頂了我的屁股一下。好痛……
「你看看,通常貓的布偶不知為什麼都是醜的比較多,但這隻可是上上之選!多虧阿哲將它從柏青哥店的贈品櫃中救出來,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他才好。」
愛麗絲滿臉微笑,不停炫耀阿哲學長送她的禮物。就這樣,牀鋪上的布偶軍團又多了一隻新來的小花貓。原來如此,看來這傢伙真的不在意。
「你那是什麼眼神?難道你對我幫這隻貓取名為佩特羅尼烏斯感到不滿嗎?」
「不是啦。」
我將拉麪碗放在可動式的電腦桌上。
「照你的個性判斷,大概是看到阿哲他們來找我,所以在那胡思亂想吧?」
「嗯……有點。剛才思考了一下有關『愛』的問題。」
愛麗絲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不小心吞下一隻蟲。她用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接着起身下牀,拖着腳步緩緩走向廚房。回來時雙手捧着滿滿的Dr.Pepper,並將其中一罐拿給我。
「據説Dr.Pepper原本被當作藥品販賣,不過我不知道它對腦袋壞掉是否有療效就是了。」
「謝謝妳的關心喔!」
回到牀鋪上的愛麗絲,邊將深紅罐子內的飲料及拉麪交替送入口中邊説:
「你別再去思考那些想破頭也想不通的事,只要顧好自己和彩夏就好。」
「我也知道如果能那樣就好啦……」
我一邊嘆氣,一邊轉動着手中冰冷的罐子。
「彩夏後來的狀況如何?」
為什麼要問我呢?照理説,愛麗絲要嘛就是問明老闆、要嘛就是自己去調查,應該早就知道彩夏的狀況了吧?
但此時我忽然發現,她似乎是想讓我發言。
「……抵達醫院時就已經穩定下來了。她媽媽有來接她,在電話中也説她雖然今天向學校請假,但明天應該就好了,會去上學。」
「那就好。」
愛麗絲的表情似乎是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害我莫名心頭小鹿亂撞。
沒有演變成再次住院之類的慘劇的確值得高興,但我還是想起了彩夏當時恐懼的眼神。
就在剎那間,彩夏因為和記憶相連而發出悲痛的尖叫。
我真希望她能想起我——不過這樣的心願卻開始動搖。因為在她的記憶中,關於我的一切都和那毒品連結在一起。如果會那麼痛苦,不要恢復記憶是不是比較好?
面對沉默不語的我,愛麗絲以極為公事公辦的口吻説道:
「剛才第四代打電話給我,説雖然還沒查到另外三名輟學生的行蹤,但聯絡到一些當時常聚在園藝委員會的成員。第四代好像叫那幾個人一起去找他,你也去打聽一些消息吧。」
「……現在就去嗎?」
「現在就去。第四代和你不一樣,他喜歡速戰速決。」
「但是我還要回拉麪店幫忙……」
話還沒説完,愛麗絲已隨手拿起電話筒撥打。
「啊,老闆嗎?是我。鳴海不是已經辭掉『花丸拉麪店』的工作了嗎?嗯.所以妳的意思是他現在只是義務幫忙?我瞭解了。那當然就讓他優先處理偵探助手的業務了喔?」
才花不到二十秒就將事情談妥了。原來我只是義務幫忙啊……不過説得也沒錯,因為我早就被開除了。
「那麼……麻煩你立刻動身前往現場。説不定對方都已經到了。」
「……現場是在哪裏呀?」
「寺廟。」
寺廟?
第二節
日本號稱無宗教大國,其實在城市裏到處都有各式各樣的宗教場所。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沒有人記得名字的小寺廟。
除了新年參拜及辦法會時,幾乎沒人會想起這些地方。但有時候還是可能成為少數人無法忘懷的場所。
而這間寺廟對當天的我而言,就是這樣的感覺。
寺廟位在和隔壁行政區相鄰的邊界,從拉麪店騎腳踏車過去約莫十幾分鍾。便宜而破爛的公寓包圍着一塊小樹林,那裏就是寺廟的前院;廟旁還有塊被水泥磚牆圍住、規模不算小的墓園。
寺廟前的馬路上停着一台銀色的CIVIC轎車,第四代沒帶保鑣一人前來,不知是不是考慮到地點的關係。他今天沒穿大紅外套,所以一身都是黑;腋下還夾着一瓶日本清酒。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將腳踏車停在離轎車有段距離的路旁。
「那些人都已經到了。」
我探頭察看寺廟前院。
被樹木包圍的佛堂比我想象中還雄偉,石子步道也打掃得很乾淨。左手邊有條通往墓園的小徑,穿過小樹林便看到了納骨塔的影子。
三名年輕男子比我們更早集結在小小的墓碑前,年紀大概都和第四代差不多吧。其中一人身着西裝,另一人是POL0衫配卡其褲的休閒打扮,最後一人則身穿建築工人的工作服。當我們靠近時,三人同時向第四代鞠躬。
「抱歉,突然把你們叫來。」
第四代以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的口吻隨口説説,接着打開酒瓶,將裏頭的清酒倒在墓碑上。順流而下的清酒,將墓碑上「皆川」兩字漸漸染黑。
休閒打扮的男子回答:「沒關係,反正我剛好很閒。」
「我正好在拜訪客户途中,所以可以偷跑出來。壯大哥找我們,當然不能不來。」
西裝男子話一説完,立刻用手肘頂了隔壁的建築工一把:「你能來到是很難得喔。」
「我根本沒有什麼假日,而且也不知道皆川已經死了啊。今天是勉強偷跑出來的,謝謝你聯絡我。」
「你不必向我道謝。」第四代面無表情地回答,並對着皆川的墓碑雙手合十。我也急忙點上剛買來的香插在土裏,併合起手掌。
「ANGEL.FIX」事件的受害者,也很有可能是園藝社的創辦人——皆川憲吾。
「真沒想到他居然會去碰毒品。」
「記得休學時他明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記得嗎?他的父母早就離婚,而且老爸還有點那個……」
過去曾將園藝委員會當作秘密基地的三人,在我的背後以沉痛的語氣小聲交談。據説他們從未見過第四代,但聽説過第四代的事,所以才有辦法像這樣臨時把他們約出來。從第四代幫三人制造機會來祭拜皆川這點,就能看出他藏在嚴肅外表下的細膩心思。
「那今天是為了……?」
西裝男子邊打量我邊問。
「你是我們的學弟啊?聽説有事要問我們?」
「啊,是、是的!」
「要説話到那邊説比較好吧。」由於第四代的建議,一行人便回到小樹林中,坐在佛堂前的木頭階梯上。
「咦?那個不是……?」
坐在我正上方的建築工,忽然發現我胸前的曬衣夾並指着它説:
「那該不會是小百合姊姊的吧?」
「……你認識小百合老師嗎?」
「什麼認識不認識的?我們曾在温室裏上過她的課。」
「好懷念喔。這應該是為了叫你不要忘記寫作業才夾的吧?真是有夠丟臉的。」
「該不會……她也在幫你課後輔導吧?」
我訝異地點點頭,接着回想起小百合老師説過的話。對了。園藝委員會有很多不良少年聚集——她之前説過,和這羣人在一起久了,也不知為什麼就開始幫他們課後輔導了。
「哇啊!就某方面來説,你還真的是我們的學弟耶!」三人邊笑邊説。
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就是會在奇妙的地方有所關聯。
「以前經常蹺課到温室裏抽煙,結果有一天被小百合姊姊抓包。」
「她生起氣來一點也不恐怖,而且那時她才剛進學校沒多久。」
「為什麼會開始課後輔導呢?真搞不懂。」
三人聊天時的表情,就像窩在冬天暖和的陽光下般閒適。
「不過還真多虧那些輔導課,我才有辦法畢業呢。」
「我到現在都還無法相信你竟然考得上大學。」
「我重考了一年啊。我更不敢相信你竟然找得到工作哩。」
「皆川如果沒有半途休學就好了。」
「咦?請問他也曾在温室裏補習嗎?」我忍不住插了嘴。
「沒錯。人數最多的時候搞不好有十人吧?」
「小百合姊姊還很努力地把黑板搬進去。」
「不過就是因為發生那種事件,才沒辦法繼續下去的。」
「就是那個羽矢野友彥……死亡的事件嗎?」
「啊,原來你都知道嘛。對對,聽説你好像就是想問這件事?」
周圍的空氣彷佛突然間冷了下來。西裝男子低聲回應:
「友彥也有上過課後輔導。因為他身體不好,經常請假。他死的那天雖然下雪,但好像也有去上課後輔導吧?」
「但是完全看不出他有被誰欺負。」
「那麼,阿哲學長他……一宮學長他是否也在温室上課?」
「是啊,嗯。事後休學的人全都是温室小組的,也就是小百合姊姊的學生。」
「雖説裏頭只有友彥的個性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但也不至於有人欺負他吧……」
「如果小百合姊姊能繼續幫大家上輔導課,説不定皆川也能考上大學,就不會因為嗑藥而死掉了吧……?」。
「現在説這種話有什麼用?」
我為了掩飾手指的顫抖而緊握雙手,緊閉着雙唇直視地面。坐在隔壁的第四代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完全面不改色。
小百合老師的「滿是花朵的教室」曾經在那裏開課。
結果卻被阿輯學長和其他人從內部破壞了……阿哲學長真的會做這種事嗎?
我還是覺得事有蹊蹺。對了,當時擔任顧問的平林老師以及聚集在温室裏的當事者們,全都不知道有虐待同學這件事。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嗎?
「我們幾個沒有變成尼特族已經算不錯了。」
「説得也是,我看下次帶個中元節禮物去拜訪小百合姊姊好了。」
「老實説,我真的不好意思出現在M中,可是很想看看小百合姊姊。」
「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因為我們而沒結婚啊?」
三人發出了寂寞的笑聲。
三人都婉拒了第四代説要開車載他們回去的提議,這也滿正常的。一方面是心裏會緊張,而且雖説是被約出來的,但還是不想欠第四代人情吧。
「你現在要回愛麗絲那兒嗎?阿哲不是也在拉麪店?」
目送三人離開後,第四代站在寺廟門口問我。
「這個嘛……有什麼事嗎?」
「再怎樣你也算是我兄弟,如果有需要……」
第四代將手肘靠在轎車的車頂,瞬間露出了餓狼的眼神。
「我可以替你揍他。」
我嚇得汗毛直豎,急忙搖頭回絕。
「不、不用麻煩了。我沒辦法拜託別人做那種事。」
「那你是準備要自己動手囉?」
為什麼老是出現這種結論啊?
「我不可能做那種事,而且也不想再欠你人情了。」
「如果只是揍那個傢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説實在的,這人和阿哲學長到底誰比較強呢?雖然這和事件無關,但我純粹就是感到好奇。速度方面應該是第四代有優勢,但論起力量和持續力恐怕是阿哲學長佔上風……但我看還是把這種無謂的好奇心擺在一旁比較安全。
「你今天幫我做的事已經是很大的人情了。」
「這次可不是做人情,我會跟愛麗絲索取費用的。」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第四代,做事很有原則。不過,那筆費用最後該不會還是算進我的委託費吧?
等到第四代的轎車開走後,我一邊推着腳踏車爬上陡坡,一邊想着阿哲學長的事情。
我確定他一定隱瞞了一些事實。明明就是事件的當事人卻什麼都不願意説,害我因此非常困擾。動手揍他的理由算是充分,應該説已經很足夠了。
雖然為了這種事揍他實在有點誇張,但我是否應該更強硬一點,死纏着阿哲學長不放呢?愛一麗絲被阿哲學長拒絕時二話不説就退讓了,那又是為什麼?
我忽然想起宏哥的談話。
「雖然我們可能會損失一個客户,但總比失去夥伴來得好。」
所以我選擇不再去碰觸阿哲學長的過去。
説不定愛麗絲的想法也是如此。放棄要求阿哲學長協助或許會失去偵探團的力量,但卻不必因此失去一名夥伴。
但我還是覺得不妥。這種想法真的就對大家都比較好嗎?
如果是真正的夥伴——
是否應該狠狠揍他一拳?
我想這就是第四代真正的用意吧?「換成我站在你的立場,一定會揍他」就是這個意思。
不知不覺間,握着龍頭的雙手用力了起來。
第三節
隔天放學後,我剛好有機會和小百合老師在温室裏單獨相處。
「怎麼了,藤島同學?你看起來在發呆,還是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被小百合老師這麼一説,我急忙將目光轉回桌上的課本。
「筱崎同學一不在,你果然都沒辦法專心呢!」
「不,沒有。」
從在愛麗絲房間昏倒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天,彩夏繼續請假,打她的手機也沒人接;她媽媽明明説過應該可以來上課的。雖然我也很擔心彩夏,但其實當時心裏想的卻是書包裏關於小百合老師的調查資料。
昨天我回去向愛麗絲報告在寺廟聽到的事,她立刻將小百合老師鉅細靡遺仔細調查了一遍,然後把資料交給我;我才終於知道原來小百合老師姓「黑田」。至於其他內容,我實在也不想再深入。她是我每天會在學校見到的老師耶!如果知道太多關於她的事情,我會覺得很難為情。
話雖如此,還是忍不住偷看了她是否還未婚。我真是個輸給好奇心的爛人。
「她應該也知道事件當天的實際情況,你就好好詢問她吧。」
愛麗絲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對我這麼説。
我一邊偷偷觀察老師的表情,一邊假裝專心抄筆記,其實唸的東西根本沒有進入腦袋裏。
「等一下有教職員會議,所以我要先離開了。你先自習之前教過的東西,我待會兒再過來。」
小百合老師説完便站了起來,正要經過開滿花朵的架子和桌子中間走出温室。啊,看來只剩下現在這個機會了。我也將椅子拉開站了起來,快速奔跑到温室外。「藤島同學,你怎麼了?」老師邊沿着校舍走邊回頭看我。
呃……該從何説起是好?雖然時間不多,但總不能劈頭就直接問事件的內容吧?而且若是被發現我在調查以前的死亡事件,到時也很難説明。
「那個……聽説老師以前也做過同樣的事?在温室裏上課後輔導。」
「嗯,以前的人數更多……」
此時老師的表情顯得有些感傷,是不是因為想起了死去的學生呢?
「這……昨天我去打工時把老師提醒我寫作業的便條紙夾在口袋上,結果湊巧遇到了畢業的學長。」
辛辛苦苦編了一串謊言。老師露出一副「是喔——?」的好奇表情。
「結果他們一看到便條紙就説想起了小百合老師,似乎也上過老師的課後輔導。」
「是嗎……會是誰呢?」
「這個嘛……」我將我印象中還記得的三個名字説出來。
「哇啊,好懷念喔!大家最近都還好嗎?」
「嗯。有人考上了大學,還有人已經在工作了。」
「是嗎?是喔……」
走到了校舍,小百合老師一邊走上樓梯,一邊露出一副像是在作夢般的愉悦笑容。
「做這件事果然是正確的吧……雖然發生那種事情時我真的很後悔。」
老師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種事情……會讓她後悔開設「滿是花朵的教室」,我想那應該就是——
「我聽學長們説過温室輔導課取消的原因了。」
老師走到樓梯的一半忽然停下腳步,我也急忙在她停住的三階前站住並回頭。
「是嗎……嗯,説得也是,一定會聊到這種事的。果然……」
老師用手摀住嘴巴,臉色變得鐵青。我只覺得胃裏彷佛被灌入一堆冰塊般疼痛不已。是否還要繼續問下去呢?為了替死者代言,卻傷害了還活着的人嗎?
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那個叫做羽失野的人……請問他那天也有來上課後輔導嗎?」
老師盯着我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可是你為什麼要問這種事?」老師發出微弱的聲音。
「沒、沒有……只是,那個……」我用想了一整晚的謊言回應:「因為學長們一直在討論羽矢野學長還沒出事的時候最後和他交談的是誰,這讓我一直很好奇……」
「耶、啊……」
老師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我其實很想跟她説「沒事了,請妳忘記這件事吧!」然後拔腿跑下樓梯、逃離現場。但還是強忍着對她的不忍心,等待回應。
「……嗯、嗯。沒錯,那天本來只剩下羽矢野同學一個,由於到了教職員會議的時間,所以我請他自習然後回到校舍……會議結束後我正在整理桌面,就聽到救護車的聲音,結果……」
老師的聲音變得像是病人的呻吟一樣,我實在快要聽不下去了。
「……對、對不起!我不該問些奇怪的問題……」
「我完全不曉得羽矢野同學被人欺負。我……我看他平常和一宮同學他們也都很要好,可是、可是……」
「老師,請妳不要再説了!對不起!」
「那件事原本讓我打算辭去教職的。被校長髮現還被罵得很慘……他認為幫這羣沒用的爛學生上課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何況還擅自使用學校的設施,就因為我的關係——」
這並不是老師的錯,所以希望妳不要再説這種話了。
小百合老師靠在樓梯轉角的牆壁上不停顫抖。對於這件事我實在無能為力,只好呆站在那看着老師那有如清晨月亮般蒼白的臉。
是阿哲學長破壞了小百合老師的教室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實在不曉得,也不想去相信。所以我才必須確認真相。
用我自己的——拳頭。
我決定將約談地點定在鐵道旁常有流浪漢棲身的公園。原本想説約在「花丸拉麪店」應該也可以,但想到要是透過監視器被愛麗絲看到,可能得解釋個半天;況且要談的也是些不想讓明老闆聽到的愚蠢內容。
狹長公園的南側有個用綠色網子隔起來的五人制足球場,阿哲學長倚在球門柱上等我。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場地沒有人使用,不知道有沒有人住的帳棚小屋也格外安靜。整座公園好像被傳染病肆虐過一般,空氣裏飄蕩着淒涼的氣息。
「……什麼事啊?把我叫到這種地方來。」
阿哲學長邊將一顆不知是誰遺棄的足球踢來踢去邊瞪着我。我很希望現場能有其他人陪同,卻又覺得其實自己一個人來比較好,心情很複雜、一時間無法説話。
最終我還是將五味雜陳的心情吞入腹中,開口説:
「……我從小百合老師和其他人那兒聽説了。」
阿哲學長聳了聳肩,一副「那又如何?」的態度。
「你們真的集體虐待過那個叫羽矢野的人嗎?」
「我不是已經跟你説過了嗎?有夠囉唆的。」
「我想聽聽確切的回答。」
「我常叫他去跑腿。雖然沒把他襯衫都給脱了,誰曉得他居然會凍死。」
我感到一陣刺痛,有如腋下被用冰冷的矛頭刺入一樣。很想用手摀住嘴巴和肚子,也差點就支撐不住蹲下去。
「……這是……真的嗎?請你告訴我實話!」
「就跟你説是真的。」
騙人!明明……阿哲學長明明不是那種人的I
「小百合老師也説過,那個叫做羽矢野的人和大家都很要好。怎麼會——」
當我步步逼近阿哲學長,他突然揪起我的領口,接着猛力把我推到球門柱上;一股被擠壓出來的熱氣從我嘴裏吐出。過了一會兒,身體才開始感到陣陣的疼痛。
「我不是跟你説過?你再繼續調查就扁你!」
我看到阿哲學長眼中冒出兇猛殘暴的怒火,但我並沒有轉開視線。
「那你——就扁啊!」
第四代也説過,有本事就揍。揍啊!學長握緊了拳頭,用力到還能聽到關節發出的喀喀聲。換做是第四代早就揍下去了。我雖然沒有他那麼強壯,但好歹也是他的拜把兄弟——以比血還濃的酒建立的情誼。
「就算要幹架也無所謂。」我勉強從被緊緊掐住的喉嚨擠出聲音。「好歹我也喝過平坂幫的拜把酒,當然也有動手解決的決心!」
沒錯,平坂幫的審判#是神的審判(旁字:不過就是打架)。只要是正確的一方,神就會讓他獲勝。不過那應該都是無聊的信仰吧……不可能有那種好事的。神才沒那麼閒,插手去管小鬼頭的打架,而我自己也並不是那種活在黑白分明世界裏的人,但我還是——
還是有得動手揍人的時候!
「如果學長沒説謊,那你就會打贏吧。我覺得——我並不會輸你!」
因為我相信學長。他絕不是那種會聚眾虐待某個人,還害對方死亡的人!
一定——他一定隱瞞了什麼事,所以才撒謊。即使那只是讓還活着的人受到傷害、讓死者受到侮辱的空虛事實……
我也一定要揭發它才行!
「只要學長贏了,我就乖乖聽話收手不管這件事。但是如果——」
學長瞇起了眼睛。
「如果怎樣?」
如果我贏了嗎?真會有這種事發生嗎?
但我還是得這麼做。必須揭穿謊言,而且還要證明學長的清白。
第四節
況且再過兩個禮拜園藝社就要被廢除了。只要學長肯説出實話……只要能找出園藝社成立的真正理由……
「如果我贏了……請你告訴我所有的事實。」
「什麼事實不事實的,我都已經在警察局説過一遍了。」
「那為什麼?」我挺直了背離開球門柱,並將學長的手推開。「為什麼皆川憲吾硬是要成立園藝社呢?學長一定知道原因吧?因為你們都是一同窩在温室裏的夥伴!」
「我不知道。」學長露出尷尬的表情。騙人!是騙人的!他一定知道什麼!
「難道——難道真的不能對我説嗎?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要説謊呢?小百合老師、顧問的老師和園藝委員會之前的成員全都説不知道學長曾虐待別人,一直到事件發生才聽説。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呢!?學長是——」
我聽到學長咬牙切齒的聲音,還以為會被他咬死……但終於從他的嘴裏聽到人話。
「……所以這又代表什麼?」
「如果不想被人知道,那你打贏我不就好了!」
「打這種無聊的架——」
「如果不能對我説……」我緊追着阿哲學長不放:「對愛麗絲……至少對愛麗絲説就好了。她應該已經知道所有事情了。所以只要請你誠實回答愛麗絲的任何一個疑問就好,只要這樣!」
「你真的以為打得贏我嗎?」
我當然沒那樣想過,卻硬着頭皮説出了逞強的話:
「就算現在不行,只要再給我兩個禮拜——」
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快速地旋轉,接着有刺眼的白光照進眼裏,嘴裏滿是泥土和鐵的味道。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原來阿哲學長先動手把我打趴在地上。
「……我知道了,鳴海。」
學長以沙啞的聲音對着我説。我的耳朵、眼睛深處都感到陣陣疼痛。
「等你準備好了,隨時來挑戰我。我要宰了你……」
明老闆在拉麪店的廚房裏幫我處理傷口。
「你被打得還滿慘的,內出血瘀青了。」
脖子上貼了好幾片痠痛貼布。因為太過興奮的關係自己沒有發覺到,據説嘴唇和後頸部都有出血。
「這、這個嘛……」我不知該如何説明。「只是騎腳踏車摔倒了。」
「你嘛幫幫忙,真的以為我看不出這是打架受的傷嗎?」
哇塞!原來這個人一看就知道啊?
「不會説謊還不如不要説,好好給我記住。」
「啊嗚嗚……」
店裏面只有我們倆,看來是很難逃過明老闆的詢問了。
「打架怎麼可能贏過阿哲?你是笨蛋嗎?」
「不是的,這次是單方面的被攻擊。」怎麼連動手的是誰都知道?若是告訴明老闆下次真的要和學長大幹一架,恐怕馬上會先被她揍扁。
「你唯一的優點不就是有一張很會唬爛的嘴巴嗎?跟人打架做什麼?」
「原來明老闆也這麼認為啊……」
真是被她説中了。但也用不着強調「唯一的優點」吧?至少説是「比較少的優點」好嗎?
「但妳難道不覺得有些時候的確不得不動手嗎?」
「覺得才有鬼。」
馬上被反駁,害得我意志消沉。
「因為你還只是個愚蠢的小鬼,才會以為有這種必要。你到底在心急什麼?最近好像都是這一個調調。」
我很心急——真的嗎?
我按着還隱隱作痛的嘴唇思索着,或許真是如此。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應該就是彩夏回來那時吧?覺得自己好像老是莫名其妙地到處奔波,似乎做了很多無意義的事。第四代好像也這麼説過。不對啊,叫我揍阿哲學長的不就是第四代嗎?等等,我幹嘛對他言聽計從啊?而且第四代那番話真的這個意思嗎?
傷口帶着微微的熱度,讓我覺得意識有點昏沉,於是再次低下頭。
「我覺得——那樣心情上會比較爽快。只要揍對方或被對方揍就好了。」
「那樣根本毫無意義。有時間做那種蠢事,還不如多花點時間陪陪彩夏。」
或許是那樣沒錯,不過……
「我的腦袋已經混亂到不行了。對學長也是,對彩夏也是……」
「阿哲的問題是阿哲的,彩夏的問題是彩夏的,不一樣吧?」
「學長他……或許是這樣。不過彩夏她……我在學校一直都和她相處在一起耶,但她卻稱呼我『藤島同學』,老是很客氣地和我説話或勉強擠出笑容。這樣很……」
「妳跟彩夏説過這件事嗎?」
「我怎麼可能跟她説!」
「為什麼?」
「因為彩夏光要顧好自己就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我怎麼能這麼自私?」
「是説你們這羣尼特族,為什麼都不替自己擔心,卻一天到晚管其他人的閒事?」
我一臉茫然地望着明老闆。連反駁一句「我不是尼特族」的力氣都沒有了。明老闆一邊刷洗炒菜鍋,一邊笑着。
「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你就表現得和平常一樣不就好了?彩夏在這裏時也一樣啊。真是的……看着你的所作所為,連我都覺得肩膀酸了。」
「表現得和平常一樣……問題是彩夏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和我相處耶?」
「為什麼?」
「因為,彩夏也不和我説任何事情——」
啊!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原來如此。原來彩夏也是因為我什麼都不説,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真是這樣,我倆——真的是毫無長進,一直都在原地踏步。雖然如此……既然如此……
從頭開始……我們是否能從還沒成長的那段日子重新開始呢?從互不相識的那年十月開始。當時只是彩夏單方面觀察我,即使起始條件如此,我們也好不容易走過許多曲折道路成為朋友。
只是現在反而是我單方面認識彩夏。既然如此,那不就和當時是一樣的嗎?
既然如此,是否有辦法不必讓她恢復記憶而能重新開始呢?就以同樣的方式……
我實在不好意思抬起頭來,覺得明老闆切葱的聲音就像在取笑我一樣。不,應該是真的在取笑我吧。
就在這時,拉麪店的門被打開了。
抬起頭一看,掛簾後面站着一個穿着水手服的人影。以一支髮夾夾住單邊的頭髮,略帶咖啡色的瀏海,看似堅毅的眉宇下和藹可親的眼眸眨個不停。接着她突然臉紅了起來,迅速後退並打算將門關上。
我原本想站起來,但身旁的明老闆突然揮手,並以電光火石的速度拋出某樣東西。一團黑色的物體擊中了彩夏的臉。
「嗚呀!」彩夏發出怪異的聲音,接着不停揮動雙手,拚命想把蓋在臉上的黑色圍裙拍下。
「妳又想回去是怎樣?已經準備要開店了,還不趕快去洗手!」
「那個……那個……我想説有藤島同學在。」
彩夏一副抱歉的樣子,彎着腰走進店裏。
「就告訴妳這傢伙已經被開除了。」
真是有夠殘忍的説法。
在櫃枱和彩夏錯身而過時,她忽然發現我的傷勢。
「受傷!怎、怎麼了?你、你沒事吧!?」
「耶?嗯,沒什麼。沒事的,彩夏……妳還好吧?」
「耶?那個……對不起都沒接你的電話。」
我無力地搖搖頭。只要她還肯來「花丸拉麪店」就好了。
「……妳,為什麼穿制服?」照理説應該請假沒去學校才對。
「這、這個嘛……」裙子上明明沒什麼灰塵,但彩夏卻不停地拍打。「因為很多花都準備要開了,必須去照顧。雖然沒去上課,但想説至少要參加小百合老師的課後輔導。」
原來如此。就在我沒有自習就跑掉後,彩夏有過去。既然如此,小百合老師應該也不會太沮喪才對。
我站在連接顧客座位和廚房的櫃枱縫隙間,呆呆地看着彩夏以不熟練的動作穿上圍裙。
原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到「花丸拉麪店」和温室……
「怎、怎麼了嗎?」
彩夏拿起圍裙邊遮住半邊臉,以有些難為情的口氣詢問。
「沒什麼!」我急忙搖頭否認,突然覺得脖子一陣疼痛。「好痛痛痛痛……」
「藤島同學,你真的沒事嗎?你的傷是為什麼——」
「只不過是小鬼頭打架而已,就讓他們打個夠吧。阿哲跟鳴海這兩個傢伙,説不定打一打反而能治好笨蛋病。」
「跟阿哲哥嗎?真、真的打起來了嗎?為什麼?」
為什麼……聽到彩夏又問起這問題,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我想這一切應該都是為了自己和彩夏而做的,雖然説不上來這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
雖然不懂到底有什麼關聯,我也只好照實回答:
「對不起,我現在腦袋有點混亂,説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總之如果阿哲學長不跟我説實話,園藝社很可能就會被廢掉。所以……」
為了保護屬於我和彩夏的地方。
「是……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因為我一直想不起以前的事,藤島同學為了把許多事物保留得和從前一樣,才會對園藝社如此執着——」
不,並不是那樣。我心裏面雖然這麼想,卻發現自己説不出口。
我緊握着一直放在口袋中、遲遲未能交給彩夏的臂章。
我的確曾經那樣想過。但現在被彩夏這麼直接地説出來,反倒讓我覺得自己保護園藝社的理由絕不只是單純為了喚回她的記憶。
那麼我到底為什麼要如此堅持保護園藝社?
「我會努力的!」彩夏發出幾近哀求的聲音。「我一定會努力想起來的!也會來拉麪店幫忙,不會再請假不去上課了!所以請你不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了!就算園藝社不在了也沒關係,只要藤島同學——」
我感覺到一股好像被大鐵球砸到頭一樣的衝擊。她會努力?彩夏説她會努力?
為什麼?為什麼要説這種話?我其實不希望聽到她説這種話。原來她在我身邊一直都想着這麼令人心酸的事……?
「也不是為了這樣才……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明。彩夏,妳不用……而且我都已經決定了,所以……」
「藤島同學!」
「彩夏,算了吧。再説也沒有用的。」
明老闆邊看着鍋子邊説:
「他並不是為了妳才這麼做的。男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出生時像個笨蛋、打架時像個笨蛋、死的時候也像個笨蛋。別管他。」
看着冷冷地斜眼看我的明老闆,又看到面前噙着淚水的彩夏。正當我打算開口時,拉麪店的門被用力打開了。
「大哥!聽説大哥要和阿哲大哥對打是真的嗎!?」
一羣穿着黑T恤的高大男子邊推邊擠地湧進拉麪店,差點將門框給撞爛——原來是電線杆、石頭男以及其他平坂幫的彪形大漢約六、七人。我只覺得自己臉上的血色瞬間流失殆盡。
「那、那個……你們為什麼會知道!?」
「剛才阿哲大哥打電話給壯大哥,希望他能當公證人。」
那個人怎麼這樣啊?每次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往前衝!
「終於可以見識到大哥的實力了!」「如果能和阿哲大哥打成平手,就可以代替平坂大哥遞補四大天王的缺了!」「這樣我們就無敵了!」
「妳看吧,全部都是笨蛋。」明老闆對着隔壁的彩夏説。而彩夏的眼中滿是淚水,一臉無奈地不停搖頭。
「喂,臭小鬼們!如果不點東西就給我滾出去!要鬧給我去外面鬧!」
明老闆拿着湯杓敲打湯鍋大吼,一羣少年黑道直挺挺地站着不敢動,過沒一會兒便很有禮貌地一起坐到櫃枱座位上。理所當然,多出來的人只能被趕到外面的啤酒箱座席。
「那我要豬排拉麪!」
「豬排拉麪!」
「我也要豬排拉麪!」
豬排拉麪是之前明老闆為了祝我們行事順利特別做的,但是味道並不怎麼樣……我只覺得頭越來越痛了。
「看來這次的賭金會暴增!」「喂,有誰要當莊家的啊?」
「好!我押阿哲大哥贏,一萬塊!」
「我也押阿哲大哥,一萬!」
「那我押阿哲大哥一萬五千!」
「豁出去了!押阿哲大哥兩萬!」
「拿出跳進黑熊巢穴的氣魄,押阿哲大哥二萬!」
「懷着從清水寺的舞台垂直跳下的決心,押阿哲大哥五萬!」
「耶?大哥,你沒事吧?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麻煩你展現一下更高昂的鬥志吧!」
我會這樣還不都是你們的錯!我知道啦,反正我就是沒機會贏啦!
「這樣根本沒辦法賭啊。」
「那是不是應該改成看能撐幾分鐘比較好?」
「應該改成能撐幾秒鐘吧?」
「還是改成大哥會被打飛幾公尺?」
「改成大哥要幾個月才會痊癒?」
「改成大哥會被打斷幾根肋骨?」
拜託不要再説了,我的鬥志早就已經是零了!
正當我認真考慮是否要抱着頭從廚房後門逃走時,忽然聽到背後的門打開,一個聲音隨着外頭的涼風傳了近來。
「——我也來下注好了。我押藤島中將獲勝,五千。」
「那我就押鳴海小弟一萬好了,這樣一來就能比少校多拿一倍的賭金吧?」
幫派成員們全都張大嘴巴回頭呆望着他們,我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可能也差不多。
少校揹着一個大揹包並將防風眼罩拉到額頭上,身旁的宏哥則穿着剪裁合身的外套搭配緊身牛仔褲,兩人一起站在拉麪店門口。
「……宏二哥,你們是當真的嗎?」電線杆滿腹疑惑地詢問。
「當然是超級認真的。不是鳴海小弟和阿哲對打嗎?」宏哥邊説邊向我眨眼。
「賭博不只是考慮輸或贏而已,還必須觀察相對於勝率的賠率是多少。即使藤島中將獲勝的機率再渺茫——」
少校咚地一聲將揹包放在水泥地上,接着環顧所有人。
「如果賠率是八倍,我就會押藤島中將。因為——」
「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們將會提供支援。」
……提供支援?
是説少校和宏哥會支持我嗎?
第五節
在櫃枱席上排排坐的平坂幫成員面面相覷開始交頭接耳,但還是沒人有勇氣押另一邊贏。其實這也很正常,是少校和宏哥有問題。要幫助我?為什麼?做這種事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賺錢呀。」
宏哥露出爽朗的笑容,接着將我帶到廚房後門外的聚集地。明明照不到什麼陽光,卻充滿温馨氣氛的尼特族小王國。少校坐在啤酒箱上,而宏哥則倚靠在大鐵桶上。
「你們……不是説這次不會協助我和愛麗絲嗎?」
「那是那件事,和這件事不同。」
「我説不干涉的只有阿哲哥的過去而已。」
兩人越講越起勁,眼神更是充滿活力。這時我才慢慢領悟到某些事。
他們沒辦法只是靜靜地等着而不做任何事。正因為是阿哲學長的夥伴,所以只要學長不願意開口,他們就不能插手,也不能介入調查。即使是如此……
「當然,如果鳴海小弟説不需要,我們也不勉強。」
宏哥忽然露出有些落寞的眼神。
為了錢,為了自己。這城市裏的硬派尼特族就是沒用到必須找這種牽強的藉口,來隱藏他們的善良——既然如此,就算只是為了這個理由……為了回應他們的心意,就算我被阿哲學長揍扁,應該也是有價值的。
「我和阿哲混在一起很久了,也看過很多打架的場面。我可以告訴你他出拳時的習慣或是攻擊的死角喔!」
「可以讓藤島中將測試我改造Wii製成的格鬥模擬器。」
兩人的身影映入眼簾,我只覺得視線開始模糊。熱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只好急忙低下頭。
「……鳴海小弟?你果然……」
「沒、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沒問題。」
我緊咬着嘴唇,拚命忍住不讓聲音顫抖。
「我知道了。」
臉頰上的炙熱和身上的痛楚一起流過喉嚨。我靜靜地等待這股熱流退去,然後凝視着攤開的手掌,抬起頭來:
「——請你們幫助我。」
兩人同時站了起來。
「明老闆,我也要一份豬排拉麪!」
「我也要一份大碗豬排拉麪!」
少校和宏哥爭相從廚房後門探頭進店裏點菜。我反覆張開又握起拳頭,確認着殘留在濕黏掌心的那股熱度。
就在此時,口袋中的手機響把一「COLORADOBULLDOG」的前奏。
『你從剛剛到現在到底在幹什麼?樓下還聚集了一堆平坂幫的人,發生了什麼事還不趕快跟我報告?』
「……嗯,我現在就過去。」
「和阿哲對打?」
坐在牀鋪上的愛麗絲話一説完,整個嘴巴便張大闔不起來。居然沒將手裏的Dr.Pepper掉在地上算是她厲害。
這是預料之中的反應。當我收拾起散落滿地的髒衣服丟進室外的洗衣機後回來,愛麗絲隨即開始碎碎念:
「我實在已經無法理解你的精神構造了。相較於你的腦袋瓜,#《芬尼根守靈夜》(旁字:FinegansWake(注愛爾蘭作家JamesJoyce所著,由於書中尚有許多謎語未被解開,被認為是一本閲讀難度頗高的小説)》的內容還比較容易理解。想和阿哲用拳頭決勝負?如果你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頭蓋骨承受強大的撞擊藉以改善智能,那我乾脆介紹專門拆除大樓的業者給你。」
「這個嘛……唔嗯……」因為知道沒辦法説明,所以更不曉得如何開口是好。「《芬尼根守靈夜》妳是看翻譯版的嗎?」
「當然是原文!不要轉移話題!」
愛麗絲氣得不停地拍打被單。為什麼她最近好像很容易生氣呢?到底是怎麼了?
「聽好,在你的認知裏,阿哲大概只是個浪費人生在打柏青哥和賭馬上的瘋狂賭徒……」難道不是嗎?「給你看看這個,讓你的頭腦清醒點,改變一下對他的認知!」
愛麗絲用手指着牀鋪右側、離我最近的架上斜擺着的螢幕,邊説邊以單手快速敲打鍵盤。
一陣雜訊過後,螢幕上播放出黑白、畫質粗糙的影片。我發現那是一段滿舊的錄影,因為畫面裏的廚房後門和現在大不相同。看不到當作桌子用的木台,而大鐵桶也還沒生鏽、亮晶晶的。唯一相同的就是監視器裏的男子背影。即使隔着T恤也看得出他壯碩的背部,還有宛如纜車鋼索般又粗又結實的手臂。那是阿哲學長。
令人驚訝的是,和他對峙的居然是電線杆和石頭男。僅管畫面上只拍到穿平坂幫黑T恤的胸口,不過應該沒有其他小弟的體格比他們更好了。
由於影片沒有聲音,所以完全無法預測下一步動作。看來像是電線杆先動手,阿哲學長壯碩的身軀卻有如落葉般輕巧,以毫釐之差驚險閃過他的攻擊,又揮出一記攔擊拳打中黑T恤腹部。被擊中的震動彷佛透過畫面傳了出來,真該掌聲鼓勵吃了一拳還沒倒下的電線杆。就在這時,學長察覺石頭男正謹慎地繞到背後,於是向後彈跳了幾步。
直到現在我都還呆呆地認為速度上是第四代佔優勢,而學長應該較擅長近身肉搏型的攻擊方式,以過人的力量和耐力壓倒對方。但這種想法完全錯誤。面對平坂幫的兩名保鏢,學長絲毫不讓對方有靠近的機會,有如施展魔法般一再從敵人的攻擊範圍外重擊對方要害,甚至令人覺得他的攻擊是種藝術。
原來——他是拳擊手。
「——沒錯,這就是拳擊手。」
愛麗絲的話一説完,畫面隨即消失。
「雖説這是三年前的影像,但你最好不要期待他的技術退步。你應該也知道,阿哲到現在都還留着拳擊用具吧?」
沒錯。之前我突然請他教我打拳擊時,阿哲學長馬上就將拳套、繃帶以及沙包準備好了。
也就是説,學長現在也還是一名拳擊手。
「他就是所謂的#外圍拳擊手(旁字:Boxerfighter),兼具速度和破壞力,可因應任何一種對手的全能型。若在擂台上對戰,我想就算第四代也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是你……」
「這個我瞭解……」
「你並不瞭解!拳擊手的拳頭是一種殺人兇器,是可以打死人的,知道嗎!?」
「這……個嘛——」我注視着因憤怒而眉尾上揚的愛麗絲。「妳是在擔心我嗎?」
「誰、誰……誰擔心你啊!」愛麗絲滿臉通紅,連頭髮都像是觸電般站了起來。「誰會擔心你的事啊!」
結果就和上次生氣的時候一樣,將隨手可拿到的物品不分青紅皂白全丟了過來。枕頭、遙控器、空瓶、印表機等等——喂喂!不要丟印表機啊!
「我為什麼非得擔心你不可!」
第六節
愛麗絲的怒吼讓布偶圍起的城牆也倒塌,發出咚咚的聲響掉落滿地。再加上她拚命揮舞枕頭猛打牀鋪,布偶堆再次發生雪崩。
「我不過是無法原諒你的愚蠢行為!至於你的智能之低,早就絕望到連摸七萬次#大獨石碑(旁字:Monolith)(注:電影「2001太空漫遊」中幫助人猿進化為高等智慧生物的物體)也追不上猴子啦!」
被這麼一吼,害我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正打算將散落滿地的布偶撿起來放回牀上,愛麗絲再次用枕頭將它們給打落,我實在沒辦法,只好跪坐在牀鋪上。
「有人説『笨蛋死過一次就不笨了』,如果你想要證實這種只有笨蛋才相信的説法,那就請便——」我抓住愛麗絲的手腕,讓她安靜下來。「你、你幹什麼?快放手!」
在我面前有個滿臉通紅,眼裏還噙着淚水的尼特族偵探。
「呃……對不起,每次都像個笨蛋。」
「有、有空道歉,就不要每次每次都做些危險又沒意義的事!」
「我知道一直讓妳擔心,但我能做的只有這些而已。」
「我並沒有擔心!」
愛麗絲的雙手被我緊握住,卻仍用頭不停地猛撞我襯衫胸前的位置。我呆呆地想着,阿哲學長的拳頭會比這痛上幾千倍呢……?
「你是我的助手,更慘的是我只有一個助手,連替代人選都沒有!偏偏你每次都愛逞強!」
愛麗絲將臉頰靠在我胸口,含着淚抬起頭望着我忿忿地吐出這句話。一股濕熱的氣息傳進了我的衣服內。
「嗯。」
我的回答有點像在嘆氣。接着我放開了愛麗絲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一個人窩在那兒想破頭也無濟於事,但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所以我試着將心裏的想法化為言語:
「這麼做或許真的很笨,但我實在沒辦法分得那麼清楚。當學長對我説絕不會透露有關自己的事情時,其實我很難過。所以根本不可能在和事件不相關的地方,如同往常一樣和他談笑風生。我還沒有那麼成熟懂事。」
不過我沒有提到第四代叫我動手的事。因為那已經不是原因,而是我自己決定要這麼做的。
「當然我也懂少校和宏哥説的道理,可是……有時候就因為是夥伴,所以反而不應該裝作無所謂,該生氣還是要生氣,這樣才對吧?我是這樣覺得,才會約阿哲學長見面的。結果不小心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情形……」
「什麼叫做不小心?這是能夠輕鬆帶過的事嗎?」
「説得也是,剛才説的話不算。其實我原本一開始就想揍他。」
結果卻變成等我準備好再對決——主要就是因為我面對阿哲學長時有些膽怯,而且學長心地也太善良了。
「但我覺得其實並不算是徒勞無功,也不是無謂的危險舉動。阿哲學長答應過,只要我打贏,他就會老實回答愛麗絲的提問。」
其實他也沒説答應,只是我覺得他一定會回答。
拳擊手對於自己的拳頭——對於決戰的結果絕不可能説謊才對。
「雖然我打從開始就沒想過能贏,但如果不試試看,機會就絕對是零。」
「就只是因為這樣!?應該還有其他更有智慧、更像個偵探的解決方式吧!」
「嗯……對不起。」
「……算了,隨便你。」
愛麗絲低着頭用力推開我,接着轉過身去無視我的存在。
「明明還有堆積如山的偵探業務要處理,我實在已經無奈到連罵你的力氣都沒有了。」
正想回答的時候,暴風雨般的鍵盤敲擊聲再度響起。我只好將原本伸向愛麗絲背部的手縮了回來。
對了。我是偵探助手,而且還是事件的當事人。結果我這次卻一直任性妄為,愛麗絲不生氣才怪。
當事件落幕時,我是否還能向她説道歉呢?而她會願意原諒我嗎?
還是説——
現在空想這些事情也是無濟於事。正當我打算離開牀鋪走向事務所門口——
「你要去哪裏?我並沒有説你可以回去了!」
我聽到愛麗絲不悦的聲音而回過頭來。
「我正在燒DVD,你在那裏等一下。」
DVD?
過了一會兒,愛麗絲取出燒錄機中的圓盤放進透明塑膠盒,然後交到我手上。
「這張是阿哲打架時的錄影。他從以前就經常在這棟大樓附近打架,所以還有留下一些影像。裏面也有打輸老闆或第四代時的畫面,你就把它用慢動作播放,看能不能有些幫助。因為你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眼力還算不錯。不過話又説回來,即使看到也得要躲得掉才有意義——你、你現在嘻皮笑臉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咦?啊,沒、沒有,沒事!」
我看了看手中的DVD—R,又看了看愛麗絲的臉。
「還有,你為什麼講完自己那種無聊的事就想走了?我還有事情要交代你耶!還有許多東西需要你去實地調查!」
「啊……説、説得也是。」
我拚命壓抑嘴角上揚的衝動,走回牀鋪的位置。
愛麗絲依舊一邊生氣,一邊向我交代冗長的工作內容。